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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朋友们都说我三十而“丽”,我穿着睡衣站在镜子前笑出声来。老公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借着客厅的回音我听见他在喊,老婆,再不换衣服就迟到了!严拓是大学英语教师,很现实的男人,偶尔的玩笑话让人觉得他不是那么板。他大我五岁,除了稳重,他与三十岁的男人仍有许多不同。也许从前听说的“三岁一个代沟”不无道理。他不很帅,但有种很干净的气质。每次我看见他干净的衬衫衣领,我就能想起第一次见面时,我中意的那个有着干净气质的男人。于是自从结婚的第一天起,我每天睡前要给他熨衬衫,让他保持着我第一次见到他的那种干净的感觉。星期天,他能想出来要去的地方寥寥可数:他妈家、我妈家、书店、音乐会、电影院、画展、体育馆、郊外。理由全是“你喜欢啊”。本来说好要去看画展的,早上起床的时候我突然告诉他,去看球赛吧,你喜欢啊。他高兴得像个孩子。对于球赛,我真的毫无兴趣,只觉得足球是野蛮人的游戏,其实篮球也是,里面有太多冲撞。一直到遇到严拓以前,我还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不要嫁一个喜欢足球的人,他会半夜起来看球赛,为球队的输赢时喜时悲,看着球赛就顾不得一切,又叫又跳,太可怕了。其实直到我决定要和严拓共度一生的时候也不知道他那么喜欢足球,以为那么板的人与足球是绝缘的。不过,我喜欢足球场,喜欢那里的辽阔,而他说他喜欢的是那里的热情。说实话,这次一个上午七点的赛事,我只觉得罕见罢了。
      我们照旧在散场之后在那待了很久,也许只是为了回忆。就是这个空旷的绿茵场,很久以前,严拓绕着场地跑了好久,然后举起右手里的红色小盒子,喘着粗气大喊:罗西西,我爱你!嫁给我吧!那是婚前他让我最感动的一次浪漫。
      其实我们那时对于婚姻并不敢奢求太多的。我跟严拓是朋友介绍的,没什么感情基础。他妈嫌我是农村来的,配不上他;我妈嫌他人太板,不合适我。可是后来那两位老人一见如故,亲家长亲家短的聊得投机。他妈喜笑颜开,西西这孩子一看就有气质,有修养又会持家,我们严拓真是有福气啊!我妈回头望我一眼,严拓人老实,以后不会欺负你,我放心。我跟严拓面面相觑,这门婚事也就这么板上钉钉了。
      严拓的确什么都依我,从买房子到装修再到选家具。我却宁愿听他的,虽然自己有些偏好,却拿不了大主意。只是大厨房、落地窗和卧室里整面墙的大壁镜是我一定要的,他都说好。
      那天我们一起看完《爱情呼叫转移》,他问我怎么想,我说她就是徐朗的前妻。他愣了一下,我接着说下去,而我就是醒悟之后的徐朗,喜欢平淡和安定。他笑了笑说,男人都应该看看的,女人也是。然后他搂住我的肩膀说,老婆,我爱你。我从没见他那么认真地说过,他眼神告诉我,我们一定可以过一辈子的。

      蓝子说大鹏要结婚了,老公很帅。我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帅”是那么不安全的字眼。严拓说,别担心,我很帅却也很安全啊。一个安安稳稳的安慰。大鹏经历了那么多波折,终于要安定下来了。四年前,我们一起离开美丽的校园,她为了躲避那场家庭既定的婚姻只身去了英国。一边打工一边攻读物理学博士。那么苦的日子她就一个人扛着了。那天我看见她在我MSN上的留言,她说,西西,你突然就变漂亮了,很女人的那种。我告诉她,结婚吧。严拓在一旁说,像我这样的男人可不是那么容易就找得到的,你别让人家误入歧途。我白了他一眼,那是因为我眼光好,发现了,要不然你还不是混在那一群男人中间,辨不出来好坏。
      记得以前上学的时候,一群女生就爱一起聊以后找什么样的老公。都说不能找帅的啊,不安全。可舞会上,一个安全的男孩子来请她们中的一个跳舞,她们都借口不去。再聊到什么时候结婚,都说二十六七吧,再老就嫁不出去了。只有我说,三十而知家,就三十吧。可现在除了蓝子去年生了宝宝,其他几个似乎都还待字闺中。那个从前老被我们开玩笑叫作 “结婚狂”的乔纤锐也懒懒地说,一个人自由。不知是否只是个借口。不过看她们一个个茫然于婚姻的约束时,我感觉到了围绕在身边满满的幸福。
      很喜欢这样一句话,一个人的快乐是快乐,两个人一起快乐就是幸福。我望着严拓,他说我眼睛里有一种暖暖的细腻,也许这就是幸福。我却不喜欢那种腻腻的感觉,就如同琼瑶剧里的男男女女,如N年以前的福尔康和N年之后的费云帆,那种让人恶心到死的语气,兴许是好男人的标志,但我不敢认同。
      说到温柔,我突然想起乔纤锐。她说,我多么温柔一女人啊!我跟蓝子、大鹏一起冲她做出要把五脏六腑全都呕出来的姿势。然后三个人和她一起喊,我其实挺温柔的!然后我们三个在她愤怒的表情里一起皱着眉头“唉声叹气”。
      其实那时我也以为温柔是男生喜欢的,而“淑女”是对每个女生的要求。我用不淑女的内心撑起淑女的壳子,纤纤作细步,有模有样。直到后来,廖海涛跟我说,罗西西,我喜欢你,别给我装淑女。我才意识到,我根本就做不好淑女,于是弃甲曳兵。换上我舒适的牛仔、T恤和板鞋轻松走过春夏。秋天的时候,大鹏跟我说,西西,像廖海涛这样的男人太少了,你还是趁早嫁了吧。我那时渴望和惧怕着爱情的降临,想了几天之后跟大鹏说,我觉得廖海涛不是合适我的类型。记得她当时愣了很久,然后看着我使劲点头。后来,我跟廖海涛谁也没有跟谁约定,就在一个院子里永不相见了。
      乔纤锐总指责我们在开玩笑时才叫她纤纤,我告诉她是因为她锐的程度多一点。结果她就果真生气了。其实一个人锐一点也没什么不好的。就如同季蓉蓉,一个河东狮到吓跑所有男人的女子。但偏偏她遇见了沈钟瑞,一个从一开始就宣布非河东狮不娶的男人。无可置疑,沈钟瑞身上的那股阴柔之气也不是每个女人都可以接受的。而面对老婆和有老婆风范的五周岁的女儿伊诺他笑逐言开。上次和严拓去超市的时候在收银台后面排队时看见他们一家,伊诺正叉着腰冲老沈喊,叫你买大桶的果汁,又买成小桶的了!语调和季姐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啊。老沈为此骄傲不已。于是乔纤锐一直坚持说沈钟瑞这是贱。可老沈就是说女人锐一点的好,尖利背后的可爱总比装出来的“淑女”深刻得多。
      乔纤纤还是喜欢我们这么叫她,多淑女一名字啊!她总是满意地说。每次想起这句话,就想起我们当年一起贫嘴,一起八卦。可今天就如我当初写的:各自天涯。亦如那时的愿望:不相忘于江湖。严拓老说我太爱怀旧,不喜欢去交新朋友。也许在慢慢老去吧,总觉得新鲜的东西太多了就破坏了一些本该平淡守候的东西。就如同煲紫菜蛋花汤时,放一点新鲜的虾仁在里面会让汤鲜很多,可虾仁放多了就成虾仁汤了。改变了原来的样子。

      严拓突然跟我说,我怕自己有一天厌倦了朝九晚五的日子,想辞职去做生意。我告诉他,我喜欢平平淡淡的日子。他没说话,我知道他是打定了主意才跟我提起的。我没有再说什么。我只是奇怪,那么一个循规蹈矩的人怎么突然想去尝试生意场上的尔虞我诈。本来以为,平平静静地过着我们的日子:我跟严拓都有不错的工作,我们的房子再有几年贷款就还清了,我们的车子是结婚时叔公送的,我们还没有孩子,可以很轻松,也不用去操心什么。他怎么就突然想去赚钱,想像初出茅庐的年轻人那样去闯荡。是什么改变了我们共同的热爱平淡,生活吧。只是我不能责怪它。
      后来他就跟我二哥一起做生意了。二哥是我亲哥,我跟谁都这么说。他很疼我。我只是为了避免大哥的称呼太普遍,而没了亲人的味道,就一直坚持叫他二哥,于是朋友们也都这么叫他。二哥离婚后去国外呆了两年,刚回来,重新创业。严拓下海后,我什么也不问,然后胆战心惊地看到他第一次醉酒回来。他说我当时的表情像极了电影里柔弱的女子遇见劫匪的惊恐。即使那时醉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我的表情他就一直刻在心里了。我望着他的眼睛,感觉里面除了纯真更多的是疲惫。我提心吊胆,妈说他累了就会回来的。可当我静观其变时却发现他们从陶瓷做到纱纺,从纱纺做到编织,再由编织做到水晶,一路风风火火的就这么繁荣起来了。
      星期六的晚上。我们家客厅里盘盘盏盏,严拓的新朋友们一个比一个豪爽。我躲在书房整理这两天的稿子,见外面的响动大有方兴未艾之势,就索性踏踏实实续写我的故事。我不知外面的声音何时渐熄的,反正我的思绪断了线的时候,外面已经很静了。我推门看见严拓在客厅擦地板,其他的已收拾停当。他见我出来只说一声马上就好,你先睡吧。我看了看墙角的大钟,凌晨两点,结婚以来第一次在凌晨两点对视,突然发现留了胡茬的他有点像多年以前我闺房里贴的那张舍普琴科的男人味。我去洗澡,回来发现他在写日记。严拓以前就跟我说要把他的经历积累起来,为我的写作提供素材。他果真认真起来。看他的本子,已经翻过很多页。写很久了,我却一直没有发现。他见我沉默就笑笑说,老婆是作家,我也不能落后啊!没事,明天是礼拜天,可以申请睡个大懒觉噢。然后继续低下头写。我想象着每个夜晚他疲惫不堪时,笔尖怎样划过,心里许多感动。熨着衬衣,想着高中时学过的形容夫妻间感情的成语“相敬如宾”、“相濡以沫”,我跟严拓该用什么来形容呢。我握着熨斗的手幸福地划过他白色的衬衣领,抬头看一眼他认真的样子,又一次禁不住笑出声来。
      没有任何打搅,早上睡到自然醒。都快九点了,看一眼严拓,他还没有要醒的意思。刚想去做早餐,电话响了,是严拓他妈。她抱怨,就半小时的车程,你们都连续三个周末没过来了。我赶紧说正准备过去的。吐吐舌头。
      进了厨房,才发现能吃的东西昨晚都吃完了。冰箱里也就只剩两盒八宝粥了。拿了一盒走进书房,看前一天晚上写的那一段故事,发现午夜的思绪竟是那么的神奇。才知道为什么许多作家选择“昼伏夜出”,可我没有那么多午夜用来写东西。辞职的念头就是这个时候闪了一下。又想,杂志社的工作不是说接手就能接手的,新人要有一定的磨合期,而这个磨合期不是一两个月就可以的。我也没有信心去培养一个新人,80后的作家有太多的棱角和傲气。我是个甘于平淡的人,我要让我的文字保持它原有的恬淡和静谧。我怕这一方淡然就突然华丽了。我怕这个野外的小木屋被人大兴土木之后变成一座华丽的城堡,安静的人们进不来了。我守着杂志中间几页的“淡淡季风”过了四年,舍不得被别人弄坏。于是我决定让自己午睡,然后在晚上多写一会儿我的故事。无比盼望一个长长的假期,可杂志社没有假期,想想而已。
      正想得入神,严拓推门进来说,我下去买早餐吧。我晃晃手里的八宝粥,冰箱还有一盒呢。然后狡黠地看着他,你妈叫我们中午过去。是咱妈,他总不厌其烦。我懒得理他,白他一眼,继续想象。他出去,脸上带着悻悻的表情。
      我换上牛仔、T恤准备去见严拓他妈,严拓很认真地说,罗西西同学,我建议你见我妈时穿裙子,一字一顿。然后从衣柜里拿出上次见他妈穿的那条裙子递给我。又来了,真受不了他。不过想想也是,毕竟是见婆婆嘛,况且又是那么挑剔的婆婆,至少我对于他妈就是这么评价的。化了淡妆,穿了高跟鞋,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下了楼。在超市买东西时脚腕就开始酸了。想着严拓自己坐在车里,让我自己推着购物车转来转去就来气。不过他来了除了抱怨我买东西太慢,其它的也帮不上什么忙。
      推着购物车往外走的时候,遇见大鹏,还是职业样的女装,不同的是她永远用不完的精神头不见了,一脸憔悴。见我她很开心。我问她,不是要结婚了吗,怎么还是这么辛苦。她笑笑说没办法,老公太忙,很多东西要买。结婚日子还没定准,就没告诉你们。她说得那么淡然,让我感觉到她真的是准备好平静地过日子了。她说西西,什么时候有时间陪我去买衣服啊,我也喜欢女人一点的了,想换换风格。好啊,于是我下一个周六就这么预约出去了。那么久没见她,还是觉得就像昨天刚刚分开一样。也许真正的朋友就是如此的。
      严拓把东西放进后备箱,然后一声不吭地开着车。我没理他,拿一本杂志随便翻着。我就知道他肯定沉不住气。你以后别老“你妈”、“你妈”的,结婚这么长时间了你怎么还不改口。
      那我妈呢?都叫咱妈,你怎么分得清楚。
      我知道他说的不无道理,但仍然理直气壮。他没再讲话,估计是真生气了。懒得理他。
      在他妈家他就一直阴着脸不讲话,可他妈就偏偏没注意,西西长西西短的,叫的我心里直发毛。一顿饭吃了快俩小时。后来严拓说有点事就下楼去了,留我在他妈这毕恭毕敬的听着。
      西西啊,其实这事本不该我操心的。
      他妈这个开头就预示着要讲一番大道理了。郝卫和严拓是同班同学,他儿子都读小学了,你们是不是该考虑……下面的话我没怎么听进去,听见“郝卫”这个名字就立即有一种疼痛。医生说那叫幻痛。狠狠痛过之后,即使过去许多年也能感觉到当时的那种撕心裂肺。就如同截了肢的人们,伤口完全好了,可每次注意到伤口的时候就会感觉到已经离开身体的部分真实而坚决地存在着,于是便有一种疼痛停留在他们的心头,痛彻心扉,无法克制。郝卫,一个曾经在我懵懂的时候走进我生活里的人,一直到现在都牢牢刻在我生命里的身影。曾经以为只有他才可以延续我生命中的幸福。然而,他早早的结了婚,幸福着亘古稀有的五世同堂。我在十几年后仍然难以克制地疼痛着他的点点滴滴。他妈见我脸色暗淡下来,就忙不迭地说,算了算了,你们自己做主吧,我不提了,不提了。一边拉起我的手,又沉沉地叹气。刚好严拓回来,就匆匆告别了。
      一直到吃过晚饭,家里都保持着一种少有的沉寂。我一头钻进书房,让故事里的男男女女大喜大悲。
      停电了。很突然。我惊了一下,却没叫出声。黑暗中那种痛楚更加强烈了。往事一幕一幕,越来越清晰。我以前没有发现自己竟然有那么好的记性。也没有发现郝卫居然可以让我痛那么久。对此,我始料未及。我沉浸在其中,真的连呼吸都隐隐的痛。很奇怪,这种痛没有眼泪,却难以忍受。

