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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蒙娜丽莎的假笑36(完) ...

  •   往生界人人皆知,金手指部的金逸沅组长是一个‘不笑修罗’。

      别说不笑了,他好像就没有‘无表情’之外的表情,至多是眼神与眉毛随烦躁程度微变,是给惹毛自己的蠢货的逃难提示。

      而作为从早到晚都在招惹他的损友,总区副部长焜泽常常被同僚问起这样三个问题。

      ——金组长他,真的不会笑吗?

      ——他有笑过吗?

      ——那他什么时候才会笑啊?

      三问总是捆绑提出,对应的答案他也私下说过无数遍。

      ——会的

      ——他笑过的

      轮到‘金组长什么时候才笑’的压轴大题,笑面虎焜泽难得支支吾吾,皱着眉在别人的好奇和贿赂——最主要还是贿赂下透露。

      只有一种情况,金组长百分百会露出笑容。

      那也差不多是他同意进入现在的部门,甘愿被总部长压榨的原因。

      “呜……唔呼……”

      像块折叠魔方的男人瘫在地上,发出破碎的,浸满恐惧之情的呻||吟。

      他的反应,和所有暴力执法的受害者一样。

      惶然地坐上审讯椅,一遍又一遍绝望地否认自己与杀人魔的关联,对眼前专门刺激他的死者照片心惊胆战。

      承受着非人道的酷刑,他歇斯底里地辩解、尖叫到最后就剩一口气求饶,只想快点结束严刑逼供。

      不过,呜咽失语的他并不适合以上戏码。

      尽管他的舌头还在,嘴里也无堵塞物,可就是发不出更多声音。

      与他诡异又难堪的姿态相反,站在他身前的人正侃侃而谈。

      “原来如此,最初是以人|口|交易附带以少男少女们为主的性|资|源作诱饵吸引,只要投资者表现出一点想合作的念头就操控对方放纵行事,同时拿录像当把柄。”

      “随后,在这群人当中再筛选出一批本身就抱有强烈欲望的目标,让他们相信只有通过你,才能获得‘青春药’,即所谓的用快成年的人,尤其是在年轻男性身上提取的某种物质。”

      “不仅能让人延缓衰老,百毒不侵,还有转运改命的效果……呵。”

      整合的供词念到一半,那名‘警官’在停顿中发出一声令听者胆寒的冷笑。

      “我竟不知道,如此神奇的商品竟能用这么简单的方式量产,‘原料’甚至还有人求着你收下,帮你招揽符合条件的对象。这样一看,你的成本未免也压低得太虚假了。”

      提问但并不打算听取解释,临时警官向前也是向他再走近一步。

      室内灯早因电路损毁而瘫痪,偌大剧院此时像沉入了海底,充斥着浓厚的黑暗与一股不祥的腥味。

      舞台左右,几盏应急灯飞快闪烁两下。

      感到一片阴影覆盖胸膛,倒地的男人尝试抬头,勉强看清自己上身的惨状。

      他的双臂已不再能称之为‘手’了。

      它们自在肘部弯折,左右腕只剩下血肉炸开的痕迹,整个手掌不翼而飞。

      不,手掌不是不见了,而是也反向弯折,如可变形的橡皮泥贴着小臂。

      若上方有一面镜子……

      男人剧烈喘息着想。

      若附近有一面镜子,足够光滑干净,能照出他四肢弯折躯体拧转,却没流一滴血的模样,失去感觉的他也绝对会向人哀嚎出来。

      向着将他身心蹂|躏,残虐到超乎想象的梁逸沅。

      他姑且还称呼少年为‘梁逸沅’吧。

      梁逸沅单手捧着一本册子,全红封皮,边缘烫金。

      它仿佛是机器投映的虚像,间歇地在注视者的视网膜上消失,却又始终遮挡持有者的脸庞。

      “这座岛屿,即江福学院不是你第一个,也不是唯一一个据点,根据你亲口交代的,在成为‘宫润伯’之前,还发生过两次灵魂逃匿。”

      少年的声音畅通无阻,如冰冷泉水灌入嫌犯耳中。

      “初次逃匿仅过了三年你就因意外死亡,后一次你成功开启了自己的事业,却与某个绝对存在,即被你定义为‘主角’的人产生利益冲突,开始长达五年的对立战,虽然你能继续使用能力,最后仍旧一无所有,死无全尸。”

      “你怎么就能肯定这不是你技不如人?”

