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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夜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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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淄尘
夜雨(用了北宋的优伶故事,套了元明的杂剧折子,莫怪。)
●一 梧桐雨
汴梁冬上,淫雨霏霏,大街小巷里便忽也撑起了无数把伞,十二股伞柄的擎天柱,二十四股的望春风,四十八股的汉宫秋——道是四十八股的雨伞绵绵密密,配极了那汉家深宫里梧桐夜雨,点点滴滴,次阶到明。
九现神龙戚少商也撑了把伞,汇进了汴梁大街上的人流,他不知为何这连续七八天的阴雨,街上似乎也没少了人,看那拥挤在车马两畔的伞柄伞面,反倒像是比平日里多了不少。
也难怪,正是正月里,快到元宵节,大街上华灯盏盏,还有人随路放起了烟花,天子脚下,汴梁城里,自是火树银花天和,宝马香车满路。有女子娇笑连连,细雨中伞面轻扬,旋了他好一身水珠儿,戚少商慌忙跳开,折了伞,对那女子道声歉。
执伞的女子上下打量了半天,见他这被甩湿的苦主反倒向她这作恶的道歉作揖,只用帕子捂着嘴笑了两声,转身便走,临去时香风阵阵,却有低低的几个字飘进了戚少商的耳朵:
“真是呆子。”
女子的声音濡软清甜,又似含了茶果在嘴里,轻咬着舌尖,只一句,便似沾衣欲湿杏花雨,扑簌簌迎面吹来,冷湿的汴梁冬,也变了三月阳春。
呆子——
戚少商执着伞呆立在汴梁街头,那一声呆子实在是似曾相识,只因他在无数个夜里,辗转难眠间,都会去想,若那人能在身边,见自己做了什么他见不得的蠢事,定也会敲自己一记暴栗,带着几许吴侬口音,吃吃笑着,说一声——“呆子”。
想过了,摸摸头,恨不得真长上几片淤青,却总是怅然——脑海里便是那人怀抱娇妻,跌跌撞撞地远去,前胸后背的血浸湿了单薄的身子。
回头儿却才魂梦里想,便休提贵人多忘
戚少商摇摇头,耳中听见了有曲子哀哀戚戚地唱,是首落梅风,虽说是自小长在边塞,来京前对这清词小曲儿一窍不通,但自殿前战后,他反倒没了目标,失了心气,想是生来骨头贱,追杀千里,死伤无数,他这苦主却是隐隐有种甘之如饴的感觉,如今他那对头该是早陨了命吧,那样重的伤。
对头对头,也是冤家啊,戚少商想起那人,茫然若失起来,空空落落的感觉布满喧喧闹闹的汴梁街。
[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
戚少商竖耳听得,明了实是《汉宫秋》,该是哪家的闺房小姐伤了春,却点错了这伤心曲,或者有几干耐不住的文人雅士,点了来针砭时弊,戚少商懒得听那么多伤心人的念想读书人的悲愤——只是站住了听,隐隐觉得自己像是失了江山也保不住美人的汉元帝,渭水畔空茫茫,帝王掩了面泣别明妃,深宫里夜景萧索,对灯嗟叹——
呀呀的飞过蓼花汀,孤雁儿不离了凤凰城。画檐间铁马响丁丁,宝殿中御塌冷清清,寒也波更,萧萧落叶声,烛暗长门静
“昏了头了。”戚少商在额上猛敲一记,重又撑开伞,挡住已被淋得湿透的身体,汇入大街上的人流中。
●二猛回头
戚少商第二天给自己放了假,雨水终于停了,汴梁家家户户开门掀窗驱潮散阴,难得的好日头,照得人心里暖洋洋,他却在臂弯里夹了把伞,从朱雀大街上东头蹭到西头——
没别的原因,他昨夜里梦见顾惜朝了,那青衣的书生笑着用手覆上了他的头,猛然一记暴栗,疼得他直跳脚。
“大当家真是个呆子。”
书生低笑一声,眼波含笑中闪着调皮的光,戚少商傻笑着,乐滋滋地把那个心心念念想了无数次的身体抱进怀里。
梦到这里戛然而止,戚少商是被自己吓醒的,难道自己处处留情,每每收手就是因为心里早就对他存了这样的心思?
怪道老八看着自己总是充满了不解,红泪也总是不忿,只怕那娇艳的美人心里对自己的不屑怕是要更多。
“戚少商,你怎么对得起卷哥?”