      电话突然响了,我吓了一跳。是二哥。他说西西啊,你不能把严拓管得太严了,连个饭局也不让他赴。严拓有我看着呢,你放心就行。我说哪有。二哥只说下不为例。我知道他一生闷气就关机,二哥找不着他才往家里打电话的。我也懒得去理他,坐在书房里一直到午夜。想着周一还要上班,就把自己拉回卧室。严拓竟然不在,客厅、卫生间、阳台……我找遍了整个房子,竟不见严拓的影子。我开始慌了,想着电视剧里的男主角去寻找自己的蓝颜知己,而后共度良宵。如果真是这样,严拓死定了!于是我用大脑搜遍了严拓所有的女性朋友,都没有让他叛变的理由。再者,就因为这么一点小事,他跟我玩失踪也太夸张了吧。
      没有办法,我打电话给二哥,关机。也是的,都凌晨了,也该睡了。现不想跟他赌气的事儿了,就打严拓的。占线。再打,还是占线。接连几遍都是如此。我于是坚定了自己的怀疑。走上阳台,看对面的停车场,我们家车子果然不在。关了手机,胡思乱想。我习惯性地从阳台的衣架上取下严拓的衬衫去熨,心不在焉。熨好了,很自然地架好放进壁橱。我知道这已经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无力割舍。我的灵魂被掏空了一般,不知道自己怎么走进卧室的。
      躺在床上辗转,想象着最坏的结局,慢慢睡去。
      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外面下雨了,是cats and dogs 的那种。随便吃了点东西,就下楼去了。刚开楼门,还没来得及撑开伞,就被雨水浇了一身。等了半天连辆计程车也没有,估计这样的鬼天气都懒得出门了。没有办法,只能等公交车了。等走到公交车站牌下的时候,已经湿透了。终于有一辆车开过来的时候,却发现上面已经人满为患了。抓着拉环,趔趔趄趄一个多小时,终于站在杂志社门口。看看门口的大钟,已经八点半了。顶着同事们或诧异或同情的目光坐进办公室。拿手插一下头发,全是湿的。在电脑的显示器上我看见额头上贴着的刘海杂乱无章。那种感觉也许就叫无助,眼泪就那样啪哒啪哒地在纸上。跑进洗手间,镜子里再也不是三十而“丽”的满足。本来小培在的时候还可以跟她诉诉苦,可听别人说她一早就出去采稿了,于是一整天沉默无语、心神不宁。
      终于熬到下班时间,社长又说要加班。都六点了,我望一眼旁边的手机,他仍然没有动静。我心不在焉。后来社长过来说,西西啊,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啊?你老公打电话来问你了,怎么不开机?我抓起手机,恍然大悟。真该死,早上出门的时候忘了开机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赶紧开机,短信提示音一阵接一阵的想起,全是全时通提醒的有人拨打过我电话。还有严拓的信息。他说,老婆,对不起,我爱你。刚好小培回来,她说,罗姐,你老公早上打电话到办公室来了,他怎么没来送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愣了一下,忙跟社长请了个假,抓起包就跑出去。一进门就看见严拓在打电话,他说,见了她,麻烦叫她赶紧回家。见我进来,他过来紧紧抱住我说,老婆,对不起。
      后来听他说起。
      晚上他去找二哥,两人一起喝酒。后来坐在车上天南海北地聊天。二哥跟快要结婚的老婆打电话,手机没电了就拿他的继续聊。再后来两个人就睡着了。等到早上醒的时候就七点多了,下那么大的雨要赶回去送我上班。送了二哥。回家见我没在,也没做饭。我手机一直关机。社里同事说我没去。妈说我没回家,急着问什么事,还说,严拓,我放心你才把西西交给你的,你不能欺负她。他开始慌了,查了我的MSN留言,又看了我昨晚写的故事,然后到处打电话问。给二哥打电话时,二哥先把他骂了一通,又说,没事,西西又不是小孩子了。后来二哥也帮忙一起打电话到处问。等到下午,他俩全慌了,就差报警了,严拓想起来,是不是社长派我出去采稿子了。打电话给社长,知道我一天都在社里,这才放心。二哥就先回去了。我进门时是郝卫打电话过来问,他听二哥说的。我不知道他这一整天遭受了怎样的折磨和谴责。本来一件挺小的事搞得沸沸扬扬。他说,西西,我再也不跟你怄气了,我错了。
      我一直觉得一种在爱情和亲情之间的夫妻情是最完美的,我看着严拓,觉得他已经给了我最完美的东西。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平息。表面了无痕迹,却在我心里刻下一种感动。

      一直到周五的晚上,二哥说,西西,明晚有个聚会,一定要来,哥哥们想你了。别忘了带着严拓。
      星期六上午去跟大鹏买衣服。两个人从帽子看到皮包,再到鞋子试了个遍。最后买得实在拎不下了,大鹏才有要罢休的意思。两个人坐在椅子上休息的时候,大鹏看见对面的秋水伊人里那件让她动心已久的裙子,又立刻来了精神,说,西西,等着。就跑过去。她从试衣间里出来的时候,我立刻体会到那句“三十而‘丽’”。淡紫色的裙摆,细细的蕾丝,宽阔的领口露出她雪白而瘦削的双肩。我立刻就想:每个女人都是美丽的,这句话真的很对。我站起来,提起鼻子嗅了嗅,一本正经地问,什么味儿啊?她过一会才反应过来,伸手过来痒我。两人在那么大的商场嬉闹,远处的人都拔着脖子往这边瞧。赶紧付了钱,溜之大吉。憋到商场门口,两人又大笑起来。多年以前就是如此的,许多东西都在老去但我个大鹏之间的姐妹情还没有改变。我很庆幸。
      两个人一起吃中饭的时候聊起她老公,她说平时总爱开玩笑,其实人挺踏实的。当初在英国,举目无亲,有一天突然见了他,觉得似曾相识,也许这就是所说的缘分或者注定的什么。后来发现两个人真的很合适,就跟他回国,准备结婚了。
      回到家里,严拓说,老婆送你件礼物。他递过一个袋子,一件冰粉色的连衣裙,我喜欢的颜色和款式。找到标签,标价已经撕掉了。可是OLIU的牌子却是我从前从来不敢去考虑的,传说中的天价让我望而生畏。严拓,这太奢侈了。他说,你喜欢就好。我只觉得生意场上的一些恶俗正侵蚀着严拓的纯真。严拓说,老婆,你先穿上让我看看好不好。我换好裙子,把头发胡乱的挽了个髻别在脑后,趌着拖鞋就站在壁镜前。严拓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看了很久说,老婆,我眼光怎么样。一脸的狡黠。
      下午,我化了淡妆,挽了精致的发髻,找出去年买的那双只穿过两次的凉鞋,把粉色的丝带细细地绕在脚腕上。静静站在镜前,想着那句美丽的“三十而‘丽’”。我回头看严拓的时候,他摇着头说,六宫粉黛无颜色啊!
      很漂亮的西餐厅,淡紫、淡蓝的灯光让人觉得飘逸但不华丽。往里走,大鹏挽着二哥走过来。原来原来……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原来,大鹏,原来,二哥。我语无伦次,满满的惊喜。二哥和大鹏才知道我们原来都认识的。大鹏说,这就是你二哥?二哥说,原来她就是你经常说起的闺中密友。世界很小,缘分很近。八年前,大鹏见过我二哥的照片的,所以后来的似曾相识就归功于此了。原来缘分已经在八年前就注定了。二哥说,丫头越来越漂亮了。记得二哥以前说这句话时总用手轻轻摩挲我细碎的短发,而今漂亮的发髻挽得很精致,他的手抬不到这里来了。有些东西在意料之外无法阻挡地老去。
      后来六哥和我小姑姑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沉默了一下。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们。六哥说刚好过来旅游的,跟二哥联系,他说正好大家聚聚的。我小姑姑看见我笑得竟有些粲然,她说,西西,其实幸福比什么都重要的。其实我六哥和小姑姑的结合可能只是个意外。就那么一次聚会,就那么一次投缘的聊天,我小姑姑就毅然地离开了我姨奶引以为豪的“金龟婿”。她说,其实她的生活里就是缺少反抗和另外一种真实的东西。以前她都是为别人而活着的,这次她想要自己作主。而我六哥那里就有她想要的东西。于是,他们俩违背了姨奶和姨爷的意愿结了婚,至今被拒之门外,我曾说他们付出的太大了,而如今五年的风雨竟让他们的幸福异常坚定。小姑姑抱了抱我说,西西,我也看到了你的幸福。
      大家聊天的时候,我看见六哥把严拓拉到一边。我知道六哥肯定会叮嘱点什么的。
      提到六哥,我觉得他是一个可以把友情转换成亲情来真正疼一个人的人。许多人把对他的认识停留在他永远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上,然而他骨子里真正真诚的东西,只有很少的人可以得的到。他是能让人放心的男人,我小姑姑很幸福。
      大鹏说她很难理解我六哥和我小姑姑,他们是很奇怪的一对。一个沉默的男人和一个聒噪的女人。我小姑姑那样一个整天混在男人堆里找乐子的女人太过张扬。我不知道。我只是从姨奶那里知道,我叫她小姑姑。而姨奶和小姑姑只不过是一种概念,只是姨爷的概念更加抽象一些。我姨奶是很有品位的女人,穿Gucci牌子的衣服,用OURS牌子的香水,什么都很讲究。我上中学的时候就看见她把小姑姑打扮成一个少妇的模样,高傲而张扬。于是我姨奶无法接受一个只穿牛仔和T恤,没车没房的毛头小子。况且我六哥还是个孤儿,性格里多多少少有一点悲观吧。也许就是因为他太缺少母爱才会喜欢比他大六岁的小姑姑。我一直这么以为。姨奶当初也许是怕这份特殊的爱情不会长久,可他们结婚那么久了,她依然不去接受,就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了。两个人的日子可以苦,可没有父母的支持,我明白小姑姑心里的酸楚。一段完美的婚姻,家庭的支持是前提。我无力拯救什么,只愿他们幸福吧。
      小姑姑说,平时六哥老提起我,许多年一直如此。我不知道什么意思,她语气里有一丝游离。我只说,是吗。让这个没安全感的女人少一点思想出轨的借口。突然想起许多年前,六哥跟我说,她很在意我们俩之间的感情。女人都是疑心重的动物。我和六哥以前总开一些无关痛痒的玩笑。他以前总说,西西啊,不用急,以后嫁不出去了,六哥娶你吧。然后一群人哄堂大笑。甚至后来,他和我小姑姑在谈恋爱时他还贫嘴,说,西西啊,以前早发现你这么漂亮就非你不娶了。
      其实有些东西越用力去握就越是消失得快,太多的束缚会把爱情吓跑。就如同郝卫跟我说过的,西西,爱有时需要稀释,你让生活浓得化不开。我用十年的青春去稀释这份爱情,直到最后花儿都凋零了。他结婚的前一天,我抹着眼泪悄悄写下:明天起,我把爱转让给你的妻,愿她像我一样爱你。看着他结婚然后生子。于是,我一度拒绝一切爱情在我身上绽放,一个人守着回忆孤独了好多年。但是真的要感激他的,我在一种淡然中遇见严拓,我很满足。抬头,严拓从那边望过来,肩上有六哥搭着的手。对视一笑,生活美妙。
      郝卫来得很晚,他带着儿子浩然,却没有一点做父亲的沧桑。浩然说,西西姑姑好漂亮啊!大家都笑了。二哥说,浩然,以后找个像西西姑姑这么漂亮的老婆好不好?我望了一眼郝卫,笑里有一丝说不出的东西,也许是有一点尴尬,有一点思考,有一点怀念吧。他从前的的轮廓就一直氤氲在我的印象里,反而觉得眼前的他不真实了。刚好嫂子站在门口,大家有些意外。我冲她点点头,她笑得有点勉强。严拓没有发觉什么,摸着浩然的头,一脸兴奋。
      人挺多,有些是我二哥的同学我还不太熟悉。张伟、蓝小洁、杨黎敏、黄经纬、严维兰……还有几个人我连名字也叫不上来。跟他们打了招呼就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看每个人的变化。蓝小洁变漂亮了,却没那么清纯了;严维兰有了宝宝也总不见老;黄经纬还是像以前那么爱开玩笑却多了一点成熟……
      过一会儿,二哥站在前面说,兄弟们,今天其实想告诉大家,我要结婚了。大鹏要一切从简,这次大家一起聚聚,就当作是订婚礼了。我才知道为什么他会请那么多人来聚。小哥也是大老远过来的。然后大鹏一脸幸福的伸出左手,那枚戒指就这么把我最亲的哥哥和最好的朋友系在一起了。
      都没有思想准备的,静了一会,才想起要恭喜。我走过去抱抱大鹏,看着她幸福的表情,很欣慰。
      我二哥两年前那场失败的婚姻,阴影已经淡去。他跟从惠谈了五年的恋爱,结婚两年,没有争吵,没有纠葛,只一声再见就平平淡淡的分道扬镳了。难以置信,五年的罗曼史那么轻易的就埋葬在婚姻里了。他们说,他们适合恋爱不适合结婚,很淡定的。现在,大鹏已经准备好静静过日子了,她肯定会幸福的。
      后来大家起哄说这次只剩下我小哥打光棍了。我说,小哥你别担心,我那些姐姐妹妹还有好多都没嫁出去呢,你什么时候需要帮忙跟我说一声就行。其实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小哥一直没放下白凌雪。一个相爱了两年,却让他伤了七年的女人。当初白凌雪说要跟我小哥分手时,我很奇怪,像我小哥这么专一的男人,白凌雪怎么舍得放手。后来,我在医院里看见白凌雪苍白得如同一片雪花,然后没过多久,她就无声地就飘走了。我们才明白,原来两年也可以让感情如此坚贞。小哥一直对白凌雪念念不忘,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在白凌雪的墓前抱一束百合过着一个又一个情人节。真的希望他能遇见一个可以真正共度一生的人。相信白凌雪也会安慰的。
      最后大家慢慢散去的时候,六哥过来,轻声说,西西,好好珍惜严拓。我说,他怎么贿赂你的。六哥拿手指刮了一下我的鼻子,我提着鼻子笑,感觉亲情和友情之间的哥们情一直坚实地存在。很多人说男女之间不存在真正纯洁的友情,也许是,因为我哥已经把那种平淡的友情化为谁都离不开的亲情。我和我的这群哥们儿是兄弟啊!
      回到家里,严拓一直看着我。我问他怎么了。他说,西西,我很幸运,也很幸福。我从来不知道有那么多人宝贝着你。娶到你,我觉得那么幸运。西西,我以后会好好疼你。我不知道六哥跟他讲了些什么,但我确定,我跟这些哥哥们的感情让严拓很感动。其实,我更幸运,有哥哥们疼,又遇见这么踏实的严拓。生活真是青睐我。生活也许就是一根棒棒糖,阿尔卑斯的奶味。我愿永远停留在此时。严拓握着我的手,我想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永远不会老去的浪漫。

