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公主报仇了吗？》南慕野

29、围困长安

　　第二日，谢时见来诊脉真的是皇甫仲时，一张俊脸真是阴寒得要结冰了。

　　皇甫仲心里腹诽：瞅瞅，这都是什么脸色，偏偏怎么要说出不要女郎的话来呢？但嘴上却唠叨着：“最近的变故是有些多，慕娘子想来此前没遇到过这么多事情，接二连三的，没得好好休息，憔悴了不少。今日晨间都没有到膳堂一起用早膳。我去敲门，她说躺一会就好。也不知道什么情形。我回去了再去看看。”

　　说罢，偷眼觑他神色，见他仍是神色淡漠，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也不敢再多说，诊脉结束就退了出去。

　　待回到医药馆，见到高琅刚好从慕音房中出来。原来皇甫仲早就喊了高琅去给慕音诊脉。高琅过来回禀情况：“脉象看，是疲劳虚火、忧思过重，想来她第一次上战场，见到这样的场面，一个女郎，多少有些害怕。再加上寻找月魂草舟车劳顿，朱医官骤然离世，心里难以承受。我去给她熬些补血补气的汤药，养好精神，应该病就好了。”

　　皇甫仲捻须：“如此，后面就让她多休息，不要去管医药馆的事情了。”

　　高琅应下，两人偕同离去了。

　　待两人离开了，从院落转角处走出来一个人，正是谢时。他快步走到廊下，推开房门，闪身入内。

　　偏房狭小，门一推开，对着一个小桌，两把椅子，右手边就是床铺，床帐下垂着，看不清里头什么情形。天气寒冷，屋里烧了碳，空气里充斥着一股黑炭的味道，有些呛鼻。

　　谢时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掀起床帐，在床边坐下。就见慕音正躺着，盖着棉被，只露出半张雪白的小脸来。

　　也不知道是病得难受，还是真如高琅所说，心思郁结，她睡中仍是微微蹙了眉，紧闭的眼睛长睫颤动，看着脆弱又惹人爱怜。

　　谢时的大掌轻轻地探向她的额头，并没有发热。自己不是医官，也不知道能为她做什么。他往床柱一靠，后仰着，想她究竟有什么心事。他直觉这心事与她疏远自己的原因有关联，但是，仔细想来，却无迹可寻。

　　他又摸了摸被子，这是军用的被子，结实厚重，但压人得很，一点也不松软轻柔。也许可以换个鸭绒的被子，睡得舒服些。屋里的碳也太少了，且还是黑炭，把自己的银碳送来，这屋子里的气味也不至于这般呛人了。

　　正寻思着，听慕音含混地喊了几声，声音沙哑，听不出来喊的什么，但是感觉她似乎遇到了什么难事，声音里满是害怕和惊恐。谢时忙倾身去听，一边轻轻拍她的肩膀：“怎么了？要喝水么？”

　　回答他的是一声清浅的呓语：“子珩！”

　　谢时的手掌一时顿住了，他的心一下子就被揪了起来。她心里想着高琅？

　　慕音犹在梦中，她梦见自己的身份暴露了，大周军人人都知道她是前朝废帝的女儿，谢时拿着金枪，一把横在她的面前，怒问：“原来你是利用我！”

　　高琅端了药来，冷冷地说：“喝完药，你就走吧！”

　　她想要解释，却发现说出来的话一片含混。眼看谢时和高琅越走越远，她高声大喊：“子盛！”“子珩！”“子珩！”

　　她心里很是难过，因为她幼年时皆在逃亡，安顿下来后又寻思着如何报仇，机缘巧合跟了代医士学艺，多年来只四处行走为医。她没有朋友。高琅和谢时，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相处最久的同龄人了。眼泪就流了下来。

　　谢时慢慢收回了自己的手掌，静坐了片刻，看她似乎是平静了下来，闭了闭目，还是抬手将她眼角边渗出的眼泪擦干了。

　　随后，他起身离去。

　　三日后，大周军向长安进军。大周军本有四十万军队入秦，连克两城后，军队达到五十万人。大军浩浩荡荡，剑指长安。

　　从华州城至长安，大约一百五十里，大军日行三十里，五日内兵临城下。早在华州城破的消息传来，王谦就命人紧闭了城门，再不许人进出。然而，真正尚有实力的世家，早就已经探知前线战事，连夜奔逃出城，去往其他城池或者自家坞堡，希望避开大战。

　　于这些世家而言，换皇帝而已，只要自己届时对胜利者俯首称臣即可。又何必在长安城中经历围城之困、提心吊胆。

　　所以，当王照在早朝上，面对空了一半的朝堂时，简直快要气炸了。这些势利眼，是眼看自己要失势了，所以早早就走了？可是，就算他再生气，也于事无补，难道还能将逃走的人喊回来？

