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话》江秋辞

3、洗星星的人

　　祈是做不了洗星人的。

　　因为她诞生在最黑最黑的夜晚，天上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有瓢泼的雨，密密的，敲打着黑石铸就的高塔。她的世界也如同这一晚一样，是漆黑一片的。

　　——黑夜的祝福，赐予她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鸦黑如夜晚般的头发，浩瀚如星空的力量，却剥夺了她的视力。没有视力的孩子，又怎能看见星星呢？

　　祈七岁的时候，遇到了敲钟人。

　　她那时在嚎啕大哭，装着星光的瓶子、擦拭星星的软布，房间的玻璃，母亲的手，都在她的声音里碎裂。她年轻的母亲捂着鲜血淋漓的手，看她像看一个怪物。她声嘶力竭的怒吼着，痛斥着星空降雨与她的不幸。女孩的恐惧和女人无助的愤怒混合在一起，在房间里酝酿出一场可怕的风暴。而敲钟人正是在那个时候走进来的。

　　“这是祝福啊……”住在高塔顶端的敲钟人接过哇哇大哭的女孩，她的指尖汇聚着一点金色的光，同今夜未曾出现的星星一样，美丽的光。她身形佝偻，头发是干枯的白色，皱纹几乎把她铸成一尊老旧的石像，可她的眼睛依旧是熠熠生辉的，是漂亮的，纯粹的黑色。

　　“也是诅咒。”敲钟人用枯瘦的手抚过女孩哭泣的面颊，那一簇星光猛然扩大，暖融融的摇曳着，嚎啕大哭的孩子骤然安静了下来，那是祈第一次触碰到星星的光，它们温暖，柔软，像一个遥远的梦。年迈的敲钟人将孩子从满屋子的废墟里抱起，轻轻的搂到怀里。她缓慢的站起身，佝偻着背，嶙峋着骨，确是屋子里站的最直的人。

　　“你们不愿意收留她，那便跟着我做敲钟人吧。”

　　祈在十岁的时候第一次握住了钟杵，却没有敲响钟。

　　敲钟人坐在她身边，从她手里接过那段杵，用力地向那口钟击去。浑厚的钟声拨开了云层，洗星人们从各自的屋顶上架起了黑色的云梯，用浸湿的软布去擦洗蒙灰的星辰。祈被钟声拥抱着，坐在老敲钟人怀里，听她讲述洗星的事。

　　“星星在天上挂久了，就会被尘世间的恶意蒙上灰尘，就需要洗星人用从干净的灵魂里接出的水来擦一擦，只有星星被擦亮了，我们的世界才存在。而我们敲钟人的任务啊……就是让星星从它们躲藏的云朵中露出来，好叫洗星人来把他们洗干净。”

　　祈裹在漆黑的袍子里，她看不见，只能努力想象着画面，想象着星星——据说是一闪一闪的，发着光的金色小圆点。她伸出手，握住老敲钟人开裂的手，浅淡的金色的光芒从她的指尖涌出，包裹住老人的手，抚平了那些龟裂的伤口。她懵懵懂懂的想，如果我能够敲钟，奶奶的手就不会裂开了吧？

　　祈在十一岁的秋夜，捡回来一只遍体鳞伤的小猫咪。

　　猫咪是柔软的，毛乎乎的，温暖的。在手心里会变成小小的一团。可是猫咪好像也和奶奶的手一样，是裂开的，缠绕着抹不开的血气。祈看不见，不知道这只猫咪和她的眼睛一样漆黑，所以被所有人恐惧。金发金眼的孩子们用石子驱赶它，用稚嫩的手脚打它，黑色的小猫从充满恶意的村庄里踢出来，在黑塔的脚下奄奄一息的缩成一团。祈听到了它虚弱的□□，把猫咪带回高塔之上，和老敲钟人一起救活了它，但小猫从来不亲近人，它在黑塔里像幽灵一般的出没，只在吃饭时悄无声息的出现。黑塔很大，祈还不能记住所有的房间，她看不见东西，时常在错综复杂的楼梯间里迷路，但偶尔，祈能在失去方向时听到一两声细嫩的猫叫，顺着声音摸过去，便能找到她要去的目的地。

　　祈在十四岁时，第两万七千九百次尝试敲响黑塔顶端的钟。

　　她失败了。钟就在那里，她摸得到，听得到，感受的到，却沉默着，寡淡的屹立着，像黑塔一样，连最大的风暴都撼动不了它分毫。猫咪从她脚边跑过，柔软的尾巴扫过她的脚踝，毛茸茸的触感一闪即逝，确实黑猫难得的安慰。