      这个夏天不算热,感觉日子过得飞快。立夏、夏至、小暑、大暑。还没等我要写下点什么,日子从敲键盘的指间飞速滑过。很快就到了二哥和大鹏结婚的日子。
      结婚前一天的晚上,大鹏就住在我家。遥望着她的西北方向,家里年迈的父母无力走出远方那个偏远的小镇。没关系的,结完婚就回家。我安慰着大鹏,想起我当初亦是遥望着西北方想起从前的点滴。还好,父母健在,我们仍有机会去为他们做点什么。我们聊起以前经常说起的缘分。大鹏说,西西,你说得对,有些事就是命中注定的。比如我认识了你,然后认识了你二哥。后来我们聊着就睡着了。早上天还没亮,电话就响起来了。二哥叫我们起床,赶紧收拾。可以体会他的心情。过一会乔纤锐打电话来说,大鹏啊,以后西西她二哥要是敢欺负你,我帮你欺负西西好不好?她还是那样一幅玩世不恭的口吻。后来她说,千里之外了,我祝你幸福。纤锐很少有这种认真。
      看着大鹏束起的发髻,从来没想到有一天她也会留长发,并且是为爱情蓄发。我拉着她在客厅里转两圈,白色的婚纱立刻飘逸了。她停下来说,西西,你看我睫毛膏还好吗?我帮她检查,突然想这个马不停蹄的小女人也该歇歇了。二哥上楼来的时候,外面竟下起小雨,明明昨天的天气预报上是说的“晴”。大鹏悄悄问我,西西,这是不是上天注定的?我安慰她,结婚的时候把所有苦难都经历过了,剩下的就都是美好了。大鹏抱抱我,一脸的不安。我能体会她的心情,可我做不了什么。就一直紧紧抓着她的手,努力朝她微笑。
      二哥抱着大鹏下楼的时候,大鹏还一直紧紧抓着我的手,说,西西,我要嫁人了。我告诉她,大鹏,不要回头,你会一辈子都幸福的。到楼下时,雨下得更大了。真想诅咒这鬼天气。想想大鹏经历过的风雨,这点雨又算得了什么。
      我一路跟着过去。车子就直接停在楼门口了,二哥那群爱逗的哥们儿也全躲在楼上避雨,大鹏就逃过了那一大堆吵闹。上楼看见大鹏的妆已经花了,还好秋晨在就急着给她补妆。沈钟瑞带着他全家赶过来。伊诺指着大鹏说,老沈,我也要做新娘子,穿漂亮衣服。大伙都乐了。本来有点紧张的气氛,被伊诺这一句话全化开了。可大鹏还是一脸的焦虑。没事的,没事的。我紧紧抓着她的手。她拼命地点头,然后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大家又笑了,说,爹妈在家念着你呢。伊诺跳来跳去,说,爹妈在家念着呢,爹妈在家念着呢。老沈,你也念我吧。然后在那煞有介事的“阿嚏、啊嚏”地喷个没完。季姐把伊诺拉到一边,说,小孩子,到一边去玩。她肯定是看见了大鹏眼里含的泪。老家有一种说法叫哭嫁,就是要嫁出门的女儿走之前要哭,哭得越凶,以后就会越幸福。爹娘不在身边,大鹏的哭就有些凄凉了。
      后来就看见从惠来了。两年没有见到她,依然是很复古的华丽。她穿旗袍,身姿袅娜。挎着她的Parada牌子的皮包,款款踱步。我说,惠姐,你来了。尽量把语气渲染得风轻云淡。从惠不是让人感到冷漠的人。除去那一层华丽的外表,她让人感到亲近。她说,西西,两年没见,你越来越漂亮了。没有刻意修饰的语气。待会儿咱姐俩儿好好聊聊。她说着就向大鹏走过去,没等我开口,她就回过头来对我说,新娘好漂亮!然后向大鹏伸出手,你好,我是从惠。我说,这是大鹏,我闺中密友。从惠没有要争夺什么的意思,很淡然的笑。大鹏却不知所措。从惠说,西西,有什么要帮忙的吗?没有丝毫的做作。
      从惠的出现着实让大家捏了一把汗,可是从惠并没有来搅局的意思,也没有必要,没有可能。相处了两年多,我知道她是很有修养的女人。后来即使她很真诚地说些什么,大家的眼神里永远有一种怪怪的东西。从惠说,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解下手上那条漂亮的链子送给大鹏,然后离开。背影依然婀娜,只是在我眼里有一点孤单。
      大鹏愣愣地说,西西,你们可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从惠有这么漂亮。傻瓜,哪有你漂亮啊!我安慰不安的大鹏,脑子里却一遍遍浮现从惠的款款而行,朱唇轻启。像玫瑰又像水莲,或者是紫色的郁金香,突然记起古人用“不可方物”来形容女子,也许是很恰当的。
      下面还算顺利,到了中午雨就停了。大家闹了一天就各自回家了。
      大鹏举行完婚礼就收拾东西准备去乡下看父母了。在机场,我看着飞机向着西北方向,飞回大鹏的X城。我想起我的B城,也是西北方向,在他们经过我的城市的上空时,顺便捎一点我的问候回去吧。我问严拓,我们什么时候也飞回去看看。严拓说,你想回去啊,咱开车就行,干嘛要飞啊。我看一眼严拓,轻笑,觉得飞是一件很美妙的事。
      也许上天总是嫉妒幸福的人。第二天早上我们就听到了飞机失事的消息。仅有不到五分之一的人幸存。就在B城的上空,飞机的残骸散落在我要祝福的那个城市。赶到医院,我无法相信那个全身缠满了绷带的人就是大鹏。前一天她还美丽的站在我面前,我用楚楚动人形容她的容颜。而那边重病监护病房里的二哥用旁边的仪器告诉我们他还活着。这对新婚的鸳鸯,在医院度过他们本该浪漫的蜜月。
      我把严拓的衣服哭湿了一大片,他说,西西,没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担心他们的幸福会从此消失。大鹏很快睁开眼睛,脸色苍白得像一页纸。她的嘴在动,却没有声音,我知道他在问二哥,我说他还好。然后跑出病房抱住严拓哭出声来。
      我跟社长请了长假来照顾大鹏和二哥。让严拓先回去打点生意。每天,我奔波于两个病房之间,立刻觉得自己轻盈了。大鹏有时会醒过来看一眼我,然后马上睡去。可是她醒过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我很害怕。医生说她头部有伤,也许会失忆。于是每次她一睁开眼睛,我就赶紧告诉她,大鹏,我是西西,你要记得我啊。然后哭着看她很快睡去。二哥那边情况更糟,我隔着玻璃窗轻轻地叫他,希望他能听见,赶紧醒过来。医生说他再过两天还不醒过来就会成为植物人。二哥,我是西西,你不要忘了我。我想不出要跟他说些什么。我沿着玻璃窗蹲下去,我觉得我快撑不住了。小哥叫我先回去休息两天,这边有他。我不敢离开,我怕我走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一个是我最亲的二哥,一个是我最好的朋友。就在我感谢上苍对我的恩惠时,却得到这样的答复。我从没像现在这么绝望过。
      严拓过来看我,他说西西,你这么急着减肥,小心二哥和大鹏醒了不认识你了。他笑着说开始,却哭着结束。我说,严拓,我该怎么办。我抱着严拓,想着幸好还有严拓,不然我真的会垮掉。
      大鹏醒了。我喜极而泣。但我总觉得她怪怪的。医生说她得的是选择性失忆。她记不起飞机失事的当天和以前两年的事了。这刚好就是她认识二哥的这一段时间。于是我们谁也不敢跟她提起二哥,怕她刚刚醒来又要接受自己忘记爱人的打击。也许这样也好,让她暂时忘记那段姻缘,远离伤痛。但想着重病房里依然昏迷的二哥,我忍不住落泪。在大鹏面前,我必须鼓励她要坚强,于是我只能背着她悄悄落泪,然后红着眼睛对大鹏笑。
      大鹏一天天好起来,二哥却依然在睡着。我们不得不接受了二哥成为植物人的现实。看着二哥一米八几的身躯蜷缩在轮椅里,一脸呆滞,我只能流泪。小哥说,我单身,方便些。坚持要照顾二哥。我知道他是担心把二哥一个人放在疗养院会寂寞。于是三个月后,大鹏出院了,小哥也请了长假,带着二哥回到大鹏和二哥的新家。大鹏勉强能自己活动,就住在我家,她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坚持要回老家养。可X城实在太遥远,她这么虚弱的身体经不起长途旅行的艰辛;他的父母已年迈,也不能接受女儿遭受这样的打击。我叫严拓暂时搬到二哥那边去住,顺便和小哥一起照顾二哥。我们尽量地瞒着大鹏。
      一天晚上,我突然醒来。从阳台上看见大鹏房间的灯还亮着。刚想过去敲门问大鹏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我听见轻轻的哭声。声音很小,但在这个寂静的夜里却那么清晰。我没敢惊动她,回到房间就一直没睡。后来我就听见客厅里的大钟敲了两下。又是凌晨两点。天亮以后,我去做早餐,大鹏一瘸一拐的走出来,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敢问,怕触动她心里那根敏感的弦。看着她脸上的笑,我心里不是滋味。我知道那背后有着不为人知的痛楚。我竭力去猜,却只能怪自己想象力太不丰富了。
      一连几天,我都在深夜听见那种哭声。我告诉严拓。严拓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我在大鹏要去复查的那天推托说自己不舒服,想留在家休息。严拓和秋晨带她去的。我就是趁这个机会发现她秘密的。原来每天晚上她在写日记,原来她没有失忆,原来她以为二哥已经死了,原来她请求医生证明她失忆是怕我们会一直陪她伤心,原来她从来都没有忘记二哥,原来她已经决定一生守着我二哥的灵魂直到老去……
      大鹏好傻。可是,当我知道了这个秘密,我还是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马上告诉她二哥还活着。因为,从惠说她要照顾二哥,她要补回以前二哥给她的爱。还有,当她看到那个没有意识的二哥时,会不会一直哭下去,会不会垮掉。二哥对于她,充其量也就是个累赘,二哥已经没有爱她的意识了。
      我没有别人可以依赖了,只能告诉严拓。严拓也没有办法。后来大家一起商量后决定等大鹏彻底好了之后再告诉她。我知道大鹏心里的坚决,就愈加不敢告诉她真相,想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吧。可是大鹏总是能感觉得到我们有事瞒着她的。她问了几次之后我终于忍不住告诉她了。她一滴眼泪也没掉,她说西西,我会一辈子都照顾你二哥的。看着大鹏,我知道经历过这场灾难之后,那个坚强的小女人重新活过来了。
      见到二哥以后,大鹏一瘸一拐地走的二哥身边,慢慢蹲下,然后抱着他说,原来你还活着,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还爱我,对不对。我们会一辈子都在一起的,对不对,你跟我说过的呀……大鹏一直在说,我们禁不住掉泪。从惠让到一边,我们都知道她是被大鹏的坚决打动了,她不想在这场美好的婚姻里制造矛盾,她也知道把这份负担还给大鹏是对她的最大安慰。我抱着严拓,他说,我们也会一辈子都在一起的。
      大鹏带着二哥住进他们的新家。我们商定好哪天谁去看他们。默默支持着他们之间这份不会磨灭的爱情。

      很久没去看严拓他妈了,我们收拾好疲惫的身心,去了那边。他妈又提起上次的事,严拓看我一言不发,就说,妈,你还这么年轻,急什么呀,两年之内保证让您抱孙子,好不好?您先趁现在好好清闲清闲吧,要不到时候,您想清闲都没得功夫了。他妈说,我现在就是不想清闲了,才要抱孙子的!我知道婆媳的矛盾很多都是这样形成的。可我实在是不想在这个时候就要小孩,起码等二哥好点了。大鹏和二哥,我怎么能丢下他们。我说,妈,对不起,让您操心了。
      睡前我跟严拓说了我的想法,他说,西西,没事,我能理解。我很庆幸自己选择了严拓,一个真正可以共度一生的人。我跟严拓说,我想有个儿子,像他爸爸一样,能给世界上某个幸运的女人幸福。
      其实大鹏和二哥的事也就如此了,只是我们一直不会甘心二哥就一直躺在那里,大鹏需要一个能撑起家的男人。他们的家是一个冰冷的大房子,大鹏用她的爱努力去温暖,可她的力量毕竟太弱了。每次看到大鹏自言自语,我就忍不住想要她放弃二哥,去寻找自己的幸福。我知道她肯定不会,才越心疼她。
      后来无我发现大鹏好像有点奇怪,我怕她真的会累坏了,他们这个家本来已经破碎不堪,我不希望她在有什么闪失。我和严拓带她去医院看,医生说她的神经长期处于一种压抑状态,得的是抑郁症。不及时进行心理咨询会导致精神失常。我们早该想到的。可大鹏不愿离开二哥去接受治疗。这时,从惠给我们带来消息说,日本那边有研究治疗植物人的专家最近取得了新的突破,她希望我们可以允许她带二哥过去接受治疗。我们想问一下大鹏的意思,又怕她在这个时候不能理解。还好,她没有多少犹豫就点头了。我知道她心里又很大的压力,但是真正的爱情或许就是如此的,为爱人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我说,大鹏,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哭着点点头,眼睛里有一丝怯意,像极了出嫁前的样子。可那时她心里有着幸福的希望,如今她要面临的就有可能是永别。她的忧郁症需要及时的治疗,她不可能跟去日本的。我没有带大鹏去机场送他们,严拓他们带二哥离开的时候,大鹏没有哭,她望着空空的床发呆。我说,他们会把一个健康的二哥还给你的。大鹏幽幽的说,会的会的。那种似有似无的语气让我感到脊背发凉。我没有等到他们回来就带大鹏去了医院。医生说,病人需要一定的安慰,注意不要在这个时候给她什么打击。我们刚把二哥送走,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只是我们真的不甘心看着大鹏和二哥就这么过一辈子。
      每天盯着大鹏大把大把的吃药,隔两天去看一次心理医生。大鹏一天天好起来。她偶尔有很干净的笑,只是一闪即逝,都来不及让我们记下这种美好。每次她有那样一种淡淡笑靥的时候我都感到无比欣慰。
      日本那边传来好消息说,二哥的病有希望痊愈。我们告诉大鹏,她只是没有表情的点点头。我和严拓都知道,心病还要心药治,等二哥回来一切都会好的。爱人分别是把心刺透,而分别后无期的等待是让刺透的心去滴血而不去医治。大鹏什么也不肯说,每天按时吃药,按时睡觉。我只能为她祈祷,愿二哥好起来,愿二哥给她如从前的爱护。
      杂志社里的工作落下太多,我不得不每天忙到半夜。即便是这样,我依然雷打不动的坚持在睡前为严拓熨好第二天的衣服。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得了。渐渐地,严拓每天回来得越来越晚,脾气也一天天坏下去。我知道如今二哥不在,公司里的事就只能靠他一人去做,我也知道他早出晚归很辛苦,可我没时间给他多点照顾。因为二哥和大鹏的事,严拓也受了不少苦。也许一个老公能做到像严拓这样已经不错了,毕竟这便是我的家人和朋友,他在为我的朋友和家人付出者无偿的精力和财力。现在所有的事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我知道他的压力。
      等待无期。雪飘了一个冬季,终于开始融化了。可大鹏的心思还是凝结着。她说,西西,你让我去日本吧,我也许会好起来的。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大鹏说,樱花就要开了,一切都会好的,祝你们幸福。我想起多年前去韩国时,正好赶上樱花烂漫的季节。沿着灵岩邑犊川里的樱花路漫步,在长达二十多公里的路上感受着粉白相间的花瓣洋洋洒洒的美丽。是的,一切都会好的。

