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戟沉沙》薄酒

1、第一章

　　折戟沉沙

　　他在起身下车时，微转过头望了望天。一月的天空尽是抑郁的颜色，灰沉阴霾，隐约有了要下雪的迹象。

　　“九爷。”

　　面前一仆役毕恭毕敬地伏低身子，在他们或虔诚或不甘而曲下的身后所展露的，是自幼年时便已占据整个内心梦想与荣耀的所在。

　　苏玖抬步踏入大门，所经之处，偌大厅堂，竟寂静无声。

　　他一路过去看到无数往日功臣的脸孔，各个脸上都是神色古怪，或猜疑，或算计，或恐慌，便不由在心中冷冷一笑。

　　果然，把他们留下才是最好的障眼法。

　　为前一届当家效忠的管家倒是处事不惊，欢迎仪式安排得妥帖周到，但如何都看得到眼中掩藏不及的沉痛和愤恨。

　　苏玖倒是不在意这个，不动声色地端起剔透的高脚杯，看几夜间迅速苍老的管家遥遥领得一人前来。

　　“九爷，容我为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以前颜景的执事——沈宸桓。”

　　苏玖留心着老管家的表情，丝毫未露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悲愤。确实，命令所有的前部下直呼他们心目中堪称神的名讳，呵。

　　心情顿时奇异地愉快起来，好似正在饮血啖肉，不由得舔了舔唇，抬眼望向面前人。

　　“九爷。”平空伸出只手来，管家身侧的年轻男子西装革履，笑容得体。

　　原来就是他。苏玖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番，亦伸出手去，笑容有不经意的懒散意味，好似面前一切都入不了眼似的主子派度。

　　“沈宸桓，尘寰……这名字倒是有意思。往后就是你为我办事了。”

　　话音刚落便听对面人轻声一笑，神思微妙，颚首点头。

　　苏玖倒是觉得这沈宸桓握手的力度大了些，不易察觉地皱了眉，手却抽不回来。抬眼便见那个俊朗的男子微微笑着，若无其事温柔无害的模样，指腹暗中在交握的手背上一用力，再松开来。

　　“那么九爷，管家还要为我引荐些新进的人，恕不奉陪了。”

　　苏玖见他颀长的身影步步远去，低头一瞥，果然右手虎口上留下个红印。

　　这人，怎端的这般孩子气？没计较他对主子的不尊敬，苏玖反而不由失笑，心里平白多点趣味。

　　处理完交接手续的尾巴，已是三天后的事。

　　颜景有点本事，虽然人被耍到阴沟里翻了船，帮会上的东西林林总总加起来却留下不少麻烦事。

　　苏玖揉揉眉头，觉得眼睛看多了电脑很是酸涩。虽然那次由自己经手制造的意外事故为他创下了未来的鸿途无量，但亦为他留下不小的后遗症。现在的视力大不如从前，不戴上眼镜看什么都是一片模糊。

　　他很少走神，除了以前那段不堪回首的时光里整日无事可做，唯有发呆。但就在苏玖望着那副银边眼镜神思恍惚的刹那，一双手从背后伸出来按压在他的眼皮上。

　　手的主人沉默地站在椅子后，苏玖瞬间警觉得全身紧绷，但又马上放松下来，往后面的座椅上躺倒。

　　那双手极其灵巧，轻柔地帮他按压眼眶。苏玖等到觉着酸痛消除后，才向后道：“沈宸桓。”

　　那人停了下来，恭敬地：“九爷。”

　　苏玖伸手戴上眼镜，就着椅子转过身，捉着那双手放到眼皮底下看了看，笑笑：“你这手法倒是不错，跟谁学的？”

　　沈宸桓看着他的眼：“颜景先生。”

　　“呵。”苏玖便把转椅转了回去，“我竟不知他还有这等本事。”

　　身后的人没有答话。苏玖从地面的落地窗里看他在身后净手立着，又道：“还有，把先生那两字去掉。”

　　沈宸桓在玻璃中的倒影却是一点犹豫也没有，冲他弯下腰身:“是，九爷。”

　　着实听话。但他却不信颜景的前部下能如何不忠，便再向那倒影冷冷笑了：“也是，对个死人还称什么先生。”

　　部下没怎么应答，见苏玖微微蹙了眉，只好说：“是的。”

　　苏玖这才觉得痛快些，就后仰在真皮椅上闭了眼睛，问道：“你有什么事？”

　　“您前两天跟管家吩咐清点的货物单子已经出来了，和之前您给的预计有些出入，我过来请示您接下来……”

　　“好了，把那些有出入的整理清楚发到私人电脑上，自己先看遍，尽量追回。这些你应该很熟。”苏玖依旧闭着眼养神，“要不然也不会叫你来为九爷做事。”

　　沈宸桓自然能尝到话中的刺，但只道：“是的。”

　　“剩下的就照你之前的主人规矩办事吧。”

　　“是。”

　　见那立着的人没别的事，随口吩咐道：“叫阿言把我那药端来吧。”

　　听到身后门被轻声关上了，苏玖才从椅子上起身，重新面向电脑中一堆繁琐的数据。

　　“九爷。”

　　苏玖听到这声音才觉得真正放心，回身被伺候着把那几味药喝进去，就听阿言关切的问道：“九爷，这药还管用吧？”

　　阿言名字听得柔弱，却是个不折不扣硬朗的大个子。因为当年他把尚小的孩子从那幢倒塌的大厦中救出来，正好时值破晓，一轮朝阳坦荡荡地跳脱地平线，照彻了整个坍塌的废墟。当时自己虎口脱险，万般感慨，千言万语也难以吐露得出，便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

　　小孩子心地纯真，把伤养好后从病床上翻下来给他磕头，如何都要跟从自己报恩。苏玖把他从孩子带大到如今的心腹，不是没有感慨，一个被抛弃的无辜少年被自己带进这个阴谋重重的圈子，已注定是万劫不复。但感慨的同时也在庆幸，如果没有这么个忠心耿耿的部下，他早已是孤立无援了。这世界上能真正相信与器重的，算来算去也只有阿言一个而已。

　　苏玖见他关心，也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只说：“哪里能好得这么快，九爷这眼睛如今能拿药吊着，就算满足了。”

　　大个子困惑地挠挠头，把桌上的杯子收了，又道：“要不爷再换个医生？说起来，我还是认识几个一流的……”

　　“免了吧。”苏玖也不避讳，把屏幕上的又一段资料处理了，才回到：“现在事多，也没那个时间折腾，能撑到几时是几时吧。”

　　阿言见他脸上显露的疲惫样子，只好住了口，给他身后添了个靠枕，转身退下。

　　苏玖忽又叫住他：“阿言，刚才怎么不通告我就让那沈宸桓进来了？”

　　大个子愣了愣：“他说先别叫九爷您了，怕叨扰您休息。”

　　苏玖手上顿了顿，稍稍调整个舒服的姿势，又继续聚精会神在数据上：“他倒细心。”

　　阿言却莫名觉得这话里讽刺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