      口吻犹如严苛古板的老师傅,没有从行为的对错善恶层面指摘弟子,反而只抓住实力一点追究。

      现实的物理法则在某些层面与心理适配,因此,这一问竟比道德谴责更易击穿防线。

      特别是当‘梁逸沅’轻哼一声,一字不差地复述道。

      “原来你就是这样回馈我的用心良苦,和给你的‘又一次的机会’。”

      每个字都如回旋镖,尖锐棱边扎得人体无完肤,几分钟前承认自己是厉栩庆的男人又发出一阵难听的呜咽。

      在他的视角,当那本奇异的手记挪开时,他就得便被迫对上一黑一蓝,幽幽泛光的眼眸。

      “起先我问你是否有谁指使、命令、胁迫你,你无法做出回答。”

      “同样,你无法说出自己是怎么脱离原属世界穿过禁线,又利用自己的初始记录反向汲取已回收至金奁的封存物。”

      中场的沉默持续五秒,厉栩庆隐约听到法槌敲击的声音。

      后来他才意识到,那是他耳内血管的轰鸣。

      “非常感谢你的配合,你提供的所有证词我都会如实记录并上报。”

      公式化的感谢收尾,这场审问似乎告一段落。

      但熟知该时代的庭审流程,男人顺势想到宣判的下一环节。

      毋庸置疑,他和对方都知道那是什么。

      金逸沅合上红皮手记——专属他的‘个人工作日志’。

      继推翻寡言克制的形象后,他抬脚踩上罪犯面颊,动作无一丝迟滞。

      骨头断裂的脆响犹如一颗石子,投入剧院这片死海的水面。

      紧接着,他开口进一步打破宁静。

      “能在此地遇上您这样的人物,真是我的幸运,所以您还在拘谨什么?务必放松一点。”

      放松二字启动了恐怖的开关,让四肢扭转却一滴血未流的男人切换状态。

      真实的疼痛爆发了。

      原来‘爆炸’的不止手掌,还有他的脚踝,膝盖,盆骨……

      全身关节仿佛都被一把把尖刀钉穿,他的血争先恐后漫出,油漆一般铺满地板。

      血洼倒映着踩塌他鼻梁的少年。

      而那张脸的嘴角,自始至终挂着一抹浅笑。

      刽子手,审判者,大法官,代表公正和规则的这三者绝不会露出如此怪异的笑容。

      更不会用强抑亢奋,仿佛下一刻就要仰天狂笑的声音说道——

      “能够处决您,真是我的荣幸,是我此行最大的收获。”

      杀人魔。

      毫无疑问的杀人魔口吻。

      此时,再回到‘三连问’的最后一条。

      ——金逸沅组长他,什么时候才会笑

      与传闻中的‘冰川组长’相熟又见证对方如何被收编,焜泽每次都用一通听起来像玩笑,甚至有污蔑嫌疑的话解答。

      ——在能杀掉什么东西的时候,我们可爱的‘一元金’百分百会笑开花哟。当初他也是听总部长那混蛋瞎掰,相信这个职位有直接斩杀的权力才来接任

      ——不信的话请尽情尝试,千万记得叫上我围观

      答复如此离谱,所以一直被同僚当作胡说八道。

      往生界是管辖生死,统筹命理,维持三千世界秩序的至高之地,‘杀戮’这种只象征剥削性命的词语,天然地被排除在外。

      何况论奉公守法,有谁比得上金组长。

      犯规可是要扣工资的,那可是他的命根啊!

      若有谁当面质疑解释的可信度,金逸沅眼下的自述就很合适作答。

      “既是你不守法度,蔑视伦纪在先,那我也不必跟你浪费口舌。”

      “因为我不比你心怀大义,还想着用救赎引导,想着用宽恕改变,我的原则,哦抱歉,应该是我坚守的‘低级趣味’要简单多了。”

      “我只是想确定,我杀你,合规而已……”

      随着低语,他脚掌碾压的位置移至厉栩庆的咽喉,让折磨里更多一项窒息。

      那窒息感不同于像溺毙或上吊,前期积攒痛苦,等突破极限后就解脱在一片白光中,而是从头到尾维持在最高等级。

      好比一边让人窒息,一边却用其他方式输送氧气,以保证受刑者能清醒地体验每一秒的凌|虐。

      时间的流速仿佛在减慢,抽搐的厉栩庆也渐渐畸变。

      皮下涌动着拳头大的气泡,肌肤先褪色后变色,由黄到白,由青到紫,最后转化成匪夷所思的赤红。

      这是无法用任何现世知识解释的现象,但唯有一点笃定——他死定了。

      始终注视着一切,左眼灿然的金逸沅再度笑出声。

      “死?”