      怀孕六个月的时候,我把杂志社的工作给辞了。每天呆在书房里一心一意地写着我的故事。偶尔跟蓝子通电话,讨论一下关于宝宝出生前的感觉。偶尔想想大鹏和二哥。然后在我的博客里继续做“淡淡季风”,轻轻松松做着我的网络编辑。在文字里,我自以为幸福。人都说怀孕的女人有母性的美丽,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偏偏在这个时候感到了孤单。汪国真说,不幸总是突如其来。我的确感觉到了不幸的“突如其来”。严拓从夜夜晚归到夜不归宿,让我的安全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想伸手去抓住点什么,却自己也没有了勇气。我每天独自守着一所空荡荡的大房子,听见自己的呼吸和手指敲动键盘的声音。孤独就如同空气,弥漫进我的生命。吃过晚饭,我下楼去散步,看着小区广场上互相扶持的老人,我想象白发后的浪漫。大鹏说得对,一切都会好的。我仍然在睡前熨着衬衫,只是从前的那种满足感再也找不到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也许生意场上的人对自己的改变也无力控制。我不知严拓会如何在那个圈子里洁身自好。我在担心。也许每个女人都会在某个时期神经质般的担心有一个第三者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慢慢夺去我们的幸福。只是我觉得我的担心来得太早了。我们结婚才不到三年,我儿子还没出生,我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我每次看到严拓坦然的笑容时心里就有许多安慰,但那笑容已不再清澈如初,又添了我的担忧。慢慢的,我发现,严拓的那种淡淡的羞涩不见了。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不再那样一直看着我。他坐在沙发上,半仰着,把腿翘到沙发的扶手上。他吃晚饭开始剔牙,他说话开始粗声大气,他不再轻声喊我西西,他不再那么喜欢开玩笑……也许我早就想到了这些,就在他第一天决定下海的时候。但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切来得太快了,快得还没让我有时间做好思想准备。我很奇怪,也许是我做得不够,为什么严拓突然就不一样了呢。
      我打电话给远在日本的大鹏。她说,西西,严拓是个好男人,你得相信他。我多多少少从她那里得到一些安慰。那天我看见一个网友写的:我身在江湖,江湖却没有关于我的传说……是啊,严拓虽然在生意场上回旋,却没有听到什么关于他的“传说”。这是我最安心的药剂。
      那天严拓出门前我跟他提起,六哥说要过来看我。他说,我太忙了,你陪他吧。他照例过来抱我一下就出门了。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我的心又一次被抽空了。也许真的是我对好男人的要求有点太高了。
      我跟六哥说,你放心,我很幸福的。六哥说,西西,严拓是个好男人。然后,他刮一下我鼻子说,傻丫头,现在不是减肥的时候,要注意营养。我一下子哭了,说,哥,带我回家吧。我知道他肯定能明白我的意思。他沉默了一下说,丫头,等着,我下去买菜,给你做点好吃的。没等我说什么,他就起身下楼去了。
      六哥刚下去,严拓他妈就提着一大堆的菜和鱼上来了。她说,西西,你得好好补补,看你这孩子身子弱的。她看见桌子上的东西说,西西,又自己去超市买东西了?不是跟你说过吗,这些事叫严拓去做,自己小心点,啊。她说着进了厨房。我感觉到心里的酸楚又在往上涌。忙说,妈不是,我六哥来了,他下去买菜呢,不是外人,自己做饭吃呗。他妈从厨房里出来一边把额前的碎发撩到耳后,一边说哎呀,你这孩子,再怎么说人家也是客啊,你怎么不给严拓打电话!我说,严拓忙。然后赶紧低下头,我怕她看见我眼角的湿润。过一会儿她说,刚好我过来,我来做好了,别怠慢了人家。我婆婆总是很注意礼节。我改口叫她婆婆是觉得她还是挺疼人的,兴许是我沾了未出世儿子的光。但是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些日子以来,她隔一天中午就过来给我做鱼汤什么的。其实,做着公交在这个城市间穿梭,的确挺辛苦的。婆婆在厨房里收拾东西,我听见她的自言自语,严拓这孩子是怎么了。我忍不住又要掉眼泪。我知道许多话是不能跟她讲的。
      六哥上来的时候,婆婆正在厨房忙。六哥显然很意外。婆婆急急过来把东西放进厨房,说怎么好让客人自己做饭呢。你们先聊着,我去做饭。六哥说,阿姨,我结婚前可是经过了专业厨师培训的,今天刚好借这个机会给你们露一手。六哥不由分说就钻进厨房。婆婆在我身边坐下来,她说,西西啊,你有什么心事就跟我说,我是过来人,知道你们最近……她欲言又止。我看着婆婆点点头,觉得此刻她离我那么近。也许是小时候奶奶留给我的阴影,我总觉得婆婆是个唱黑脸的,永远只会挑毛病,只会指责。
      我低着头强忍泪水。婆婆拍拍我的手,站起身来。她进了厨房,把门关上,我隐约听见她跟我六哥说,这个少放点盐,西西口轻。还好,我在抓不稳爱情的时候,发现有个善解人意的婆婆,以前我竟然都没有发现。也许上天真的是对我特别照顾的。
      一桌子的菜,我没有多少胃口。勉强吃了些就静静看着婆婆和六哥吃。他们知道我心里的难处,也没说什么。后来婆婆说,西西啊,你搬过去跟我一起住吧,照顾你方便点。六哥说这样也好,每天一个人在家非憋出病来不可。
      晚上婆婆没回去,她帮我收拾了一会儿东西,就坐下来陪我聊天。她说,西西,妈心里明白。其实女人有时候真的是需要忍一下的,会好的。我知道婆婆不是在给严拓开脱。我们一直坐到墙角的大钟打了十二下,严拓还是没回来。我看着那一摞熨好的衬衫,发呆。婆婆说,先睡吧。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婆婆倚在沙发上睡了一夜。听见我开门的声音,她才醒来,揉着腰说,哎,人老了。
      严拓一夜未归。
      婆婆问我,多久了。我明白她指什么。我指一下那一摞衬衫。她不明白。我说,这是我每个晚上熨的。六件,快一个周了。婆婆只叹了一声,严拓这个混小子。我洗澡的时候听见婆婆在打电话,压低了声音说,严拓,你这浑小子,你再不给我回来就别认我这个妈!
      严拓回来,帮我们把东西提下去。我竟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换的车,一辆崭新的保时捷,我们从前用来指代白马王子的牌子。到了婆婆那边,刚放好东西,严拓就说,我还忙。转身就要走。我轻轻地说,衬衫都熨好了,放在从左数第二个柜子里的中间那层。他顿了一下,又折回来,抱了抱我,什么都没说,然后转身离开了。我走到阳台上,看着那辆车子走远,我不知道我的幸福还在不在。
      自从我搬过婆婆这边来,严拓每天下午来报个到,每次待不了多久就匆匆离开。那天我坐在阳台上看杂志,严拓过来说,老婆,小心着凉。拿一件外套给我披上就走了。我走到客厅,我不知道是不是严拓故意把手机落下的。我从茶几上拿起来看的时候才发现,手机的墙纸不再是我傻傻的笑脸,照片上的女人穿一件驼色束带风衣,戴一脸芭芭拉史翠珊的职业微笑。我是个傻女人,这样乖乖走进严拓的圈套。他把握的时间刚刚好,就在我专著地欣赏着芭芭拉的微笑时,他折回来。然后自导自演一场令人感动的爱情传说。他说,芭芭拉是她的初恋女友,N年前在同一所大学的日语系读了半年就去了加拿大留学。他以为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就结了婚,而如今的我就是那个倒霉的替罪羔羊。芭芭拉为了他至今单身,上周她从加拿大回来了。我抬头看一眼,发现他此时的痛苦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我知道他想要什么,我成全他。我淡淡地说,我们离婚吧,儿子出生后我会告诉他,他爸爸已经死了。他却说,西西,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想到要离婚。我知道一个男人的狡猾可以达到什么程度。法律上有规定,说怀孕及哺乳期的妇女不允许被抛弃。所以如果是他提出离婚时不会被受理的,至少要等一年以后。他要让我帮他说出。他急着去和芭芭拉圆他青春的梦,赶在我儿子出生之前。也许他和芭芭拉的感情就如同我对郝卫的那种刻骨铭心,也许他一直耿耿于怀与我跟郝卫的过去。这个男人,我从未对他设防。
      我说,你走吧。
      他轻轻退出去。也许我对这个男人了解得实在太少了。也许我们的缘分本来就很浅。
      以前人们说大学的恋爱只是种游戏,可是工作以后的恋爱就有了许多功利心在里面。我逃过了这些,却在为婚姻而恋爱的途中惨遭不测。我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生活,但我绝对不会求他不要去爱芭芭拉,不会求他可怜我、不要离开我、多给我一点爱。在我的情感世界里,背叛的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绝对的判死刑。
      记得以前曾经跟朋友们聊起,说,男人有了钱就会变坏。我只记得郝卫曾经说过,这很正常,也许等我有了钱也是一样。那时的绝望我至今感觉的到。纤锐只说,那就嫁个大款喽。不然哪个穷小子,在我们和他同舟共济之后变成大款,那时我们也人老珠黄了,就给他一笔钱打发了,岂不是亏了。突然觉得婚姻是那么令人惧怕。也许就真如《围城》中所讲,里面的人想出来,外面的人想进去。而对于我,本想安安稳稳在里面过一辈子的,而今也不得不考虑出去的路了。我想起上周小培打电话说,罗姐,我要结婚了。围城,那么有吸引力的地方。
      无意中,我想起在二哥的订婚礼上穿过的那双鞋。漂亮的丝带那样细细的绕过我的脚腕。也许我从前就是那精致的丝带,本以为自己绕得很牢固,可走过没多久就松动了。于是我想起《欲望城市》里,凯莉说的“爱情逝去了,但鞋永远在”。对于这个爱鞋如命的女人,鞋那么重要,也那么容易满足她的内心渴求。而我呢,同样是鞋还在,爱情走远了,不同的是我在为此伤怀。