隐约那美人嗔怒不已,玉葱手指夹了伤心小箭,便要向自己射来。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戚少商心虚地安慰自己,一面走得更急,也好壮胆。
“我不怕那瀚海沙万里,只寻着宝弓雕翎射天狼,长城烽烟处,良马催战袍,却胡虏啖肉饮血,猛回头,空茫茫汉家山东二百州——”
戚少商猛然停住,这样清朗干脆的声音,这样冲天的豪气,这样高傲的心气,夹杂着烽烟散尽后的苍凉无奈——
他夹着伞,抬起头,在一片叫好声中,简单的戏台映入眼帘,却是个武生,着了大将的模样,一手虚执马鞭,做着拍马的动作——
“奈何天不与,空有着千丘万壑,填涂着笔下丹青,胸臆气难平。”
戚少商满心的希望又都化为泡影,他知那不是他,台上人虽也精瘦修长,但却显得娇小些,顾惜朝身量很高,在旗亭那夜里他们琴剑相鸣,在生杀大帐里他们立据拜香,在雷家庄外,他看见他马上英姿凛凛,在安顺客栈里,他见他笑谈风云——他的样子,他记得清楚,戚少商确保自己纵是再隔十年二十年,也能一眼就认出他——别提这区区的三年。
他想得狠了,便自己在台子下觅了个座子坐下,反正没地儿去,也不想再走。
伙计见来了客,跑来用大茶壶满满倒了一盏,送上一碟花生,一碟瓜子,便又离开,站在戏台下看戏。
这壶茶,戚少商一直喝到了晚上,四周点起了火把灯笼,戏台上依旧唱,难为那唱武生将军的戏子,闺怨书香,刺客豪强,骚人墨客,柔弱的,倔强的,粗豪的,风雅的,一一唱来,字字圆润。
恍惚间,一袭青衣飘了来,落了坐,戚少商有些发困,只当是幻觉。
吃完花生米,就回去吧,戚少商想着,眼里盯着戏台,人影却与记忆重叠,一手捡了花生米扔进嘴里,粗嚼几下便咽了去。
恩,剩得不多了,戚少商索性不喝茶,只管把,花生米往嘴里塞,倒像是要和谁抢似的——
恩?
戚少商把手伸向盘子,却突然顿住,盘子空了,左右边角里四下搜来,钻风的手指告诉他——盘子空了。
戚少商把手指移到眼前,百思不得其解,方才,他记得,明明还有一粒的。
“大当家的,你可是呆了。”
戚少商转头,揉揉眼,却见那人手撑着头坐在另一侧,眼波含笑闪着狡黠的光,玉白的手指间夹了一粒落单的花生米,来来回回地转。
“顾惜朝?”
戚少商再揉揉眼,闭上眼睁开,对上一双鹰眼如秋水寒潭,更吓了一大跳。
“你还好吗?”
戚少商收拾心情,有些拘谨又有些尴尬,更多得是贪婪的喜悦。
“大当家,你说我好不好呢?”
顾惜朝吃吃地笑,“惜朝可是夜夜都想着你啊。”
“真的?”
“当然是真的。”顾惜朝凑近了他的脸,一字一顿的说,“大当家的,以为惜朝还有白日么?”
戚少商心头猛然一揪,悲从中来,这才注意到,四周的灯火不知何时已经暗了许多,戏台子下虽是人声鼎沸他却听不见,他看见那伙计在台下听得入神,也没有心气再去唤他添水。
再看顾惜朝,只觉他脸色愈发的苍白,几乎是透明的颜色。
“惜朝——”戚少商攥住了那纤瘦修长的手,冰凉浸骨,抬放到嘴边呵着气,“怎的这般冷,你穿得太少了。”
“穿多穿少,于我实是没关系的,”顾惜朝低了头,眼里似是闪着细碎的水光,忽如脆弱的婴孩,“大当家多虑了。”
“惜朝,对不起,”戚少商又生了疑问,“ 你怎么现在才出现?”