      他像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体贴地提醒道。

      “你是轮回过数次的人了,厉先生,你觉得,你的‘死刑’还会是死亡吗?”

      已被剥夺声音和身体的支配权,如今面临灭顶恐惧,厉栩庆爆发出最后一丝求生欲。

      “嗬……”

      他试图再挤出一点话语。

      既不是为了使用力量操控,也不是为拖延时间等谁来救他。

      仅仅是为了留下什么。

      留下他的不甘,对次次失败的困惑,还有自诩正确的行为被否决、被罪行的恼怒……

      然而经历了那实际十二分钟,却宛如百年漫长的审问,他不再抱有一丝侥幸。

      事实上,初次见到眼前这个‘杀人魔’时,他就应该像现在一样认命的。

      当初对方留给他的恐惧,足以让他在忘记对方的长相、声音,乃至连此人的存在都不确定时依然心惊胆颤。

      多种杂念交织,他听见一串远方传来的爆响。

      这次地面震荡得比刚才更强烈,连档案馆里的房梁似乎都在颤抖。

      察觉这股波动的不寻常,饶是他也咽了一下唾沫,眼珠飞快地左右扫动。

      为防止自己遭遇不测,所有努力付之东流,他曾给身边亲近的人下过特殊的支配令。

      命令设定的内容各不相同,但启动条件却是一致的。

      只要他死了,‘他们’仍会按他的意愿行动,就像他留下的分||身。

      霎时间,厉栩庆心里升起一股扭曲的快|感。

      然而舒畅没几秒,恐怖的杀人魔竟又对他最后的希望下手。

      “不用担心你的心血被毁,更不必牵挂你留下的‘夙愿’。”金逸沅对室外的骚乱充耳不闻,只缓缓收回脚,俯瞰着完全变形的人脸,“因为严格来说,无论是你还是‘宫润伯’,今后都会是一个虚实未定的幽灵。”

      简单两句话,拥有心力操控术的男人理解了意思。

      这是在钻使用规则的漏洞,要他下达的支配令永远也无法启动。

      他下意识地想讥嘲对方不自量力,可却在对上那只蓝眼后彻底沮丧。

      不自量力的人,是他才对。

      若说他是盗取天上卷轴,学会一点伎俩就在人世兴风作浪的鬼王,那么如今追查到他的存在——诉说真正‘神语’的言官又怎会把他放在眼里。

      即使提起他衣领,将他像鸡崽一样拎上舞台,甩向钢琴的少年压根没有半点‘神’的高洁影子。

      这人外表如此冷静克制,行事却狠辣暴虐。

      沉重的身体将琴键砸出一串怪诞的旋律,黑红血液渗入了缝隙,滴滴答答落在地面。

      “齐乐告诉我,这里就是那孩子离开的地方。请问,现在的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此刻,金逸沅又恢复那副平直声调,缺乏起伏更无情感。

      斜靠在琴身上的男人一颤,刺痛的喉头如水闸打开。

      艰难放出一串咳嗽和呻|吟声后,他却嗤嗤笑起来了。

      “是我……”

      他用沙哑到像吞了玻璃的嗓音回道。

      “是我,把他从吃不饱穿不暖的地方带出来,彻底改变他的命运,教他提升能力,让他不成气候的作品能发表出去。结果……他非但没感恩回报我,却背叛我,还做那些事情,让我难堪、我是他的父母、他是属于我的……”

      厉栩庆声音愈发虚弱,越到后面他就越是前言不搭后语,最终就剩下意义不明的哼声。

      但对恢复资质到百分之三十的金逸沅来说,听懂并推测出男人的后话易如反掌。

      而他也总算能断言,这个人的执念从始至终就没消散过。

      ‘宫润伯’所做的,几乎就是‘厉栩庆’最初在父母那经历过的,他甚至实现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当中最费解的一点是,他自身的记忆也扭曲了。

      “我从来没想过伤害他,我做的,都是为了他好,我保证……”

      直到双唇软化脱落,肌肤膨胀崩裂,他仍信誓旦旦地重复这些措辞。

      如今再与人对话已毫无意义,金逸沅后退半步,举起的右手向下划出一个弧度。

      “……”

