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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子 ...

  •   天命更易,王朝气数将尽,饥荒、瘟疫与民变接踵而来,百姓流离失所,人间有如炼狱。

      十年下来换了三个皇帝,一个毒死、两个被废掉,权臣外戚你方唱罢我登场,天下局势糜烂到无可挽回的境地。

      千里无鸡鸣,生民百余一。许多繁荣的城池被付之一炬,仅剩废墟荒冢、夜夜鬼哭。

      书生科举中榜,还未来得及通知卖地供他读书的父亲,就死于乱兵之中,洞房花烛的婚房被连城大火焚烧成灰,相恋数年的鸳鸯成了死鬼。思念母亲的孝子归家路上被盗匪劫杀,不知情的老妪蹲在低矮的茅屋门槛上日等夜等也等不来。

      受尽欺辱希图日后出息为早亡的父母置办风光葬礼的孤儿,隔日尸首在河边被发现。被三起三落、一心为国的大臣,领兵四处讨伐希图力挽狂澜,累到病重吐血,不甘到极致,大叫着‘杀贼杀贼’而亡。

      所有人都被卷入大乱之中,敏感的人类要比无知觉的禽兽还残忍、麻木,流着血泪互相拼杀,忍受生离死别的痛苦。

      官道上劫匪遍布,江河漕运也被沿途的刀兵截断,乱世之中人心之恶毫无掩饰的显现出来,贪嗔痴、爱恶欲主宰着万众之心,让他们飞蛾一般撞向吞吃一切的业火。

      无论贫富贵贱,没一个有好下场。

      仙峰山上深林之中,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带着一名童子行至河边,老人看到河面上顺流而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叫童子卷起裤腿趟过去看看,童子见是一个竹篮,脏兮兮油污遍布,一个婴孩躺在里面,冻的面色发青,身上连块布都没有。

      “师父,有流民上山了吗?”童子抱着婴儿问。

      这婴儿从哪里来?他的父母也在山上吗?若有流民上山,饿疯了的人们说不定会抢劫他们的道观,甚至杀人,即使避世隐居、不问世事的修道之人也要顾全自己的性命,童子因此担忧。

      老人却没有回答他,而是抱过婴儿,这婴儿有一双纯澈无比的黑亮眼睛,睫毛浓密,鼻梁高挺秀气,端的是美人底子,若长大了恐怕有倾城之色。再往下一看,一个小辣椒映入眼帘,老人身形微微一僵。

      “师父!看!”童子惊呼。

      老人抬眼跟着徒弟的目光看去,河上游飘下许多尸首来,各个表情痛苦狰狞,身上有刀剑伤痕,身体残缺,师徒二人看在眼中,心酸不已,有些难受。

      这孩子的父母八成在其中……

      “天道有常,治乱循环,治世时人人盼望打仗,戏文里唱英雄美人,江山破碎反增浪漫潇洒豪情,等战争生起,万姓死亡后,人们又渴望太平……真像一局永远下不完的棋,三百年翻为天,三百年覆为地,循环往复,永远超脱不得……”老人哀叹。

      人因野心、贪欲和好奇而探寻世界,成为灵长,又因这些东西的反噬而饱受痛苦。

      “就叫他太平罢,等他长大成人时,或许这仗就都打完了。”

      十年,二十年,人心久乱思治,天下将重聚为一。

      他戳了戳怀中孩子肥嘟嘟的脸蛋,也许是枯枝一般的手指太粗糙,孩子哇哇大哭起来。

      童子急忙踮起脚尖看师父怀里的孩子怎样了,老人却大笑起来。

      “胆子太小了,生得这么好看,若是个女娃就合适了,男娃又胆子小,岂不遭人欺侮么?”

      十几年后,当年还能健步如飞、在山石中如履平地的老道人如今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须发枯白,眼睛浑浊,像一只病怏怏的老山羊。

      “太平!太平去哪了?我要喝水!”他如垂死□□一般从喉咙里挤出呕哑难听的声音。

      一个瘦弱的中年道士慌忙走进来,扶他起来伺侯他喝水,正是当初的童子,当时十七岁,现在已经三十余岁,当初明亮的眼睛现在暗淡下来,少年时人生充满希望,他想去极北之地看雪,想去东海看传说中的龙,想看看建康城中闻名的舞者,想看看开封府连绵十几里的瓷器窑,可现在他死心了。

      没人关着他,他想走就可以走,但他走不得。

      “他和白灵去林子里玩了。”道士声音寡淡道。

      老道人一听这话,眉毛都竖起来了,“这师兄弟两个不要命了罢!山下正打着仗呢!万一遇见乱兵可如何是好?”