“一切皆有定数。”顾惜朝忽地起身,戚少商想抓他的手,却是扑了个空,眼见那青影如水光潋滟,撑了把伞远去,他拼命地喊,却发不了声,眼睁睁见他的惜朝没身在婆娑灯影里,遍寻不见。
“都是定数——”他听见一个凄楚的声音如是说。
●三穷碧落
戚少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枕着胳膊在戏台子下睡了一夜,冬日里寒风紧,他抖抖索索地裹紧袍子起身,袍角给风吹得哗啦一响,他才注意到,那伞,不见了,他一直夹在身上,来了就放在桌边的伞,已经不见了。
“小二,可见我的伞?”戚少商唤来一边擦着桌椅的跑堂的,描述着他的那把伞,“天青颜色,四十八股,覆着油纸。”
“这位爷,小的可是老实人,没见您那东西。”小二以为他要故意刁难,也便恭恭敬敬地回话,想是早些撇清早些好。
“那就算了。”戚少商闷闷地离开,胸口似憋着什么东西,发酸发堵——昨夜的一切看来是真的了,惜朝他——
“正月十五前后,鬼魅按说是不能游荡人间的,待我为楼主掐算看看,”京城里有名的先生坐了上座,为金风细雨楼楼主戚少商解梦。
“有了。”先生一拍大腿。
“请先生为戚某解惑。”
“正月里虽说是年关正好,阳气正旺,但今年下了十天的雨,京畿阴湿异常——四处是伞,而伞是聚阴气的,戚楼主也说了,那位故人执伞远去,当是此理。”
戚少商默然,从此出门总带了伞,夹在腋下,搂在怀中,藏在斗篷里,金风细雨楼也几乎成了伞铺,到处挂着伞,天青的,四十八股的油纸伞——几百把伞在楼里晃荡,阴森森得煞是吓人——扬无邪劝了几次无果,只能在心里摇头。
戚少商想招魂,他要把顾惜朝的魂魄招了来——他还有事没对他说,很重要很贴心的事情,一定得亲口告知了他。
●四玉楼春
戏台上众生百态,正演得是戏六贼——
宰相处置了好些“元佑奸党”,不禁洋洋得意,绕着台喜乐上心头。
猛然间祸事上家门,那解库主管匆匆忙赶来,说道:“相爷,大事不好,今从户部支得俸钱,不曾想全是那元佑年间铸,奴才不敢收特来禀报相爷。”
那宰相搔首弄耳,伤透脑筋,好半晌才开了口:“哦哦,铜钱乃死物,非是元佑奸党所有,可以收下,可以收下。”
主观忙唱了诺而去,却被宰相拉住:“回来,人多眼杂,你们万万小心,切不可让旁人看见,说宰相俺爱那元佑钱。”
宰相话一完,副净就拎了大棒敲他背,骂到:“皇上让你做宰相,原是为了清除元佑奸党,你原来只恨元佑人,不恨元佑钱哪。”
旁里诸优伶齐唱:
道貌岸然称宰相,见了铜钱喊爷娘;元佑方佑谁管他,只要能够饱私囊!
戚少商看得仔细,心下却是实在佩服这些戏子优伶,敢把当朝蔡姓奸相这般嘲讽的,实在没几个人。
“妄论国事,诋毁相爷,你们好大的胆子。”
有几个布衣装扮的官差齐声大喝,就要上台去拿人。
戚少商突然心头热流涌过,跃过人头,大喇喇站在台前。
“何人如此大胆,胆敢阻拦我等公务?”
长的贼眉鼠眼的差人大吼一声。
“我只看见这些师傅忧心国事,实是可敬,却不知诸位有何公务?”
“他们胆敢嘲笑当朝相爷,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哦?这么说来,那戏台上演得可是蔡相爷喽?”
“你——兄弟们,上——”
三两脚解决了那群喽罗,戚少商陡生豪气,便觉得仿佛又回到了连云寨,当年纵马拼酒,抗辽杀敌,是何等的快意,三年间一直如死水的心泛起大狼,从脚冲上头的烟霞烈火,熏熏然醉了一般。
眼角突又看到似有青影一闪,心头的烈火便都化作了感伤—— 炮打灯纵在,也因无人共与。
浑浑噩噩回了金风细雨楼,杨无邪焦急地迎上来,说是相府下了帖子,指责戚少商蓄意伤人。
“伤便伤了,他有本事便来拿我。”、戚少商没好气地扔下句话,便上了楼。
房间里是重重叠叠的伞,天青的,四十八股的汉宫秋——晃晃荡荡,荡荡悠悠,在月光里行着船。
“惜朝,你在哪里?”
戚少商只觉得身心俱疲,躺倒在床上。
“月明千里故人稀,大当家作了楼主,便不认故人了么?”
戚少商瞪大了眼,眼见那如漫天青色云朵的伞中,飘来一袭醉人的青,撑了伞,转过身,眼光里是快乐的狡黠。
“你——”
戚少商从床上跳起,飞奔过去,却被满屋子的青伞绊了个筋斗,
“真是呆子——”
戚少商听那人幽幽的说着,额头上有一块地方隐隐发疼,想是生了片大大的淤青。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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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顾人耶?鬼耶?
吾也8知
总归在一起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