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栩栩如生的栩如生

2、始。2

　　先生用再平静不过的语气，许下了一个我从未奢望且不敢奢望的事，那语气似答应明天给我的窝里加些棉花一样简单。

　　世间生灵涂炭本不应有高低贵贱的等级之别，但偏见和权威的产生却能轻而易举的将其颠覆，甚至随着不断的催眠和自我催眠，部分一直被恶意而待的种群已经自然而然的适应了这种“与生俱来的低贱宿命”。对于一朝能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期冀却深深地根植于心，此般俗念我也曾幻想过，然后在现实的残酷中销声匿迹。如今寻到这一份机遇，我竟然一时惧于面对。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和先生在一起的起居生活却并未因此发生什么改变，只是每日会另外抽出一段时间，先生静静坐在我身边屏气凝神，指尖慢慢地渗出绵长的雾气，在浮空渐渐汇聚成不再透明的球状，穿透我的皮肤伸进身体。我能够很清楚地感知到它在体内的移动流转，在血管里翻涌起滚烫的热意。这是一个并不痛苦却很漫长的过程，日复一日，虽已记不清清晰的时间，但无疑对于蛇来说已是大半生。

　　平淡如水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有了陪伴，竟也不觉得如同冬眠前后时那般百无聊赖，跟着先生把不甚理解的字句读了一遍又一遍，也悄悄从中悟出一些见解。

　　“小馥……你着实与众不同。”先生看着绕在他手腕上的一抹青色，“你和人类其实只差一具肉身。”

　　一般的家禽野兽怎会懂得人类的话语和细微情感，从见到先生的那一刻起，似乎有什么就已冥冥注定下了。

　　一日初晨，在周遭冷冷清清的几声鸟叫声中，我睁开了眼，面对着头顶的房梁，不禁有几份愕然，我急忙坐起身子，不料四肢却不听使唤，带着被子一同摔下了床弄出不小的响动。先生本在屋外侍弄着他养的些花草，听到屋里的动静，便急切的搁下水壶往屋里赶来。

　　看见我裹挟着被子倒在地上的狼狈模样，先生快步走到了床边，把我给搂回床上去，轻笑道：“小馥现在刚得了人性，身子还虚，暂时不能下床走动。”

　　“等我去拿些茶点来。”先生起身，又回头笑了笑。“原以为小馥会是个姑娘呢……不过生的俊美倒是一点不错。”

　　我看了看先生，这时才讶异地端详起这具新的肉身。蛇化作的身子，比常人白皙不少，皮肤也更光滑，我欣喜而谨慎地触摸着自己，从眉眼到唇角，从臂膀到指尖。尝试着张了张嘴，发出几个单音节的字词，一种陌生而奇妙的感受将我包裹。

　　这或许可以称之为新生。意味摆脱了时时紧逼的生存危机，被赋予新的权利和意义。

　　我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人”。

　　先生端来一块桃木板，上面放着几副杯碟，茶水温度不低，升腾起几缕氲氤雾气，随着从窗外吹来的风一同撞在先生的衣襟与垂下的发丝上，也将我的视线与先生的脸庞之间隔出一道边界不甚鲜明的屏障。

　　“先……生。”嗓音还有些沙哑，我却已按捺不住心中的冲动，急切地唤着先生的名字，“渐川先生。”

　　“我在。”

　　先生把木板置于旁边的小桌上，坐在床边轻缓地抚着我的额头，另一只手牵起我的指尖，一股暖流流经手心，我看着从先生体内流入我体内的一股白色雾气，有些发愣。在今天之前，先生也每日做着这样的事，我不甚了解，但这样的能力断然不是一个隐居于山林间整日和花鸟鱼虫为伴的人可以做到的。

