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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寒更故故(三) ...

  •   “徐孚,你竟然养了个妓子当外室,真是辱没门风啊!”
      “我徐家断断不会容一个青楼贱妓进门,更不会认那个野种,把他给我扔出去!”
      “一个小野种,也配姓徐?你命怎么这么硬,怎么还不跟你娘去死啊!”

      ……

      时隔多年,兰怀恩没想到,自己竟又做了那个梦。

      御前为宦这么些年,他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儿时的记忆距他太过遥远,他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起来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了。

      至于徐桢,早就不足以激起他心底的惊惧和愤怒,即便日日都能看到他那张和徐孚三四分相似的脸。

      梦竟比记忆更清晰深切。殴打、辱骂、血腥、唾涎……痛和恨都无比真实,周围尽是恶毒的嘴脸,他的头被死死压着,抬不起来,窒息且绝望。

      他不百般挣扎着,坠落深渊,终于被一根尖刺扎进胸膛,那一刹那,他猛然撑开沉重的眼皮,屋内仍是一片漆黑。四肢似被钉在床上,半天动弹不得。

      良久,他才试探着喘息一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于是强逼着神智清醒过来。

      慢慢挪到窗前,透过缝隙也看不到光。天还没亮,他也不知道时辰,但彻底睡不着了,实在无聊,思绪便漫无目的地游荡起来。

      .

      徐孚当年最风光的时候,是考中了二甲进士,而后仕途坎坷,官场浮沉大半辈子,一直无甚建树,官阶最高时也不过是个五品郎中。

      因着相貌俊郎,徐孚年轻时也惹出过许多风流韵事。最出格的一件,就是养了个青楼女子做外室。

      那女子名唤柳眉,正巧也生得一双纤秀柳眉,她风姿绰约,艳态妖娆,才夺下花魁时,也曾是京城纨绔趋之若鹜的名妓。

      彼时的徐孚贪恋她的美色,暗中将人赎买回来,又悄悄置了座宅子金屋藏娇。

      当时的徐孚早已娶妻冯氏。冯氏是正经的大家闺秀,性情虽然泼辣些,但其母家却对徐孚的仕途大有助益,他自然不肯叫这件小事影响了前程。

      不能纳柳眉为妾,就只能是外室了。

      柳眉便一直被关在那座暗无天日的宅子里,整日里弹琴唱曲儿、伺候徐孚,再往后,替徐孚生了个儿子。伴随着柳眉容颜不再,徐孚逐渐冷落了她,却又不敢将那个儿子认回去,仍叫母子俩住在外头。

      柳眉出身烟花之地,对亲生的儿子有一股天生的淡漠。但那到底是她的骨血,除却该有的温饱照顾,其余的,她并不十分上心。

      寂寞的日子枯燥且绵长,偶尔生出些怨气,便只能对着儿子发泄。那些刻薄的毒咒脏得简直不堪入耳,但小儿一句也听不懂。他只能从母亲的情绪里分辨出,什么时候该恐惧,心里莫名地幽暗沉重,压得他难受。

      就那么熬了三四年,柳眉先撑不住了。她生了一身病,日渐憔悴枯萎下去。后来隐约觉着自己的时日不多了,看着怀里瘦弱的儿子,一瞬间醒悟过来,自知不能再这么耽搁下去,咬着牙下了狠心。

      柳眉寻了个好日子,带着儿子一路直奔徐家大宅。当着无数围观百姓的面,声泪俱下交代完儿子的身世,转身一头碰死在门前那座石狮子上了。

      四岁小儿立在门前台阶下,浑身溅满了温热的血。他睁着那双随了妓子母亲的桃花眼,懵懂无辜,尚且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直到那宅门里走出一个陌生的仆人,拽着他衣领将他带离了母亲身边,他才突然嚎啕大哭。

      徐孚见纸包不住火,到底将这条血脉认下了。彼时他膝下已有一嫡长子徐桢,这外室所生的便是次子,取名为徐樾。许久之后才上了族谱。

      冯氏闹归闹,还是将这外室子接进了后院。

      至于孤苦伶仃的小儿以后的日子如何过,徐孚全权交予内宅,不会再管他。冯氏当然不会叫他好过,纵使徐樾姓徐,顶着徐家次子的身份,地位却连低等粗仆都比不上。

      徐樾以为自己跟父亲从外宅里回了徐宅,能光明正大地叫他一声“父亲”,就能有个家。殊不知,从认祖归宗的那一刻起,才是噩梦的开始。

      他整日都会受到来自周围任何人的讥嘲凌|辱,幼小的身体总是新伤叠上旧伤。见了冯氏一定要躲得远远的,稍不慎便招来狠狠一顿打。

      他是生母口中的“下流种”,亲娘看不起自己,也看不起他;他是徐家人口中的“野杂种”,没有人在意他的死活。一副瘦弱的身躯瞧上去随时都可能夭亡。

      嫡兄徐桢是众人口中的天之骄子,他的聪颖天赋胜过了父亲。但同徐孚的自私懦弱不一样,徐桢是个说一不二的执拗性子,也显得端直耿介。

      徐桢偶尔去后院见到庶弟徐樾,还会偷偷给他些吃食,顺带将那些恶仆呵斥一顿。但由于冯氏的厌恶,这些寥寥数次的维护只是杯水车薪。

      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惶惶不可终日地活着。这样一日一日地捱下去,竟也撑了几百个日夜。