      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我毫无防备的看见我二哥站在门前。他一如从前的帅气,虽然仍有些虚弱,但他毕竟是那么挺拔的站着。我看着他,愣了很久。是上天眷顾我的诚意,我二哥又活回来了,我的祈祷灵验了。我抱住二哥,泪如泉涌。他说,傻丫头,没事了。我破涕为笑。二哥说,看你没在那边就过来了,等不及要见到你。怎么突然搬到这边来了?严拓呢?我说他忙,立刻黯淡下来。不过,二哥的温度是真实的,我要确定这不是在做梦,就一直抓着他的手,不停地问。大鹏呢?过了好大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没见到大鹏。二哥说,她本来都到了楼下,说有东西忘了拿,就叫我先上来了。刚说着门铃就响了,大鹏进来,穿一件公主裙,烫着芭比娃娃式的发型。像极了一个公主。我不禁又想起她结婚那天的美丽。
      我就那样一直盯着她看,眼前这个被幸福包围着的小女人,那么熟悉,是什么时候的我吗?
      大鹏从身后拿出一个大袋子,里面有胎教音乐,胎教英语,孕期保健,孕期美容……全是给你的!大鹏很兴奋。她说,西西,我要做姨妈了,哎,不要,我做干妈吧。对,就让你儿子叫我干妈!她为自己的想法兴奋得要跳起来。一会儿,大鹏突然问,你们家严拓呢,今天不是星期天吗?我眼泪刷一下就下来了,我没有忍住。也许在他们面前我真的不需要掩饰什么的。
      我跟大鹏和二哥讲了关于芭芭拉的事,大鹏急着要去找严拓理论。二哥拉住她说,事情总是要搞清楚,明天我去找他谈谈。二哥转过身来,摸着我的头说,西西,别怕,有二哥呢!我点点头,抱着二哥,突然又觉得生活有了依靠。
      我还在婆婆家里,他们不方便留下来陪我。天黑之前他们就离开了,我站在阳台上看他们依偎着走远。然后回到客厅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发呆。我想起从前我跟严拓一起的快乐时光。有人说在绝望的时候回忆幸福,是最残酷的。我在自我惩罚。也许是真的太草率了,也许之前我们还没有真正的体会婚姻。我甚至草率到还没来得及听他讲过他的初恋,草率到他还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整理好自己的过去,草率到他还没有确定要跟我过一辈子,无论谁会出现……
      门开了,是我婆婆回来了,我搬过来她第一次回来这么晚。西西啊,怎么又没披外套?晚饭吃过了没有?我都忙得忘记天黑了。我没问她去干吗了。她走过来坐在我身边说,会好的。我不知道她了解到哪一层了。但我内心充满感激,我如此感激地面对着这个要抛弃我男人的母亲时,又感觉到了一种不协调。
      我想起小培曾经讲她小姨妈在怀孕六个月的时候,遭遇的一次第三者事件。后来一切归于平静,现在表弟已经八岁了,日子如从前幸福。也许一切都会如从前美好的。我以此为安慰,静静等待我儿子的出生。
      相处了这么久,我发现婆婆是个很乐观的人,只是眼神里总有一丝淡淡的忧郁。她平时也给我讲一些关于孕期皮肤保养和孕后身材恢复的小常识。她买来一些服装杂志跟我一起看,我们一起讨论衣服的颜色和款式。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五十几岁的老人竟能对现在的流行趋势了解那么多。那天我们正拿一本《上海服饰》聊得火热,严拓上楼来了,屋子里一下静下来。很久没见他了,我看一眼他的衣领,依然洁白,却不是从前的挺拔。我才记起,我已经有一个周没有在睡前给他熨过衬衫了。我知道每天睡前的失落是因为少了这一步。我脑袋里突然浮现出那个芭芭拉的脸,构想她抓熨斗时的样子。芭芭拉虽然老了点,但她的那种属于成熟女人的风韵依然可以让女人们有一些妒忌。兴许严拓在这件事上会被芭芭拉的亲友团评价成一个有责任心的男人,只是在我这里,他只有两个字:背叛。
      女人是很奇怪的动物,我有时甚至会想到去支持他们。我肯定是疯了,每次想完,我就这样告诉自己。
      严拓说,对不起。我婆婆走开了。我没说话。严拓说,西西,我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你相信我好不好。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可你已经做过的呢?严拓说,我知道去见她是我的错,可我也没有想过要离婚。他说的那么轻描淡写,见她,只有那么简单,却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我说,是我想要离婚,是我嫌弃你了,可以吗?严拓说,西西,你别这样。我没再说话。后来严拓就走了。我婆婆过了好久才从卧室出来。我知道她那会是去找严拓了,或许她还见到了芭芭拉。
      这件事不知怎么让季姐知道了,她说,西西,你别怕,季姐给你把严拓抢回来!我说季姐,没用的,他的心已经不在我这了,我捂着自己的心口说。季姐说,西西,男人很少有不犯错误的,严拓走错了这一步,只要他能回来,你们就还能幸福。我知道季姐说得不无道理,但从我内心深处映照出一个芭芭拉的脸,我立刻对严拓厌恶了。我说,没用的,没用的。就算他再回来,以后都不会幸福的。季姐接了一个电话,说,西西,你好好注意身体。然后气呼呼的走了。我知道她不是在生我的气。
      一会儿,大鹏和秋晨就过来了。我知道肯定是季姐叫她们来陪我聊天的。她们尽量让话题轻松,说最近的娱乐新闻,说最近JUSCO又有衣服在打折,说蓝子的儿子有多可爱……最后话题又绕了一个弯,回到婚姻问题上来。三个人都沉默了。门铃突然响了,吓了我一跳。是小哥。他一向心直口快,说,别担心,正三堂会审呢!大鹏和秋晨对他挤眉弄眼,他也没注意。我没作声,转过身,往我家打了个电话。是二哥接的,他说,西西,你别管。就挂断了。
      我知道大家都为我好呢,可我不能在这安心地坐着。我拿过包,尽量压低声音,让自己看起来平静。说,哥,送我过去。他们都没拦我。大鹏和秋晨扶我下了楼。路上谁都没讲话。我只感到肚子在隐隐作痛。
      我很意外,芭芭拉也在。她穿的还是那件束带风衣,她眼角的细纹让她无法掩盖的已随岁月老去。我看到她就感觉心里的那道坚强的伪装彻底崩塌,我觉得严拓已经遥不可及了。顷刻间我就想起《天使爱美丽》里面的Amelie看到她的白马王子离开咖啡馆,一下子坍塌成碎片。我明白特技是导演加的,可感觉就是那么强烈。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她对我说,I did not want to break up your family. 很正统的美式发音。我猜想也许是在加拿大几年的留学让她有些优越感的。这个女人。我没多想,就跟她说一声 ありがと。她愣了一下,笑了。里面或许有不屑,也或许有尴尬,我没有抬头看她。我看见桌上的咖啡杯里只有一点残留了,知道他们肯定已经坐了很久。二哥把小哥拉到一边,我知道他是怪小哥把我带过来。小哥是个急性子,没等二哥说他两句,就吼,一次说清楚不是更好!你看西西都成什么样了,她挺个大肚子比照顾你和嫂子那会儿还瘦!我扶着沙发坐下来。很久都没有人开口说话。严拓就那样一直抱着头坐在那里,二哥和小哥并肩站在一边,沈钟瑞坐在一边发呆,季姐没有了那种河东狮吼的厉气,一脸无奈。秋晨和大鹏站在我身后默不作声。我转过头,墙上的婚纱照还很鲜艳。我们那时的笑容再也弥漫不到现在了。
      离婚手续我已经请汪律师办好了,你在协议上签个字就行,你看还有什么不妥的吗?
      我一边从手提袋里拿出协议书,一边说着。我有气无力地讲完这句话,严拓抬起头来。我知道芭芭拉肯定也吃了一惊的。所有人也不会想到,我自己什么都悄悄办好了。汪律师是蓝子的表哥,以前上学时就认识的。上次我问他电话时,还跟蓝子撒谎说有熟人要找律师的。我对于这场婚姻没有太多的期盼,只愿早点结束这场噩梦。我感觉到大鹏从身后握了握我的肩。其余的人面面相觑。我把离婚协议放在茶几上,,探着身子去签字。肚子疼得更厉害了,我皱皱眉头。正准备狠狠写下罗西西三个字。严拓一下抓住我的手说,西西,我不想离婚。那你是准备同时拥有两个女人了?我的台词就像是事先准备好的,说得连我自己都感到好像是有备而来。他说芭芭拉马上就要回加拿大了,再也不会来了。那个芭芭拉什么也不说,只在一旁像小鸡吃米似的点头。我无力地看着严拓,说,那不重要。然后感到肚子一阵剧痛,眼前晕眩。
      我醒来的时候,严拓坐在旁边。他抓着我的手,紧紧地贴在他的唇上。我看他一眼,突然间觉得他老了许多。我知道他还是爱我的,但我不可能接受他的背叛。我别过头去,使劲抽回手,眼泪却不争气地往外涌。过一会儿,我感觉到一阵温热的气息。二哥趴在我耳边说,丫头,累了就睡回会儿吧。我闭着眼睛,感觉左眼的泪水顺着鼻梁流过,然后和右眼的泪水汇到一起浸到枕头里。
      医生进来,检查了一下说,家属来一下。我辨得出楼道里那个沉重的脚步声是严拓的。我在想一个“家属”的份量到底能有多重。
      大鹏和秋晨提来一大堆的瓶瓶罐罐堆满了床头的桌子。大鹏说,西西啊,你饿了吧。来,吃点东西。语气温柔得像个妈妈。我看她一眼,就感觉特委屈,眼泪又一直往外涌。大鹏一边掏纸巾给我擦泪,一边说,看你,都快变成林妹妹了。没事,吃完了,咱就回家,好不好?我闻见纸巾的香味,知道大鹏还用我们上学时用的“心相印”的纸巾,绿茶味的。我就更加忍不住哭。她以为是自己说错什么了,就赶紧说,咱不说了,不说了。来吃一点吧。我勉强喝了一口莲子汤,实在是一点胃口都没有。就一直闭着嘴巴摇头。大鹏说,为孩子想想吧。是啊,我的儿子还要幸福。
      也许每个女人的一生都要经历类似的劫难,那上帝岂不是太不公平了?况且我的磨难也来的有些太早了吧?我还没有准备好承受。也许科学上对于爱情的研究让人觉得好笑,但这是事实。科学家们认为,爱情就是多巴胺和去甲肾上腺素与血清素这三个元素组成的。而当这三个构成因素的前两个多,后一个少时,人们便感觉很浪漫。于是,用药物使这三者达到一定的比例就会产生爱情。是不是很可笑?可这是事实。是一个让人实在很扫兴的事实。而真正的爱情只能保持18到30个月。30个月,我似乎真的在这三十个月过后感觉到了什么。这是爱情,至于婚姻,它在曾经沧海和除却巫山之后,更多的应该是责任,一个人束缚自己去为别人考虑的能力。科学家的解释也许可笑,对于我们来说,爱是相互扶持。我想我对于爱情上升为亲情来储存的想法是对的,只是我没有告诉严拓也要这么做。
      我听见窗外的叶子簌簌的落下,秋天了,一个让人容易伤感的季节。
      我问大鹏,协议书严拓签好了吗?大鹏说,西西,别傻了。其实严拓是个好男人。我听见有推门的声音,我知道是严拓进来了。我没有去看。我只说,签好了就叫汪律师过来拿。大鹏出去了。严拓说,西西,我承认我是错了。可你能不能原谅我这一次,给我一次机会。我们不能离婚,我们还有儿子呢。我没有多少力气,可还是喊了一声,那搞成现在这个样子是怪我了?我想起那六件熨过的衬衫,想起那六夜的凄苦。本来准备给他判缓刑的,也坚决的要求快点办好手续了。我说,严拓,你对我仁慈点吧,别让我再看见你好不好?我不知道他听到这些会伤心到什么地步,我也没有恨他到这种地步,只是我忍不住要说。他没再说话,慢慢出去了。我看着白色的床单想象我们的未来。只是不管以后怎样,我绝对不会让自己忍受这种委屈--让自己生活在他不爱我的空房子里。
      这个时候我却莫名的想起了郝卫,想起他的笑靥和年轻时白色的衬衫、蓝色的牛仔裤。可那种印象坚定地存在却又很模糊,我努力去把他的脸想清楚,也只是徒劳。我的印象里只有一个眼神、一脸微笑,很近又很远。心又慢慢纠结起来。我不知道我这样是否也算是思想出轨。
      出院之后,我找了个婆婆出门的空当,约了汪律师和严拓过来。我跟严拓说,等儿子出世后,我会带他离开。我什么都不要。刚开始严拓什么都不说,后来,他说,西西,我想一辈子都照顾你的,我们能不能不离婚?我能感觉到心里的疼痛,但我还是说,现在说这些晚了。今天汪律师也在,你就签了吧。我把签好的协议给他推过去。很久,他拿起笔又放下。他说,你实在要离,房子留给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半年的期限,让我为你做点什么?我从旁边抽了一张纸巾,擦擦眼泪说,你还是现在就签吧,拖着也没什么意思。又过了许久,他终于拿起笔。婆婆一下子进来了,她说,严拓,你不许签。
      我知道我们的破裂在婆婆那里也是种莫大的伤害,她希望我们能好好的。可是已经破碎的东西不可能再恢复了。我对严拓很绝望。
      我婆婆说,严拓,你爸没死。
      空气一下子凝结了。我以前只听严拓说过,他爸在他出生之前就去世了,是个好人。除此之外,我再也没听过其他关于他爸的事。如今婆婆又提起说严拓他爸并没有死,我不知这意味着什么。
      其实,那个慷慨到送我们一辆捷达做结婚礼物的叔公就是严拓的爸爸。当初婆婆年轻时,和许多人一样没有逃过七年之痒的劫难。离婚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已经怀孕了,于是她只身一人来到H城,在这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定居。严拓出生以后,她只说爸爸已经死了,是个好人。周围没有人知道严拓的身世,于是那就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了。过了好多年,严拓的爸爸找到了他们母子,就定居在H城。婆婆一再坚持,于是,严拓爸爸不得已以叔父的身份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去帮助他们。许多年了,严拓的“叔公”一直“替他爸爸”照顾他们母子。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乐观的婆婆眼神里的那一丝忧郁是因此而起。
      沉默许久。汪律师站起身来说,既然这样,那我就先走了。你们如果有需要再找我。婆婆说,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严拓出去送汪律师,我什么也不敢说,我怕婆婆突然就哭起来。
      严拓慢吞吞走进客厅,到我婆婆身边突然就跪下了。那时,除了害怕我没有别的感觉。他用哭腔说,妈,我对不起你。声音很大。我紧紧抱着婆婆的肩膀不去看他。婆婆说,你是对不起西西啊!你混账啊!严拓说,妈,求你叫西西不要跟我离婚,我会好好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一直低着头,看见泪水打在衣襟上,晕开一片水花。婆婆摸着我的头说,孩子,让你受苦了。我扑进婆婆的怀里,哭得特别委屈。
      看在儿子的份上,你给我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吧。我不知道严拓是什么时候蹲在我身边的。我没有说话,感觉怒气就在一瞬间消散,只剩恐惧。
      然后,日子突然就平静了。我没有想到。

      入冬,天开始冷了,我搬回家住,严拓也把婆婆接过来跟我们一起住。我们习惯上午去散步。严拓去上班,我和婆婆相互搀扶着在小区里漫步,冬日的上午总是很温馨。
      那天我跟婆婆从楼下散步上来,看见严拓陪着叔公坐在客厅里。见我们进来,他一下子站起身来,样子很不安。我感觉严拓是把什么都挑明了。婆婆说,我把手套忘在下面的椅子上了,转身就走,我来不及拉住她。严拓过来扶我时我才发现,原来我连自己的脚尖也看不见了。我说,叔公你先坐着,我回房了。我从卧室走到阳台,发现婆婆在远处走来走去。她要逃开叔公,我不明白。既然她把一切都说了,大家就开诚布公吧。
      过了很久我听见叔公说,那我先走了。
      叔公走了很久婆婆才上来。我们坐在客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严拓说,妈,你看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一家是不是也该团圆了。我婆婆没说话,起身走开了。然后我看见她把厨房的门关上了。我不知道三十几年是个什么概念,只是觉得那么多年之后,原来的爱情早就没了它的模样。但是叔公至今未娶似乎也昭示着一个希望。
      晚上关灯之后,严拓说,你说爸爸这么多年一直未娶,妈为什么还不肯原谅他呢?我没有回答他。我问,严拓,如果当初我们俩离了婚你会不会也终生不再续娶?严拓说,你说呢?我说,严拓,你真狡猾,你至今也没跟我摊牌。
      严拓这才讲起。芭芭拉的事发生之前,大概有两个月,有天晚上,我做梦竟然喊了郝卫的名字。为此严拓一直耿耿于怀。而芭芭拉只是他借口来气我的,只是没想到我反应会有这么剧烈。
      我想起来那个奇怪的梦,它至今在我的记忆里十分清晰。
      我们去做礼拜。牧师说,有个传说中的水晶球,真正强烈的爱情能让它炸开。她的炸裂会让一百对有情人免去磨难,得到她碎片的人会一生幸福。当时只有二哥、小哥、郝卫还有我。小哥开玩笑说,西西,你去跟郝卫试试,这可是为人类造福的事。那么漂亮的水晶球,走过的人都过去抚摸一下,而且那也只不过是个传说。我没有多想就过去扶住她,没有任何反应。我回头跟小哥说,只是个传说嘛!还没等说完,水晶球就炸开了。淡紫色的碎片飞出去很远。小哥说,我知道你有多么爱郝卫了。而郝卫为了给我挡住飞溅的碎片把自己扎伤了。牧师说,这就是真正的爱情。看到郝卫被水晶球扎伤了,我本能地喊了一声,就惊醒了。我当时怕严拓会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就没把这个梦给他讲起,但我一直茫然与这个梦的寓意。我一直以为这其中有什么玄机。我还怕自己真的是还没把刻进我心底的那个郝卫放好,还没好好去爱严拓。我谁都没有讲,自己默默守着一个秘密。可是我没有想到。原来那次他听见了我在叫,原来他很在意我的梦,原来他是个那么小气的男人。也许这个梦是上天赐给我去检验真爱,去珍惜生活的。生活有时需要一些苦难,有了苦难我们才会更加懂得幸福、珍惜幸福。
      我说,严拓,我早就准备好跟你过一辈子了,你干吗不信任我。其实是我没有想到一个奇怪的梦也能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我知道人在黑暗之中比在明亮的地方更容易讲真心话,所以严拓在我耳边轻轻说,那是因为我爱你啊。我相信他。只是经历过这件事以后,他曾经给我的那种信任总在我内心深处打一个小小的折扣。从前,我对他的那种完全的依赖,也已被稀释。那个芭芭拉,留给我一个伤口,隐隐作痛……
      我在淡淡季风里写:
      你是一棵树
      春去秋来
      你或许是我生命里的一棵树
      我愿停留在你嫩绿的枝头
      在百花齐放的时候
      眺望远方

      春去秋来
      你或许是我生命里的一棵树
      我愿栖息在你浓密的臂弯
      在你的阴凉里度过
      炎炎盛夏

      春去秋来,
      你或许是我生命里的一棵树
      我愿守候在你枯黄的发梢
      在叶子飘尽之前
      为你歌唱

      春去秋来
      你或许是我生命里的一棵树
      我愿定居在你孤独的枝丫
      寒冷的季节与你
      相依为命

      春去秋来,
      你或许是我生命里的一棵树
      花开花谢
      我守候你每一次的轮回
      爱情还在
      我梦想昨夜的玫瑰永开不败

