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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相逢乱世相安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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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他回过头,淡淡笑了,“这片地……还不大安生,以后,你便跟着我就是了。”
倏而,他又回了头,脸浸在层层绿荫里,负手而立,叫人好生琢磨不清,我只能听见那声音是略显清冷的:“从今往后……你便唤作,安宁。”
这便是我第一次见到鹤引。
那时,这江山易主还不久,只听说,是西域程国攻取了北州姬卫。
我对这些倒是不感兴趣,只是听到那小厮接着说了句西厢楼内近日又有几分新面孔的少年郎出现,才提上了精神些许。
我勾了唇,愈笑愈张扬,可我对此也别无他法,谁叫本姑娘天性坦率、表里如一。但一旁原本托腮听事儿的鹤引好像并不这般想,他先是无奈地欲用灼灼目光以提示我的失礼,后发现这馊主意并未有所起色时,便不禁收拢手中的折扇拍了拍我的脸。
好在我还是个知进退的好孩子,在他收手之后便迅速地整理好了自己的妆容,并摆出了我平日里端庄乖巧的坐姿等待着鹤引开口。
可接着是无尽的漫长……
当我趴在茶水旁不住打盹儿时,鹤引终于蠕动着开了尊口:“你想去?”
我自然是知道他说的是去西厢楼一事。便故作乖巧地弱弱开口,对着鹤引的脸也做作地笑颜如花:“我想去……”
鹤引沉默了一会儿,令人只能瞅见他那样好看的眉眼紧蹙一线。我也跟着沉默,但许久未闻出什么名堂来,便一时闲了下来,索性望着少年伏桌细细相看。
鹤引的相貌生的是极好的,似是温润无双,又是器宇轩昂,唔……我只道无论哪个视角观赏,都不大一样……怎么说,一举一动都像极了一幅江山水墨画。
“你去吧。”他缓缓开腔。不知是否是因为沉迷于美色中晕眩了双眸,我竟看见了鹤引的脸上出现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低落。
我抿了抿唇,欣喜着在他面前招摇着脑袋:“阿引不去吗?”
“不了……”他蹙着眉咬唇。
我依旧昂脸望着鹤引眨巴眨巴眼,似是期待。
终究他还是软下了眉宇,把脸转向窗外:“我……考虑考虑,行吧我……”
可我却在此时打断了他的话:“好啦,开玩笑而已。不必当真。”
“等我回来。”
我的目光逐步遁入他的眼眸,一字一句清晰道。
每每入了清秋的夜晚,我出门寻欢……不……阅历江湖时,无论我带上了足够的银两和防身的利器与否,鹤引总归也是想要跟着的。
今夜便也是的。
可我依旧果断拒绝。
“不必啦!”我笑意盈盈地对他说。
“你一姑娘家……”他皱着眉头:“被人给……”
“我长得很安全的!”我抬眼对他笑了笑。
他愣着,垂眸望向案上的纸笔,顿了顿道:“……被人给卖到别处作丫鬟……
“我该怎么办?
“……咱可没钱把你赎回来……”
我哑口无言。
鹤引已经坐回了桌前继续研磨,我攥紧了手,扯着唇笑了笑:“记得早些歇息,我今日可能会有些晚归。”
一路上都很是平静,一如既往。
但我总察觉有人跟踪我,直到我踏进了西厢楼,那人才停止了监视翻身走了。
不大对劲。
看来眼下不得不浪费些许时间在这风花雪月之地多呆一会儿了。我佯作要去调戏那些好看的小公子,四下侦查了左右街角和便捷撤离的路线。终于确定周围无人跟踪时,我才缓缓绕出了西厢楼。
寒风中奔走的我一脸疑惑。
我敢笃定,自打跟着鹤引后我是没再招惹过任何人的!