      天拂人愿,动乱至今未止,烽火连天,哭声连天。

      “白灵这小子胆大包天,嫉恶如仇,又有一身武艺,他不怕乱兵,乱兵倒应该怕他才是。”道士道。

      几名小徒儿都走进来,纷纷给老师父告状:“太平和白灵天天玩过家家,手拉手搂搂抱抱的!每次都是他俩扮父亲母亲,要我们做孩子。”

      “是啊!小莲要扮一回母亲,和白灵成亲,结果白灵竟然把小莲推倒在地,摔破了手。”

      “师父,你管管他们俩吧!打太平就行,白灵不怕打,你打太平,白灵比自己挨打还难受。”

      中年道士苦笑,老道人嗯嗯啊啊的应付徒弟们,然后瞪着中年道士问:“果真如此?”

      “确实有这么回事,师父何必操心呢,小孩子闹闹罢了。”道士心不在焉。

      “我病了不能走动,你要教他们的,这人生于世上,原本是什么都不懂的,都要父母老师一件事一件事的教给他,不只教修行,也要教人事,你怎么搞得他们男女都不分?两个男孩太过亲密成何体统?”老道人絮叨起来。

      “师父,小孩子罢了,少年时的感情最宝贵,他们现在如此亲密,长大了便懂了,把心里的那股浑浑噩噩的喜欢转为友情,拜个把子,结义兄弟,手足相亲,难道不是好事么?”道士解释。

      老道人听着眉头舒缓开来,他躺了下去,觉得浑身没有一处不痛,低声□□着,众人退了出去。

      树林子里有一片泡桐,花开得正盛,掉的满地,如同大片绿墨中点染了一点紫与白,万花沉沉中两名少年并肩信步。

      一个皮肤黝黑,满脸精明算计的聪明气,黑漆漆的眼睛好像炯炯有神的小奶狗一样,一个皮肤雪白细腻,垂着眼睫,唇红齿白,面如桃花含露,真似老道人当年想的一样,有倾城倾国之姿。

      两人穿着同样的衣裳,却气质迥异,一个精明市井小民,一个有礼翩翩公子。

      “小胖子,这花根很甜,你吸吸?”黑小子捡起地上的烂花递给对方。

      俊美的这个乖乖接过来,嘴角翘起,一双桃花眼跟着弯下,朱唇夹着脏花,唇舌勾动舔舐着花蜜。

      黑小子看得入神,咽咽口水,想到这么漂亮的璧人自己想拉手就拉手,想搂抱就搂抱,不由得吃吃笑起来,他一伸手,太平就默契的也伸出手,绵绵软软的小手和满是茧子的小手十指交缠。

      “你怎么这么听我的话呀?你喜欢和我玩是不是?”白灵问太平。

      太平乖乖点头,目光柔和,眼瞳淡如琉璃。

      “那我长大了,想娶你过门,你答不答应?”白灵又问。

      “好。”红唇齿白的俊秀小脸上露出虔诚无比的表情。

      白灵已经问了太平千千万万遍,可他问个不停,太平也认认真真的每次都点头答应,不觉厌烦。

      白灵觉得自己占了个大便宜,师兄三十岁了还没讨到老婆,自己却十几岁就遇到这么漂亮的太平。

      又过了五年,岁月让人脸上的笑收敛起来,变成欲哭无泪的模样。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而是钝刀子磨人,今天让你被迫放弃这个,明天让你不奢望那个,几年下来,希望变为失望,没了自信自尊,自知生气、痛哭无用,老老实实的认命。

      太平就是如此,白灵不再找他玩了,不再傻乎乎的说要娶他当老婆,有一次太平问当年的话还做不做数,白灵脸红了,挠着头顾左右而言他。

      太平知道,若问人问题,对方答非所问,就已经是答了,无需再问。

      天下仍然大乱,许多懂得占星卜卦、望气算数之人都生起疑惑来,战火烧了三十年,瘟疫饥荒持续了三十年,卜卦、扶乩得到的结果却还是大凶,何时能够到头呢?