      他张嘴做出微小口型,念出两个古怪的,无法被常人识别的音节。

      于他左眼中闪烁的火光爆裂,骤然扩张铺满整片空间。

      刹那间,背靠钢琴的人影消失了。

      但过程依然有迹可循。

      他先是似一团星体于某点骤缩,接着全身高速向中心旋转、折叠,最后——

      悄无声息地炸成血雾。

      红雾比门外飘进来的烟灰稀薄,连带着地上一条蜿蜒血痕也跟着它消散于无形。

      未等血腥味退去,舞台深处传出一阵轻盈的脚步声。

      金发黑眸的高大男子挑开帷幕走出,他脸上的一层薄汗让他看起来整个人都在微光下闪闪发亮。

      嗅到浓烈的气味,他双脚没停,但在与金逸沅对上视线时,他的步伐立刻沉重了几分。

      同样清楚规则,他明白自己来接人逃难的好意要作废了。

      因为,对方行使了原有的权柄,那就意味着必须要马上‘登出’世界。

      “我长话短说吧,外面情况并不乐观,燃气管还有持续爆炸的可能,它虽然埋得比较浅,但还是有波及到引||爆点的风险。”

      乔约翰交代起现状,一边将地上横七竖八昏厥的人拖进暗道。

      “我守在下面出口堵人,反正我见到的全打包丢进船舱。”

      “那位女老师去找女生还有留在宿舍的职工,现在估计也出发去码头了,话唠两兄弟跟着齐乐去搜罗‘宝贝’,能拿多少是多少……”

      描述简洁,却无一不在说明一件事。

      闫天明极富戏剧性的回归稳住了差点也被闻元恺‘引||爆’的众人,而他手下的成员早已练就了默契和面对动乱的定力。

      他们叫停无意义的纷争与报复,一边指挥其余人撤离,一边尽可能地收集罪证,同时还集结力量制服负隅顽抗的教官。

      不过,如果那些职工也是受‘宫润伯’的影响才放大对学生的暴行,那现在的作用也应该渐渐消减了。

      “总而言之,该上船的一个不少。”

      嘴快的乔约翰说到这稍顿,把最后两人丢进暗道升降梯,这才缓缓回头。

      站在钢琴前的人,笔直得像一柄直插入地的利剑。

      和以往一样静静注视着他,沾有血渍的脸难辨情绪。

      他终究忍不住问道。

      “你……你真的不走吗?”

      “我正在等。”金逸沅不假思索回答。

      这种耿直在乔约翰看来简直是耍赖,于是他收起表面的笑容,更正式地劝道。

      “我不是说那个‘离开’,是跟我一起出去,下面刚好塌了一条捷径,有点难走但对你我没问题。”

      神色古怪地纠结三四秒,他干咳两声补充道。

      “外面还有人等你出去呢。”

      闻言金组长眨眨眼,稍加思考便开口。

      “那就请你帮忙转告顾老师一声,一直以来多谢她的帮忙。”

      “啧!我不是说、哎、你——”

      难得有一次,稳坐老变态人设的同事在他面前上演了一回气急后的抓耳挠腮。

      但多说无益,自认完成任务的金逸沅坐到第一排第一位,还有闲情拿来原本招待贵客的茶水,给自己倒上一杯。

      见他这幅优哉游哉等下班的样子,心境不同昨日的乔约翰更急切了。

      可原因他无法直说,事况之复杂又不允许他打暗号。

      最后他别无选择,豁出去一般喊道。

      “闫天明一个人守在联络站,他还在等你啊,你不出来他肯定不会上船的!”

      听到这话,尤其是那个闹心的名字,金逸沅眉头一皱,手里的上等好茶似乎也不香了。

      他把杯子往扶手上一放,力道有些重。

      “没有什么等不等我,我跟他的合作里不包含这项。”

      如一个啼笑皆非的巧合,刚好是他说完的瞬间,外面的广播又传来某道声音。

      “啊、啊啊,喂,这里临时插播一句通知。”

      “二年八班梁小沅,梁小沅同学,请注意,你的同桌给你带了两箱西瓜霜喷雾要给你,请尽快来校门口领取。”

      “特制清凉西瓜霜,对治疗口腔溃疡、斜眼瞪人、脾气火爆、薄情寡义小心眼等症状有奇效,听见了吗,梁小沅同学——”

      金逸沅:“……”

      乔约翰:“噗!”

