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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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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被人说是一个长情的人,可除了你,我又能对谁有这样的长情呢?你说下辈子,不是这辈子。你让我走,可是九良,我这一次,又要走到哪儿去?】
子弹打穿铁门时所发生的炸裂,让周九良的耳朵遭受了严重的损伤,晕眩与疼痛一阵接着一阵循环折磨,致使他在完全停下动作后再难以支撑自己的身体颓然靠倒在车旁,意识也逐渐开始恍惚起来。
城外的郊路,没有路灯。
树影绰绰,将明恍的月光割裂分散成了数不清的碎片,纷扬着落在周九良的身上斑驳成了一片。
这样的光影,曾几何时也是像这样倒映在他的身上,可那时的它们是那样斑斓五彩,将他脚下踏出的每一步都接连成了一道美妙的虹光。然谁能知道,正是这道虹光背后的泥潭深沼,竟陷他到这般痛苦艰难的境地。
月夜留给他的,只能是一地灰白,与不知生死的将来。
他兴许再见不到那抹缤纷华彩了。
“九良,九良……”
隐约间,他似乎还能听到孟鹤堂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可他听不真切,更看不真切,只能吃力地抬起手挥向身旁,只喃喃重复着同一个字——
走……
“你又打算扔下我是吗?你还要扔掉我?”
对不起啊先生,对不起啊……
“九良!周九良你看看我!你别睡!你看看我!”
对不起,对不起……
“周九良!”
对不起啊,孟先生……
我的孟先生。
*
上海的天气时雨时晴,当入节气的时候,冷暖更是随心所欲,大都同该有的气候呼应不上。似眼下这十一月该入冬的节气,太阳一耀起来还是有几分秋天的味道。窗外低矮的红枫叶儿稳稳摇曳在枝头,在暮霭余晖的映射下透得金黄,三两枝此起彼伏,纷纷你争我抢跃窗而窥。
秦霄贤是被一阵剧烈的痛楚给激醒的。
在他印象里所有的痛,最痛的痛感无外乎被纸页划破手指头的那一下钻心,除此之外,他便再未受过什么更严重的伤了。可如今,腰腹上那股疼痛又闷又深,偏偏却又阻止不了他的回忆与思考,只一瞬就想起了自己昏迷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
顿时如遭雷击:“糟了……科长……”
他本打算逞强下床,肩膀却忽然被人从一旁制住:“有关心周科长的心思,不该先关心一下你自己是不是还活得了?”
说话的人指了指他手上的点滴,接过他瞧来的目光,嘴角牵了个再淡漠不过的弧度:“你的枪伤连累到胯骨,如果下半辈子还想走路,最好不要乱动。”
这是一个在记忆里极为陌生的男人,一身笔挺的国军军装,金色领章上独单一星,所表明的身份再是明确不过。秦霄贤不记得自己会同这样一名国军上将有相识的过去,可他却不知哪儿来的肯定,知道自己一定一定,是认识他的。
“你……是谁?”
他望着眼前的男人,心下不由对自己这样的慌乱显得有些无助,更有甚者,是厌弃。他厌弃自己这样突来的无力,偏偏潜意识却仍旧趋于逃避。这样的矛盾从替孟鹤堂打开那副手铐开始就渐渐涌入头脑,秦霄贤并不喜欢这些完全陌生的熟悉慢慢侵蚀自己的感觉,毕竟这些都是在清楚地告诉他,他失去了非常重要的一段过去。
而男人听他这样发问,嘴角边的弧度略微扬得高了些,思忖间坐回椅子上交叠着腿,错过双手轻轻落在膝盖上:“既然不记得,也无妨,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
他看着秦霄贤,一字一句说得清晰:“鄙人姓何,何九华。”
秦霄贤一怔:“……九华?”
腰腹上的痛,忽然在这一刻猛烈了起来,仿佛裂开般的阵阵刺激着他,连带着大量的回忆汹涌而来:“九……”
“如果实在疼得太厉害,我让医生给你上镇痛。”
“别……”
果然,果然。
是他,根本忘不掉他。
“不用吗?很难熬的。”
“不……”秦霄贤死死拽着何九华的手,密集的汗水从额上接连滚落,整个人都被那阵激烈的痛楚逼得频频颤抖:“会……会上瘾……”
何九华只是那么任由他抓着手,只望着他通红的眼眶,面上淡漠依旧:“所以,你还记得我,是吗?”
