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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寒松抱雪(二) ...

  •   晏朝捏着杯盏,呼吸轻细:“昨儿个曹阁老的远房侄子死在诏狱里头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叫几个太监拉到乱葬岗,后来是大雪给埋的。”

      没几个人真正干净,雪才叫无辜。

      “此事臣也听闻,是兰怀恩的手笔。那曹弘先前出言羞辱兰怀恩手下一个太监,他一直耿耿于怀。但此次同样牵扯到白氏一案中,贪污罪名证据确凿,并不算冤了曹弘。”
      晏朝瞥他:“知道兰怀恩记仇你还敢骂他。”
      沈微苦笑:“臣以为必死无疑了,要先骂个痛快才行。早就准备好了弹劾兰怀恩的奏疏,若臣哪一天真死了,那弹章呈上去姑且算作是‘死谏’,能扳倒兰怀恩这奸佞小人,也不亏。”
      “没这么容易,我只怕白白再折进去一个你。”
      晏朝目光虚虚在他身上一扫,不免惆怅。

      白存章的案子已本收尾,突然又被别有用心地翻出来。只要交到东厂手里去查,便是鱼龙混杂连,她也辨不清了。

      皇帝对白存章深恶痛绝,不仅是因着他贪败无忌,更深一层,是他曾经属叛王一党,现如今又勾连朋党,皇帝大约是怕重蹈覆辙,才格外警惕,连同牵涉进此事的官员一律严惩。

      几个月前白家获罪抄家,上上下下入狱成百上千人。后申冤者亦不少,她上书要求细查时,却迟迟得不到回应。待她终于得以面圣时,仿佛是一夜之间,证据确凿的文书已经呈了上去。皇帝不肯听她解释,亲自处置,潦潦草草地收尾,随后迎来一段相对平和的日子。

      晏朝出宫去看过,府衙门前有裹尸喊冤的,也有愤世嫉俗的——最终也都被尽数镇压。身后是老弱妇孺,一片哭声。她甚至不知道谁对谁错,或许有人含冤而死,或许有人罪有应得。

      而若真要挨个仔细查下去,牵扯进来的人只会更多。
      事已至此。

      晏朝恍然回过神,同沈微道:“探赜回去罢。若得闲了,替我去孟家跑一趟,瞧瞧孟先生。这几日孟先生腿疾复发,连行走都艰难了。”

      “是。孟大人亦是臣的恩师,”沈微便起身一揖,“臣告退。”

      才行至门口忽然步子一顿,复又回身加一句:“殿下一向畏寒,多加保重。”

      晏朝微笑颔首:“知道。”

      她也不多言,这份体贴的深意,便也只有两人心底明白。

      外头的风雪仿佛又烈了起来,晏朝本欲开窗看雪景,但听着风声,手又放下来。忽然想起今早在书房随手写的一张字,恰好是一句“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不禁心头微微一动——只影向谁去?

      .

      临近傍晚时分,晏朝去了乾清宫。挑了那个时间,原是想着不与他人相撞,若是廷臣面圣,此刻也该结束了,她正巧有些话非得回禀到皇帝那里去。

      却不成想半路碰到信王晏骊,看样子方从乾清宫出来。信王是李贤妃之子,众皇子中行四。李贤妃现如今在后宫最得宠,信王也是几位皇子中最得圣心的,早早被封了王,至今却仍留在京城。

      信王看到她,愣了愣随即拱手见礼:“太子殿下。”
      晏朝点头回了一句:“四哥。”

      信王面色温和提醒:“永嘉公主才走不久,我进去时父皇颇有些伤感,大抵又是为了文淑皇后。太子须得万事小心了。”

      文淑皇后曹氏,乃皇帝结发元后,诞育有昭怀太子和永嘉公主一子一女。曹皇后是阁臣曹楹之妹,出身显赫,却长于塞北,听闻她与寻常闺秀不同,擅长射御,性情豪爽。

      宣宁帝尚在青宫时,曾向嘉和皇帝求娶曹氏女,婚后十数年夫妻琴瑟和鸣,相敬如宾,帝后情深的佳话至今仍在民间传颂。只可惜曹皇后未能等到入主中宫,在宣宁帝登基之前便溘然病逝。

      后来宣宁帝践祚,通过选妃册立的皇后崔氏,虽品貌俱佳,却终究不及故剑情深。宣宁十二年末,元后嫡出的昭怀太子病逝。皇帝悲痛万分,至今仍常常悼怀。

      永嘉公主肖似其母,皇帝病时感伤合情合理。只是晏骊最后一句话,颇有些深意。

      晏朝不动声色地应了句:“多谢四哥提醒。”

      一路上心底又暗暗掂量着,有些事是否还需推后再禀。但很快又想,左右今天都来了,再拖难免夜长梦多。

      到乾清宫的时候居然没看到兰怀恩,在值的是司礼监秉笔太监计维贤。晏朝问过才知,来探望的皇子公主已回去了,现下是宁妃在里头。皇帝晚膳用得不大好,这会子小憩方闭了眼。

      晏朝默然不语,转身仍立在廊下。远眺天色逐渐被一层层晕染昏暗,天边最后一线光亮消失在城墙后头。金阙之下寒意侵身,她却偏偏不肯进去等候。

      大约一刻钟后计维贤道皇帝醒了,传她进去。入殿时宁妃恰巧出来,身后宫女手中托着绣品,宁妃看上去有些疲倦,但看到晏朝时目光仍是微微一亮。

      宁妃用帕子轻了拭眼角,眼中仍是殷殷之色,柔声道:“陛下方才晚膳没用好,待会儿御膳房若有粥汤呈上来,太子见机劝陛下用一些罢。”