      看着这些句子,我知道自己早已经离不开严拓了。但至于芭芭拉事件,我还是不能确定自己要用多久去彻底地原谅他。

      我老家有个规矩,就是女儿在生小孩之前的两个多月要派儿媳过去探望。我妈就我这么一个女儿。她一直不放心,就天天打电话。大鹏说,你二哥就是你亲哥,我来天天盯着你吧。我们开着玩笑,看见阳光从落地窗里洒进来。
      门铃响了,大鹏去开门。感觉她在门口停留了很久。我问,大鹏,谁呀?是从惠。也许她们俩的相遇的确是件很尴尬的事情。我总觉得从惠是很有修养的女人,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可大鹏心理的排斥我也能理解。就如同我当时遇见芭芭拉,即使她要离开,我依然无法毫无顾忌地接受她。我总以为,相处得久了就什么都好了。所以当大鹏走过去拿手提袋的时候,我冲她使眼色,叫她不要离开。从惠回老家了,这次是受了我妈的嘱托来看我的。她提了老家的红枣来。我很开心,叫大鹏一起尝,可我总感觉她始终放不下那种尴尬。从惠是聪明的女人,她说,大鹏啊,你跟西西是好姐妹,我也是,那以后我们也是好姐妹了。来,尝尝我们家的红枣可好吃呢。空气里多了几分流畅。从惠从来都是很懂得让人去亲近的人。三个女人一台戏,我们三个一起就演出了美好的生活。三个性格不同、经历不同的女人讨论我们的生活和未来,其乐融融。
      没多久我婆婆就上来了,她又提了一大堆的婴儿用品。她说,早晚都是要用的。我们三个都笑了,大鹏说,西西啊,你妈是等不及要抱孙子了。看着家里的婴儿用品越堆越多,我觉得有一种未来的幸福在悄悄弥漫。
      婆婆留大鹏和从惠中午在我们家吃饭。婆婆在厨房忙着还不忘跟我说,西西啊,吃饭前先走走,不然一会看着我们吃那么多要馋啊!大鹏扶着我慢慢在客厅里转,从惠去厨房和婆婆忙。大鹏说,西西啊,还没几个月呢,你肚子就这么大了,将来儿子可是要成超人的。其实婆婆早就说过要不去医院查一下吧,可前一段时间大家都在忙碌,无心去顾这些,孩子健康就好。我说,大鹏啊,没准是两个,那你不就有两个干儿子了。俩人一直在说笑。
      严拓回来了。他很少在家吃中饭。见大鹏在,严拓说,刚好,把二哥一起叫过来吃吧。我看了看厨房,又看看大鹏不知道该怎么说。严拓没等我们说什么就拨了电话,我只“哎”了一声就听见他说,二哥啊,嫂子也在这边呢,你就一起过来吧。刚好从惠端一盘菜从厨房出来说,呶,我刚学的,正宗韩国料理,先让你们尝尝啊!严拓愣了,握手机的手停在半空,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从惠只愣了一下,马上就把盘子放在茶几上说,赶紧尝尝啊。很轻松的样子,然后又进厨房去和我婆婆忙了。一个聪明的女人。
      后来,严拓说,我还有事,先下去了。我知道他肯定是去楼下拦二哥了。我们也没等他就开饭了。我婆婆刚说,怎么刚上来就走了,我还以为他今天要在家吃呢。我和大鹏面面相觑。就看见严拓带着二哥上来了。我偷偷看一眼从惠,表情有一点尴尬。我知道谁遇见这样的场面都会如此的,真不知严拓是怎么搞的。
      二哥径直走过来,大家都在呢。然后跟我婆婆说,阿姨,我可是过来赶饭吃的。我婆婆很开心,忙着去给二哥拿碗筷。我瞪一眼严拓,他倒笑得坦然。我不知道他故意带二哥上来时什么想法,有一点担心。一顿饭大家有说有笑,也没什么。只是我感觉得到空气里多多少少有一点其他的味道。还好,没有什么状况。吃完饭我感觉如释重负。
      其实有些事你越是躲就越是觉得可怕,什么都讲开了就一切都好了,严拓说得很轻松。我看着他感觉生活带给他许多睿智。
      叔公的事有一段时间没人提起了,我们匆匆过着自己的日子,慢慢淡忘了。直到那天我在婆婆的床单上发现了一张两寸黑白照片。凭感觉,照片上年轻的女人是婆婆,那个年轻的男人应该就是叔公。也许这是他们的结婚照,我想。我没有出声,悄悄把照片放回去。和婆婆下楼散步的时候,跟婆婆谈起关于婚姻。我说,妈你说夫妻在过银婚、金婚的时候是不感觉特幸福?我婆婆说,是啊,等你跟严拓过的时候就能感觉到了。那我们给你过好不好?我刚开始说完的时候,婆婆还说,傻孩子,妈怎么过呀。后来就沉默了。我于是劝她跟叔公,或许应该是公公了,好好谈谈。很久,婆婆才说,其实早就不恨他了,不然也不会让他一直照顾严拓。只是一个人习惯了,不想再去改变什么。我知道婆婆的内心深处是渴望被照顾的,因为外表再坚强的女人,她的内心深处总有那么一片地方是柔弱的。我相信他们能够再走到一起的,四十年前的缘分还会继续。我眯起眼睛看一眼太阳,冬日的阳光虽不那么强烈但它终归还是要发热的。就像婆婆的爱情,虽然不表达却一直在她内心停留。
      我跟严拓在策划一个小“阴谋”。我们只说要给婆婆过个特别的生日,让她自己在家呆两天,我跟严拓每天中午出去一趟。每次我们要出门的时候她都说,妈怎么过都行,你们好就什么都好了。严拓啊,你别把西西累着了。我们是去找叔公了,跟他谈妥了,就又去找了我妈以前特别要好的老姐妹。然后在婚庆公司订了鲜花。又订了一个大蛋糕。我们还陪叔公去买了西服跟戒指。一直忙了四天。我真的是很累,不过想着婆婆就要到来的最浪漫的一个生日,每次都在梦里笑醒了。严拓说我是走火入魔了,我说看着一对老人再次走到一起是我们的幸福。
      婆婆生日那天我们装作什么计划也没有。中午我婆婆叫了二哥和大鹏过来吃饭。晚饭之前,严拓装作不经意地说,妈,你还有什么心愿吗,就今天一次帮你实现了吧。我婆婆说,我的心愿啊,就是你们都平平安安的,将来我的孙子健健康康的。严拓又提示了一次。那你的幸福就是我们的幸福,我们这次就幸福一次好不好?他一边看表一边说。我觉得那个叔公实在是太沉得住气了,说好六点钟准时的,就差一分钟了,他还没来。我冲严拓使眼色,叫他下去看看。严拓一开门,就听见他说,爸爸过来了。婆婆愣了一下就站起身来。我看见公公穿着棕色的西服,打了领结,捧了一束火红的玫瑰,站在门口。我偷偷看一眼婆婆,她轻轻低下头,脸色有点发红。严拓推了公公一把,然后过来扶我进卧室。我轻轻拉了婆婆一下就走开了。回到卧室,我简直激动得坐不住,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感觉外面很静。严拓过来,抱抱我说,西西,谢谢你。
      后来大约过了半小时,送蛋糕的过来了,我跟严拓才出去。婆婆尽量掩饰着自己的紧张,我跟严拓都偷偷地笑,我们能感觉得到婆婆心里的那一份意外,那一份惊喜。我很开心,把我们的这次伟大的计划写进博客里,很多网友都留言祝婆婆幸福。
      婆婆说,等孙子出生之后就搬回去住,在那边帮我们照顾小孩让我们安心工作。我知道她和公公的新生活马上就要开始了。我跟严拓相视一笑。
      晚上睡前我照旧从阳台上取下严拓的衬衫,正准备熨,严拓过来说,西西啊,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以后不要再做了,让妈熨就好,你自己小心。我们全家人的希望可都在这呢。我说我怕自己一下子停下来会不习惯。
      严拓突然问,要给我们儿子取什么名字?我才想起其实取名字的事婆婆早就在几个月前跟我提起了,只是芭芭拉那件事一来就什么都搁置了。我跟他开玩笑说,就叫严斯坦好了,等着他以后再研究出“广义相对论”,和爱因斯坦一起发扬光大了。他一本正经的点着头说,不错不错,我老婆眼光就是长远。我说,不用你操心,妈肯定都想好了。严拓就立刻要去婆婆那问。我拉住他说,你也太心急了吧,妈肯定都睡了,明天再问吧。
      第二天,严拓照例一天不在家,我也把名字的事给忘了。吃晚饭的时候严拓回来,一进门就问,妈,给孙子取名字了没啊?我婆婆本来坐下来准备吃饭的,就站起来回卧室拿了一大页纸出来,递给严拓,笑得很神秘。我凑过去才看到那一大页的纸上全是名字,分成两纵排,左边一排是男孩名,右边一排是女孩名,写得整整齐齐。于是严拓“一、二、三、四……”的开始数。婆婆说,不用数了,一样二十个。前面十个是我取的,后面是个是去找专门取名字的给取的。我抬头看看婆婆,她一脸的得意。我在想是哪天她悄悄出去,去找那个什么大师去了的。她知道我不喜欢要什么大师帮忙算运气之类的,就没告诉我。
      员睿,这个不错,这个是你取的啊,妈?严拓认真起来。我婆婆说,看你着急的,先吃饭,以后有的是时间按让你慢慢选。严拓说,对了,西西,明天带你去医院作个全面检查,上次医生就说你营养不良的。我婆婆抬头看看我说,严拓这次终于想到要做正事儿了。
      作完检查回家,一进门婆婆就迎上来问,怎么样啊?严拓一边脱外套一边说,妈,有一个大意外。我婆婆立刻就紧张起来。我说,严拓,你别让妈担心。我婆婆一边帮我脱外套,一边紧张的看着我。严拓笑着说,妈,医生说是双胞胎,以后照顾孙子要累了。妈特别高兴说,双胞胎好啊,妈不嫌累。坐在沙发上我问严拓,你每天都儿子儿子的叫,要是两个女儿,你会不会失望?严拓说,我的傻老婆,怎么会呢。哎,咱妈那张纸呢?严拓找来那张写满名字的纸,指给我看,说,你看啊,这两个名字,严琋、严琦,我觉得都好,很难割舍任何一个。要是两个女儿不就刚刚好了。我倚在严拓肩上感觉特别幸福。其实我心里是特别想要生儿子的。我妈就我这么一个女儿,她总说,你要是个男孩就好了。我不知道是男孩会如何,只觉得也许儿子能给妈妈更多的安慰。我还记起上学那会儿,我们经常开玩笑,大鹏总说我,西西啊,你母爱泛滥,以后肯定能生儿子的。
      这两天公公经常过来,严拓也不忘要问一下取名字的事。果不出我所料,公公一下子写下像“子谦”“自袆”这样的十几个名字。我猜想他兴许早就开始向关于名字的事了,这是一个老人的幸福。
      外面一天天冷了,我和婆婆也只在中午偶尔下楼去散步了,于是我的体重在飞速的增加。等到我觉得自己似乎胖了许多的时候,站在壁镜前,我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长了双下巴,突兀的锁骨也深深埋进松松的肉里。婆婆说,这样孩子营养才供的上。于是我一天比一天吃得多,生怕孩子一出生就比别人差似的。婆婆叫我尽量少坐在电脑前写东西,有辐射,对孩子不好。于是开始我只偶尔动笔写点什么,慢慢就懒得动笔了。有时翻翻杂志,看点韩剧什么的。总是觉得很无聊。大鹏也不经常过来了,上个月她去应聘,现在已经正式上班了,只在周末过来陪我聊聊天。我有时也给蓝子打电话,跟她讲起以后要怎么减肥什么的,有时也给纤锐打电话催她赶紧嫁人。

      很意外,我儿女双全。我听见护士说,恭喜,是龙凤胎时,我再次感觉到了上天对我的恩宠。也许人的一生遭遇的磨难越多就会越得到上天的偏袒,我很幸运。女儿很顺利地先出生,儿子让我的剧痛持续了两个多小时。严拓跟我开玩笑说,西西,就像古人那样,给他取名叫寤生,好让他以后记得让你受了这么多苦。正说着护士过来要登记姓名,严拓说,西西,准备好的那几个你来选吧。我说,女儿就叫严琋,儿子嘛……严拓说,他让你那么辛苦就叫严辛,让他以后记得啊。护士却说,现在两个字的名字已经不给登记了,要不你们再考虑考虑吧。
      我跟严拓正商量着,婆婆和公公带了东西吃,看外面天还没大亮。公婆在的时候严拓就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抱着一大束的玫瑰说,老婆,今天情人节。我很意外,也许这次就是我今生最浪漫的情人节了。严拓说,情人节你送我一大胖儿子一漂亮女儿,我只送玫瑰怎么想都是我赚了呀。公婆就在旁边,严拓一点也不避讳什么,我从没见过他这么兴奋,一直在说话。也许真的是如此,只需三年,严拓的那种淡淡的羞涩就被岁月冲刷得无影无踪了。我不知是喜是悲,但在我儿女出生的时候,我明白今后等待我的是幸福的辛苦。我已经做好了为这两个小家伙全面奉献的准备了。
      护士抱他们俩抱过来给我看的时候,我没有太多的感觉,只是特别累。她们把两个小宝贝放在我身边,说是要让他们感觉我的心跳会睡得更香。严拓就趁机拿了数码相机帮我们拍照片。后来,那张有我惨白的笑脸和V形手势还有两个小家伙张牙舞爪的照片就被严拓冲成二十四寸的挂在卧室里,结婚照的旁边。
      护士第二次过来登记的时候我们才想起来名字还没取好。我说,儿子加一个字叫严可辛,女儿就顺一下叫严安琪。其实很久以前我就想,如果将来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就叫她小安琪,我如愿以偿。严拓很满意。我跟他说,他们俩就是兄妹吧,姐弟不好。严拓说,我明白,还是你那套思想,男孩子要学会保护,女孩子要被保护,对不对?呵呵,再说了,从医学的角度来看,后出生的就是大的。
      两个孩子都很健康,只在医院呆了两天就一起回家了。严拓接了我妈过来帮忙一起照顾小孩。于是每天两个老人一起在这个还算宽敞的家里说笑着、忙碌着,幸福着。家里除了笑声还充斥着音乐,莫扎特的钢琴曲是最多听到的。严拓不停地买着世界名家名曲的唱片,电视厨下面一层的玻璃柜里渐渐摞满了许多我从前从没听过的音乐。
      等我能自己活动的时候就又开始写东西了。我看到电脑上严拓上传的照片,快有一百张了,大都是我睡着的。很甜也很温馨,深深感觉到这种温馨已经随着两个宝宝慢慢渗透了我们的生活。我把他们俩的照片发到我的博客上面,让后把他们的成长用文字记录下来,于是我的幸福也顺着文字传给我的朋友。我看到我的宣言:我快乐地生活,就要把我的快乐传播。我正在做。
      我在“淡淡季风”的留言板上看到一个叫“樱花源”的人,她说,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一定要经历一场暗恋,为此思量,为此忐忑,为此殒身不恤,而后诧异于一段奇缘。于是爱情的故事虽千年不变,总也让人梦寐。她还写:
      闺中怨
      寂寂深闺碧玉珠,凄凄昨夜尽模糊。
      不闻天际斜阳去,细数庭前落花图。
      百转柔肠谁共诉?千般期待复桑榆。
      西风望断青山老,万种闲愁梦也无。
      我给她回复说,樱花源,我请你做淡淡季风的管理员好不好。马上就有回答,她说,好啊,谢谢你。从她那里我感到与淡淡季风相融合的东西。
      我婆婆总在闲下来的时候教我怎么慢慢恢复身材,很奇怪,我妈倒是每天警告我说只顾着减肥宝宝的营养会跟不上。我每天笑着,很满足。也许幸福就是这种很简单的满足。
      纤锐打电话说,西西啊,我也要嫁人了。语气有一点伤感。我很奇怪。她开玩笑说,西西,你母爱泛滥了那么多年,这次该派上用场了。我们就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她说,西西啊,给你女儿做干妈吧,女儿心好,我怕自己以后没福气有个女儿。我说好啊,你以后有了女儿也让她管我叫干妈呀。纤锐突然就不说话了,我没有开口问。我知道,她要告诉我的就不必等我去问,而她不想说的即使我再怎么问她也不会开口。于是我们俩就一直沉默。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说,西西我该怎么办。带着哭腔。
      原来,她要嫁的人是一个大她二十六岁的老男人。她觉得她可以从从他那里得到足够的照顾和温暖。可是这个和他爸爸相同年龄的人不被家人所接受。她很难过,不想让爸妈伤心,又不愿放弃她的幸福。我想起多年前乔纤锐每天大声地宣读她的座右铭,“不计后果地爱,毫不含糊地恨”。我说,纤纤,你真的是为爱情而结婚吗?她沉默了,她说,是一种依赖。我记起多年前那个高喊“非帅哥不嫁”的小女生轻松的笑声。还有,我告诉她我要跟严拓结婚时他警告我说,西西啊,三岁一个代沟,你们都快俩代沟了!我知道她肯定是疲惫了年轻男人的浪漫花样。她说,从前喜欢的总是要改变。我不知道这应该归咎于女人的善变还是纤锐的成长。
      我跟她说,我知道美国有个女作家叫A.Jaworski,她二十四岁时嫁了一个大她三十岁的人,等到她三十七岁的时候丈夫就去世了。她自己带着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艰难地生活。但她说,她从没后悔过,她跟丈夫生活的十三年是她一生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而这种幸福弥漫了她的一生。
      纤锐说,西西,我明白了,我会很幸福的。我知道纤锐所要追求的只是一种受伤后的安慰,只是如果这是她一生所渴求的,那么这就是幸福了。她总有自己的选择,其实选择了也就是幸福了。沿着自己想要的去追寻,每个人都会幸福。

