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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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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父亲走至刀架前,搁下原本的大刀,改取了一把既薄且长的利刃,他这回不用水洗,改取一条平平无奇的抹布拭去灰尘,手腕一抖,刀刃迎光闪出刺眼锋芒,旁观有人叫了声好,那父亲也不在意,解开辫绳,反手朝自己颈项砍去。
「此刃锋利无匹,乃小人家传宝物,请各位看仔细了!」
那父亲出刀既快且狠,一干观众倒抽一口冷气,还没反应过来,薄刃几回抖颤迎向发稍,顿时漫天断截毫发飞舞,堪称吹毛利刃。
四周响起热烈掌声,那铁匣里的小孩却更怕了,柳飞卿见他脸色苍白、汗毛倒耸,模样不似作伪,大概猜得出他父亲以为房千秋是踩场的同行,不甘耍药法示弱,遂决定放手一搏,尽展真本领。
那父亲横刀在前,呼气吹去刃上几缕毛发,便收刀回身,照例详细检查铁匣的机关,向观众表示无作假处,随后阖上铁匣上盖,将自家孩儿牢牢固定了,等待利刃加身。
众人屏气凝神,连柳飞卿也不例外,而房千秋嘴角噙着微笑,总是一副气定神闲貌,似乎什么都吓不倒他。
那父亲躬身给铁匣闩上大锁,取块黑布,层层迭迭缠上孩子的双眼,绑了个死结在匣边,孩子仅余首领裸露。
那孩子也算硬气,紧张难免,但一声不吭。准备就绪后,父亲拍拍儿子的肩,儿子轻轻「嗯」了一声响应,表演正式开始。
铁匣有道凹槽,正在小孩的颈项之旁,宽度仅容一指,观众大都看出待会那利刃就要从此截下,虽说知道小孩不可能丢命,仍不禁替他紧张起来。
几个胆小的毛孩子用手掩脸,指缝却透出好奇的目光。柳飞卿看看那父亲,又看看房千秋,心想若无他现身刺激,恐怕前者卖的还是真假刀锋,加以猪血暗袋制造惊悚效果的机关幻术。
那孩子隐约喘着气,隔着厚厚黑布的眼里,想必藏着恐惧;那父亲手举利刃,专心一意凝视锋锐,口里喃喃有词,猛地以肘带腕,利刃随之削起一片疾风,往自家孩儿的脖子斩去。
「砍了!砍了!真砍下去了!」
离铁匣最近的一人叫道,刚才赏钱的小姑娘忍不住「啊」了一声,别过头去,那孩儿反而无声无息的,任凭赭红鲜血随刀溅落一地,再沿着凹槽潺潺流下,渗入尘土之中。
薄刃分寸不差地勘入铁匣凹槽,那孩子的头颅貌似一刀与身躯分家,却因铁匣承托之故,头颅未有掉落。那父亲睁开双眼,先看看孩儿更为惨白的脸色,接着朝观众拱手道:「各位看清楚了!此术自小人行走江湖以来,未有匹敌,各位若欲一观小人以『灵符』续头的妙法,请赐钱以活我儿!」
此时围观人墙数不胜数,闹哄哄的很是热闹,后面虽看不清前面作些什么,也跟着拍手叫好。眼见赏钱从四面八方投来,柳飞卿未能免俗的捐了几串铜钱,为其增添声势。
「多谢!多谢各位捧场!现在请看小人『续头灵符』之神效!」
那父亲一边拜谢,一边寻了一张画满不知名符咒的黄巾,抽出染血刀刃,解开锁头,把黄巾铺在铁匣之上,不住念念祷告。
「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三公三官,速速归降如律令──」