　　下了朝，回到寝宫，一女侍燃香时，不小心弄起了香炉的烟火。王照憋着的火气蹭地一下子燃烧起来，他上前一脚将女侍踹倒，犹自觉得气不过，狠狠地踩了几脚，又拿来皮鞭抽打。

　　“是不是看大周军来了，你也看不起朕？是不是连你这低贱的宫人，也是墙头草，要投奔大周军去了？看我不打死你！”

　　满殿宫人纷纷跪倒在地上，噤若寒蝉，一句话也不敢说。皮鞭破空的声音啪啪传来，女侍跪在地上，痛呼求饶，然而，王照不管不顾，直到打得手疼了，才摔了鞭子，坐下在坐床上，仰头喝了一大杯酒。

　　女侍早已血肉模糊，宫人忙进来，将她拖走，又用水冲洗宫殿。不过一刻钟，一切恢复如常，宛如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长安城中，家家户户门户紧闭。场外大周军的六十万大军，将整个长安城围得水泄不通。城内有三十万军队，在守将王谦的安排下，守住各处城门和城墙。战事一触即发。

　　慕音跟着后勤辎重部队，是在大军围城三日后，抵达长安城郊的。

　　那日生病后，休养两天，她才慢慢恢复过来。坐在马车中，缓缓向长安城而去。离长安城越近，她的情绪越复杂。这座中原大地上最古老、最繁华的城市，是她幼年幸福生活的一部分，却也是她幼年不幸的源头。

　　如果，父母没有在三十年前，踏进这一方城池……

　　然而，无论如何近乡情怯，长安城终于是出现在了她的眼中。古老的长安城，矗立在关中平原上，它比任何一座城池都更高大、更雄伟、更恢弘。

　　在巨大的城墙背后，慕音知道，那里有庄严肃穆的太极宫，有繁华热闹的坊市，有花团锦簇的花园，有鲜衣怒马世家郎君，有红袖招摇舞乐司女子。

　　这一切，都因为大周军的到来，而停了下来。

　　谢时并没有急于攻城。他知道，这偌大的城池，有充足的兵力和粮食，他们完全可以死守不出。王照或许想要等待其他城池的勤王军队，比如在玉门关或者陈仓、剑阁的军队，回朝救驾。

　　谢时愿意给他留着这点希望。当王照意识到，没有人会去救他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是如何的众叛亲离。

　　这是来自周王谢承业的命令。周王告诉谢时，毁灭一个君王，要摧毁他的心神与尊严，让他失去一切。

　　就在谢时优哉游哉地带着属下围城，骑马研究长安城墙、城门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访了。

　　淳于氏递信来，称自己亲自前来要求谢时践诺，安葬前朝废帝。谢时自然应下，不过两三日后，淳于氏骑白虎自秦岭出，入大周军营。

　　白虎被时人视为祥瑞，圣人将至，白虎出；河清海晏，白虎出；天下安定，白虎出。白虎在大战之前，现身于大周军营，莫非意味着天命所归，归于汴京？

　　慕音得到消息，匆匆赶往中军帐中。远远就看到，白虎威风凛凛、精神奕奕，犹如王者般，信步行走着。侍卫站的远远的，好奇地打量，又不敢靠近。

　　慕音犹如见到老友一般，挥手高喊：“小白！”

　　白虎听到人声，倏忽转头，看向慕音，铜铃般大小的双目瞬间一亮，两个跳跃，来到慕音面前。一般的侍卫大惊失色，纷纷围拢过来。

　　却见少女上前，大笑着抱住白虎毛茸茸的头，用力地撸了两下它的额头和耳朵：“小白，你怎么来了？”

　　白虎似乎十分享受少女的怀抱，低头继续往她怀里怼，喉间发出低沉的呜咽，仿佛撒娇一般。

　　众侍卫几乎石化，这是白虎？莫不是大狗，是他们看错了？那额头上的“王”字是画上去的？

　　谢时和淳于氏寒暄完，却还不见慕音来，挑眉看向一旁的萧久功。

　　萧久功一言难尽，道：“慕娘子正在跟白虎……叙旧。”

　　淳于氏哈哈一笑，走出帐来。谢时也随后走了出来，就见少女正在和白虎在草地上嬉闹。那白虎很是娇痴，缠着慕音不放，总要往她怀里凑，拱来拱去。

　　谢时看得颇为嫌弃，这是什么祥瑞？比个大狗都不如，只懂痴缠貌美女郎。那日进山的人何其多，怎不见它去痴缠侍卫？

　　淳于氏笑过，扬声道：“小白，回来！”

