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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失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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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这里还有一盏灯!”艾咪像发现了什么稀奇玩意儿,指着地面大叫大嚷。
我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水塘边已经整整一个小时。面对那墨绿色的池水,身边的一切就变得无关紧要。又到了一年的春天,消融的水面上漂浮着几片嫩绿的新叶。沉寂了一个漫长的冬季,森林终于又恢复了生气。树木在生长,绿茵茵的枝叶间正在孕育美丽的花朵。空气里有一股青草的潮湿香气。
我终究没有勇气面对深爱的人成为一堆骸骨,思来想去之后决心把这里的一切保留原样。每年的春夏,我都会来这里。有时带一个贴身侍女,更多的时候我让马车在森林外面等候,独自骑马进来。
艾咪站在没有屋顶的木屋中央,指着地面上一盏油灯。我走过去,把它拾起来。这不是我们的东西,灯罩上黑色油灰的颜色还很新鲜。
应该是守林人艾萨忘在这里的。我这么想着,决定回去的路上顺便去看看他。走在前头的艾咪一脚踩空,地上腐朽的木板断裂成两截,露出一个略微倾斜的洞口。
“那是地窖。”我嘱咐她小心,让她拿好油灯,自己走到篱笆旁边,摘下两朵含苞的野蔷薇。植物比人类要顽强得多,经过那一场大火,仍有些许种子幸存下来,一年年繁衍,如今又爬满了整个篱笆。
守林人艾萨的住处坐落在另一条小河的河畔。艾咪敲了敲门,没有人应,于是噘起小巧的嘴唇,“没人在。”她望着门上那把长满铁锈的门锁说。
我绕到窗户边,朝里张望。屋子里光线很暗,靠窗搁着一张笨重的粗木桌子,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灰。不仅如此,窗棂上也是蜘蛛网密布,俨然很久没打扫了。
“殿下,回去吧,要下雨了。”艾咪捂着鼻子,忍着木屋四周散发着不知名的腐臭。我点点头。艾咪忙不迭把手里的油灯搁在门口,转身跳开。我的视线掠过那黑黝黝的灯罩,莫名地感到一股怪异。
我们沿着野花铺地的小径往回走,艾咪跟在我身旁喋喋不休,“陛下终于要回来了,已经两年多了呀,终于可以回来了!”
自从那一年冬天离开圣穆拉山,我们谁都没想到德利克就此离开了宫殿奢靡舒适的生活。他突然改变了国策,决定亲自率领军队狠狠打击那些不时侵犯我们的小国。虽然费南度的离去让军队缺乏首领,但国王亲自督战大大鼓舞了士气,表面上来看,这是无可挑剔的决策。我却隐隐觉得这只是他逃避现实的借口。我能体会那种心情,一旦这座宫殿中连自己所爱的人也不存在,它就变得异常丑陋而令人厌恶起来。撇除了表面的浮华油脂,这里就只剩下了虚伪,活生生如同一座令人窒息的牢狱,让人不顾一切地想要逃出去。
这两年里,我带着两个孩子在月桂宫殿里生活。修瑞安就快满十岁了,他的个子飞快地长着,眉宇间的稚气也在一天天消散,下巴变尖,脸部的轮廓也逐渐清晰,唯一没有变的是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和坚毅的嘴唇。他喜欢的历史和诗歌一直学得很好,剑术也非常有天赋。法厄西老师另外教了他拉丁语,很快,他便能用拉丁文写简单的信了。
伊恩斯休养了很长时间才恢复了正常的语言功能。他不喜欢去上法厄西老师的课,我也不勉强他。之后不久,他对骑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刚开始学的时候,两条腿的内侧都磨破了皮,鲜血淋淋,连我看着都心疼,可他涂上药第二天又继续学。看他那么投入地去做一件事,令我非常欣慰。只是,我们谁都没有察觉,由于德利克的不辞而别,这孩子的性格在两年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们只看到他比以前懂事了许多,却忽略了他一天比一天抑郁。在他漂亮的面孔下,心却如同被冰封的水晶。他不再轻易露出绝美的笑容,也很难见到他为什么事兴奋得手舞足蹈。
两年间,从战场不断传来捷报。德利克在获得无数个胜利之后,终于决定两周后返回。库坦是南方一个不起眼的小国家,又刚刚经历过一次政变。德利克认为库坦国王此刻自顾不暇,只需恐吓便可令他们收敛。殊不知那位国王已经秘密向纳基亚国王亚利斯求救,并搬来了纳基亚装备精良的重兵共同迎战。德利克向来谨慎处理同纳基亚的关系,他一直做得很好,以至于亚利斯找不到半点借口挑起争端。这一次,纳基亚国王终于找到了机会。亚利斯亲自从本国的财政中调度足够的粮草补给,并且派显赫的亲信率领部队前来帮助库坦国王。我们的军队中了埋伏,当时德利克身边只有几百人的士兵,双方的力量悬殊太大,我们没有任何的胜算。纳基亚突然参战的消息传到王宫,所有的贵族都乱成一团。战事僵持了近一个月,双方都损失惨重。胶着的状态因一件大事被打破,纳基亚军队的首领帕勃鲁战死。亚利斯勃然大怒,增派大批军队进入库坦,几天之内,纳基亚的军队已经压过了边境线,这个时候亚利斯很可能趁胜追击,吞掉我们的国家。
成日待在月桂宫殿里绝少抛头露面的我也不时听到各种传闻。不少人抱怨,若是德利克当初同意塞薇亚拉与亚利斯联姻,此时就不至于同纳基亚王国处于敌对的状态。更有甚者开始咒骂德利克对希贝儿太差,以至令年轻的王后抑郁而死,从而招来亚利斯国王的记恨。
那天晚上,我身体不太舒服,早早便睡下了。修瑞安同伊恩斯如今各自住在自己的房间。兰瑟在睡前给了我一些药,也许是药剂的作用,我睡得很沉,甚至没有听到深夜王宫中传来的骚动。
“殿下!”