*
医院里常年都伴随着一股特殊的味道,它刺鼻难闻,却无论如何都挥散不去。这对有些人而言是安心,而对有些人,则是死期。
杨雪梅怔怔坐在床边,视线始终凝在杨九郎全无血色的脸上,许久许久都未错开一分。
她仍是穿着那件耀眼夺目的红色大衣,只是那双贵重且时髦的高跟鞋早已不知去向。它不知道掉落在郊道的哪一处空地上,在她慌乱被张云雷扯上汽车的时候,在杨九郎倒在车轮边的时候,就好像已经丢失在她不注意地方了。
枪声响起的那个瞬间,仿佛如同电影一般重复放映在她的眼前。杨九郎与张云雷几乎是在同时动作的,一个扯了她,一个推了她。
谁都没有先保护自己。
所以只有她,毫发无伤。
终于,她缓缓起身改坐到床沿,俯下身将脸颊轻轻碰在杨九郎略有些冰冷的脸上。她闭着眼睛,依稀能够感受到那阵阵微弱的呼吸轻扫在耳畔,于是微微一笑,轻声细言道:“哥,好好睡一觉吧,能不醒……就再也别醒了。”
这话末了,只轻手将被角掩了妥当,就那么光着脚踩在医院冰冷的地上,带门走了出去。
晚间的医院走廊,已是极少能够看到有人走动,只有杨雪梅独自走在那儿的身影,炽热得如同一团烧红的火。她熟路似的一路走到廊尽头的那间病房前,拧开门锁推门而入,正见病床上的张云雷意欲下床走动,于是立刻喝他道:“别动!”
张云雷未料有人会来,被杨雪梅这一喊结结实实吓了一跳,随即长舒口气道:“哟我的大小姐,您进屋敲个门行吗?吓死我了。”
杨雪梅顺手将门带好,才抬脚进屋到了病床边:“谁让你起来的?躺回去!”
“躺躺躺……”她这一说,张云雷格外听话,立马躺回到床上盖好被子:“你哥他……还好吗?”
杨雪梅拉着被子的手一顿,转而幽幽瞧了张云雷一眼才道:“好,睡得踏实呢。”
张云雷一叹道:“挺好,终于能踏实睡个好觉了。”他说着,拉过杨雪梅的手跟着一道轻轻拖进被子里,望着她温声道:“小妹,松本贤二一死,空缺的位置很快就会有人顶上,趁着这两天风声还不紧,你又有国军保护,抓紧,马上回重庆。”
杨雪梅听着他的话,拉着他的手从被子里拖出来,就那么握着,用两只手握着:“不,我不走。”
“你别任性。”张云雷蹙眉道:“趁着日本人还没动作,现在走是最好的机会。”
比起张云雷的急切,杨雪梅却是比先前任何的时候都要从容,只那么将脸颊轻轻蹭在他的手上,低着声道:“你答应过我,在我二十岁的时候娶我,算不算数?”
“现在不是……!”
“算不算数?”
杨雪梅这全不寻常的逼问,使得张云雷多少有些疑虑。他分明在她眼中看到了不同于以往的坚定,那并不是一个少女追爱求欢的纯粹。
“小妹……”
“云雷,你娶我吧?我想留在你身边,哪儿都不去。”
*
凌晨的租界马路上,空旷一片。
闭了门面的咖啡店门口,修着独特欧式花纹的铜艺花架上摆着好几盆秋海棠。嫣红的花儿凝着晨露争相开放,朵朵四下张望着,似欲寻晨光的眷顾,好将它们温柔呵护。
可偏偏,十一月的天儿里,晨光总是日日都堕着劲头,它被掩在一片阴云的东面,使得花儿们的翘首以盼,在大多的时间里都被突起的雨水浇得透凉。
不过好在,漫长的期盼总能赢来明媚的照拂,便是狭窄弄堂里的深处,也在日头初起的时候被顾及了周道。
灰砖白纹的墙壁之间,交错的电线随着晨起而被裹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它们如同一张张不规则的网,全然无法辩清每一根的具体方向。竹竿挑了还在滴水的衣裤晾晒在这些电线之间,滴水顺着落到地上,不久时,便凝成了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水坑,将这周遭一切的倒影都悄悄藏入其中。
早点的香味氤氲成了一团团浓白的雾气,滚滚扑在扇扇打开的窗玻璃间,哪怕是用手轻轻抹掉了一次,却又很快会被重新雾成一片。
于是,孟鹤堂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用手指在那片雾气上划着字,一点一横,中规中矩。
从日出,到日落。
从万里无云,到阴雨绵绵。
他写在窗上,写在纸上,写在心上。
只因这么多年,他始终深爱,始终牵挂。
*
我曾被人说是一个长情的人,可除了你,我又能对谁有这样的长情呢?
周九良啊周九良,当年说着无尽希望的话离开,可那样的希望分明是绝望,早也是不该奢求的。
如今,你又说着近乎绝望的话将我从你身边推开,可这分明不是你的希望,因为你说了下辈子,只是下辈子。
不是这辈子。
你让我走,可是九良,我这一次,又要走到哪儿去?
我还有话想对你说,还有很多话来不及对你说。
可你为什么,不回来了呢?
我……
想你啊……
*
“开门。”
“……谁?”
“是我,你爷们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