　　她听到老敲钟人在叹气，紧接着是剧烈的咳嗽。她嗅到空气中铁锈一般的血腥味，知道老人的身体每况俱下。虚弱的老人接过她手中的杵，艰难而有力的再一次敲响了驱散云朵的钟。祈听到云雾散开的声音，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吵架的声音，听到柔软的布粗鲁地划过星星，听到星星低低地哭泣。老敲钟人放下钟杵，和祈一起靠在黑塔的墙壁上坐下。

　　“越来越少啦……”她说，“人，星星，干净的……都越来越少啦。”

　　祈沉默着，一只被打伤了翅膀的鸟躺在她手心里，随着呼吸一般闪烁着的微光鼓动着胸膛。她不知道，这是一只黑鸟，她也不知道，她所救回来的，所有的受伤的动物，都有着夜晚一般的漆黑。

　　祈成为了敲钟人。

　　钟杵带着她的力量击打在古钟厚重的壁上，和钟一样沉甸甸的声音自黑塔为中心向外传递出去。她穿着黑色的，没有花纹的长袍，几乎和塔，和黑夜融为一体。有一只黑色的鸟停在她的肩膀上，还有更多的，黑色的小动物在塔顶安静的坐着，看着她一下又一次奋力地敲钟。

　　钟声实在是响亮，以至于在它停歇之后，一切声响都是那么的明显。祈听见星星的哭声，听见水从高处坠落的声音，那只她最早救下的猫咪已经长得很大，它不声不响的蹿上来，趴在了她空着的那一边肩膀上。老敲钟人很慢很慢地走上来，抬头开那一片暗淡的星空。

　　“唉……”她叹气，黑曜石般的眼不再明亮，浑浊的泪水自老人眼角滑下，她伸手将它拭去，又一步步走下了楼梯。

　　“祈，”老人说，“如果那天真的到来，你就离开这里吧。”

　　已经长成少女的祈没有说话，她握着杵，听着远处的声音。老敲钟人的话融在风里，在她的心里凝固成一个疑惑。离开了黑塔，她又能去哪里呢？

　　祈在她成年的那天埋葬了老敲钟人。

　　没有人来，没有葬礼。黑色的祈和黑色的动物们就是沉默的帷布，为老敲钟人合上了最后一幕。黑色的墓碑站在黑塔脚下，和千千万万黑色的墓碑汇聚在一起。祈在新的墓碑前留下一点从指尖流出的星光后离去了。动物们跟在她身后，像黑色的河流。它们越来越多了，黑塔里的每个角落都几乎住满了各种各样的黑色动物。它们都受过伤，从人们居住的区域被赶出。它们和祈一样不合群，却又和她组成了群体。

　　她最后走上塔顶，像往常一样敲响了钟。钟声荡散后安静的空气里，她能听到的声音越来越少了。

　　祈看见了世界。

　　那天她像往常一样敲着钟，可在沉稳的钟声扩散开之后，她什么都没有听见。祈在原地站了很久，突然听见什么裂开的声音。有粉末飘落在脸颊上，地面在摇晃，她伸手扶在墙壁上，却摸到一条巨大的裂痕。祈心下一惊，像有预感似的猛然往后一退，那口巨大的，古老的钟悲鸣着裂开，锤在地面上。祈听见整座她都随着钟的声音颤抖。她伸出手，那些温暖的力量却没有再出现在她指尖。黑色的动物，黑色的石头和她一起向下掉落。失重感中她听见一声凄惨的猫叫，随后她猛然看见了。

　　先是一点绿色，那是猫咪的眼睛，再是外面不一样的各种黑色。她依旧在往下坠，猫咪落在她怀里，像她第一天救起它那样蜷缩成一小团。她努力瞪大眼睛，第一次看见这个破碎的世界。她看见最后一缕金色从天空划过，世界彻底吞没在黑暗之中。就和她看不见的时候那样。

　　黑色的皮毛簇拥着祈，最后落在了一块坚硬的地面上。她站稳身体，向上看去，看见旧世界缓慢缓慢的崩塌。她听见有水滴的声音从自己的身边传来，那滴水消失在黑色的毛丛里，连带着毛皮的主人一起蒸发了，只余下那只绿色眼睛的猫咪留在祈的怀里。在那一刻祈看清了所有的东西，看见了金发金眼的洗星人容不下所有的黑色，连打带赶的驱逐了所有动物，看见他们的灵魂不再淌出清澈的水，看见黑色的云梯倒塌，看见村庄被黑暗吞没，看见黑塔底下沉默的墓碑们，看见黑暗世界里唯一屹立的黑塔……看见那一滴从她的灵魂里流出的晶莹水珠。

　　那或许就是洗星人用来擦拭星星的液体吧？

　　可惜已经没有星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