      白灵看见过天边的烽火,和山下燃烧的城池,溪水中顺流而下的尸首,得了瘟疫、在他眼前哭着说自己不想死的人。

      他伤心极了,发出宏愿,要拯救天下,于是勤奋读书,读完了山中藏书后他就去天下各处游历,太平提着剑跟在他左右。

      又是十年过去,风尘仆仆,白灵救了许多人,卷入许多纷争中,哭了很多次,痛苦极了的时候撕碎自己的皮肤血肉来抑制心痛,生离死别,想得不可得,欲保不能保。

      太平任劳任怨的护着他,多年来两人一身是伤,满身是病,终于白灵有一日在人潮如织的集市上顿悟飞升,旁边还站着一个举着菜刀的人肉贩子。

      太平欣喜而难过,心想着师兄竟然有如此大的机缘,从此不说病痛没了,还能长生不老,过安定快活的日子,难过的是自己没有飞升的本事,以后说不定不能相见了。

      可白灵做出了一个空前绝后的决定,他顶着漫天云霞蓬勃仙气跑到城中人流最密集处,捂着脑袋大喊“快点,我说!你们写!快点快点!”

      他脑海中涌现出巨量的知识,几近于全知全能,对于天下大乱、治乱循环的问题他都有了解决方法,还懂得了许多仪器、法术、农工的知识。

      他不要飞升,或者说晚点飞升,先把这些知识全部都传给芸芸众生。

      仙人传道,大好机缘,天下的战争竟有些停止的迹象,王公贵族、将军元帅、贤人骚客都涌进此城,前两天还刀兵相见的众人如今拿着纸笔记录着仙人的话,用功的像还在读书的学生。

      太平被挤在人潮外面,被挤得出了城,他不知道白灵这样会带来什么后果,但他知道,白灵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众人也不在乎,只有他在乎。

      白灵讲经日夜不停,两江南北的贤人们蜂拥而至,列国震动,许多人草草收拾行李就启程奔赴此地。

      天劫终于来临,先是乌云密布,风雪交加,天雷滚滚,劈向白灵,被白灵用法子抵挡,嘴里继续说,手里继续写。

      他丹田中焚烧起大火,灵台上烛光明灭,五脏六腑剧痛难耐,脚下大地裂开,他忍痛跳到一旁,恶鸟来啄,他御气与之相斗。

      雷打、火烧、刀劈、箭射,白灵一一抵挡,但气色愈发虚弱,天劫愈发强烈,最后干脆化出顶天立地的大拳、大掌镇压而来。

      白灵要油尽灯枯了,太平的心也要碎了,他恨这世上的人,把白灵当作工具,有些人甚至笑着看天劫去打白灵。他也恨白灵,把自己撩拨的非他不可,却又变卦,要为天下苍生而死。

      士为天下生,士为天下死。方其未死时,砰砰终不已。

      宵来魂跃跃,一骛三万里。山川如我忆,相见各含睇。

      讲经四十余日后,白灵噗的吐出一口鲜血,他的仙格被除去了,仙人是不会吐血的。一道惊雷刹那间劈向这个重归凡胎之人,打的他通体焦黑,不知是死是活,众人大乱,有人上前查看,有人落荒而逃。

      几人挡住又来的几道雷,帮白灵争取时间,等太平跪倒在他身边,泣不成声时,白灵还在低声喃喃那些知识。

      围着他的人们都哭了,他们用身体护住白灵,前赴后继的去接天雷,眨眼功夫数人殒命。

      “哭什么?继续写,正到要紧处。”白灵低声向众人道。

      “不要说了,不要写了,我带你逃跑,好不好?不要成仙了,不要管别人了,你怎么不管管我?我跟了你二十年了,你看过我一眼吗?你连我的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了吧?”太平满脸泪痕,缠着他,晃他的肩膀,想让他清醒。

      白灵烦躁的推开他,“正到要紧处!”

      又是一道惊雷,众人被打的散开,太平咬牙动用秘法,抽出白灵一缕残魂,白灵之后连话都说不利索了,脑袋一片空白,痛苦愤恨的支着身体扑向太平。

      “你做什么?!”白灵艰难咬牙。

      太平死死抱着那缕魂符,塞进自己层层叠叠衣裳的里面,紧紧贴着自己冰冷的肌肤,恨不得按进自己的身体里。

      “我要帮你活下去。”他被师兄压在身下眼神恶毒的看着,心里却丝毫不在意,计划着之后的事情。

      “我死活有什么打紧?”白灵抬头看看四周,远山隐藏在烟雾中,往北一千两百里,十二万人的一场战争正打到激烈处,尸骨堆积成山。再往北一处江水,盗匪正在杀害过江的书生,宫殿里的丞相服毒自尽,七岁的小天子伏尸哭泣,被一名将军拉开。

      一个猎户,正被猛虎撕咬,他的孩子在军阀手中当作人质,等他交上五张虎皮去换。

      一对父子,儿子病了,吓得说不出话来,躺在床上十天了,他在等死,父亲却焦急地花光所有钱财,在一个江湖郎中那里买来一张胡乱编的方子,绝望中包含着一丝丝希望,儿子……我在,你别怕,你不会死的。

      这些生离死别,他全看得见,自古难全,过去没办法,可现在白灵脑子里有解决的方法,他都豁出命去了,他能救所有人,为什么师弟要背后捅他一刀?