      晏朝应了声是,见宁妃转身欲走,又低声加了一句:“娘娘保重玉体。”宁妃一颔首,扶着宫人的手走了。

      这些年皇帝有个怪癖,喜欢看宁妃刺绣,说是灯光下朦胧美人影格外令人生怜。通常是皇帝先入眠,却并不肯让宁妃离开。有人曾私下笑说,这场景颇有些像曾经流传的一幅《灯下倦绣图》里的意境。

      晏朝一直也疑惑不解,但也没心思去深究。宁妃一直不算得宠,即便后来抚养她数年,也并未母凭子贵。她自己与宁妃之间尚算亲厚,除却这些年关照之恩,其中也不乏有母后临终托付的缘由。

      进暖阁时皇帝已披衣坐起身来,晏朝止了步,行礼请安:“儿臣恭请父皇万安。”

      皇帝起身,要去一旁坐下,但因在床上躺久了,脚下不免有些沉重迟缓。晏朝径自起身,上前搀扶住。

      皇帝精神比前些天好些,但面色仍然苍白憔悴。他已并不年轻,一场病生下来人也仿佛忽然苍老。但即便太医院一直精心治疗,这病仍然反反复复,只这几日听闻大有好转。

      所以大概才有精力去过问白存章这一旧案。

      皇帝睃她一眼,淡淡道:“太子这些天辛苦,人也清减不少。”

      “圣躬有恙,儿臣身为臣子理应为君父分忧。这些天处理政务,深觉责任重大,一刻未敢懈怠,更体会到父皇平日艰辛,是以不敢说辛苦。”晏朝垂首敛色。

      皇帝察觉到她的小心翼翼,眼皮一沉权当不闻,默了默道:“江南雪灾那件事,你处理得很好。”

      前些天南方上书,说苏常等府大雪已深数尺,人畜死者不计其数,再加苏州府一带运河竟因这场雪封冻了,一时间顿时人心惶惶。奏报呈上来时还算及时,晏朝不敢耽搁,即刻与朝臣开始商议,巡抚赈济的大臣当堂定下,禀报皇帝后钦差当日便出发,与之同行的还要其余补充旨意,赈济安排、死伤者处理以及凿通运河有关问题等。

      “诸位官员经验丰富,儿臣不敢居功。”

      “你能临危不乱就很好了,”皇帝示意她坐下,随即又续道,“随后灾伤处税粮勘实停免等事,仍需由你负责。有难处可与内阁商议,报知与朕即可。”

      “是。”

      皇帝忽问:“太子对白氏余案怎么看?”

      “白存章贪污阘茸,败坏朝纲,已被正法,如有余党自当查处论罪,断不可纵容腐败之风。”

      皇帝又问:“沈微是什么人?”

      晏朝心底一沉,不必皇帝多说,她已知兰怀恩定然是在御前吹过风了。

      “回父皇,沈微乃詹事府少詹事。其父沈岳虽与白存章曾是同门,但沈微与其并无私交,且今春京察中沈微并无劣行。东厂未曾细查,若仅凭此便安上莫须有的罪名,实为冤枉。”

      她起身退后几步跪地:“还请父皇明察。”

      “若这点小事还需朕来明察,还需要你这个监国的太子做什么?既然都还没查清,你就先别替他申冤。东厂那边朕斥责过了,只是来听一听你的解释。既是詹事府的人,你要护着他情有可原,只是朕要告诉你,切勿轻信于人。你也知道沈岳和白存章是同门,同门里头不乏私相授受的例子。沈微若要做这等龌龊事,自然不会向你表明。”

      晏朝还要开口,皇帝又继续道:“既然兰怀恩提了这个人,朕就不能不留意。朕已命锦衣卫暗中去查了,再看结果罢。此案当初是你负责,原本早已结案,现如今不过是多几个漏网之鱼,琐碎收尾朕会交给锦衣卫,你处理好其他事就好。”

      这已不仅仅是要她避嫌了,最后这个看似无足轻重的收尾,已表明皇帝的态度,皇帝要亲自查,她失去了最后的掌控机会。

      为了不引起皇帝过多的疑心,她只得遵旨,再不能多言。

      静了片刻后,晏朝捡了这两日朝中重要的事务回禀,又询问了机要,皇帝一一听着,听到最后实在有些倦了,便抬手示意她停住。

      晏朝便直说了最后那件:“父皇,孟先生已第四次上书乞求致仕了。”这原也不是急务,只是孟淮去意坚决又连连上书,她实在是不愿先生这般焦虑。

      皇帝不置可否,倒先问她:“太子怎么想?”

      “儿臣以为,先生年岁已高,本应允准,但如今恰逢深冬,先生又有疾在身……”

      “病中多思,一切待他病愈后再行决议罢。”

      “是。”

      她自己原也有主意,现在只要皇帝这道圣旨,方能令先生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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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莫慌,没跑路,在修文(重写)中,缓蹲。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