      眼看就要过春节了,我让严拓一起把我爸也接过来。我爸是厨师,于是做饭的重担就从婆婆身上转移到爸身上了。公公也经常过来。大鹏放了假,也经常过来帮我带小孩。于是我们家三室两厅的房子渐渐变得拥挤起来。严拓说,西西啊,咱该换个大房子了,以后就接爸妈来住在一起,你也不用一个人在家嫌寂寞了。我说,好啊,等哪天我们中个六百万的彩票就买一栋别墅啊。他说,那好,就别墅了,等什么时候当礼物送你啊。严拓像是认真起来了。我不知道他的生意做到多大了,只是感觉他越来越忙,越来越瘦。我说,严拓你得替我好好注意身体,以后还等你好好培养孩子们呢。我每次尽量说得轻松,却感觉到一种压力。看着他一天天的瘦下去,我很担心。我跟我爸说要给严拓加料,我爸要我去超市给他买点补品什么的。是啊,我也该出去走走了。
      几个月来我第一次去逛超市。感觉臃肿的腰肢让我走路时感觉自己在摇摆。路过镜子时我才发现自己的确是需要狠狠减肥了。看到新上的春装,我有一点沮丧,但大都是信心。我相信下一个夏天我还会穿裙子,尤其是那件冰粉色的连衣裙。
      买了很大一堆东西,费了好大力气才提到超市门口,打的时我都不敢看司机的脸色,生怕见到一脸的不情愿。那司机还算好,帮我把东西提上车。突然我听见他说,罗西西,是你啊。我仔细看看,原来是杨远超,高中一年级同学,那时只知道他是转学了,也不知在哪,没想到在这遇见了。他看看我说,罗西西,说真的,你比以前漂亮了,可……他突然停住了,他以前是我们女生最怕的,总爱揭短。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就说,老同学,这刚见面就想说我胖啊。他挠挠头,笑了,说上车,咱路上聊。他说,当初是爸妈离了婚,妈就带他回H城老家了,可在这边他户口是外地的,没能参加高考,就自己去外面闯荡。打了几年工就累了,回来结了婚。如今有一个女儿。他问我现在怎么样了。我说,你没见我这么胖啊。刚好到我们家楼下了。我说,上去坐坐吧。他说,还要跑活,就不去了。我笑了,说,那你总该帮我把东西送上去吧。他问,怎么一个人买那么多东西?我说,没办法啊,老公太忙。他笑了说,那就舍得让老婆一个人这么累啊。到了我们家门前,刚开门就听见两个小东西一起在哭,婆婆和妈一人抱一个在客厅里转。杨远超说,原来啊。我婆婆见来了客人就赶紧说,快请进啊。西西,怎么买这么多东西,还要人家帮忙提,多不好意思。我说,妈,这是我高中同学,好多年没见呢。杨远超说,我还要去跑活,有时间再来坐吧。就急着要走,我婆婆赶紧把安琪递给我,过去招呼杨远超。其实我可以理解,就靠开的士其实真的很难在这里过得舒服,况且孩子还要上学,他又不是本地户口,我也没有想强留他。差点忘了付车费,我给他拿钱,他却推辞说,老同学,就当是搭顺风车了。我说,这怎么行,你这是生计,况且我还耽误了你这么长时间。我跟婆婆说,有时间请他到家里来吃饭,看他这么忙就不留了。杨远超从进门就一直站着,我看得出来他很着急走。他留了一个手机号说以后联系,然后就匆匆下楼去了。事实上从那时到现在他也一直都没有与我联系过。这一次是偶遇,下一次见面也只能等待下一个偶遇了。
      其实每个人都在为生活奔波,只是方式不同。杨远超在努力创造一个更舒适的生活罢了。

      孩子刚刚五个多月,我以为生活会像从前一样继续平静。严拓说,西西,用不了几年,我真的会让你住上别墅的。他决定去瑞士,他说,那边的水晶品工艺还不算很发达,应该有市场。他说,就一个月,我只是去考察。我真的很难接受。其实就像《武林外传》里佟湘玉说得那样:对我来说平淡、温馨就是一切,而在老白那里一钱不值。只是我不知道在严拓那里是否真的像在老白那里一钱不值。严拓一直在尝试冒险,也许二十几岁的那种冲动在他身上一直延续。也许是跟婆婆过的那些艰难的日子真的让他怕了,他一心想追求那种近乎奢华的生活。他想给我和孩子们一种富足的生活,可他却从没问过我那是不是我想要的。
      我知道,也许天空不是蓝色的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喜欢蓝色的神秘;如果冒险不被人肆意地渲染也便不会那么充满诱惑力。严拓如果喜欢平淡的话就不会一定在这个时候飞去瑞士。
      妈和爸本来是回了乡下的,在这边呆了两个多月爸就说不习惯,回去看看。再过一个月妈也呆不住了。几小时的车程对爸妈年迈的身体也是一种苦难。他们回去之后公公常过来,严拓也有时间就呆在家里。还好两个小家伙还算乖,我们也不算太累。这次又得接他们过来了。
      妈和婆婆一起带孩子,爸做好饭就经常到楼下的小广场上下棋。
      我闲下来,就感觉时间过得很慢。数着日子盼到月末,严拓打过来电话说,瑞士这边的市场比我想象的还要大,放心,肯定会很快就发展起来的。听着他兴奋的语气我却快乐不起来。因为他说,我还要在这边再呆一阵子。我婆婆说,男人嘛,总要有自己的事业,在外面闯是避免不了的。我知道她早已经一个人生活习惯了,可我不同,总感觉生活中少了什么,整天心神不宁。婆婆拿一张照片,指着上面教安琪,爸爸。我眼泪马上就下来了。
      我妈说,他累了会回来的。很久以前拿来安慰我的话,总也没有真的如此。妈抱着可辛,一边摇着一边说,宝贝儿啊,你妈想爸爸了,怎么办哦?我无奈地笑笑。
      走进书房,打开我的博客,想起来要写点什么。

      思念是牵连的线
      线的那边是我想象中你眼神里的深邃
      这边却是我无律的心弦
      我在每一个夜晚询问你的归期
      快了快了
      含糊得让我感觉要等到永远

      只写了几句我就感觉到凄苦了。于是我索性随意翻看,淡淡季风里“樱花源”的一首新诗《雨后》,有着淡淡的清新:
      润雨青山爱骄阳,疏林啼鸟晒新装。
      风卷百花飞萤火,烟笼红杏藏异香。
      翩跹粉蝶逐芳草,窈窕轻蜂竞回翔。
      更有新鸭三两对,无忧嬉戏在池塘。
      我在想“樱花源”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子,楚楚动人或是梨花带雨。有她在,淡淡季风里的清新更加沁人心脾了。我庆幸在这个喧哗的时候还有这样的女子、这样清新的诗句。我不会写古体诗,偶尔想起几个妙词,却总也连不成整句的。
      正想着,听见客厅里一阵热闹。是季姐,带了她家伊诺过来的。小家伙看见我们家可辛和安琪兴奋得不得了。一边趴在他们面前做鬼脸,一边喊,西西阿姨,他们会叫妈妈了吗?我说,伊诺啊,你自己问问他们啊。我们在客厅里笑着,听见伊诺一本正经地说,喂,你们两个告诉姐姐,你们会叫妈妈吗?妈和婆婆扶着可辛和安琪面对面坐着,两个小家伙呜哩哇啦地说着谁都听不懂的语言。季姐说,西西啊,你真幸福。我笑着,却忍不住去想严拓。后来,季姐说,现在这是怎么了,都想着去外面做生意。哎,西西啊,你说,老沈行吗,也跟着去掺合。我不知道季姐的河东狮吼是对沈钟瑞没效了,还是现在季姐根本就不吼了,像老沈那样的人安安心心当了那么多年的语文老师也会想要出去做生意,真感觉是时代变了。老沈和严拓原来就是同事的,也许当初严拓决定下海还算是一种先见之明吧。只不过现在很多东西都变了,就连他的白衬衫全部自己拿去干洗,我的熨斗也久久地搁置了。季姐还说,秋晨和她男朋友又分手了,真不知这人都怎么了,秋晨这么贤惠的女人难寻啊。不过她也是的,自己做着美容师,又做一手好菜,干吗总是要求这么低,总想嫁个穷小子。我又想起我小哥没着落的未来。
      季姐走后,我仍然后到书房。点进樱花源的博客,背景乐响起来,《The Day You Went Away》 :Be lonely since the day , the day you went away……立刻就勾起了我的感伤。她写:季节就是季节,代谢就是代谢,生死就是生死,悲欢就是悲欢。无需参与,不必流连。看到这些我感觉到那些或缤纷或温暖的往事就无法制止地在眼前一一浮现。
      我问大鹏,你说两个从没见过面女人会不会成为断臂之交啊?她说,罗西西同学,这么久没过去看你,是不中病毒了?你等着,我就过去给你医一下。放下电话我还在想关于那个樱花源。没过多久大鹏就风风火火地过来了,带了一大堆的《瘦身秘籍》之类的书。她说,罗西西同学,麻烦你注意点形象,都胖成这样了还不抓紧减肥。其实我比那会儿瘦多了,我感觉得到自己笑得有多惨淡。大鹏说,女为悦己者容啊,你们家严拓才几天不在家啊!看你!我跟大鹏说起樱花源,大鹏说,我可不喜欢这么黏的句子,女人不一定就得柔弱。我知道多年前那个独自撑起天空的小女子又回来了。我们又一起说起纤锐,她还是嫁给了那个老男人。大鹏很惋惜的样子。我觉得其实感觉幸福就好了。沉默了很久。我说,我也很久没见二哥了。大鹏说,其实这段时间我也除了早上很难见到他,每天晚上回来我都已经睡着了。他们两个开发海外的水晶工艺品市场,没准还真搞出点什么名堂,让他们去做吧。你呢,现在最重要的是让自己重新漂亮起来,明白吗?她说,其实很多婚姻里的意外都是因为女人不再像没结婚的时候那么注意打扮自己了。我不知她从哪里听到的这些理论,只觉得还是很有道理的,就牢牢地记下,开始专心减肥了。

      又过了将近一个月,严拓才回来。去接他的前一天我遵照大鹏的“旨意”去了趟美容院。早晨起来特意化了淡妆,把自己从头到脚收拾了一番才和二哥一起去机场。除去喜悦,严拓眼神里塞满了疲惫。见了他我竟要落泪,他抱抱我说,老婆啊,才两个月没见更漂亮了!二哥在一旁假装咳嗽,他才放开我。我低头笑笑,风轻轻扬起我冰粉色的裙裾,想起大鹏的那些“漂亮老婆”理论,想起许久以前三十而“丽”的满足,洋洋得意。
      两个小家伙已经能含含糊糊地发出“爸爸”这个音了,我妈跟婆婆抱着可辛和安琪,逗着他们叫爸爸。两个小家伙嘴里一直“爸爸爸爸”的叫着,可他们的目光却不在严拓身上停留。我悄悄地看着,也许对于他们,爸爸还没有定义。还好,严拓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只有满满的兴奋。
      社长打电话问我愿不愿意继续回去上班。我很开心,我的淡淡季风离开那本杂志已经快一年了。家里有妈妈和婆婆照顾,严拓的生意也越做越好,我没什么要去操心的,就答应社长下周过去。我跟严拓说了,他有些反对却不很坚决。他说,孩子们马上就要教着去认识一些东西,妈和婆婆根本不懂智力开发之类的东西。要我去听些幼儿智力开发的讲座,好好培养孩子。还要学些理财方面的东西,以后也能有用。其实,我并非是为了自己的理想不能为孩子们牺牲的,只是淡淡季风也是我的孩子啊。我没有把后面的话告诉严拓,心里一点一点想着。第二天我跟妈说起,妈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好好照顾好这个家比什么都重要。我知道我妈是安心做了一辈子家庭妇女,家庭对于她来说比什么都重要的。
      我正愁于如何选择的时候,纤锐打电话来说,西西啊,我十一去那边旅游,顺便见见你啊。小样儿,我可不是专程去看你的,也就有那么一点想你。她那张嘴是什么时候都坚硬无比的。我问,你老公也一起过来吗?她沉默了一下,马上笑了说,我不带他去。你想看就进我博客,里面有他照片。我们聊了很长时间。突然想起淡淡季风,想要是问纤纤她肯定会让我选择去杂志社去上班。很意外,她说,西西,其实我现在也跟你一样,想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了。想起从前她跟大鹏高呼“解放罗西西家庭主义思想”时蓝子笑得不成样子,纤锐叉着腰非要给我们俩上一课。我说,大鹏依然风风火火的享受工作的快乐,如今的纤锐却开始有了家庭主义思想,觉得很好笑。纤锐却说,罗西西你给我记得,这种思想只是处于萌芽阶段,至于实践也许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两个小家伙越来越刁钻,每次睡觉都得抱着,一放下就马上醒了,然后张牙舞爪地大哭。我妈和我婆婆很少让我照顾他们两个,说我不懂。我乐得清闲。
      后来我答应暂时做淡淡季风的编辑,一直到我找到合适的人来做这个栏目。于是,回杂志社工作的事就这么搁下了。我去学车,很快就考了驾驶证。严拓不用车的时候我就自己开车出去买些东西,偶尔也去二哥家,有时也去上些关于健康教育、儿童智力开发的课,可总感觉乏味,就买了些书自己在家看。觉得自己对食谱越来越感兴趣了,看了几本之后就自己慢慢捉摸营养的搭配之类的东西,呆在厨房里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一天吃饭时我妈突然说,西西,你厨艺有长进啊。我把自己对于厨房的喜爱写进博客里:
      蒙田说,我们必须保留属于自己的后厢房,自在地在这里营造我们真正的自由,以及我们的退隐和孤寂。我却以为,一个人可以没有自己的后厢房,但至少该有个自己的厨房,尤其是女人。
      现在很多女性都知道油烟是女人的大敌,它会加速皮肤的老化,于是一批又一批的男人接替女人钻进了厨房。比如我六哥。我并不是说厨房是女人的专利,事实上我提倡男人做饭。我只是说,厨房是个让人享受的地方,别轻意的就把这个美好的地方荒废了。
      厨房是个港湾,既可避风亦可娱乐。
      心情不好的时候,到厨房里做一道自己喜欢的菜。切漂亮的葱花,细细地料理,精心地煲制,真是件很幸福的事。“我爱厨房”那个节目的主题曲就很好啊——我爱厨房啊,爱厨房,我用我的真心为你煲一碗汤。于是我觉得为自己或者自己喜欢的人去用心煲汤是最浪漫的事了。
      热爱生活,从热爱厨房开始。