      后来,徐樾终于死在了石狮旁。闭上眼的那一刻,他只觉得浑身都解脱了。

      那天大雨瓢泼,徐家的小厮像拎东西一样将他拎起来,给了路边乞丐几个铜板,吩咐他们将尸体扔到乱葬岗去。

      再睁眼时,这世上已再无徐樾。他望着尸堆如山的乱葬岗,在一片腥臭味中扒开那些断肢残骸,眼前人影幢幢,他用尽全力,扯住了一个老太监的衣角。

      自此,世上再无徐樾。活下来的,是太监兰择忠的干儿子,名叫兰怀恩。

      .

      兰怀恩想起在宫里度过的那些日子,虽然还是如履薄冰,但有兰择忠的护佑,他已经安稳了不少。至少有了依傍,有了落脚之处。

      他何尝不知义父也并非全心全意待他。

      兰择忠是宫里的老人,在宦官中地位颇高,膝下认了十几个义子,受他教导后在各处扎根,时不时前来孝顺义父。

      兰怀恩不是年纪最小的那一个,也不是最聪明出众的那一个,只是他极早就学会了逢迎巴结,所以兰择忠最喜欢他。

      而所谓的喜欢,也不过是把他当猫儿狗儿似的宠着。真到了要紧时候,谁不是人心凉薄。

      他还记得他曾问义父,为什么不让他去势净身?

      兰择忠回答:“你是个好孩子,年纪还小,干爹不忍心毁了你。留着根儿,再等些年,或许还能有个一儿半女,那骨血就让姓兰,也不枉你来这世上走一遭。太监一生无非就这点最遗憾,干爹我虽有你们一众义子,但到底不是亲生血脉。怀恩,我是为你想。”

      他当时脸上捧着感激的笑,口里念着大恩大德,心里却嗤之以鼻。

      血脉么——娘生下他,日日念叨着生他是叫他来这世上受苦、是造孽、不该生;亲爹则不管不顾,仿佛跟没他这个人似的。足见这血脉也不算什么好事。

      更不必说,后来略长大些,偶然知晓义父不让他净身还有另一层意思。

      那是个赌注,赌他身上没了太监特有的腐气之后,会有特别的造化。他有一副好皮囊,人懂事,声音也好听,连先帝都夸过几回。

      只是即便知晓了这份“亲情”并不纯粹,兰择忠也依然对他有再造之恩。

      也正因有兰择忠的刻意掩护,他自己也十分谨慎,是以除却几个死忠于他的贴身宦侍外,这层身份还从未被外人发现。

      一直到今年年末。

      那一日,她。

      兰怀恩裹着被子靠在窗边,愣愣地望着外面。天空渐渐亮出点靛蓝色,远处几点清廖光点,似乎是灯。屋子里炭火早灭了,细细地嗅,还残留着灰烬味儿。风从细小的缝隙里钻进来,有些刺骨的冷。

      他哆嗦着唇,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不禁皱起眉头来:有什么好矫情的呢?日子一直这么过,都挺好。

      这么多年了,他难道还不清楚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吗?

      兰怀恩垂下眼睫,呵出一口热气。

      他曾经挨了无数次打,每一次清醒过来都是绝望,胆子小到甚至没有勇气去祈求平安。

      后来活在宫里,似乎也没有为着什么。他什么都能挺过来,他想要什么即便不择手段也要抢过来。要怎么活随心所欲,心甘情愿地做恶人,偏要凌驾于棍棒和拳脚之上。

      哭也由我,笑也由我。

      生来原是浮萍一根,死后也必定野鬼一个。

      但他心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既然不知道如何为自己活,那不妨为他人活一次。

      与太子算是绑在一条船上了。威胁她也好,拿捏她也罢,左右算是攀附上了。这事儿他以前做的不少,过河拆桥是常用的手段。

      只是这一次,许是他赌得太多,所以抱有很大的希望,格外不希望太子输掉。然而在这层赌注之外,他又忍不住生出些别的妄念。

      想到晏朝,他的思绪一点点清明下来。他竟然有一点害怕:万一、万一她不顾一切,要杀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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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莫慌,没跑路,在修文(重写)中,缓蹲。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