      在一个人的憋笑和另一人的缄默中,这段与现状氛围格格不入的通知循环了整整四遍。

      若不是档案馆的电路最早失灵,那聒噪的声音进不来,现在金逸沅眉心蹙起的‘川’字纵纹还会更紧凑。

      见他神色不耐烦,乔约翰不怕死地又跳下舞台怂恿。

      “好不好嘛,你就跟我出去呗,你起码涂上人家费尽心思送的‘西瓜霜’再说啊,与其留在这干巴巴地等,还不如趁最后的时间潇洒一把。”

      察觉话中反常的热情,金逸沅双臂交叠环着,冷冷掷去一问。

      “你什么时候那么乐意帮衬他了。”

      不是以往整蛊式的调侃,而是实打实地站在对方立场上助力,跟‘拉偏架’同一性质。

      被质疑的目光刺中,乔约翰又表演起自己标志性的手舞足蹈。

      他配合着再次循环的‘西瓜霜通知’打马虎眼。

      “啊哈哈哈、我这不是被青春的激情和美好感动到了吗?而且胜利在望,谁都想趁现在好好庆——”

      庆祝一词才溜到他嘴边,某种强烈而短促的巨响瞬间激荡在学院上空。

      随后,话筒的啸叫声将其取代,尖锐杂音一并顶替了闫天明的搞怪呼唤。

      嘈杂声中,舞台下的二人脸色同时一变。

      如他们猜想中的一样,独守联络站的闫天明遭到了意想不到的偷袭。

      幸运的是,他及时避开没伤到要害。

      不幸的是,他左腿受创,行动力大幅下降。

      他所在的中控室位于联络塔三层,上方就是让他死过一次的灯室。

      今夜航标灯依旧旋转,豁亮的光束顺时针掠过四周,也一明一暗交替着让人脸变色。

      “您还真难缠啊。”他勾起嘴角笑,在金属立柜旁绷紧全身,“现在外面的天都塌了,你还这么想要我的命吗,总教官?”

      十步外,面容尽毁的男人手举一枪,靠着栅窗大喘气。

      他模样其实比闫天明更狼狈,衣服被扯破,裤管滴着血,左手像根面条无力的垂挂,想必是来的路上被过去好好‘关照’过的学生回报。

      无言对峙良久,闫天明率先稳住呼吸。

      根据他判断,疤面手里那把自制枪只能装三发子弹,而且因为质量太次弹膛已经变形,不足为惧。

      可即便如此,这男人仍是一副杀气腾腾,誓要与他同归于尽的神情。

      闫天明作势举手投降做配合状,懒洋洋发问。

      “长官,都这时候了我们敞开天窗说亮话吧,我到底哪里冒犯您了,让您对我记恨到现在?您告诉我,我赔偿您,向您道歉如何?”

      遗憾地是,疤面并未上套,拿枪口指着他继续逼近。

      因为知道这里很可能有岛内炸|药的引爆|装置,闫天明寸步不让,始终留意着对方的每一个动作。

      而越是专注的观察,他就越无奈且困惑。

      此刻总教官面对他的神情,和过去每一位来控告咒骂、向他复仇的陌生人尤其相似。

      区别是疤面的目光更加怨毒狠戾,看他就像看一个杀人凶手,仿佛与他有血海深仇。

      而他还是那句话。

      “我自认我不是什么好货色,但我生平最恨作奸犯科,狼心狗肺的歹人,所以我还想请问您,我最初与你毫无瓜葛,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非要杀了我不可。”

      这个疑问,也是他想向过去所有言之凿凿构陷他的人说的。

      “呵,毫无瓜葛。”

      终于,对方出声了,张开外翻的嘴唇,露出沾满血的牙齿。

      “好一个毫无瓜葛,分明是你这孬种,不敢找我硬碰硬,反而去我家,找我……”

      当男人开始说话,闫天明才注意到对方连牙都碎了,每说几个字就喷出唾沫与血的混合物,而那更混乱的话语、愈发狰狞的神色,让他意识到一件事。

      他好像被疤面错认成了别人。

      “如果不是你,他们那天、就不会出事,是你……是你!是你——”