      樱花源说,有自己厨具的女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能为自己爱的人在厨房忙碌无疑是世界最大的幸福,而这种幸福我却无缘得到。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只感到一丝忧伤。
      十月一很快就来了。一号下午我接到纤锐电话,她说,我在宾馆,明天去你们家。我说她还是跟以前一样,突然就出现了,从家里出来之前也不打个招呼。我说,按理不该让你住宾馆的,可我们家目前情况特殊。她说,就因为这样才没跟你打招呼让你过来接啊。挂断电话,我就去准备见纤锐穿的衣服。打开衣橱,一件一件的试,衣服堆了满床,还是选不好。我妈嫌我太兴师动众。毕业都这么多年了,还一次没见呢,再说,见这一次以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当然要好好打扮一下,留个好印象了。最后我还是拿起那件冰粉色的连衣裙,站在壁镜前,突然觉得它带给我的不只是一种美丽,我骨子里已经把它定义为幸福了。
      第二天严拓叫二哥过来接他去公司。我一身淑女装扮,开着保时捷去见乔纤锐。见了纤锐特别惊讶,她夸张的衣服和五颜六色的头发让我不敢相信那个曾经在穿着上有些保守的小女生竟然成了这般模样。她看起来的确比我年轻许多,像二十几岁的小姑娘。也许是她怕自己老去吧,也许这样的确符合她广告人的形象。她见我一直看着她就说,罗西西同学,你表情是不是有点夸张了?看你,打扮得像个老女人!我笑笑说,我女儿和儿子告诉他们妈妈也该老了。纤锐说,你教我女儿叫干妈了吗?罗西西啊,你可别给我偷懒。我感觉纤锐还是像从前,或许比从前更见年轻了吧。我说还没来得及告诉大鹏呢。纤锐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甭先理她!去你们家吧,有你这么不好客的吗,还不赶紧招呼着。我瞪她一眼,你小样给我老实点啊,这可是在我地盘上。她立马乐了,说,罗西西,你终于暴露本性了。这些年没我在你是不装得很累啊?我无奈的摇着头,伸出一只手说,请吧,我的大小姐。她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头上的小辫子们在阳光下色彩斑斓。她突然回过头来说,罗西西,你不是坐公交车过来的吧?我叹口气,从手提袋里拿出钥匙,按了开锁键,那辆保时捷启动的时候乔纤锐还没回过神来。坐在车上她就一直在感叹,不一样了,自己开的确更帅!回去我也学!哎,罗西西,你用多长时间学会的?我不理她,她说,看你小样拽的。我白她一眼,继续沉默。她还是停不下来说,罗西西,你现在怎么给憋成这样了,你是不真老了?我打开音乐,莫扎特的《费加罗的婚礼》,她一下子静下来,搞得我不知所措。以为她下一句肯定是“伤自尊了!”可她什么都没说,静静地看着前面。我说,怎么了,小机关枪怎么突然卡壳了?她沉默了一会说,西西啊,你说结了婚就一定得变老吗?我说,不是老,是成熟。你也该像个大人了。她一副不屑的样子,我知道刚才的那一丝伤感又重新隐去了。
      一路上她一边八卦一边大笑,我看见多年前的影子仍然在她身上停留。
      到了我们家,没等我说话,她径直就进去了。见了我妈和我婆婆她愣了一下,回头看我一眼。我说,妈,纤锐。我妈和婆婆抱着熟睡的可辛和安琪一边轻轻走动着,一边朝纤锐点点头。我妈显然没看惯纤锐的打扮,停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我忙说,纤锐现在做广告策划的。婆婆似乎并不介意,把安琪轻轻放在床上,过来招呼纤锐坐。纤锐说,快让我看看,哪个是我女儿。我婆婆愣了一下,我朝她耸耸肩,朝安琪努着嘴说,咱们家安琪就是纤锐的干女儿。纤锐笑着,往后拨拨她的小辫子,就过去抱安琪,安琪动了一下,皱皱眉头就准备大哭一场的样子。纤锐吐吐舌头,赶紧把安琪递给我婆婆。我妈坐在沙发上,回过头问纤锐,姑娘,你老家是哪的啊?纤锐说,Y城。我估计我妈连哪个省的都不一定知道,她转过身来点点头,自言自语般地说,真远啊。我没说话。
      我问妈,爸呢,又去下棋了?妈说,去超市买菜了。我跟纤锐说,我老爸可是正宗厨师哦,这回我是沾你的光了。纤锐说,罗西西,我老公也是考了厨师证的。刚说完,她脸色似乎暗淡了许多。我没问。就听见我妈说,叫你二哥和嫂子过来吧,我来了这么长时间还没叫他们过来吃个饭呢。再说,你们年轻人在一起热闹。
      我打电话给大鹏,她说,忙着呢。我说,乔纤锐来了,你还忙吗?没等我说叫二哥一起过来吃中饭,她立刻就说,你等着!马上把电话挂了。我放下电话,冲在旁边的乔纤锐说,看你面子多大。她用一根手指头挽着她五颜六色的小辫子偏着头,洋洋得意,还冲我摆,说个人魅力问题!
      我叫严拓回来吃中饭,顺便叫二哥一起上来,他说,今天中午回不去了,凑合着吃点,晚上再说吧。看来他们俩又忙得顾不上好好吃饭了。
      一会儿就听见咚咚的敲门声了,我过去开门,乔纤锐就躲门后了,我摇摇头笑着,感觉纤锐童心未泯。大鹏进来看看说,嘿,罗西西,真有你的,骗我啊?我扶着门框说,是啊,叫你过来吃中饭的。一边偷偷指着门后眨眼睛。大鹏立刻就明白了,一边故意说,那好,我就在这边吃了,一边悄悄把头探到门后,接着是一阵大笑。我赶紧把门关了,恐怕整个楼道都听见她声音了。看着她们俩不是抱,而是扭作一团,我站在一边清清嗓子说,姐姐们,注意形象了。她们俩才停下来坐在沙发上。我再往那边看的时候发现妈和婆婆早就抱着可辛和安琪进了卧室。
      我们三个坐在一起,一个辣妹,一个女强人,我是家庭主妇。幸运的是我们还能笑到一起。大鹏批判纤锐发型,说她顶了个鸡毛掸子出来晃悠,吓人啊!纤锐说大鹏,穿得像个男人婆,不像女人。我说,你没见她结婚那会儿,可女人呢!后来,乔纤锐说,大鹏啊,你怎么教育罗西西的,怎么还是这点理想啊?大鹏说,没办法!你不要怀疑我能力啊,是她这种情况实属特殊。三个人正闹着,我爸买菜回来。三个人就立刻停了下来。我正准备过去接,纤锐从里面一下子蹿出来说,伯伯,我来,就接过东西问我往哪放。我爸站那儿愣了,估计是被乔纤锐吓了一大跳。说实话,我也下了一跳。赶紧带她进厨房。乔纤锐说,罗西西,你们家有这么大一厨房啊,怪不得你天天在那给我摆,说什么我爱厨房。真拿她没办法。
      本来是想我爸做饭的,可乔纤锐就是不放过我,非要我来。就换了衣服,带了围裙钻进厨房。刚洗着菜,乔纤锐就在外面坐不住了,过来帮忙,没多大会儿大鹏也进来了。三个人又在厨房里闹作一团。乔纤锐夹着嗓子嗲嗲地喊,妈咪啊,我要吃红烧茄子。三个人又是一通狂笑。笑过之后,我想,这么多年来,她爱吃茄子的习惯一直没变。多年前她可是每次聚餐都点红烧茄子的。回忆总是很温馨的。
      吃完中饭一起去大鹏家,一路上乔纤锐一边打着饱嗝一边说,罗西西啊,你老公真幸福。我知道她一吃得满意就要说这句了。她以前总说,我要变成一个贤妻良母,谁娶了我谁就一辈子幸福死!到大鹏家里就看见客厅里的茶几上、沙发上也是堆得满满的书和纸。大鹏就是一工作狂,乔纤锐顺手拿起一本书翻了翻说,我从前就预料到了。我说,你不也是?乔纤锐说,从前是,现在不是了,唉,做女人难,做个女强人就更难了。说得跟个经历过无数风雨的老女人似的。
      大鹏的确很忙,接下来的几天我就一个人一直陪着乔纤锐到处逛。她整个一购物狂,感觉好像比从前更疯狂了。没车可开的时候,我们就坐公交,把这个城市的超市都逛了个遍,每天晚上都腰酸背痛。说她是出来旅游的不如说她是出来买东西的。每次我把她送回宾馆,她都指着那一大堆东西说,这么多,怎么往回带啊。下次出去什么也不买了。她后面说的这句话没有一点让我相信的可能性。我说,乔纤锐,你在这买东西不如去香港,那里才是购物天堂啊。乔纤锐歪着头冲我喊,明年去!我就直接无语了。手机刚好响了,是小培,她兴奋地讲着她的幸福生活,喋喋不休。我怕纤锐会听见、会感伤就起身到一边。一直听着小培讲,半个多小时以后她说,我们要出门了,以后有时间再聊啊。我还没来得及说完“哦”,就听见忙音。纤锐问我,你打电话怎么不出声啊。我笑笑说,在听啊。
      那天乔纤锐看见严拓和二哥,她竟然毫不避讳地说,噢,我说呢,怪不得你们俩就这么心甘情愿的嫁了呢,事业有成,人长得又这么帅,你们俩是遇见钻石王老五了!我和大鹏面面相觑,严拓也只是傻笑。二哥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啊。吃饭的时候谈起小哥,乔纤锐含着满嘴的菜问,就是你那个很帅很帅的小哥?要是早知道他现在还单身,我早就考虑考虑了。哎,罗西西,你怎么不早说啊?这个乔纤锐还是跟从前一样,冒失鬼。吃饭时她也还是像多年前一样的没形象,一边吃一边跟二哥和严拓大喊“Cheers”。后来严拓说起乔纤锐来,就问我,就你那个朋友,她几岁啊?
      我跟二哥提起秋晨说,没准他们俩能合适。二哥说,严拓,你们家西西什么时候有兴趣当红娘了?他笑了一下说,你小哥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不想干的事儿谁也说不动的。看缘份吧。我也就不再提起。
      乔纤锐不只是来得好无动静,走得也毫无动静。六号那天中午我接到她电话,只听见她喊,罗西西,我走了啊!里面又呼呼的风声。我说你神龙见首不见尾啊。她在那边喊,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还会再来的。像个武侠剧里的痞子。我跟大鹏说起,大鹏头也不抬地说,你还不知道啊,她本来就那样呗。

      乔纤锐走后,大鹏继续忙,我没什么事就写写东西。我看见淡淡季风里的作品更加美妙起来。樱花源说,走进淡淡季风就感觉有一股甘泉渐渐渗入我的血液,然后慢慢流淌,一直滋润着我的生命。我说,樱花源,你相信缘份吗?她说,是。我还相信在我的西北方向有一个爱神,这是个传说,关于我的传说。算命的说,我生命里的爱神就在西北方向。西北方向?我想起西北方向带给我的噩梦,不敢认同。但也许那个方向真的很神秘。樱花源说,你不信吗?我眉心有颗红痣,老人说那叫朱砂痣,每次我面向西北方向,就感觉那颗痣温暖起来。我相信也许我的幸福就在那里。我问她,那你干吗不去西北方向找到你的幸福啊?她沉默了,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或许我触到了她的痛处。
      我说,樱花源你家在哪里?你做什么工作啊?她回答得很简单,H城,没有工作。我很惊讶,我本以为她会是一个网编或者作家。她接着说,我是残疾人,找了好多次工作没有人肯聘请我。我才知道她淡淡的哀愁是因此而起的。她说,其实,我以前的男朋友的家就在我家的西北方向。两年前我大学毕业,准备去他那边找工作。两个人一起坐上飞机去他的X城,不幸的是飞机起飞没多久就失事了。飞机在空中往下降的时候,我们说好,不管谁活着,就一定要为彼此好好活下去。X城,两年前,飞机,失事。我知道和大鹏二哥一起经历这场灾难的不是只有樱花源。世界很小,于是很多事就是那么巧合。她很不幸,也很幸运。我想起她的诗:
      你曾说
      我们都是单翼天使
      来到世界上就是为了寻找彼此
      那么就让我们拥抱
      共续起飞的心愿
      一人一只翅膀
      延续不老的传说

      如今
      你已单飞
      我的翅膀
      孤单的守候
      只能等待下一个轮回
      你是否还能找到我
      与你匹配的翅膀
      再续我们起飞的梦想

      原来是这样的。她说,我喜欢怀念从前,喜欢向着西北方向发呆就是想让他在我的脑海里刻得深一些,好在下一个轮回里还能找到他。我说,有时候我们应该看到眼前的幸福,不要去想从前。她说,是啊,人在幸福的时候是不会去留恋过去的,过去再痛的也不痛了。可我西北方向的幸福已经不见了她的踪影。我想她也许是对的,我在幸福的时候从不会为郝卫而痛。只是在感觉痛苦时才更加为从前的点滴而无休止地疼痛。我不知道该怎样劝慰她。
      我跟樱花源说,我帮你找份喜欢的工作吧。她说,不必了,没人愿意聘请我的。我打电话给社长说,我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只是工作能不能在网上一次做完,就是不用出去采稿子?他想了一下说,这恐怕不行。我跟他讲起樱花源,讲起她的诗,主编说,那就给她一个版做诗好了。我跟樱花源说,你已经是我们社的一员了。她很开心,然后问我该怎么做。于是我一边继续做着淡淡季风,一边看着樱花源把“殷殷诗情”丰富起来。
      我跟大鹏说起,她说,我听过西北方向有爱神的传说。也许西北方向也有我的爱神,就是那场灾难让我们的爱情更加坚固的啊!于是我想,二哥和大鹏的爱神是一定在西北方向了。那个方向考验了他们的爱情,也坚定了他们的爱情。
      六哥打电话说,他跟小姑姑领养了一个孩子,三岁的小女孩,叫我给她取个名字。我说叫伊璇吧,有女孩子气。他说好。我才知道为什么他们两个人过了那么多年,一直享受二人世界的甜蜜,不过现在终于是一个三口之家了。他还说刚从小姑姑家里回来,很兴奋。也许只是姨奶的一个不在尖利的眼神让他们俩兴奋不已。不管怎么说,这样子,总算圆满了。
      那天晚上严拓回来的时候,我看见他就一直捂着肚子,脸色有一点苍白。我问怎么了,他只说,没事,吃点药就好了。还叫我不要告诉婆婆,省得她唠叨。我知道他做起事来就忙得顾不上吃饭,胃疼。然后一连几天我都看见他脸色苍白地回来。我很担心,说,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吧。他说,没事,自己去就行了。第二天上午他就去了医院,我在家里坐立不安。我躲进书房,想写点东西让自己静下来,可什么都想不起来。听见外面门响,我立刻跑出去看,是爸从楼下上来了。我没出声就又进了书房。听见妈说,这丫头,好好的又犯哪门子的病啊。
      快到吃中饭的时候,严拓才回来,脸色比早上出去的时候更苍白了。我吓得大气不敢出,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然后轻轻拉他进了卧室。我看着他,不敢问结果如何。他轻轻抱抱我说,没事的,傻瓜。我说,拿病例我看看。还好是普通的胃炎。我哭着使劲抱住他,庆幸没有出什么大问题。他拍拍我说,好了好了,早上做检查不许吃饭的。我现在很饿了,去吃饭了,乖啦。我抹抹眼泪,笑了。然后吃饭的时候,三个老人都奇怪地看着我不停往严拓碗里夹菜。
      晚上睡前我跟严拓说,你以后每天回来吃中饭吧。他犹豫了一下说好。
      第二天,吃饭的时候,我跟爸说,等会吧,严拓说回来吃的。都十二点多了,他还没回来。给他打电话,他说,你们先吃,我等会儿就回去。一直到我们都吃饱了,还没见他回来。我去楼下的超市买了一个保温瓶,把老爸炖的排骨汤热了一下盛进去。再打电话他,仍然说忙着。我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赶到他公司。我敲门进去的时候,他一边低头忙着,一边说,帮我倒杯水。我把保温瓶放在一边的桌子上,拿过杯子,倒了水,放在他手边。他竟然还没抬头,说,谢谢,有什么事吗?我不说话,一直站在那里。他才抬起头来,看见我,显然很惊讶,说,西西啊,你怎么来了?我故意绷着脸说,来催你吃饭啊。他站起来,笑着说,还是我老婆疼我。我过去拧开保温瓶,他说好香啊,又是爸做的吧?我老婆就学会这招借花献佛了。我看着他把汤喝完才放心离开。于是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中午吃饭前用保温瓶把饭送去他公司。直到那天他说,我答应你一定按时回来吃饭,好不好?你以后就不用这么辛苦了。那时他就站在我的西北方向,温暖地笑着。我歪着头看着他,我相信,西北方向就有一个属于我的幸福女神。
      今天早上严拓出门的时候我跟他说,衬衫还是拿给我熨吧,以后就别往干洗店送了。于是现在我握着熨斗,细细地抚平每一点褶皱。回过头看着我可爱的儿女,健在的双亲,还有我心里严拓的微笑,感觉生活中的幸福之神一直眷顾着我。我的心就如此一直向着西北向飞行,伴我左右的是我的幸福女神。
      我们一起朝西北方向许愿,愿属于我们的幸福一直就在身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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