　　半晌，先生停下了动作，撑着膝稍作休息，抬起目光，见桌上的茶已被风吹得散去大半温热，便起身端来一盏，又将我搀坐在床上，喂我细细地喝下。

　　茶水缓缓流入喉咙，恰到好处的温度掺杂了一种温柔的草木清香，和先生身上的气味十分相似。

　　身上暖和了不少，僵硬的四肢渐渐活络开，我如往常一般，缓缓将头抵在先生肩上，稍一犹豫，还是问出了疑惑已久的话。

　　“先生……究竟是什么人？”

　　即使是蛇身之时，先生也经常如对待，而对于自身的身世却从来只字未提。先生不语，只是垂下眸，挽起袖子，在指尖在杯壁上沾了些余下的茶水，于我的手心上一笔一划写到。

　　——渡灵人。

　　渡灵人本是跨越地府人间两界的存在，本不该存有私心的存在。

　　一旦言语，灰飞烟灭。

　　我盯着手心，残存的水渍很快便冷却，触感令手心里有些发痒。

　　愣愣地转过头。

　　我看到了缀在先生衣襟上的一根白发。掺杂于其余的乌黑里，在青灰色的衣襟印衬下格外显眼。衣领被窗外和风吹得摆动了几下，那根银丝便悄然埋没在其中。

　　“小馥再修养几日，便可以去外面逛逛了。”先生轻抚我的发丝，目光里是常有的温柔。

　　“……好。”我垂下眸，环住先生的腰。先生的身上也带着草木的气息，我在先生的脖颈处仔细嗅了嗅，抱着的身子短暂的滞了一刻。忽觉这样的动作不妥，我缓缓移开了双手。

　　先生看着我，抿起嘴笑了笑，似乎是要化解尴尬的气氛，“小馥想不想学些东西？我先前抄了些文人的诗作，正好可以同小馥讲讲。”

　　我点点头，等着先生去拿书简，心中有一缕自己都尚未察觉的落寞感。

　　即使修成人形，也不过是了了几十年。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先生的指尖轻轻掠过竹简，带起一阵枯木残存的独特气息。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我照着先生的语调效仿道。

　　“意思是，在元宵那天的傍晚，有情人相聚游赏作乐。”

　　“先生。”我将视线移到先生脸上，“元宵是什么日子？”

　　他浅浅笑了笑：“是个很美的节日。”

　　先生指尖轻点，一幅画卷便在其上跃然而生，透过竹木纤维涌起一股混沌的颜色，片刻后渐渐沉淀下来，只见画卷中月挂当空，清辉皎皎，残云绕在满天闪烁的星河裂缝间。随月光倾泻，画面穿过稀薄的云层，沿着幽静阴暗的林木迁移，转为一片繁华似锦。通红的灯笼悬于家家户户的房棱，朱红光影下人群络绎不绝，在街道巷口涌动，各式的铺子前都是一片人影斑驳，姑娘们打扮的精心，头上戴着亮晶晶的簪子发髻，身畔也大多扮着一个男子与其十指相扣，视线交缠，铺子上面摆着许多我未曾见过的新奇物什，有些晶莹剔透，有些玲珑小巧，虽是无声的画卷，一切都如身临其境一般，如痴如醉。

　　光影流离之间，先生温柔入水的声音透入耳朵：“这便是元宵节时的样子。最近几年集市上在举行千灯会，比前些年更加热闹。”

　　先生的指尖又在竹简上轻轻一点，画面便立刻收成了一个圆点，逐渐沉入竹简中，消散不见。

　　我看到先生眸中自己的影子，仍在流淌着瑰丽奇异的光彩，迟迟始散去。

　　“那有情人……又是什么样的人？”我垂下头，盯着先生握着的竹简问道，眼神恍惚。

　　“有情人……便是两情相悦，虽无血缘之亲却得以共度余生的眷侣。”

　　我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继续看着后面的诗句，心中思绪却没有起初那般宁静。

　　华灯初上夜未央，真想亲身去看看，这是什么样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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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周三更。感谢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