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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00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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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昕这个人作为哥们儿,够义气,脑子也清楚,但憋不住话这一点,实在让封铭感到头痛。有时候跟她一起办完正事,多聊几句就感觉她的泥沼快要把自己也拽进去了,他只想赶紧的,溜之大吉。
封铭本人是天塌下来了,嘴闭紧自己扛着的脾气,因此怎么都理解不了廖昕这种乐于“分享”的人。可不理解归不理解,有话就想往外说好歹标志着生命还有活力,还有宣泄的念头和力气,总好过逆来顺受,一言不发。
在这一点上,廖昕对封铭来说,犹如食欲减退的人或许需要一个胃口很好的朋友——但凡身旁有人胡吃海喝,自己看在眼里,大约也能多吃几口。
所以过了一阵,廖昕说卡卡又出差了,她有空了,要请封铭去老地方喝一杯,他还是答应了。
“老地方”是个静吧,真正的名字挂在门口,是一个没人会读的瑞典语单词,当然了,也没人知道是什么意思。据说第一任老板是瑞典人,后来急着要回国,店面匆忙转手,后面接手的中国人纯粹是个商人,无所谓情怀不情怀的,再往后又几经辗转,更是无从考证。
进出这里好多年,封铭还是第一次仰起头,站在尚未亮起的霓虹招牌下面,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那个单词。
“喂,哥们儿!让让行吗,挡着了!”
一辆箱式卡车拐弯离开车流,减速开到店门前,司机一边伸头出来冲封铭喊话,一边把刹车踩到了底。车厢里传来一片玻璃瓶轻微的撞击声,一听就是运酒的,封铭倒退几步,避到了屋檐下,结果差点跟店里走出来的人撞了个正着。
“……来这么早干嘛。”
来人垂着眼,偏瘦的身材藏在黑毛衣里,,开口的声调也无甚热情。
“在家待着也没什么事。”封铭把羽绒服脱了,探身往离门最近的卡座上一丢,很快跟上去帮着一起搬酒:“廖昕约我,没说几点。”
黑毛衣小哥已经利落地钻进车里,拎起一箱啤酒,转身往回,听到封铭这么说了,头也不抬地回了个“哦”。
司机见他开尊口,就颇有兴味地打量了封铭两眼,扭头道:“阿光,这你哥们儿?”
阿光像是根本没有说话时要与人有眼神接触的习惯,依旧低头在忙:“嗯。”
司机被他弄得有点尴尬,倒是封铭来当和事佬,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三人合力把这批进的货都搬进去之后,封铭就吧台边上随便找个座位坐了,阿光点了一叠纸币,又四处翻箱倒柜了一番,然后皱着眉头站在封铭面前。
“有现金吗?”
“这年头,怎么还有用现金结账的?”
阿光把他钱包里仅有的几张粉红色搜刮一空,出去跟人结了账,又转回来才答:“送货的年纪大了,电子支付不太会弄……何必为难人家。”
“好歹也是开店的,你这收银台里不多留点现金?”
“昨天关门以后,陆闻襄问我借两千块,指明要现金……”时间还早,没上人的时候店里只开吧台的几盏射灯,阿光立在那儿摆弄几只杯子,手上动作干净,眉眼却是没睡醒的样子:“谁知道就这么寸,差一点点。”
又是这个不省心的东西,封铭随口就应:“你就不该借,说不定拿了你的,他转头就借给哪个前任、前前任了。跟廖昕一样,都什么毛病。”
“没事,我有数。以前我们三个……”
——杨忱、陆闻襄和阿光,三个人是从幼儿园一起玩大的。封铭成了杨忱的家属之后,才先后结识了他们,当然时间更短。
阿光一时顺嘴,开了头才意识到不对劲,然后趁封铭还没沉下脸,他立刻换了个新话题:“陆闻襄反正就那德行了,没救。廖昕约你要聊什么?她又怎么了?”
这拐弯拐得也太突兀,人家自然是好心,封铭却难免一阵意兴阑珊,一面把手机掏出来瞄了一眼,一面就站起身来:“一会儿让她自己跟你说吧……我先出去吃点东西,一起?”
