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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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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九很狼狈。
她头发杂乱得仿佛枯草,脸上脏得根本看不出性别。衣服一件粗麻长袍挂着,老土松垮,双手被捆绑在身后,导致衣服更加凌乱。浑身上下能算的上配饰的,唯有脚上带着的链条。
可她腰板挺直着,一双黝黑的眸子在刺眼阳光下显得明亮到如同贡品黑珍珠。
刺眼太阳光照下,她即便深陷泥潭,也依旧高高在上。
围观的太监险些没能忍住叫一声好。
池九撞完了人,半点没搭理旁人,施施然往回走,重新站回自己本来所在的行刑位置上。
太阳实在太大。
池九滚烫到眼圈泛红,终将所有的力气用尽。眼前迎来眼熟的乱码灰黑,眼眸顿时暗下。她整个人轰然倒地,半点没刚才的炫目气势。
耳旁传来一连串惊恐的喊叫声。
“池九!”
“池九!”
池九没给任何回应,直接昏死过去。
刚还想叫好的太监看了这一出,心里头啧了一声。他细声细语对吴大人说了一声:“吴大人,您瞧着这人都被赦免了,要是因病没了,不大好。”
回头万一别人觉得这赦免只是名义上赦免,实际上动了私刑灭口,那可万张嘴都说不清。
吴大人连忙应声:“多谢提点,这就给人叫大夫。”
前脚面临全家斩首,后脚官家亲自找大夫给人看病,天下也就这么一回荒唐事了。
太监微微颔首,告辞上马离开。
……
菜市一场大闹腾,很快传遍了整个京城。
朝令夕改是大忌,但众人却个个一口一个大善,从皇帝夸到了安亲王,再从安亲王夸到皇帝,恨不得将两人夸出花来。
其中那句“你算个什么东西”更是直达皇庭,惹来一串抚掌哄笑。
池九再醒来是被苦醒的。
她迅猛睁眼,推开眼前的碗,低头就是一阵干呕。
“不能吐!”先前从牢房安抚她到刑场的女子惊慌喊着,“这药要一两银子,够吃三个月饭!”
池九:“……”
太真实了。
她艰难将嘴里的苦意咽下,眼神复杂看向女子:“池家花钱么?”
女子表示:“这是吴大人花的钱。吴大人可是父母官,做人极为妥帖。这回要不是实在让京城郊外那一带损失巨大,我们也不会……”
她幽幽叹气:“也不知道要还债到何年。”
池九不知道该如何说好。
她对这会儿的律法一窍不通,对池家更是半点记忆也没有。这具身体里原先的池九和她这个池九是截然不同两个人。原先那个池九怕是直接病死了。
她接手了这个身子,先经历砍头事件,接下去就要替原身接受大笔欠债。
对于健康身体极为看重的池九而言,她依旧是赚了的。
钱可以再来,但命只有一条。
女子继续试图给池九喂药:“池九,你先将这些喝下去。钱的事情我们会想办法的。你还是个孩子,养好身子要紧。你是家族最有天赋的孩子,以后池家还指望着你呢。”
池九看着深棕色浑浊的药汤,觉得池家最有天赋的孩子可能熬不过一刻钟。
中药这东西池九为了平缓身体负担而试过。
一口口喝只会导致嘴里永远弥漫着那股药味,反复回味加深,苦上加苦。
她接过药碗,屏息仰头一口闷,喝完狠烈一抹嘴,将药碗塞回给女子,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太苦了。
真的太苦了。
女子惊喜看池九喝完药,忙从口袋里挖出一颗糖,塞到池九手里:“快去个味。”
池九将糖往嘴里一塞,神情一顿。
如果说药是苦到让她精神恍惚,那这一颗糖就是齁到让她精神恍惚。
这个朝代简直是步步杀机,每一样都想要夺走她的小命。
女子不知道池九的痛苦,絮絮叨叨和池九说着最近池家的事情。她给池九空白的记忆添上了无数基本常识。
池家是京城有点名气的商户,专门做烟花的。池家家主是烟花作坊的大老板,每年过年赚全年一半以上的生意,平日就赚点婚庆用的炮仗钱。
池九是他们捡到的野孩子,户口挂在家主名下,但并不叫家主爹。池家族谱还挺长,可以称之为一个家族,全家族的人都姓池。
她一会儿在这家吃口饭,一会儿在那家吃口饭,算是池家家族一起拉扯养大的。闲着没事干就在烟花作坊里帮工,是个免费劳动力,只需要包饭包住那种。
最绝的是她天赋特别好,好几回琢磨出来的小玩意都成了京城过年畅销的烟火小玩具。因此,池家觉得人是善有善报的,每个人对她更是好上加好,还特意给她筹备了一份丰厚的嫁妆。
嗯,池九年纪轻轻已是个适婚少女。
本朝超过十五就能成婚。
池九面无表情听完这一段,并强行将这个年纪抹去,装作没有听到。她上辈子才十八,还没到法定成婚年纪!