那父亲举起剑指比画,众人大气不敢透一口,直到剑指指到孩子颈项处,才闻他大喝一声:「疾!」
黄巾纹丝不动,那孩儿脸色依然苍白,颈边血流倒是止了,红褐色的凝结了一片在铁匣沟槽附近,分外怵目惊心。
眼见那孩儿没动静,众人以为他故弄玄虚,径自叫喊起哄;柳飞卿眼尖,看出那父亲背脊肌肉一动,这事分明出乎其意料之外。
「疾!」
那父亲剑指再比,接着一手掀开黄巾,自家孩儿无预期中的一跃而起,朝众人绷跳翻滚答谢,前颈反显一片血肉模糊,像真被一刀砍成两段。
过了半晌,那孩子依旧动也不动,于是不止那父亲急了,围观的男女老少也急了,此起彼落叫道:「还夸说未有匹敌呢,怎么一演便不灵光?」
「那小儿该不会失手给他爹斩死了吧?」
「好恐怖啊!我不要看了……」
面对指摘,那父亲不言不语,一脸肃穆,重将黄巾披回孩儿前颈,朝围观者拱手为礼,沈声道;「小人初到长安宝地,未有参拜,致此末术不行,还望高人见小儿年幼,高抬贵手,小人当奉之为师。」目光直射沉默多时的房千秋。
房千秋这高瘦的白袍栗特胡人再度成为众目焦点,柳飞卿也不禁怀疑起他,若他真恃艺显技,对此小儿下重手,就太过份了。
「不是我。」房千秋久违的话音悠悠飘来。
不是他?那是谁?柳飞卿一怔,那父亲还是死瞪着他不放,房千秋握着掌中的灵蛇珠,闭上眼,索性不闻不问;那父亲见状甚是恼怒,冷哼一声,道:「若在场有晓事的执意斗法,小人定当奉陪,但一命换一命,莫怪小人不预早提醒!」
众人听得悚然,不远处一阵喧哗,原来巡吏不知从何闻得这里出了命案,三三两两急忙赶至,正排开人墙准备揪犯人。
「疾!」
大凡卖艺讨生活之辈,皆不喜与官府打交道。那父亲浓眉一拧,第三度对着孩儿比出剑指,那孩儿不仅动也不动,面容还渐渐僵硬,不过一两刻钟,便似完全失去生机。
「谁杀了人?就是你误杀你的孩儿吗?跟我回去问话!」
配着腰刀的巡吏终于排开人群,挤至那父亲身旁,另有个小吏走到铁匣之侧,伸手欲探小孩的鼻息,却被父亲冷言阻止。
「不要动。」
「你这──」那巡吏张嘴欲骂,那父亲不理不睬,幽幽道:「这位官人,我不想杀人,也不敢杀人,闹市千万人中,官人也不怕我飞了去,不如暂且看小人演一场『植瓜术』,再抓人不迟。」
「有植瓜术可看啦!」
观众一听有好戏可看,心头一点惧意顿时消散无踪,又再拥上前来,就怕错过精彩一幕。巡吏从没听过犯人如此古怪的请求,幸亏他也是个好奇心重的人,挥挥手,便要属下暂勿行动,转而维持观众秩序,静待那父亲有何花样可变。
那父亲果然不逃不躲,探手在腰带取出一枚瓜子,接着从皮靴拔出一把匕首,往自己的手臂刺了个洞,将瓜子埋在里头。
「种瓜子、结瓜果、瓜就要长出来了!」
「仔细看他的手臂。」
先是那父亲的喃喃自语,然后是房千秋的话音传来。柳飞卿擦亮双眼,他以往只听闻平地植瓜,从未见过在手臂上种瓜的。那父亲叨念半晌,扔下匕首,右手改掩上左臂埋子的伤口,须臾变化,右手瞬离,那瓜子真从血窟窿里冒出一根嫩芽,红丝丝的越长越长,彷佛正吸收血肉为滋养。
「出芽、出芽……」
那父亲继续盯着手臂上的瓜苗念念有词,周围观众好像被他的话感染,纷纷跟着说些:「出芽?你看到了吗?」、「出芽了、真的出芽了!」之类的话,那几个巡吏也看得津津有味,全然将正事抛诸脑后。
等到细芽长成瓜藤,那父亲的手臂已是青筋毕露,而他依然咬紧牙根,续道:「长成瓜藤了!就要开花了!仔细看,花苞长出来了!长出来了!」
「真的有花!」