不论从前如何,我都早已改邪归正了!虽然这词儿好像不是这么用的样子……
但我也敢笃定,那人定然不是鹤引。
虽然都是素衣白袍……
一息,两息……共五十息下直走、左拐,再直走两百步向右,便是浮欢阁,隐蔽在巷角的一处。这里,其实是一家药馆,旁人可能不知道,这里面,驱寒解毒之药和珍稀仙草最为多样,而这些,都是藏于楼内小阁的。若不是武艺高强的我先前偶然在一群泼贼手下救了那儒雅柔弱的掌柜一命,我也不会知晓。
“和往前一样的即可。”我焦急道。
夜色已接近亥时……我寻思着这个点鹤引应当睡下了。
所幸回来的路上,我就再没发现有人跟踪。
方才在西厢楼的那一刻,应是错觉。
“鹤引?”我轻轻推开门。
房内空无一人,只余下了案上冽风扫过纸面后的稀碎声音。
我顿了顿、想想,而后了然提步迈入庭院。
你……
“你当真了。”
我收敛好眼底的情绪,望向角落处的他,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
少年的双眸清澈见底,脸上还带着满是醉意的酒醺。
我顿了顿脚步。
“你来啦?”鹤引咧开嘴笑了笑,声色却分外委屈:“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可久……”
我轻轻地走向他,没有说话。
“你为什么不说话啊?!回答我……回答我不可以吗……”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脸落寞:“你就不能回应我一下吗……”
我立住了片刻,想了想,有点儿无奈道:“外面冷,先回屋吧。”
鹤引靠在那儿不说话,只是抬手间又抄起一壶酒灌了下去。
我颔首望了望天上高悬的月亮,银光凛冽得似一把刚饮过血的利刃。
冽风再度划过,我愕然,吸了吸鼻子,弯了嘴角,笑着道:“阿引,回去了。”
我笑意盈盈地抽出在袖底里捂暖的双手,捂住了少年通红的双耳,冬夜里声音慢慢变得沙哑:“回去了,阿引……”
鹤引抬起头,若有苍穹之上星子坠下、跌进那泓清亮的眸中,在黑夜中绽放生光。
“好。”
他轻轻抚下我的手,乖巧地垂下头,我回过身,抬头咬着唇闭上了眼睛,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忽而手腕上的力度加重,有股力量迅速收缩,我愕然回头,鹤引用力一拉,反扣住了我的手。
“嘶……”背上传来层层撞击感,我开始起了愠色:“你干什么!”
“你觉得?”鹤引缓缓地凑到我耳边。
少年咧嘴一笑,顷刻间唇上传来丝丝温软的触感,口腔里尽是酒酿的醇香味。
我推开了他。
“哈……”鹤引兀自笑了,继而却红了眼眶,“你明明就喜欢我的吧……我知道的,你明明就……”
少年摇摇晃晃地撑着墙瘫坐下来。
我沉默着,端起了一旁的酒壶,一昂头干脆饮进。
然后慢慢笑了,撩起垂下来的发绥,走近他的面前,毫不犹豫地倾身吻向那个恣意江湖的少年。
许久,他侧着头眼睛闪了闪,却不经意落下。
“你听我说……我喜欢……没、没事儿……
“颜儿”
“身患寒疾,自己心里难道都没点儿数吗……”我瞥了眼那几番折腾后终于酣睡的少年。
偏偏还是在凉夜里。
我倚在庭中的树旁,捧起碗斟了一杯又一杯酒。
旁人若是在场,会不会以为我是疯子?
可我仍旧自顾自说着自己的话。压在心底太久,才发现这么抽象的东西,原来堆多了……也会令人生疼。
“何止你当真了……其实。我们、我也当真了……”我捂住双眼遮住那一闪而过的泪珠,“但是我们都……”
不敢……
我们谁都在认真地回应对方的生活里点点滴滴。
就如我认真地爱过那个少年。
可我们谁都很卑微……
“你知道吗……我喜欢……没、没事儿……”
就连醉酒后都不敢说出来的话语。
一次又一次。
“你是不是每次都要醉了,才敢干出那种事儿来啊?!……”
但我也只有在这时候才敢吻住那个深爱的少年。
“你知道吗……我也是。
“阿引。”
里屋内。
床榻上的人微微颤动,少年在黑夜中慢慢撑起身来,虚弱地靠在床尾的角落处,望着打进窗内的似有若无的月光沉默不语。
它就这样落魄地蜷缩在街巷的角落,斑驳的血迹伤痕累累,身上的羽毛已然凌乱,破败不堪。
一辆稍显华贵的马车经过,车窗上的珠帘暗暗掀起又挑落。
“吁——”伴随着车夫的长唤,车马缓缓地停靠街旁。
有人跳下了车子,脚步轻快地跃着步子。
“颜儿——”有谁在呼喊。
“娘亲!”是一声清脆稚嫩的童音,它虚弱地翻转眼睛,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童提裾朝它跑来,闻言回首绽开了笑颜,朝着车上的人咧嘴眨了眨眼:“娘亲等等!颜儿去去便回哦!”
丝绸绒缎的裙摆,想来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姑娘。
眼前的女孩垂眸想要伸手抚它,可在望见那满身狼狈之后却睁大了双眼撤了手,小小的脸颊面色顿时凝重。
她扭头招来了一个随从,明明是如此幼小的年纪,声音却冷清得令人生寒:“帮我唤母妃下来,顺路捎上上车上的草药,越快越好。”
母妃?它心里突然一震,眼前这小人儿竟是当朝公主!
一个温婉的女子起身下了车,一颦一笑都像极了眼前的小姑娘。
小姑娘拉扯着女子的袖口,小手慌张着指着它:“娘亲娘亲!它受伤了。”然后扑倒在女人的怀里抬头撒娇:“阿娘可以帮颜儿救一救它吗?”