女子温和看着池九,对池九说着:“这回要不是安亲王,我们池家就没了。你可一定要记得小亲王这份恩。”
池九点了头,却觉得人安亲王可能并不需要他们这份恩。
皇家的人怎么会需要平头老百姓施恩?
女子话说多了,拍了拍池九:“好了,好不容易烧退了,继续歇下吧。你这么多年像个男孩上蹿下跳,从来不生病,这回一下子病倒,吓死我们了。”
池九安分躺下,还将自己被子往上提了提。
她烧一退确实觉得好了很多,这身子恢复起来极快。
女子起身离开,直往外走。
池九在门关上的瞬间,飞快掀开被子下地。她瞥了眼门口,确保女子不会折返,忙扯了一块不知道什么布吐了糖,抓起桌上的水壶倒了水咕噜噜漱了口。
水是冰凉的,冷的池九一哆嗦。
她吐了吐舌头,龇牙咧嘴“嘶”了一声。
在教室里时,她一直都是拿着保温杯倒热水喝的,还第一回这么冲动来喝冷水。好在这水味道还算正常,并没有让池九觉得有怪味。
她确定自己嘴里味道淡了些,打量起了整间屋子。
可能是砍头前先被抄家,东西都被人顺走了。整间屋子空空荡荡,没什么生气,比她上辈子过得日子更清冷。
她上学后衣服和杂物是少的,几乎连放学都穿着校服。但不管她是在孤儿院还是在学校宿舍,架子和桌上总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和卷子。每回学校统一订辅导书,老师们都会给她送一本。
同学们知道她生活不容易,又特别羡慕她成绩好,隔三差五来问两题,问完还一定要和她分享自己的快乐。女生的快乐是各种乱七八糟的杂志、漫画、零食,男生的快乐比较过分,拉她去小教室一起玩化学和物理的各种“实验”。
有一回由于搞烟雾丨弹,烟雾太大,以至于学校老师以为失火了,吓坏,抱着水桶就冲过来,完全忘记灭火器的存在。最后大家面面相觑。池九发誓,当时那老师真的很想把水桶扣在他们头上。
学生的快乐简单又大胆,可惜一去不复返。
当然,她没住过单人间。
不管是在孤儿院还是在学校,她都没住过单间。
这个房间是个单人间哎。
池九惆怅中取乐,对着屋子短促笑了一声。她摸过木头桌子,摸了摸木头椅子,又摸上了旁边几乎空空荡荡的木柜和木床。
最后,她躺回到床上,望着床板,舔了舔自己的唇。
唇上还有一点药味和糖味,奇奇怪怪的味道,又苦又甜。她对上辈子充满了留恋和不舍,知道那些对自己好的人肯定会特别伤心,哭得特别厉害。
她或许再也回不去了。
池九很难过。但她又极端理智,轻眨了眨眼,一滴眼泪都没流。在孤儿院的孩子大部分没什么资格落泪。流泪解决不了她的问题。
这辈子她似乎身体是很健康的。想到这点,她胸腔内饱含的所有复杂情绪消减了很多。
池九手放在了自己的心脏上,感受着心脏的跳动。
规律、活跃、噗通噗通,大概是她听过最好听的音乐。
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
池九抿着唇合上眼,脑内上辈子的人和事情像走马灯一样播放着。一个个或年轻或年长,全笑靥如花,和她相约着今后的一年两年以及今后无数年。
而手下依旧是稳稳跳动着的心脏。
噗通——
噗通——
噗通——
日光灯与作业本。
刽子手与古街道。
截然相反的两个世界不断对比着,对比到池九觉得有点疲倦。
药带着点安神的效果,让才醒来没多久的池九再度泛起困意。她准备入眠,脑中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话说这个池九对做烟火极为有天赋。
可她做不来烟火!
九年义务教育加上三年高中求学,只教基础知识以及简单的实验操作。理科班的人实验精神很强,但也没敢在学校做烟火。
当初化学老师介于池九等人具有黑历史情节,非常严肃警告过他们:一支枪,两斤药,判你三年没商量。
啊,所以配平是一硫二硝三木炭,配比似乎是一硝二磺三木炭?
苦恼的池九满脑子化学方程式,再次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