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客》埃蒙斯

1、过客

　　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之灵魂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徐志摩

　　过客

　　列车在夜的深处孤寂地行驶着。
　　我坐在你的身边。你坐在靠窗的位子。对面是一对白发苍茫的老夫妻，相互依偎在一起，沉沉地浸在夜的梦里。
　　你那朦胧的眼波一如许多年前的那潭秋水，粼光淡雅，素净深邃，微微地漾荡着轻轻的喜悦与哀愁。然而这一切却有一种烟月朦胧的虚无感，许多年以前我无法看清楚，许多年以后的今夜，依旧很模糊。我们已有好多年没有见面，这次重逢很意外，因为我已经习惯了忘掉你的感觉。当许多年以前的记忆被陌生而又熟悉的容颜唤醒时，那种怀念的感觉是熟悉而又陌生的。
　　我看着你的眼睛，静静地笑。我想起许多年以前，我曾对你说过我爱你。那年你没有说话，只是善意地微笑。重逢的这一刻，你很感动，当你知道我依旧只是一个人时，你坦然地对我说：
　　“钱升，我们能有一个新的开始么？”

　　我看着你的眼睛，静静地笑。

　　如果真的有轮回，我想我们前世一定是一对幸福的恋人，在这轮回的路上，虽然无法再续前缘，但终究还是留下了一丝默契——我们能读懂彼此的笑。此生，笑容是我们之间一种约定的语言。我能恰当地勾勒出你嘴角的月牙线，你能准确地描摹出我眼角的鱼尾纹，声音对于我们来讲，有时会是多余的。
　　我们之间没有开始。许多年以前的你让我着迷，许多年以后的我让你感动，仅此而已。
　　爱情对于我们来讲，好像太遥远，我们无法同时抓住它。
　　你看着我的眼睛，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朦胧的眼波开始起伏滚动。我的心有一丝绞痛。最终，你的脸颊缓缓地沉了下去，你不再看我。片刻之后，你仰起了脸，转头望着窗外的夜空，突然间爽朗地笑了起来。
　　“我想起许多年以前我曾对你说过的话，”明净的车窗映出了你的笑脸，你的声音依旧如晨花洗露般圆润甜美。“许多年以前我曾对你说，我们是一对不能相爱的恋人。爱人不是我们的归宿，朋友也不是我们的摇篮，我们可以作知己，但彼此却不习惯倾述。我们之间的情感牵引很模糊，但可以延续很久，可以延续在忘却之后无尽的岁月……”
　　你的音调平缓，如同午夜山间的溪水。可是这平缓的力量却可以消融所有的隔膜，它流入窗外深深的夜，流进我思维的最深处。我的心有阵阵的悸痛，听到你说这种话我很难过，那好像是一种不祥的谶言，让我产了生一种心痛的感觉。然而我却又沉迷于这种痛楚之中不愿醒来。真的，很多时候，痛苦往往比快乐更能使人沉迷。
　　我望向窗外的夜色，发现车窗映出两张不同的笑脸。我们的目光在窗外无尽的黑暗中相逢相交了。
　　此刻，我知道你看见我看见你看见我笑了。你也知道。

　　你我都笑了，笑得多么轻爽。

　　列车依旧向夜的深处行驶着。
　　我们平静地说着许多过往的事情。如今你蓄起了长发，束在脑后的青丝柔顺晶莹，如同轻纱一般。很美，真的很美。你有时低下头，额前的秀发会垂下来，飘在空气里，荡荡悠悠，让我想起了弱柳扶风的意境。我记得你以前是刚好掩耳的短发，你经常习惯用左手小指将额角的秀发勾起，然后轻轻地挽在耳后。我记得你从前很美，那种美经过我思维的渲染，似乎远远超过你现在的美。当然，那种美是不存在的，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突然间忘记了你从前的模样。
　　你是个异常出色的姑娘。你美丽的容颜与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气质，总会让我着迷，让我沉醉，让我感动。许多年以前是这样，许多年以后的今夜，依旧是这样。但我想不起来曾经我是如何爱上了你，那好象是一种很遥远的记忆，在这漆黑的夜里，我已寻觅不到与爱情有关的触动。人的情感与思想是多么的曼妙，你无法去诠释，更无法去把握。或许，这就是缘分。

　　夜沉沉，人无声。

　　你仰在座位的靠背上，微微地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暗影，让你的容颜愈发的朦胧。方才的微笑拒绝了你，也拒绝了我自己。我们已经好久没有开口。我塞上耳机，准备在音乐中度过这段漫长而又寂静的夜。
　　“你喜欢听音乐？我记得你以前笛子吹得不错哦。”
　　你的声音在音乐响起之前振动了我的鼓膜。
　　我摘下了耳机。有时候谈音乐的感觉比听音乐的感觉还要好。我想起来你曾经给我唱过一首歌。那是一个有些嘈杂的黄昏，我坐在你的前面，你唱得很不错，那是我听过的第一首歌，第一首女孩子唱给我听的歌。人生的第一次总会让人难以忘记。我们没有第一次相吻、相拥，甚至是牵起对方的手。往事可以让我记住的很少，真的很少，于是曾经发生在我们之间的每一件事情，对于我来讲，都是那样的刻骨铭心，永生难忘……
　　如今多少年过去了，我们的人生路已不再相同。你现在主修法律，我主修建筑，我们已经在不同的路上走了很远，相同的记忆越来越模糊，相似的经历也越来越少。我们的交谈断断续续，再也找寻不到年少时那种冲动与激情。很多时候，你恬静得犹如午夜里的水仙，我也沉默得好似黄昏里的雕像。时间在你我的指尖滑落，一分一秒，一点一滴，艰涩地坠在那块横亘心间的青石板上，前世来生，生死契阔，却始终未能滴水石穿。