      低念的男人骤然爆发,趋近疯狂地扑上前。

      退无可退,闫天明只能强忍腿伤与其扭打,眼疾手快打翻还在发烫的异形枪。

      他用膝盖抵住对方脊背,尝试将人压制,奈何这发狂的家伙竟摸索到他伤口,用指尖狠狠戳了进去。

      大病初愈又体力不足,负伤的闫天明落了下风,他反而被人揪住脑袋,连着砸向地面两下。

      眼看脑门要第三次撞向金属地板,他抬肘后顶,顺利击中对方颈部挣脱开来。

      惨白光束一圈又一圈扫荡,将眼冒金星的他晃得更晕了。

      若是可以,他能直接躺下昏睡几秒。

      然而一种深切的紧迫感提起他耳朵,令他挣扎着起身。

      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他听到金属合板掀开的声音,抬头就见总教官趴在另一端,发狠掰动藏在地板下的闸杆。

      这次岛中响起的动静与区区的燃气管爆炸截然不同。

      震耳欲聋的地鸣声由远及近,海浪一般奔涌。

      仿佛是板块运动造成坍塌,脆弱的人造建筑于底部开始下陷,坚硬的混泥土楼板宛如威化饼干折断,泼洒出一波接一波漫天粉尘。

      骇然画面在夜色掩护下减弱了冲击感,但这股震感所有人都感受到了。

      “是食堂仓库!”

      C座教学楼三层,趴在栏杆上的任子扬惊呼出声。

      借助优秀的视力和微弱月光,他在震动之初就撑住墙壁,目睹一栋高楼垮塌的模糊景象。

      确定方位后他即刻抬头向上喊。

      “肯定是闫少那边出事了,该死、快通知其他人加快速度,不能再拖了!”

      任子杰拿着对讲机,可眼下整座岛屿的信号好像都被这场非同寻常的爆|炸破坏,时灵时不灵。

      见此情况,任子扬又果决道。

      “没办法,我们先走,路上看到人再说。”

      语毕他率先冲下去几步,又和唯一跟上来的任子杰双双停下。

      主动找到他们,又带他们搜集罪证的齐乐居然坐下了。

      曾被旁人视作洪水猛兽的齐乐,如今已不再散发出诡异的气质。

      他像个乖巧的孩子坐在阶梯上,又拿出那叠手帕摆弄。

      任子杰眉头紧皱,又折返回来尝试拉人。

      “快走啊!万一等下其他地方也爆|炸了,那可就真跑不了了。”

      沉默的齐乐缓缓抬起眼皮,那深沉无光的双目已替他做出最好的解释。

      他对离开这里一事,不抱有任何希望。

      挚友死去了,今夜之后勉强算他父亲的人将与他决裂,而无论怎样都是共犯的他,早已无法适应学院外的生活。

      他甚至不敢断言自己会不会突然又有一天‘精神失常’。

      拽人拽不动,任子杰担忧地跟亲哥互换眼神。

      他们没有劝服齐乐的把握,好在他们提前备着一个杀手锏。

      兄弟俩点点头,由任子扬开口。

      “梁班长跟我说,今后你们的证词是最重要的。还有,闫少他还托我问你一句‘你想不想见他的最后一个家人’。”

      作为局外者,任子扬并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不过这成功让那槁木死灰般的人眼里生出光亮,最终起身跟他们离开。

      恰好是逃离教学楼十几米,一股可怕的冲击在三人脚底下浮现。

      那感觉就像地里有条沉睡的巨龙,而它正因被人类吵醒大发雷霆,誓要将整座岛掀翻。

      强忍惧意冲刺,三人很幸运地逃出大门,毫发无损。

      这时四周也看不到逃窜的人影,只有被惊动的飞鸟在林间盘旋。

      离去前,任子杰不禁回头望了一眼。

      “奇怪,刚才……”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刚才的爆炸规模非常小,可起先的晃动感明显是第一次的好几倍。

      若只有他一个人这么认为,那的确可解释为错觉。

      可此刻在哨塔上,已被闫天明重新制服的疤面难以置信地低吼。

      “不可能、为什么停止了,是不是又是你、你们这群该死的混账——”

      他瞋目切齿趴地,挣扎中下巴几度快脱臼。

      而为压住狂犬般的男人,闫天明顾不得伤腿还在渗血,将全身重量加在对方身上。

      与疯子对峙实在耗费心力,他不敢有一丝松懈,却又忍不住频频瞟向窗外。

      就在他快支撑不住时,一股钝重的力量伴着脚步声从侧面袭来。

      他在上方反应快,迅速翻身避开。

      抱头防守的他正欲反击,却又在看清来人后止住动作。

      多日不见,吴伟宏比他印象中的消瘦了不少。

      仿佛是饭没吃饱脑子也跟着初始化,傻大个张嘴啊啊呜呜地发声,吐不出完整的话。

      他一面恐惧着什么,一面又焦急倔犟地拦在中间。

      “狗、狗,不许咬——”