「花……后面别推啊!」
柳飞卿的耳边乱烘烘的,什么花不花的叽叽喳喳,害他不住分心,没能运用早前听来的「幻术原理」破解其中奥秘,只能呆呆看着花苞由绿渐红,越来越饱满,终于迸裂吐出花蕊。
「花开了!」一旁观众抢先叫道,指着那父亲手臂上怒放盛开的两朵紫花。
那父亲嘴角微扯,任由鬓边冷汗滴落花心,喃喃续道:「花开了,花谢了,就快要结果了、结果了──」
那花听了这话,陡地从盛极而衰,鲜艳的花瓣萎缩枯黄,嫩绿的花蒂转瞬膨大起来,渐渐现出个瓜果的模样。
「果然长出瓜来了啊!」这会换作柳飞卿喃喃道,这时的他已经完全陷于幻术的假象中,懒得与其对抗。
「再大一点、大一点,再大一点就可以收割了!」那父亲的双瞳发亮。
随着瓜长得越来越大,嫩滑的表皮逐渐从青转黄,破出道道细纹,甜香四逸,惹得众人垂涎欲滴。那父亲又催了半刻,直到瓜蒂就要担负不起瓜的重量之际,方喘了口气停手,弯腰捡起适才被他扔在地上的匕首。
「我实不愿杀人,若晓事的肯放过我孩儿,小人一定不再追究!」
那父亲手持匕首,环视四方,最后一次呼唤道,奈何他孩儿依旧平躺在铁匣中无声无息。他叹了口气,瞟了那些巡吏一眼,最终还是举起匕首,一刀往瓜蒂斩了下去。
「咚」一声,掉在地上的不只是硕大的瓜果,通衢对角长街一间不起眼的小酒铺座位上,一颗人头脱离其所在,沿着大门石阶「咕咚咕咚」滚到街上,街上行人本不知发生何事,一看仔细,剎时尖叫四起,人群如退潮般避开,剩下一颗瞪着双铜铃眼的头颅兀立街心。
「杀人啦!」
从酒铺冲出的一干酒客叫道,余悸犹存;围观在父子俩这里的观众也被吸引过去,不住垫脚张望。
异变迭起,那父亲一手拿瓜,一手持刀,看来颇为惊讶,更别说那几个巡吏,先报称死了个小孩,现在又有人头落在街心,无论他们怎么经验老到,亦不禁茫然失措,连道:「这是怎么回事?」
柳飞卿极目眺望,勉强能看出个大概:那头颅形状特异,点着六个戒疤,但光洁不留寸毛的头顶,生生纹了一条黑大蜈蚣,栩栩如活物,双角前触至额,尾部直延伸到颈椎,似是和尚又不像和尚。
更奇怪的是,那头颅齐颈切断,怎会无一滴血流淌而出?
「看清楚了吧?是他,不是我。」
房千秋终于睁开双眼,目光瞥向柳飞卿,最后转至那父亲面上,意味深长地一笑。
柳飞卿还来不及弄清楚怎么回事,骤然一阵响彻长街的笑声回荡耳边,道:「人道唐都长安藏龙卧虎,和尚今日总归见识了──哈哈哈!」
众人俱是愕然,好半晌张望,才发现原是地上的怪头口唇开阖,正自发出「哈哈」狂笑声不止,状况甚为诡异可怖。
「妖怪啊!救命啊!」
「人头会说话!」
人潮散得更快了,有的躲进店家,有的往巡吏们这边靠,但官差可不是道士,面对光天化日下作祟的妖怪,个个心寒胆碎,半点威风不剩,只能强撑着场面道:「何方妖孽,竟……竟敢在天子脚下猖狂?」
笑声渐渐停下,酒铺慢慢走出一个无头和尚,身披百纳,脚步稳当,左手托着个倒置黑钵,缓缓行至街心。
众人不敢作声,提心吊胆盯着「他」走,深怕有人随时发难;而「他」的身体就像长了眼似的,自顾一步一步朝头颅而去,视众目睽睽于无物。
「这里、这里!」那头颅气冲冲叫道,把稍稍走过了头的身体叫回来。
那身体乖乖听话,转身弯腰,一手伶俐的抱起自家头颅挟在腋下,不忘擦去截面沾的灰尘。
众人看得瞠目结舌,早忘了惊叹或恐惧,还是巡吏第一个回神,气急败坏的叫道:「快拿下这妖怪!」
命令归命令,众官兵你眼望我眼,谁敢第一个去擒妖送死?
