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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章一·少年游 ...

  •   时光荏苒,芳华暗换。
      转眼间,这北京城已是数易其主。黄圈圈里小皇上被请出了紫禁城,取而代之的大帅们就如同戏台上的角儿一般,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那些年月,城门外连天震响的炮声,和冲进城来的一拨又一拨穿着各色的军装的兵,把个偌大的古城闹了个鸡飞狗跳,百业萧条。失了势的王公贵胄仗着祖上留下来的荫德,就是变卖家产,也要努力维持着旧日的门庭;有些胆儿大的,眼见着旧的文明已经坍塌,新的文明还未建立,瞅准时机大发了一笔国难财,一夜之间麻雀变凤凰,跻身进入了昔日扬言要打倒推翻的贵人行列;只有那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管不了今儿谁是执政,明天谁又当了总统,守着苦巴巴的日子,盼望着战乱消停的那一天。
      总算传来了消息,迁都南京。虽然这有如凤凰下架,由国都变成了一座普通的城池,但值得庆幸的是,把那股祸水赶到了南边,这里就跟她的新名字——北平一般,恢复了往日的安宁和平静。生活如同匍匐在地上的野草,尽管屡遭践踏,只要有一丝的喘息,就又能顽强的抬起头来,发枝散叶。于是,城里渐渐的摆脱了沉沉的暮气,又一次活跃了起来。

      北平火车站外,人潮如织,各式各样的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但就这样的吵杂也掩盖不了从站台里传出来的喧天的鼓乐声,这准又是那帮戏迷们为迎接某位角儿的到来而摆下的排场。
      出站口处,一位青年男子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看他年纪应该不会超过20,高挑颀长的身材,乌黑柔软的头发,一袭白色的学生装,越发衬出他白净的脸庞里透着一股儒雅超然的气质。只是他的眼神总是冷冷的,散发出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衬的严肃。
      出站口的栅栏一开,站台里的人立刻就涌了出来,里三层外三层的把个前门车站堵了水泄不通,人群里不时爆发出一阵的欢呼声和镁光灯丝的爆炸声,几个膀大身圆的壮汉硬生生的在人潮中劈开条路,一位模样清秀的青衫少年一边羞涩的朝众人点头致意,一边艰难的挤出去,走向早已等候在那儿的黄包车。
      “又是一个戏子。”青年的嘴边勾过一丝不屑的嘲笑。这年头,一个政要还不如一个戏子受追捧。北平城里的人爱看戏,爱凑热闹,只要有角儿到的地方,无一不是人山人海。真是无聊至极,这些才子佳人的梦幻就仿佛是精神上的鸦片,让沉迷于其中的人无法再去睁眼看看身边这个真实的世界。如今已是山河飘零,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宁愿闭上眼睛去沉醉在这帮戏子们营造的幻境里?青年自我欣赏的剖析着民族的劣根,没发现已经有人站在了他的面前。
      “大哥。”女孩娇脆的声音把青年唤醒,一个穿着洋装的短发女子正闪着大眼睛笑盈盈的看着他。
      “大哥,你发什么呆啊,人家不过才去欧洲玩了半年,你不会就认不出我来吧。”女孩撩起裙角轻盈的转了一个圈,刚刚过膝的洋纱裙裾飞了起来,大半个白白的腿露了出来,这一下立马引起了街面上一帮闲人的注意,有人轻佻的吹起了口哨。
      “够了,露琪亚,别闹。”青年低声喝住了妹妹。“让你去欧洲是长见识,学教养的,你就学了这些东西回来。”
      “大哥,亏你还是读洋学堂的大学生,怎么思想还是这么古板守旧?”露琪亚撅着嘴很不服气的白了青年一眼,又俏皮的把鼻子凑到他跟前闻了闻。
      “呀,大哥,你这身上是什么味啊?”
      青年一时不解,看看自己,又看看咋咋呼呼的露琪亚。
      “一股子老派贵族的霉味,大哥,你都快赶上爷爷了。”露琪亚自己说着也不觉得笑了起来。眼看着青年的脸色有变,熟知哥哥脾性的露琪亚知道玩笑要适可而止了,连忙把一直站在她身后的人拉到了近前。
      “大哥,向你介绍一个人,我的老师,蓝染惣右介。蓝染老师,这是我的大哥,穆白。”
      “呵呵,久闻其名啊,一路上就听露琪亚说她的哥哥。”蓝染扶了扶黑框眼镜,和善的笑着向穆白微微鞠了一躬。“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穆白看着眼前这个身穿黑色常礼服的中年人,满心疑惑的应承了一声,便把露琪亚拉到了一边。
      “你不是去欧洲了吗?怎么出来一个日本老师?你这半年到底干了什么?”