      挤出仅有的清晰字眼,他蹲在地上扭头,拼命地朝面容扭曲的男人打手势。

      说来也是奇怪,平时闫天明看不懂对方的犯蠢,如今却瞬间体会到含义。

      把他当作‘野狗’的家伙,正对另一条真正的‘疯狗’焦急证明。

      “狗,不许咬、爸爸,和妈妈……我可以,保护,哥哥说过了。”

      艰难表达出大概意思,傻大个又拼命敲打脑袋,突然间又像不认识他们,独自盯着地板嘟嘟囔囔。

      被这大块头挡着视线,闫天明虽然诧异却还一直绷紧神经。

      他可不觉得莫名失心疯的疤面会放过他。

      叮当一声,某个金属物件被丢到他脚边。

      “……海港闸门室的钥匙,拿走它。”

      不同于吴伟宏大舌头的含糊,突然响起的这道声音低沉喑哑,属于一点点向边缘爬动,最后靠坐在墙角的疤面。

      男人仿佛也被傻气传染,只盯着脚尖絮叨道。

      “启动闸按下后每隔半小时就会引|爆一处,幸运的话能有十五分钟左右时间差,港口位置是没有的,因为那里没有什么可藏的东西……”

      他看也不看眼前两人,兀自在衣兜里掏了掏,找出一条挤扁成豆干的烟。

      “快滚吧,一群没用的臭小子。”

      这是他最后的话,语气前所未有的平静。

      深深看一眼对方手边变形的枪,闫天明一手捡起钥匙,一手拽上傻大个。

      如今地基的损毁已扩散至高塔,电压的不稳也让航标灯渐渐失去指引资本。

      电梯是不能再用了,他只好尽快扯着比自己壮实一倍的家伙,摸黑在螺旋阶梯上快步行走。

      除了抵达一楼时听见的枪鸣,那阵轰轰烈烈的崩塌声就是他在与大部队汇合前唯一的背景音。

      但奇怪得很,这次的爆炸规模依然很微妙。

      有着地动山摇的气势,却只精准地毁坏建筑。

      想着这是好事,闫天明并未深究,像个牧童赶着乌泱泱的人群,几分钟内又重新分配了一次任务。

      有现成的大船在,成功出逃的他们将不再有任何顾虑了,这会儿又在码头遇见尖牙利嘴的顾静白,他又没忍住调笑道。

      “哟,好久不见啊,假班主任,这次你准备把我们卖到哪里去?”

      一身干练作战服的女人毫不示弱,下巴轻挑损道。

      “哟,你还活着啊,前副班长,这次你准备当死咸鱼在海上游多远啊?”

      皮笑肉不笑地对视一阵,他叉腰环视一圈。

      “你问我能游多远嘛——那得问问你打人超痛的正班长了,他简直是大力水手转世。啊、有了有了,喂!二年八班梁小元!”

      笑嘻嘻的他穿过人群,拍上一人右肩。

      可对方还没回头,他就已经缩起手。

      这不是梁逸沅。

      “抱歉,我认错了。”他说完匆匆迈步,又放眼在喧闹的码头和舷梯上寻找某道身影。

      找不到其实是情理之中。

      头顶天色昏暗,岸边人头攒动,与其浪费时间钻来钻去,还不如相信那精明的梁小元同学早已登船,舒舒坦坦地歇下了。

      可在为时三十分钟的停滞期,闫天明和在联络站一样,频频回望远处学院的模糊轮廓。

      他还是觉得,爆|炸的程度温和得太不同寻常了。

      这份令人安心的温和,只给他一种预感。

      一种未来即将滑向某种灾难性的剧变,彻底重创他的预感。

      “闫……明……闫天明!”

      喊破音的呼唤拉回他的意识,踏板上的他低头,正好跟顾静白对上眼。

      女人的目光混着惊恐与恼怒,莫名令他心头一震。

      “你不是说你的人去找逸沅了吗?为什么他的定位还在档案馆里、根本没变过!”

      反常的温吞爆|炸,找不到的最后一位‘乘客’,以及顾静白出于私心动用的人体定位芯片。

      三条信息其实最终都能汇向同一处。

      尚未坍塌的档案馆内,随处是震落的墙灰碎屑,而在剧院里,却有一块干净到突出的角落。

      好茶配惨景,实在算不得享受。

      不过,还有什么能比圆满结束工作更愉快的事呢?