我的房门被重重地撞开,把我从梦中惊醒。撞开门的是艾咪,她穿着睡衣,头发还包在睡帽里就跑到我的房间。她紧喘了几口气,然后才用紧张得发抖的声音告诉我,“陛下受了重伤,请您马上过去!”
德利克回来了?我刚刚睡醒,药剂的余效依然还在,脑袋昏昏沉沉。这个时候,康斯坦丝穿好衣服也赶到了我的房间,她比艾咪镇定很多,先点亮了我卧室的蜡烛,然后吩咐艾咪把我的衣服拿出来,一边见缝插针地同我解释。“陛下连夜被送回王宫,只说伤势严重,普拉蒙斯大人和他的儿子们,还有赛薇亚拉公主都已经赶过去了,兰瑟大人也被派去为陛下疗伤,陛下的使者过来紧急召唤您过去,一定是出什么大事了。”
我让侍女们为我更衣,脑子却不停地转着。这么多重要的人都过去了,证明德利克有性命之忧。如果德利克真的不行了,那么谁来继承王位?德利克并没有公开伊恩斯的真实身份,那些在暗中觊觎王位的人岂不是会将矛头直接指向年幼的伊恩斯?想到这里,我不由得自言自语,“希望德利克把王位交给普拉蒙斯,伊恩斯才能躲过一劫。”
“殿下!”
艾咪突然用充满愤怒的口吻对我叫道,“陛下不会有事的,他绝对不会死的!您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说继承王位的事情?难道陛下的安危在您的心底还不如王位的继承重要吗?”艾咪说完便哭了,象个小女孩那样的哭泣。她很伤心,在她心目中如天神一般的陛下生死未卜。
“他死不了的。”我不耐烦的瞥了她一眼。与其说不关心,不如说我根本不相信那个男人会在我眼皮子底下死掉。想一想他曾经历过的各种各样的刺杀和战役,哪一次也没能真正伤到他。包括那一年,他被我的毒箭射中,也一样挺过来了。
我梳好了头发,站起身来。康斯坦丝在前面引路,国王的使者正在楼底等待,一见我下来,立即便禀告我,“陛下不肯接受治疗,兰瑟医生也无能为力,只能请您去。”“受了什么伤?”我淡淡地问。我的淡漠让那个使者忍不住抬眼看了看我,“去了您自然就知道了。”
我听出了他的不悦,于是朝康斯坦丝望去,她也疑惑地摇了摇头,表示猜不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见问不出来,只好同使者一同往德利克的宫殿走去。使者走在前面,不时地催促。他慌张焦急的样子让我隐约也产生了不好的预感。德利克若是真的命在旦夕,难道我要带着伊恩斯和修瑞安逃出这座宫殿吗?没有合法继承人的王国总是很可怕。我们能够逃出去固然好,如果逃不出去,下场一定会凄惨到极点。我这才想起来,自己在名义上还是他的王妃。这可怎么办才好?
进入宫殿的大门,明显地感受到一股沉重的压力。大部分的房间房门紧闭,可是显然里头挤满了人,从门缝里透出人们压到极低的声音。虽然穿过大厅走道的时候一个人都看不见,但那些躲在门背后的人为整座宫殿披上了一层紧张肃穆的气氛。
“陛下就在里面。”使者在一扇门口停下了。
这房间我还是第一次来,我站在大门前,使者替我推开了门。从门里面骇然传来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嗓音,那声音沙哑至极,就像一个极度疲惫的人在沙漠里干涸了几天发出的求救声——
“她来了没有?来了没有?!!”