　　这一夜，你我伫立在清溪的两畔，漠然地看着血红的花瓣流进夜的深渊。

　　我感到很压抑。仿佛有一种隔膜横亘在你我的心间，而彼此却又小心翼翼地不敢去碰触，于是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终于，我终于在某一个时刻不再开口。
　　当你意识到我不再说话时，尴尬地低下了头。你那纤长的十指慌乱地相互缠绕着，一如此刻我的心绪——所有的情结纠结在一起，理不出一个清晰的头绪。
　　突然间你开了口。
　　“钱升，你变了……其实有些事情一旦结束，或许就再也无法重新开始……”
　　我的心跳开始乱了节奏，我突然间发觉自己还是很在乎你的感受。我嗫嚅地对你说了声对不起。除此之外，我真的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你仰起了脸，笑了，笑得很“肤浅”，却又很“深刻”。你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那样淡淡地笑着，而那绝美的眼波之中却沉浮着深深的幽怨。有时候人之所以冷漠，也许只是害怕再次受到伤害，我不明白我是不是这样，但我的愧疚之情却越来越深。我发觉自己没有勇气面对你那幽怨的目光。
　　时空在某一个瞬间静止，我终究无语以对。

　　你轻轻地叹了口气，时间再次开始艰涩地滑落。

　　夜已经很深，车厢里几乎只剩下了喘息之声。你闭着双眼，似乎已经入睡。我仰在靠背上，没有丝毫睡意。我想了很多事情，很杂乱，没有一个清晰的头绪。与你别后的这些年，我曾认识了一个女孩，相处了两年，最后还是沉默地分了手。我曾天真地以为，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而当这一天终于到来时，我却站在桥上看风景。明月装饰了我的窗子，而我却装饰了你的梦。一切都近在眼前，却又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你大概真的已经入梦。不知从何时起，你的身子失去了重心，软软地偎在我的臂边，而后缓缓的，你的额角也柔柔地靠在我肩上。我一直未敢动，生怕一不小心惊醒了你那幽怨的梦。我右侧的身体渐渐温暖起来，那是你的体温在温暖我，这种感觉好熟悉，真的好熟悉——我突然记起来了，那是我们熟识不久之后的一个下午，你与我玩五子棋输掉了，我推着你的臂膀将你推回你的座位。那时天还热，你穿着一件棉布花格子衬衫，隔着那层植物纤维，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你身体的温度。它们印在我的掌心，并蔓延到我所有的感官中枢，那种感觉融化了我所有的理智与懦弱。在那天晚上，有人向你表白了他那决了堤的爱情……
　　我的思维开始天马行空起来，他们在一个虚拟的时空里勾勒着梦的轮廓。
　　“钱升，我，我爱你……”
　　我蓦然惊醒，却发觉你靠着我的肩膀，安然地睡着。而你的嘴角却在微微地颤动。
　　“我从前没有明白，现在明白了，可你为什么却又如此决绝……”
　　你的声音如烟似雾，像梦一般的缥缈，在我的耳边拂过，像是我前世遗失的回音。我用左手摇了摇你如玉的皓腕，轻轻地唤着你的名字。
　　孟颜。孟颜。
　　你的嘴角动了动，但未睁开眼睛。

　　我注视着你的面容，许久。

　　突然间，我决定离开。我生怕我再次爱上你，那种感觉，让我恐惧。
　　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捧起了你的脸。我告诉自己要心境如止水，可是我的双手却分明在颤抖。当你的后脑靠在椅背上之后，我又轻轻地扳着你的双肩，好让你靠在收起的窗帘上，那些绸缎虽没有温度，却不会离你而去。
　　我缓缓地站起身来。我决定在下一站下车。我低头看着你迷人的身肢，欣赏着你如梦的容颜，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我在笑，笑得好开心，好幸福。
　　而冰冷的车窗却映出我哀戚的面容。
　　我的确在笑。笑在心里，笑在身体每一个敏感的角落。那是一种使人哀伤的幸福。
　　姑娘，我可爱的姑娘！当你醒来时，请不要怪我不辞而别。我们相逢相识，相随相伴，可是在这从生到死的人生路上，却依旧只是旅途中的过客。我只是你路上的一道风景，装点了你的人生，然而无论这风景多美，却总是要路过的，因为它无法陪你走到下一程。当你醒来时，你所面对的，才是真实的。
　　姑娘，无论我的人生在何处终结，只要我的思想还在，我都不会把你忘记。我会永远记得有一位叫做孟颜的姑娘曾在我的生命里走过，像是一道风景，像是一季绚丽的花儿，盛开在某个寂寞的夏天。
　　那个夏天，我虽寂寞，却是快乐的。
　　此刻，我真的很迷茫，很痛苦。我不明白我今夜的选择是否正确。或许这是我本能地选择一种悲剧式的美。如果真的是那样，姑娘，我将会用一生的时光向你道歉。

　　姑娘，明晨快乐。

　　我缓缓地走到了车厢的尽头。我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却只看到那对白发苍茫的老夫妻。
　　别了，我前世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