      呷了一口热饮,金逸沅悠长一叹。

      “可惜了……”

      具体可惜什么,连他自己也有点数不过来。

      没能赚到多少额外资金是其一,没有放开‘杀’够是其二,好不容易能慢慢等待离开,结果又额外透支力量,压制住原本能毁灭全岛的冲击波……

      当茶杯再送到嘴边,他闷着几声咳嗽,忽然顿住。

      无关江福学院的存在,他大概是觉得这座岛屿还有留存价值,有潜力继续开发。

      至少,在那海潮宁谧,星月同辉的夜晚,他在这里见到了一副令人心驰神往的美景。

      人世间,唯有这种‘美’是无法用任何价值来衡量和售卖。

      “可惜了,轮不到我。”

      完整的哀叹结束,他放下茶杯。

      透支的副作用显现,这具身体再度回归满目疮痍的原点,甚至衰败得比原来还更快。

      首先是一阵嗡鸣刺入耳道,接着腹部涌现锥心剧痛。

      尽管周围空无一人,他仍捂住嘴,压下涌出嗓子眼的血肉混合物。

      其实疼痛并不难捱,至少对他精神来说,这点濒死前的煎熬充其量是给他刮痧。

      就是连‘死’都不能清静这件事让他有烦躁。

      烦躁到甚至出现幻觉,隐约听到谁在楼道里呼喊,也像他一样被浓烟呛得咳嗽,却还执着地闯进来。

      然后,他被‘幻觉’抓住了手。

      真实的肌肤触感犹如火烙,将他冰凉到发麻的手心一烫。

      他诧异着沉默,灰头土脸的‘幻觉’则无言撅嘴,瘸着条腿拽上他原路返回。

      能看得出来,这家伙憋了不少气。

      脸上全是委屈怨艾难以置信,好像恨不得当场揍他个三天三夜,或跟他上擂台互殴几百回合。

      但是,哪有谁会冒死回来救一个仇敌,将人死死护在身边,就为跟对方干仗泄愤?

      廊道里铺满震碎的玻璃,楼梯上滚滚黑烟蔓延,在独自前进都艰难的情景下,闫天明几次换向找出路,一声不吭架着另一人。

      事实上,徒步跑回来的他才更吃力。

      他的两条裤管都被从左腿伤口流出的血染红了,皮肉外翻好像能看到骨骼。

      好不容易到二楼,察觉身边的人要说话,他恶声恶气抢先道。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所以闭嘴!今天我就算死也要把你拖出去,咱俩的账还没算清,你听见没?”

      放完狠话他自己倒是先一哽,接着被黑烟蒙脸,扭头连连咳嗽。

      半小时安全期已过,窗外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这回波动的源头就在他们两人的脚下,就在这栋档案馆。

      面对无法逃开的死亡,此刻他竟出奇的平静。

      只是,稍微觉得有点遗憾。

      如果可以的话,他多想再看一回那天的海边夜景啊……

      “嗯,我听见了。所以……”

      呼在耳畔的声音轻微,却比建筑垮塌的轰鸣更震动心扉,闫天明条件反射地转头,脑中彻底一空。

      双唇沾血的人像涂了口红,但看着一点也不诡异。

      那反倒凸显嘴角上扬的弧度,让一个简单的微笑获得了草莓樱桃这类水果的特殊魔力,光是看着就能带来满足,引起喜悦。

      这两种确实也是他最爱吃的水果。

      “你赢了,我们互不相欠了。”

      有着这种笑容的人对他说出这话,抬手拽住他衣领。

      “那么,这次你也死在这里吧。”

      和那天在高塔上如出一辙的话语,而今用的却是开玩笑的轻快语气。

      这个总是让他感到意外,恼怒,焦躁,同时又给他带来惊喜,安心,以及生平初次也将是最后一次悸动的人,真的像个大力水手将他甩出窗外。

      他奇迹般地落地,翻滚,除了身上脏了点就毫发无损。

      也因这该死的毫发无损,他亲眼看着大楼沉落,吞没一个始终站在窗口望向他的人影。

      十秒不到,垮塌结束了。

      独留他和一颗悠悠滚到手边的碎石作伴。

      仿佛失去知觉的他这会儿才想起来,今日是这年夏季的最后一天。

      但从今往后,他不会再有仲夏夜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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