　　白虎得了主人的命令，倒是听话，止住了动作，朝主人奔来。就是那眼神，一步三回头地盯着慕音。

　　慕音忙整了整自己被小白弄乱的衣衫，颇有些面红耳赤地走到了谢时和淳于氏面前。先是规规矩矩地给谢时行了个礼：“将军。”

　　自那日给他治疗箭伤后，两人很长一段时间未见面了。慕音想，应该是这个友情距离维持住了，如此甚好。

　　接着有到淳于氏面前，笑着喊了声：“淳于姑姑！”说罢，挽着她的手臂，问：“别来无恙？一切可好？”

　　谢时眼波一扫，打断了他们的寒暄：“进来，说事。我忙！”

　　几人坐定，淳于氏说明缘由：“华州城破后，我知将军当日所言非虚，大周军确实有仁心。如今，秦国其实已经全在将军的掌握之中，虽然剑阁、陈仓和玉门关尚有重兵把守，但是，这些兵多是独孤茂亲兵，未必会回救长安。咸阳行宫已经全然处于将军的控制之下。我想，将军攻克长安城尚待时日，此时，不妨先安葬了前朝旧帝，完成你当日诺言。”

　　李渡总算见到这救大周军于危难之际的妇人，忙上前给她行礼，“夫人言重！若非夫人义薄云天，献出月魂草，解我大周军之困，我大周军怎能有这么一日。既然夫人有此想法，我必将协助完成。”

　　谢时颔首，命令萧久功带领五百侍卫，随淳于氏前去咸阳行宫。不料，淳于氏再提出了一个请求：“小白与慕娘子有缘，此次别后，想来再无相见之日，因此，我想慕娘子随行。”

　　谢时面色不豫，看向慕音。谁知慕音却满含期待地望着自己，显然也很是想和淳于氏同行。谢时这些时日忙于行军，又巡视长安城池，排兵布阵，暂时将慕音摒弃在心思之外。他自觉自己这段时日做得不错，并没有怎么想起这个女郎，只埋头于行军打仗，运筹帷幄，尤其是欣赏王照困兽挣扎的模样，很是令他愉悦。

　　然而，待他见到慕音，连个白虎畜生都能这么亲近，对自己却疏离淡漠，心中不平之意陡然升起。

　　他面无表情、声无波澜地道：“你不是说累了，要休息么？怎么如今又不怕累了？”

　　此去咸阳行宫，乃是安葬父亲尸骸。慕音岂能不去？唯恐谢时拒绝，忙道：“我都休息了十多天了，早就不累了！”

　　李渡沉吟着，想的却是另一事：“也不知这白虎为什么跟慕娘子这般熟悉？”

　　淳于氏笑着感慨：“我也奇怪。这白虎从来有傲视群雄、独来独往的习性。但那日在黑沼泽边见到慕娘子后，却颇与她一见如故。想来灵兽能辨品行，知道慕娘子是济世救民的医官，故而亲近。正因此，我才恳请将军，许慕娘子与我等同行。”

　　李渡转头向谢时建议：“白虎现世，视为祥瑞。若是它与我大周军关系密切，更能说明天命所归。而且，安葬前朝废帝，恐怕大周军中会有不一致的声音，此时有白虎现世，却也能在名分道义上压一压这些声音。慕娘子又恰是这次华州伤寒的大功臣，于情于理，她与白虎同行，也更方便造势。”

　　李渡所说的道理，谢时自然都懂。不过是看慕音与旁人都能这般亲近，而自己这个同袍之谊却早已被抛诸脑后，心中不快。当下只沉着俊脸，点了点头，算是应下。

　　慕音欢喜拜谢，挽着淳于氏的手臂，蹦跳着出了中军帐。外头候着的白虎，一跃而起，冲来她面前。慕音兴起，翻身骑上白虎，如风一般，掠过山岗，奔跑了几个来回，方又掉头来寻淳于氏。少女的笑声随风传来，显是十分开怀。

　　李渡自然看出谢时神色不豫，待众人退了，他方问：“我观将军面色凝重，可是还有何处不周？不如说来，老夫也参谋参谋。”

　　谢时一噎，他心里头的事情，又如何能对李渡说得出口，只能摆手：“先生多虑了，只是……在想长安攻城的事情。”

　　李渡不疑有他，躬身退下了。

　　谢时起身在营中踱步，这真是够了，这心里头的事，不能对李渡说，还不能对慕音说么？问一问她，是什么想法，这有何难？待到她从咸阳行宫回来，就直接问！畏畏缩缩绝不是他谢时一贯的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