怪头和尚见状笑道:「哈哈哈,和尚献丑了!」
笑了几声,那怪和尚抛出手中黑钵,一手将头颅安回颈上,踏壁登垣,如一道白练腾冲空中,几回纵跃,已然鸿飞渺渺,无影无踪。
黑亮的托钵飞出,正好「匡」一声在那父亲跟前反转落地,那父亲正欲去捡,房千秋拦住他去势,抢上前,屈指在黑钵上扣了三声,才将黑钵揭开。
「起!」
扣响清脆,闻声,那孩子触电似的弹跳起身,盖在他伤口的黄巾随之滑落,露出完好无缺的颈部。那孩子摸摸自己冰冷的脸颊,好半晌才意识到今夕何夕,连忙跃出铁匣,一如往常朝观众拜谢道:「谢谢各位捧场!」
「那和尚是南诏的降头师,专拘生魂养小鬼为己用,小心!」
耳闻房千秋的声音道,柳飞卿听得瞪大双眼,那父亲同时一愕;险些成了恶人伥鬼的小孩,不知自己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在如雷掌声下翻了几个跟斗,一把夺过父亲手中的瓜果,供在场众人又敲又摸的,笑嘻嘻的收赏钱来着。
大概是房千秋用腹语术和他交流一阵,结果那父亲既惊且愧,硬是拉来自家孩儿,给救命恩人磕了三个响头。房千直称不敢,袍袖微扬,变出四只通体雪白的鸽子,绕场回飞三圈,方才远去不见,看得人人鼓掌叫好,赏钱如雪花般飞来。
父子俩拿命来搏,加之南诏和尚、栗特胡人助阵,你来我往,斗得风风火火,有人还以为是早串通好的大戏。于是众口一致交赞,买符的有之、买药的有之,直说前所未见,物有所值。
眼看小孩活绷乱跳的收钱,那和尚安上头颅跑了,自也没性命之虞,几个巡吏摸摸鼻子自认倒霉,正准备离去,那父亲连声挽留道谢,不忘奉送几帖跌打膏药,终归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又闹腾一阵方慢慢散去,房千秋和柳飞卿也乘隙离开。
老驴驮着个坑纹斑驳的大哈密瓜,随着步伐轻轻摇晃。柳飞卿牵着缰绳,看看那瓜,若有所思道:「我说房兄……待会这瓜不会变成人头,或是切开流出堆血来吧?」
经过一段时间相处,两人不知不觉亲近起来。话说那对父子无以为报,便把那颗用「植瓜术」种出的大哈密瓜送予房千秋,房千秋微笑收下后,转赠给柳飞卿,柳飞卿没法子,只好牵来老驴,将那颗二十来斤重的哈密瓜牢牢绑在驴背上,惹得老驴看来像一头矮瘦骆驼,十分滑稽。
虽是傍晚,走在柳飞卿身边,房千秋深邃的五官与铜金发色仍十分显眼,时不时有路人打量他们这对奇怪组合,以及驴背上的硕大奇瓜。
「瓜就是瓜,怎会变成人头?」房千秋哂道。
人手臂上长出的瓜也算是瓜吗?但好像也不可能是人头……柳飞卿的思绪犹如瓜藤蔓延,想了半天越绕越难解,索性也不难为自己。
他反身拍拍那瓜,琤琤有声,果然是汁多味美的款,便兴高采烈的想着回去将这瓜吊在井里一夜,明日中午剖开现吃,一定十分鲜甜,然后捎半个给崔相河,让他也尝尝鲜。
「柳君,明白什么是言语幻术了吗?」
日正当空,房千秋心情显得相当之好,柳飞卿大大汗颜,适才他十分陶醉于两父子,以至那居心叵测的南诏和尚的表演,照自己的程度,能弄弄药功机关唬人,就算神功有成了。
「瓜是真的,言语是假的。」
房千秋耐心提拨道,柳飞卿认真思索他的话,过了大半刻,问道:「房兄的意思是,若换了个不晓汉语的吐番人或新罗人,听不懂术者的暗示,这幻术就行不通了吗?」
「也不尽然,即便语言不通,当他受到周围观众的反应影响,内心不自觉便接受暗示,形成幻觉。」
「所以意志坚定者,就不容易受到幻术的蛊惑?」
「可以这么说,不过意志坚定者一旦接受了暗示,其术亦分外难解。」
闻言,柳飞卿心想哪天抓余赓来看看植瓜表演,说不定真能看出所以然,不过余赓想必没空陪他干这等无聊闲事。
「所以刚才的和尚断头也是幻术吗?」
「不。」房千秋果断回道,「那是南诏尸降术,其身非人,断头损脚,自都伤不了他。但幻术修练至极高明者,亦可作出这等效果,如左元放以各种幻术戏弄曹孟德,闹得上下鸡犬不宁便是。」
柳飞卿点点头,知他说的是《三国志》中左慈戏曹操,什么变羊砍头之类的野史逸闻。
「刚才那位父亲,就是运用了群众的意志力,增强自己的精神力,意图藉植瓜截瓜之术,找出拘他儿子魂魄的元凶。」想起阴损的南诏邪术,房千秋皱起双眉,脸色不大好看。
「他可是怪错好人了啊……」柳飞卿细想当时情况,自己险些也怪错好人,那小孩的魂魄应是被拘在那和尚的黑钵里,若其父不明所以的掀钵,孩子的魂魄能否顺利归位,就不得而知了。
「何谓群众的意志力?」柳飞卿又提了个问题。
「相信瓜子真会出芽开花结果的意志力。」
「嗯……」
正当他苦苦思索之际,房千秋倏地停下脚步,瞥向对街一处赁马行,奇道:「又会这么巧的?」
柳飞卿以为他遇上熟人,跟着停下张望,但见一个中年男子牵着匹栗色马,正和马行管事争论着什么,正吵得面红脖子粗,声音越拔越高。
「柳君,想不想试试能否看穿鄙人的幻术?」房千秋转头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