女子粉黛未施,蹙着好看的眉头不语,只是细细地看着它。
一旁的小姑娘淡淡地望着她,过了片刻又扯了扯她的衣裳紧巴着鹅蛋小脸:“娘亲……”
女子回过神,看着小姑娘垂了眉眼低语:“它伤势过重,失血过多,只怕是……”
她怀中的孩童忽然水汪汪着眼眸,紧抿唇角,似是要哭出来一般。
无奈地叹了口气,她揉揉小姑娘的脑袋,温和了眉眼:“但是阿娘可以试试。”
小姑娘即刻便撒开了女人的手,小人儿端着腮饶有兴趣的看着娘亲给它上药、擦拭、包扎……最后摊开手沉默地望着天,神色逐渐恢复了先前的淡然。
这小丫头的脸色怎生能这般迅速地千变万化?
它不由得好奇。
“娘亲,它究竟是只什么鸟?”小姑娘轻轻地抱着它放到了一旁的软绸上。
“鹤。”
鹤……
途经颠簸,他们顿下了脚步,休息片刻。
“快走吧,小家伙。”小丫头望了望远处的车马。
“这宫中不适合你。”说着她轻轻地放下了怀中的它。
她弯了唇骄傲地昂起小脸:“此次是我救了你。”抚平了它身上的羽翼:“我知道你不若便会痊愈,已经无伤大碍了……
“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小家伙。
“这才不枉我费尽心思救了你一命!知道了吗?”
她粲然一笑,眼睛里是星辰大海,是它的模样,有光。
它看着她渐行渐远朝马车哽咽着跑去:“娘亲……我一个不当心把小鹤弄丢了……”
那少年倚在林间树下,看到此景不禁抬起挽了绷带的手扶了扶额,不屑地转过视线。可接着指尖传来的是阵阵颤动,久久不息。
不变的梦境。
“唔……”
“头好疼……”鹤引撑着脑袋缓缓坐起,皱着眉头问道:“我昨天晚上……”
“喝醉了。”我丢了个白眼。
“啊?……我喝酒了?!”少年慌乱着,舌头打结了一般:“我我我……我没做什么吧?”
“嗯……吧……”
“?”鹤引一脸疑惑不解,“吧?”
我一时语塞,指了指院里:“你自己看看……”
庭内一片狼藉,酒坛子碎了一地,入了秋,院内那树下本就落叶不停,昨儿更是被人残忍地整下了几乎满树的枝叶,如今只剩个空空如也的躯壳,真是没眼看啊……
我扶额转过头。
鹤引惊讶着张口,顿了顿又合上,认命地拿起了他此生第一次抓过的扫帚。
我看着,笑弯了眉眼。
须臾,少年就撇开了扫帚,我百无聊赖地啃着桂花糕看他朝着这厢跑来。
不知何时,一只手迅速探到我面前,剔透如玉,甚是好看。然后那只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抽走了我手上的桂花糕……
我抬首,只看见手的主人心满意足地咬了口。
我张了张嘴:“你……”
“我知道,这块你吃过一口。”少年得意洋洋地咧开嘴笑。
“不……你……”
“我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但我就是要抢!……”少年不断挥舞着双手嘚瑟。
“不是……你……”
“我知道,……”少年张牙舞爪地凑到我跟前来。
“不是啊!你还没洗手!”我忍无可忍地打断他的傻样。
“?!”少年瞪大了双眼,生无可恋:“我忘了啊啊啊……”
噗,傻子。
“安宁,明儿就是中秋了!”鹤引托着腮在我对面坐下。
“哦……”
他皱了皱眉,举着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你听见了吗?中秋要到了……哎?!听到了吗……?”
我点了点脑袋。
“所以……呢?”无疑就是在院里吃吃点心赏月罢了。
“带你去看点儿你没看过的。”
我在街上面无表情地啃了半个时辰的糕点,今夜也没有什么值得提起的,就路上多了点儿人,人儿手里多了几盏灯,灯里依旧只有一只红烛……
“安宁安宁!你看。”旁边的少年扯了扯我的衣袖。
我顺着鹤引指引的方向而去,便瞥到了那光影幢幢的河道,正如当下九重天上的星河烂漫。
何时出现的?民间竟有这般景致?!
“他们在河灯上做什么?”我好奇地打量着周边百姓,他们无一不捧着灯火,然后提笔将它们染上水墨。
鹤引笑了笑:“他们应当是借此来祈愿的。”他转过脸望着河上摇曳着的点点烛光,轻声道:“传言将河灯放入河中,只要上面题了愿望,你的念想,便会随着河灯的流动而实现。”
我狐疑地看着那些人,想道是传言不可信,但手却不自主拿笔蘸了墨。
“阿引,你写的是什么?”我终究还是耐不住心思询问,少年却摇着头抿嘴笑了不肯告诉我。
可他写得这般认真,哪里会注意到此时的我,已经悄悄踱步移至他身后。他一字一句写的有力规矩,全然不似平时的飘逸。到底是愿念多深,才会如此小心翼翼。
可就算是一秒钟一刹那一眨眼间我也还是看到了。
“唯愿我此生所爱之人,一世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