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栩栩如生的栩如生

11、花自开

　　又一次从梦中惊醒。
　　我拂去额前一层薄汗，床前正稀奇地坐着个人影，章策少见的没有出门。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章策看着我，轻轻地笑了笑，却从冷漠嚣张惯了的脸上察觉出几分释然。我静静点了点头，心中多日累计的压抑正在渐渐烟消云散，同时又被覆上新的一层。
　　天色既白，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晁之应声踏进屋子，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调儿，似乎心情不错。章策站起身说着：“开始吧。”他又从床下勾出那个药壶，倒上一碗，放在桌上。
　　晁之瞥了他两眼，这次却没犹豫多久，轻轻笑几声，端起青瓷碗把苦涩药汁灌进嘴里，静静地坐在床沿，一言不发地望着章策，眼神迷离。
　　我起身坐在晁之身侧，缓缓合上眼睛，体会最后几丝气息钻入我的体内，将身体粗暴的搜刮一遍。痛苦早不似当初，肢体随着时间愈发麻木，此时身侧的晁之却笑的愈发大声，尖锐而凶恶。
　　我睁开双眼，黑色的药汁和皮肤因被腐蚀而渗出的暗红血液互相掺杂着从晁之嘴角滑落，她却如感知不到疼痛一般。章策手下的动作停了，他也察觉到事态不对，静静看着晁之，眉头紧蹙。
　　他在等晁之亲自说出口。
　　晁之看了他半天才开口：“在你的计划里，今天过后，以后这具身体是不是就只剩下她了？”
　　章策不答。
　　“真狠，章策。”晁之站起身，抬手轻轻覆上章策的脸庞，目光却停留在自己的身体上：“是你创造了我，也是你要毁灭我。”
　　“是你把我从冥界深渊救出来，也是你……”带有攻击性的气息汹涌而至，撕裂空气的柔弱阻挡，在空中挽起血色雾花。“也是你，再让我回头看到那片恐惧。”
　　“我也想活下去。”晁之的语气缓和下来，呼吸却夹杂着止不住的颤抖，“我也以为你能爱我这个伴生的灵魂。”
　　章策别过目光，只轻轻落下一句对不起，忽而攥住她的手腕，将最后一丝纯净的灵气硬生生挤进她体内。
　　晁之忽然失了力气，整个人倒在地上，眼角缓缓流下一滴血泪。章策这才把她扶在床边，朝我淡淡的扔下一句，你可以走了。
　　我垂眸看着晁之的脸庞，不知道该再做些什么，只好转身离开。离了房门，心下能想到的却只有先生，期待了不知多少次的时刻终于到来，导致脚步也带上几分蹒跚。
　　沿途的景色都十分陌生，墨绿的山谷中鸠雀压低了声叫着，不知走了多久多久的路，终于到了那个和先生一同游过的集市，正日当头的景象反而少了那时的繁华，红砖灰瓦隔着人声熙攘。我愈发渴望见到先生，一路小跑的穿梭在路上，绕过烈日下疯长的杂草和野花，想到先生那个冬日温暖安心的拥抱，嘴唇干燥的温度，平和沉稳的声线。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
　　屋外的桃树枝叶好像不如以前那样繁茂，却依然高大，庇护着树下的植物，我冲着树下叫喊先生，却只有树叶稀稀疏疏的碰撞声回应。
　　先生定是生我的气了。步履慢下几分，想着待会该如何讨他开心，求他原谅，告诉他这些天对他的思念，以后漫长的日子我们该如何依偎。
　　绕至篱笆旁扣响房门，屋内也毫无声响，略带疑惑的推开门进入，却看见先生端正地躺在床上，穿得是初遇我时的那一身青衣。我心下一惊，跑至床边看着先生，嘴角竟涸了一块暗红色的血迹，面庞却毫无血色，抚上先生脸颊却触不到温度。我急切地呼喊着，面前人却毫无反应，双眼阖着，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温柔，而这样的温柔下却藏着一丝距离感。这时我才真真切切的意识到先生和我之间的距离已经落了好远，又怎么追得上呢。
　　我看着先生，并未生出半点悲怆的情感，甚至异常冷静的躺在身边，拥他入怀，慢慢舔去他嘴角的血渍，再附一个绵长的吻。黄昏将至，我不知在床边跪着伏在他身上了多久，再醒来已是半夜了，怀里的先生仍没沾上半点温度。
　　茅屋顶上的荒草飘下来一截，落在被褥上，我坐起身轻轻拂去，狠狠地叹了口气，却感知到一股热流顺着脸颊滑进口腔，也是那时才真切的意识到先生早已不在了。胸腔泛起一阵疼痛，身体也开始止不住的颤抖，泪滴掉在棉絮上却渗出一片猩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来不及多想我便追出门去，赤脚踩在并不的石子上跑动，绕指屋后才看见那潦草搭建的柴草窝里竟蜷着只小动物，走近一看才看清了全貌——是条体型不大的黄狗，前爪和耳朵的毛发所剩无几，眼睛也瞎了一只，缩在窝里还打着冷颤。忽然想起先生跟我提起的那只幼犬，想着把它抱紧屋内，刚靠近却见它瞪着那只独眼发出凶狠的低吼，又磕磕绊绊支起身子想扑来咬我。
　　尖牙厉齿刺破皮肤，渗出的血滴散出一阵暗红的雾气，那黄狗见状却后撤几步，一声呜咽从它嗓中钻出，又颤颤巍巍地爬回窝里了。地上的花草几乎在一瞬间枯了半数，桃树也无端掉下几片叶子，指尖的伤口却迅速愈合。
　　四下一片悄寂，我驻足在原地盯了它一会，便也无可奈何的回了茅屋中。一直藏在怀中的那页日历早被风雨濡湿，红墨攀上衣襟落了颜色，我小心翼翼地将其拿出，拉出抽屉想将其放入，却瞥到那四方格子内堆叠了满满当当一屉纸页，我将其拿出，底层的早已泛了黄，新叠上去的那些却还散着一阵墨香味。
　　我抽出一张细细读着。
　　“我怎会不了解他的心思……”
　　“若是现在去将小馥带回来，他可是会悄悄记恨我好一阵日子了。”
　　纸页上并未标明日期，只是记叙着先生每日的心思。我不由攥紧了手中的纸页，继续看着。
　　“最近身子愈发难受了起来，想着是时日不久…不过这份差事做了这么些年，也算无愧于心。只是还有让我牵肠挂肚无法放下的念想……”
　　“只是……”
　　“如果能再选择一次，我还是会救你，我的…小馥。”
　　我只呆呆的站在原地，双手却止不住颤抖起来，忽而扑向先生的床沿发出号哭。
　　“可我一个人永生有何意义？……先生，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先生……。”
　　我的先生。

　　先生被葬在了那颗桃花树下，我曾听章策说，渡灵人不会转世，自身灵魂会留在冥府渡灵，歌三千岁不枯，引三千年不落。
　　冬天还是如往日那般寒冷，可我明明听见了先生，今年最后一片桃花随着风音雀鸣，不偏不倚地落在我的眉心，如同先生轻抚我的额头，指尖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