我一惊。站在门边的使者低声解释,“陛下的眼睛在战场上被流弹伤到,军队的医生处理不了,才连夜将陛下送回王宫,可是他一定要您过来,才肯让兰瑟医生查看。”
“去告诉他,我来了。”我不明白德利克为什么要用这么恐怖的声音不停地询问同一句话。使者通报过之后,原本围绕在床边那几个人,连同屋子里的侍从,一下子都安静了下来,并且自动让开一条路。我一下子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德利克——
他的身体看起来一点伤都没有,只是眼睛那里被一层层的纱布裹住,隐隐看到纱布的里层有血迹溢出来。他侧过脸,听出渐渐临近的脚步声,竟一下子摸索到我的手,然后一把握住。我皱了皱眉头,他太用力了。
“好…好吧,兰瑟……”他的声音突然镇定了许多。一旁的兰瑟面对我们相握的那只手望了一会儿,而后用剪刀开始剪去纱布。随着纱布被层层拨开,血迹越来越深,越来越多,到了后面,已经是一块血布。等兰瑟揭开最后一层纱布,毫无心理准备的我被吓得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下一个动作便是飞快地挣出手逃开。我退回到人群中,可是双眼还是无法从那副恐怖的景象上移开。肿胀的伤口看起来像是在热油里滚过,血肉模糊,黄色的组织液流到外面,仿佛几条扭曲的蚯蚓。他原本也是个相貌堂堂的男人,此刻却只能用丑陋至极来形容。
德利克事先已经知道自己的样子变得异常恐怖,可听到我惊恐的叫声,还是猛地震颤了一下。在我逃开的前一秒,他仿佛曾用力地握住我的手,想阻止我的离去,可没有成功。我剧烈跳动的心脏仿佛快要蹦出喉咙,他忽然间成了一个陌生的怪物,而不是我熟识的那个人。德利克仰起头,由于太用力,脖子上的血管都鼓了起来。被我挣开的那只手悬在空气中,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可那张变形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他想表达的情绪。我并不是没有同情心,然而强烈的恐惧从心底升起来,令全身的关节僵硬剧痛。此时我绝不可能还有勇气走回到那张床边去。他空悬的手终于垂下,喉结急剧地上下滑动了几下,似乎是放弃了。赛薇亚拉在人群中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眼神中充满了责备和怨恨。我垂下眼,默默地退到了所有人身后。
这里最镇定的是兰瑟,他开始给德利克检查伤口。虽然我不忍看也不敢看,但那一定是极其痛苦的过程。我没有听到德利克呻吟,可是清楚地听到众人急促而不规律的呼吸和赛薇亚拉哽在喉咙深处的哭泣。
我在这房间里进退维谷,就在踌躇不前的当口,我发现了那副画。它就挂在我身后的墙壁上,正对着床。我从来不知道有这样一幅画。它给我的震撼不亚于方才见到面目全非的德利克。画里的德利克是我熟悉的模样,但他唇边的微笑却是我从来没有在他脸上见过的。他穿得极其普通,我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拥有出众的气质,不需华服的造势,就能够卓尔不群。他的身旁倚着一位女子,我看了又看,才确定那是我自己。那条白色的礼服我曾经在衣柜里见过。侍女们把它当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收着。白色的纱裙,裙摆蓬松,腰部缀满了美丽的碎钻。白天,它如同太阳一样光彩照人,夜晚,又如繁星一般璀璨夺目。画的背景是一片蔷薇花丛,淡粉色和黄色的蔷薇静静地绽放着,依稀看得见远处的白色拱门。秋千的绳子缠绕攀爬着绿色的藤蔓。我坐在秋千上,悬着双脚,微微地侧着身,脸仰起,同站立在身旁的他相视微笑着。他低垂着眼睛,一手揽着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替我扶着秋千,眼中充满了笑意——
“今天又去爬树了,是不是?”虽然是责备的话,可是语气却那么轻柔。下巴被轻轻捏了一下,又听到那个声音继续说,“你要小心我们的孩子。”我撇嘴,而后马上又微笑着保证,“放心,我会好好保护他的!”我伸出手,搂住那个人的脖子。温暖的嘴唇贴在了一起,甜蜜的气息从舌尖满溢,弥漫了全身。
“不可以爱上别人哦,你是国王也不可以……”似乎预感到幸福的来之不易和稍纵易逝,明明沉浸在甜蜜之中的心却隐隐感到一丝莫名的忧虑。我睁开眼睛,视线中那张脸模模糊糊,仿佛隔了一层雾。
我一惊,神思已回到了现实。兰瑟给德利克重新包上了纱布。“陛下需要静养。”兰瑟此时是权威,他话一出,大家一个接一个地退了出去。兰瑟朝我的方向望了好久,见我一脸阴晴不定的表情,这才拿起自己的东西走了。
兰瑟的离去才让我猛然意识到这间屋子里只剩下我了。我最后看了一眼平躺在床上的德利克,尽量想忘掉刚才恐怖的一幕,但收效甚微。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正要抬脚离开,躺在病床上的他听到声响,突然转过头来,用沙哑急切地的嗓音低叫,那急促的语调与平时的他判若两人。
“是不是你,月桂?你还在这里?!”他说完这句话,支撑着坐起来,双手在空气中挥舞。
我退后了两步。他听到后退的脚步声,急得脱口而出,“站住!等等,我是说——不要走。”说完这句话,他急促地开始喘气。
我浑身一颤。原来受伤的眼睛带给他的打击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双目失明令骄傲的他也无法独自承受。一个没有眼睛的军人,一个看不见的国王,对他而言,没有比这更可怕了吧。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他终于触摸到我的手,紧紧握住,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我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躺了回去。
“你在害怕。”我握着他的手,能够感觉到他的脉搏急促浮乱。
他不说什么,只是缓慢而疲惫地对我说,“待在这里,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