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栩栩如生的栩如生

6、度。2

　　次日，鸟雀呼晴，将好不容易积累起的睡意带离，我有些惊讶地发觉先生竟极其少有的仍在身侧安躺着，气息不甚轻缓，眉头蹙起，牵动着紧闭的眼睫一同微微颤抖，诚然并非一场好梦。我的心缓慢地抽搐了一阵，轻抚上先生的眉间，捋开那一处紧张的褶皱，又鬼使神差般沿着肌肤划过鼻尖，发生的指尖停驻于先生的唇。我垂下眼，久久凝视着先生消瘦了不少的轮廓，有万语深藏在心中却难以言表。

　　我们会一同共度余生的，这样便够了。

　　我勾起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容，呼出的气息打在先生的发丝上，碎发微微颤动着。先生猛然睁开了眼，有些茫然地看了我片刻。我凑过身子在他唇上轻啄了一口，道了声早安。

　　先生笑了笑，坐起身子，将外套取来把我裹得严严实实：“刚下过一场暴雨，小心着凉。”

　　我点点头，望着窗外朦胧，笑到：“天放晴了，渐川。”

　　先生已整理好衣物，下床走到了床边，将窗户推开一道小缝。阳光已按捺不住地从缝隙中闯入，紧接着便是带有泥土与露水气味的鲜甜空气，一切似乎是在一夜之间置于死地而后新生，万物显得愈发鲜活可爱。

　　我下床走到窗边，在先生身后探出一簇视线，赏视着外界的清新，仿佛在意识中，历经了劫后余生的残损之物反而比崭新的赠予更值得珍惜。

　　先生忙着去煮饭，我看了看炉灶里剩下的残肢断根，像他打了个招呼便出门向院外走去，几步路的距离，便能看见一个只有我半个身子高的柴草窝，先生提到过，他之前曾带回过一只性情古怪的幼犬，伤了前爪和耳朵，眼睛也瞎了一只，却仍要四处乱跑，不肯待在屋内。先生只得连夜给它在院外搭了个小窝，起初伤未痊愈也只是能隔三差五的偶遇几次，后来过了大概两三个月，先生便再也不曾觅到过它的身影，再救养的那些动物也没有它如此特殊的性子，这个窝便渐渐用来堆柴草了。

　　我弯下腰摸索了一阵，窝内的柴草也所剩无几，我便将剩下的尽数搂进怀中，四周的植物大都是先生亲手一株一株种下的，也许是个子矮小的缘故，再看起来高大了许多的桃树的庇护下竟未伤着花叶，反而是桃花被雨水打了整夜，落了满地的红。

　　桃花怎会开得如此快？明明昨日才将将生了几个骨朵。

　　我一边思忖着，在地上又捡了几枝被打湿了树皮的枝干，快步走进了屋内。先生正给家中几只活蹦乱跳的小动物换药，燕子的翅膀愈合地十分迅速，直直向我冲撞过来，我偏头躲过，再回身去看时，那个个头不大的身影早已逃到青天白日的怀抱之中，甚至不曾回望一眼为自己捡回一条命的恩君。

　　我把柴火铺在灶中，引了些干草点燃，又从一旁班来一个木凳，倚在灶台边静静地望着先生。仍为蛇身时，我便喜欢这样注释先生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先生专注于手上的事时，身侧时常悄然散出一种独特的气场，稍不注意便盯着他走了半个时辰的神。先生偶尔会抬头，朝着我莞尔一笑，目光清澈见底，继而再次埋头忙活自己的事。那时的我蜷缩在窝中，被如此的笑容一次次拨动了原本满是防备的心弦。而那样环绕在他身侧的气场，仿佛能包容万物生灵，魂渡众生……

　　魂渡众生。

　　我被自己的想法震慑，紧闭上眼，用尽心力感受着身侧。

　　我感受到了先生的魂灵正向外涌出，几乎要包围了整个屋子。

　　“还未痊愈，你暂时不可以回去。”昨日刚被抱回家的那只兔子正发了狂般地挣扎着，想要从木桌上一跃而下，窜到外边去。先生把它拦在了桌角，捏住它的后肢正欲解下纱布，谁知这小家伙扭动着身子，一口咬在了先生的手上。

　　“渐川！”我见状急切地叫了声先生，心底泛起一股压制不住地烦躁。

　　先生皱了皱眉，并未出声，但那只兔子也丝毫没有要松口的意思，一人一兔僵持了几秒，兔子突然把两只前爪抵上先生的骨节，身子向后发力，撕咬着他指腹上的肉。先生微不可闻地“嘶”了一声，将我心头的焦虑一并勾出，以至于站起身时身子都开始有些不受控制。我走到桌旁，单手捏住它单薄的耳朵，受了惊吓的兔子一下松了口，被我拎在空中，四肢不住地摆动。

　　“小馥……”

　　我注视着那只兔子的瞳孔，心中升起一股厌恶。

　　不知好歹的蠢畜生。

　　“小馥。”

　　我的意识逐渐模糊起来，手上的力气却不由自主地加大，指甲戳破了它的耳朵，有细小的血珠从裂开的缝隙中渗出，沾在手指上。

　　若不是先生，你早就该魂归黄泉了。

　　兔子凄厉地尖叫着，血珠汇聚成一簇，流到了它的眼睛中，一片深深浅浅淡红色粘在新生的绒毛上。

　　“小馥！”