      “哥,你别拿有色眼镜看人行吗?别看蓝染老师是日本人,人家可是大名鼎鼎的法兰西文学院教授,贯通东西,对中国文化特有研究。人家可是应着北京大学校长的邀请,来做客座教授的,说不定,以后还会是你的老师哦。”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穆白不觉得又回头看了看一旁的蓝染。蓝染似乎毫不在意穆白的无理,依旧用非常日式的谦卑的微笑回应。
      “我不管你跟他是什么关系,总之别让爷爷知道了,他最恨的就是日本人。”
      露琪亚对穆白的提醒一脸的不满,她不能理解,明明哥哥跟自己一样,是喝着洋墨水,看着新派书长大的人,怎么就这么怕那个浑身尸气的满清遗族。
      “爷爷除了他的那个傀儡皇上看谁都恨,恨革命党,恨民国,恨外国人,恨暴发户……”
      露琪亚话未说完,一辆崭新黑色的轿车“吱——”的一声停在了她的身边,车门未开,就有一个头伸了出来。
      “哟,这是谁家小美女回来了,半年不见,出落得我都认不出来了。”
      露琪亚一回头,正好碰上那人歪着脸对她笑,一头微微带着自然卷的棕色长发胡乱束成个马尾在脑后晃荡。
      “京乐哥,怎么会是你啊!”露琪亚本来板着的一副脸顿时喜笑颜开。“早知道你也来接我,我就用不着被大哥训了。”
      京乐走下车来,懒洋洋的靠在车门上。论年纪他比穆白大不了几岁,但比起青涩得还有点学生腔的穆白来,他更多了一种世故圆滑。他是个风头十足的人物,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成为别人注目的焦点,他总是大手大脚的花钱,身上的衣服无论是式样做工永远是一流的。就像他今天的这身打扮,那浅黄色的苏格兰牧人呢的外套,剪裁服帖,式样优美,让他高大魁梧的身材愈发显得修长,像一只灵巧的大猫表面慵懒,却内涵一种蓄势待发的张力。至于他的背心就更是气派得难以形容,白色的波纹绸上绣着粉红色小小的玫瑰花苞,这样光彩夺目的衣着,神态之间却似乎丝毫也不以为然,所以那风度也就越发的潇洒了。
      “露琪亚,今天我可不是专程来接你的。”明明是一句不讨好的话,但从他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出来,却没有引起女孩子的不满来,倒是穆白会意的哼了一声。
      “哼,你该是来给那个戏子捧场的吧。”
      “哈哈,穆白,你真的了解我啊!”京乐很开心的笑了起来。“我可不是专程来看白海棠的。”
      “白海棠?会不会就是刚才跟我们坐一趟车的那个人?”站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蓝染这时插话进来,问露琪亚。“听说他是你们北平城里最当红的小旦。”
      “蓝染老师,就是他。我出国之前在爷爷的堂会上听过,喜欢得不得了,没想到只半年的功夫,他就红透了天。”露琪亚虽然自诩为新派人物,但在酷爱戏曲的爷爷熏陶下,也成了个十足的戏迷。
      “这么说,我也要有幸听听他的仙音了。”
      “哦,莫非蓝染先生也听得懂京戏?”京乐听了穆白的介绍,对这个说着流利汉语的日本人很是好奇。
      “鄙人在国内时就迷上了中国的京昆,只是始终没有机会得偿一见。”
      “那好,既然到了北平,少不了哪天我请你听戏。”京乐朗声笑道,随后打开车门示意大家上车。“今晚得月楼我做东,为我们的露琪亚,穆家的孙二小姐洗尘,为远道而来的朋友接风。”

      从火车站的人堆里钻出来,一队清一色的洋漆大胶轮的人力跑车,新上的漆水锃亮锃亮的,铜质的铆钉在暮色里闪闪发光,车里坐着的人完全隐没在油布顶篷的阴影里,见不到一点的颜色,只有人力车夫轻快的一路小跑,沿着人流如梭的街面洒过一串串清脆悦耳的铜铃声。
      这一队人马招摇的穿过前门大街,往南城方向一拐,便钻进了那些如同棋盘般纵横交错的小巷胡同内,最后在一座不大的四合院前停了下来。还没等车上的人下来,早就等候在门口的家仆就急急的迎了上去,打头一辆车上搀下了一位白衫男子。
      “哟,银爷,辛苦了您呐。听说这一趟跑上海,博了个满堂彩,那动静一点也不比咱们北平城逊色半分啊。”
      这一番恭维丝毫没打动万银仙,他习惯性的拿着帕子掸了掸衣上的灰尘,看也没看身边的人一眼,就径直往门里走去。没走几步,他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看跟在后面的另一辆车子,外面打招呼、搬行李的闹成了一团,车蓬里却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动静。银仙站立了一会儿,还不见人出来,不耐烦的喊道:
      “都到家啦还不动弹,难不成还等着人来请?得了两场好,就真把自个儿当角儿了。”说完,气呼呼的甩袖而去。
      吉良垂手站在一旁,没敢做声,眼瞅着银仙骂咧咧的带着一帮子人呼啦啦的进了院门,才轻手轻脚的走到那车边,探头往里面望。
      这车里的正是那在车站上几乎被人抬起来的青衫少年,此时早已倒在车里睡着了。他年纪不过16,身材俊俏,纤秾合度,自有男儿的一派疏朗,清眉秀目间暗结着一缕凝愁,让见着的人无不怦然心动,那一头雪色的短发,非但没有像当年柳园山担心的,怕太过异象而丢了饭碗,反而衬着他如月般的脸庞,如雪般的肌肤,整个人就如同无暇美玉般的超尘脱俗。怨不得他当年刚一登台,廊间里坊就送了他一个“白海棠”的花名。
      “爷,醒醒,到家了。”吉良轻轻的拉着少年的衣角。少年似乎是相当的疲倦,好容易才恋恋不舍的睁开眼睛。定睛看了眼前的人好一会,才如同大梦初醒一般,拉着吉良的手走下车来。
      “我只才眯了会儿,怎么就到家了?”他站在门房打量了一下,没看见银仙师傅的身影,连同车的行头箱子都差不多搬空了。
      “这一趟出门,大爷让爷连着十来天一天两三场的唱,可不把爷累坏了。不过,听说爷这一场下来,比当年大爷出场还要火,风头都快盖过了同在上海演出的红角程玉霜。”吉良只是低着头的说着,少年听着听着不觉皱起了眉头。
      “吉良,跟你说多少次了,别叫我爷,我可当不起这称号。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你还是叫我小竹子听着亲切。”
      “那怎么成?等过两年出了师,你就是正二八经的白老板了,难道还叫你小竹子不成?”当着同龄人,吉良也渐渐的抛开了刻意的谦恭,一个少年人正常该有的顽皮回到了脸上。
      浮竹不屑的撅起了嘴,冷笑了一声。
      “要不是生在旦行里,我才不稀罕那‘白海棠’的名字。吉良,不管外面怎么叫,回到这里,我就还是那个‘小竹子’。”
      说话间,两人已经回到了房里。浮竹在吉良捧着的大铜盆里洗了把脸,一路上倦意一扫而空。他坐在床沿上,整理着从上海带回来的小玩意,对着吉良一件件的展示开来。
      “这是给小三儿带的紫金膏,有了它就不怕师傅的板子了;这手帕吉良你闻闻香不香,这是给雀姐儿的;还有这把折扇,”浮竹打开了一把紫竹骨子的纸扇,在吉良面前晃了晃。“这是给海燕的。他拿着这扇子往台上一站,就算那张君瑞,柳梦梅重生,也要把他们给比下去。”
      看着浮竹一脸的得意,吉良也不由得笑了起来,打趣他道:“依我看,这张生再俊,也俏不过莺莺姐呀。”
      吉良的话浮竹根本就没听进去,他只在自顾自的说着自己的心事。
      “我搭班出台这一年来,就跟银仙师傅住在堂子里,很久都没有回班里了,真想他们啊,也不知师傅近来身体可好,雀姐儿长高没有,海燕的嗓子倒好了没有。他歇了有大半年了,真想能和他一生一旦,同台搭一本戏。”
      “小竹子,你要这么想,为什么不回静廷班去一趟?”吉良朝外看了看静悄悄的院子,压低了声音说:“估计现在大爷正喷烟呢,一时半会也叫不上咱们。”
      “好啊,我们这就走。”浮竹听罢眼睛里一亮,立马着收拾好东西,拉着吉良就打算往外走。刚一开门,就一头撞在了万银仙的身上。
      “哟,你们这是唱那出啊?天还刚擦黑,怎么着,就寻摸着思凡、夜奔?”万银仙特有的捏着嗓子说话的声音,让浮竹怔住了,一旁的吉良更是打了个寒战。“小竹子,今晚你发达了,穆家老太爷指名要你去得月楼陪宴。”
      “我不去。”这穆老太爷虽出身显贵,却是流连欢场,自命情种的好色之徒,狎妓逐优的风月老手。一想到平日里在台下那一双迷迷的眼神,浮竹就觉得背脊发凉,冷汗淋淋。
      “你——”银仙扬手欲一个巴掌甩下来,但手才到了一半还是停住了。“不知好歹的东西,别给脸不要脸。这穆老太爷要捧你,是你前世里修来的福分,人家想着法子还巴结不上呢。想撇清高,不别在这梨园行里混。这会儿我不打你,是怕破了你皮相,如果今晚砸了场,别怪我新旧帐翻开一起算。”
      银仙的眼里透出一道冷光,厉声向着干杵在那里的吉良喝道:“还愣着干嘛,跟爷喊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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