      他自感魂魄残缺,被太平抽走大半,感觉心思紊乱,愤恨、烦闷,绝望悔恨,他一口咬在师弟的雪白脖颈上,锋利牙齿咬破肌肤和血管,鲜血四溢。

      太平闷哼一声,扭动身体挣扎起来,小时候手拉手走在泡桐林中山盟海誓时,谁能想到如今竟反目成仇、滚在地上互相撕咬……

      白灵死后,天劫继续追杀那些带着知识的人,有人病死,有人被斩首,有人死于乱军之中,因为种种理由丢掉性命。

      众人明白过来,上天要消除白灵传道造成的影响,杀人、灭口、毁书。

      藏着白灵留下的知识,众人成立了鸿钧会,取‘至公至均’之意,他们利用白灵的法术,对抗天劫,太平也加入了鸿钧会。

      鸿钧会决议无所不用其极,誓死对抗天劫,继承白灵遗志。

      他们有的用邪门法术请鸾上身,变得人不人鬼不鬼,靠吞吃活人、吸食鲜血为生,有的摄魂夺魄、顷刻之间将满城活人变成行尸走肉,迅速提升自己的实力。

      无关于善恶了,鸿钧会要赢过上天,复仇,自保,完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业,成大事者不顾一切。

      但太平例外,他不沾染任何邪门法术,持正如常,他不打算对抗上天,人是胜不过天道的,只有阳奉阴违、躲躲藏藏或者干脆屈服,正面对抗毫无希望。

      果不其然,鸿钧会依然节节败退,不少人死于非命,有人绝望的逃走,有人在极度恐惧下自戮。

      太平用扶乩秘术,与上天沟通,许诺两点。

      一,由他出手追杀所有在此事中妄图逆天之人。

      二,封存白灵留下的典籍,从此避世隐居,永不参与凡尘俗事。

      这样就可以消灭白灵在人世的影响了。

      上天似乎应允了此事,太平和几名鸿钧会同僚一同躲在仙峰山上,遭遇一场兵乱,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他幸存下来。

      既然交易达成,鸿钧会的内斗就开始了,太平杀戮同僚,封存白灵典籍,顺从他的人跟随他建立了通明殿。

      鸿钧会与通明殿的战争持续了一千余年,直到今日,鸿钧会已经几近于崩溃,太平只需清扫还在躲藏的残余。

      仙峰山上通明殿的修士有十数万之多,人人恪守教条,不与人世相通。

      他们只想顺从天道,飞升、长生不老,解决自己的苦痛,仅此而已。

      追杀鸿钧会的任务交给太平的六名亲传弟子,这六人与他们的部下修习白灵留下的法术,杀害白灵的徒子徒孙和同道。

      太平坐稳了通明殿的宝座,将那缕白灵的残魂伪装再三之后投入轮回之中 ,本想定下生生世世的咒印,然后自己也随之而去,放下这所有的一切,但他不敢。

      师兄恨他,他自知做了师兄无法原谅的事。

      他是怪物,这世上有谁比他无耻,比他脏呢?他做了最丑的丑事,他是这世上最大的罪人。

      可他想要白灵活下来,不想让他被天劫打的形神俱灭。

      也想要自己活下来,他怀念当年的温馨快乐,满心欣喜的两个少年郎,互相看着对方,互相爱着对方。

      任凭天下大乱苍生流离,关他什么事?

      天命难违,仅仅是自保已属不易。

      病榻上的老道人在得知白灵死讯后哭了一场,叹道当初就不该养活太平这个孩子,这孩子从小胆小懦弱自私绥靖,坏了大事。

      老道人郁郁而终,弟子们一哄而散,中年道士在江北游历时染上瘟疫去世。

      白灵太平幼年玩耍的那片山林被一次山火烧成白地,满地泡桐花烧成了黏黏糊糊的黑泥。

      仙峰山上先是建立了鸿钧会,鸿钧会颓败后通明殿的辉煌建筑又拔地而起。

      千年岁月,起高楼、楼塌了,又起高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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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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