　　你怎么配浪费先生的灵气。

　　我感觉到后颈贴上了一块冰凉的物体，紧接着，滚烫的炽热涌入身体，登时觉得天旋地转，手中力量尽散，那只断了耳的兔子坠在桌面上，一动不动。在失去意识昏睡过去的前一秒，周遭的所有声音都被放大，震得耳膜十分痛苦，我听见灶台中湿木被烧得噼啪响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气味，以及身后先生无法控制的喘息，转身那一瞬，我看见先生的头发几乎全部都已花白。

　　院子外的桃树艳艳方好，生灵出人意料的愈伤能力，我的人形……全部是先生的灵力所交换而来的。他本可以不顾一切，永生于世间。

　　“渡灵人的灵力，便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东西。灵力耗尽，自然灰飞烟灭。”是那个张扬跋扈的声音，他说到，“真的会有渡灵人心甘情愿拿自己的‘命’去帮畜生炼人形……蠢到骨子里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说这句话时，语调里竟混进了一点低沉的情愫。

　　“不过——我可以渡你成仙。那时你就不再需要灵力来维持人形，可以和他残存下的一点‘命’一起苟活下去。”

　　那人放声笑着，笑声中有不加掩饰的得意。

　　“代价很简单……”

　　“你不会拒绝的，小蛇。”

　　“因为除了我，没、人、能、帮、你。”

　　女人端起桌案上早已不再往外冒热气的花瓷碗，晃荡着里面把碗壁都染黑的药汁，嘴角恹恹地向下压着。她的容貌生得是毫不收敛的妖媚，眼尾向上挑起，晕开一片有人的暗红色，衬得那双如雕琢过的黄金一般的瞳孔更加鲜亮，但仔细一看，那双眼实已泛起浊黄，蒙上时间的纹路。精巧的鼻梁下，两瓣朱红泛亮的唇饱满，唇下长着一颗美人痣，此痣倒不愧其名，把本就美得惊人的容貌又装点上一种清冷的气场。

　　她的指节发白，盯着汤药，似下了极大的决心才仰头咽下，苦涩辛辣的味觉从舌根迅速泛开，填满了整个口腔，掺着几分酸涩。再没什么能比这样的东西更令人难以下咽了，她狠狠地想。瓷碗被用力抛至墙角，应清脆的撞击声粉身碎骨，残存的几滴药汁从碗沿流到地上，竟把地面熔出一个小坑。

　　女人按着胸口干呕起来，原本冷傲的神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惊慌无措。

　　门外进来一个男子，看见这幅景象不禁啧了一声，不耐烦地道：“第几次了？我可没那么多精力整天买碗供你摔。”

　　“抱歉……”女人仍止不住地咳，眼眶泛红，惶恐地嚅嗫着，“我……控制不住……”

　　男人没有理会他只把衣袖轻轻一扫，一股暗红色嚣张地窜出来，堆在墙角的碎瓷片顷刻化作粉末，悄无声息地潜入地底。

　　“章策……”女人有些无力地抬起手臂，腹中的内脏如同被贯穿的刺痛感让她的额头缀满了汗珠。

　　“我是不是……活不久了？”她趴在桌上自言自语，将脸买入衣袖里，右手不知所措地扣着桌沿，想抓住身边的事物，徒劳地用以消解心中的不安。

　　男人丢下一句别多想便扬长而去，渐隐于夜幕之中。

　　她还不想死。

　　被那个自称章策的男人修出人形之后，她便再也得不到他的灵气了。每天取而代之的是一碗苦到只要想起就足以恐惧到发抖的药，并且近日这种药的剂量在逐渐增加，从一碗到两碗，再到三碗……

　　随之增加的，是章策出门的时间和次数。她曾小心地问过章策，这药是用来干什么的，章策却只是潦草地告诉她是为了治病，不再多言其他。

　　她的肩膀无法抑制地耸动着，随后才发觉自己在哭。或许只能单纯地称作流泪，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再能值得调动感情去哭了。人的生离死别，情的分合交散，都只是世界在普遍不过的正常轮回。

　　况且……她的生命本该草草地终结在群山中的峭石缝隙中。

　　可他越是如此安慰自己，便越是不舍。她想明白情感是如何从那个男人的心中渗完的，她还没……她还没见到自己的孩子，哪怕会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泪水早已浸湿了脸颊，她只好一遍又一遍地抬起衣袖擦拭着，不知过了多久，身子忽然狠狠地沉了下去，合上双眼，她的闹钟尽蹦现出一些奇异可怖的牛鬼蛇神，带着奸诈无神的笑容注视着她。

　　药效越来越短了。

　　或者，是“病”越来越严重了。她倒在桌子上，枕着一只被泪水濡湿的袖子。

　　几乎是同时，她再次睁开了眼，带着狡黠高傲的笑意。

　　优雅地掐着兰花指，她撑着柔嫩的脸颊，垂眼瞧见衣袖上被拭下大半的妆，厌恶地皱了皱眉。尖利的指甲直接撕去身上的外衣，扔至墙角，她走到窗侧的铜镜前，轻缓而柔和地抚上自己干净白皙的脸颊，轻轻摩挲片刻后，指尖在眉心处一点，如同原本那样精致的妆容好似变戏法一般，重新浮现在脸上。她面对镜子，侧着角度细细欣赏了一遍如此完美的艺术品，满意地勾起唇角搔首弄姿。

　　天亮了？还早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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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章策不是坏孩子TUT。
感谢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