——这也就是客气一下,店都开了门了,阿光怎么可能人不在。
“不用,我刚吃过。你自己去吧。”
本来就起得晚,第一顿过午才下肚,眼下天还没黑透,封铭其实也不饿。可廖昕显然是存了这么久的话想一吐为快,晚上肯定要跟她边喝边聊,“老地方”的食物难吃得连阿光自己都不想吃,那还是提前垫一点为好。
清静的一人食之后,封铭坐在市中心人工开挖的小小湖畔,对着叶子早已掉光的树,十分奢侈地发了一会儿呆。无所谓高兴,也无所谓不高兴,浮生半日闲,直到廖昕的消息杀到。
“你赶快来,有人闹事,阿光快搞不定了。”
笑话,阿光快在吧台里立地成佛了,哪里会有他搞不定的事情。廖昕一个人就是一台戏,经常言过其实,封铭下意识就觉得她只是在用修辞手法催自己,脚下仍是不紧不慢地,又过了十来分钟才原路返回。
廖昕居然已经站在门口等他了。封铭远远望过去,一眼就知道里面确实出事了,最后一小段路直接跑过去。
不等他喘口气,廖昕一把掐住他的胳膊就往里拽:“赶紧的,来了个摔杯子狂魔,诶呦男人作起来真是比女人还恐怖……”
破天荒的,室内吵得令人心里发毛,平时放点冷爵士,人们低声闲谈的氛围荡然无存。声浪扑过来,廖昕后面描述事态的话封铭一个字都没听清,不过也不要紧了,他拨开围出好几层看热闹的人群,快步挤到中间去,正巧又一个啤酒杯被掼在地上,一声巨响一地渣。
“你说!我今天就要你一句话!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口齿不怎么清楚,最后几个字还喊破了音,站得远的有人笑了两声,近处却猛地都安静了。这个借酒发疯的男人身量高挑,有些形销骨立的意味,一双发红又发直的眼睛扫过一圈,周边竟无人敢与他对视。
封铭像没看见他这个眼神似地,径直从他身边经过,然后在不远处找到了阿光。
“……怎么回事,这是来找你麻烦的?”
阿光面无表情:“不是,是找张弛的麻烦。”
这个名字有段时间没听过了,封铭不禁一愣。直到这时,坐在吧台前的一个人影才朝他转了过来,眉宇间郁色满满,无精打采地开口打了个招呼。
“好久不见……是我。”
张弛是封铭大学时期的学长,毕业后去英国读书,就一直留在那边,只在回国探亲的时候与熟人们见一见,吃顿饭。印象中张弛总说自己忙,后来联系就越来越少,现在他人都坐在面前了,封铭才恍然意识到,这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他了。
这一眼对上,两人都凝住了好几秒,然后阿光咳嗽了一声,示意那儿还有个疯子正喘着粗气——这不是老熟人寒暄的时机。封铭这一出现,某种倔强的僵持就此打破,张弛沉默片刻,忽然长叹一声,起身绕过一地的玻璃渣,走到那疯子面前站定。
“别在这儿现眼,你跟我出来。”
疯子大概是觉得摔杯子很有用,摔杯子能让张弛说话,所以动作迟缓地,又伸手想去摸吧台上的啤酒杯。
张弛毫无预兆地,忽然把人拉住,提起膝盖,对着他的腹部就来了一下狠的。
被打的当即一声惨叫,捂着肚子跪到了地上。张弛看着像是想冲上去再来两脚,封铭见他一脸魔怔了的表情,赶紧上前拉了一把。
张弛轻轻地挣开了:“没你事儿,你别管。”
一片死寂里,疯子逐渐缓过劲来,弓成一团的身形不再缩得那么紧了。然后,他就维持着跪在那儿的姿势,突然开始嚎啕大哭。
张弛神情冰冷,不为所动,很快就揪着对方的衣领,把人又拎了起来,推搡着直接往门口带。
人群自动分开,给两位主角让出一条道来。
张弛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寻得封铭的目光:“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众目睽睽下,封铭只好冲他挥挥手,表示自己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