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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昏昏灯火(九) ...

  •   兰怀恩深吸一口气。

      “殿下您先息怒,容奴婢细禀。大约一个月前,东厂在外查案时,查到孟、孟家……”

      提及孟家,顿觉头顶那道目光又尖锐了几分,刺得他额角一跳,不禁咽了口口水。

      “……孟淮之孙孟庭柯,与李阁老之子李文遂有过交集,所以就查到了李文遂身上。东厂探子在跟踪李文遂时无意间发现,他身边的贴身长随曾数次出入京郊一户人家,那户人家主人正是应春芜之母。恰巧那几日应氏也在宫外,奴婢的人亲眼所见,她与李家人私下有交往,但因此事不关孟淮一案,东厂的人只查到这里,未曾深究,是以两人交往具体内容不得而知。”

      晏朝已冷静下来,深深睨他一眼:“你东厂真是无事不知,无事不晓。”

      兰怀恩扯扯嘴角,一时不敢接话。

      良久,他默默抬头,发觉她抿唇蹙额,脸上尽显凝重之色,心底不由得黯然,轻道:“奴婢没必要骗您。殿下若是不肯信,叫人暗中去查一查便知分晓。”

      他顿了顿,续道:“如有用得着东厂的地方,奴婢定万死不辞。程泰暂时掌着东厂的权,您若有吩咐,他自然……”

      “你在利用本宫联络程泰?”

      晏朝想起那日程泰求见,心间忽而清明。兰怀恩住在监栏院的那些日子,与外界联系几乎隔绝,他要活着能靠的便还是东厂。他不可能舍弃东厂之权。

      兰怀恩点头承认:“奴婢确实有那个意思,但……”

      “一事归一事。东厂只效忠于陛下,本宫若与其暗中勾结,就是自寻死路了。经此事后,你我最好桥归桥路归路,井水不犯河水……”

      “殿下居然还想着能彻底抽身。您觉得,可能吗?”

      兰怀恩仰视着她的眼睛,捕捉到一丝不耐和疲惫。

      “兰怀恩,你到底想干什么!”

      晏朝极力忍着胸口那股烦闷,沉沉呵斥出声。

      兰怀恩语气和缓:“殿下别误会奴婢。奴婢的意思是,如今咱们生死可是休戚与共了,齐心协力岂不更好?奴婢没想着与您作对,您也没必要那么抵触。知道您恨奴婢,也不屑于拉拢东厂的太监,可现在事已至此,联手是最好的选择。”

      “本宫只是最恨旁人威胁。”

      晏朝眼睫一垂,咬着唇不肯看他。

      其中利弊,她自己何尝不清楚。信王恩宠不断,除却李贤妃和他自身之外,计维贤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若她在御前也有自己的眼线,就不会孤立无援,情势也不会那样紧张。

      最佳选择即是兰怀恩。

      从前是碍着身份,她不敢轻易碰御前的人;现在难得有了交集,偏偏却是不得已而为之。

      但仔细想来,兰怀恩既负圣宠,又掌权势,背后还无依靠,倘肯忠心于她,自然是再好不过。

      兰怀恩固然是个危险人物,但俗言道不入虎穴不得虎子,若当真能对她东宫之路有所助益,不妨铤而走险信他一回。

      只是以后要愈发警惕了。

      兰怀恩辨不清她的神色,仍顺着她的话娓娓诱劝:“……奴婢没有威胁殿下,只是在跟您述说事实而已。您大约是觉着,您身份高,所以不管怎样都比奴婢吃亏,可奴婢的命也是命呀,奴婢若真想害您,何必等到现在才亲口在您面前说出来?咱们二人,不过都是因为不得已罢了,奴婢实在惜命,所以便不得不冒犯到您了。”

      他伸一神腰,看向她的目光殷殷:“奴婢虽说阴险狡诈,却绝不是无用之人。”

      晏朝默然,赞同地点点头:“你对自己的认知倒是清晰。”

      见她语气松了些,兰怀恩才稍稍放下心,又趁机小心翼翼地开口央求:“能否劳烦殿下替奴婢倒杯水?”

      屋内干燥,又同晏朝说了这么久的话,早已是口干舌燥,唇角起了焦皮,连喉咙也像是冒了火似的。

      晏朝道了声好,默默起身,从桌子上的茶壶中倒了杯水送过来。兰怀恩勉力半撑起身子,来不及道谢只先接过水,颤颤巍巍送到嘴边,一口饮尽了,才猛然连声咳嗽起来。

      晏朝蹙一蹙眉,从他手里接过杯子:“急什么,又没人跟你抢。”

      兰怀恩喘过气,窘迫地望了望她。

      “还要么?”

      “您干脆把茶壶给我吧。”

      待他喝完,晏朝才道:“本宫知道你做事可靠,也略见到你的诚意。那么兰怀恩,你所求是什么?”

      兰怀恩笑了笑:“奴婢和计维贤一样都是阉奴,不攀附主子便求不得出路。殿下是储君,奴婢自然要求您庇护,日后待殿下登得大宝,放奴婢一条生路就好了。”

      晏朝不置可否。沉默片刻,将大氅一笼,捧好了手炉,同他道:“待会儿本宫会叫梁禄进来瞧瞧你身上的伤。之后的事,本宫自有安排,你不必多虑。”

      她这还是不信。

      兰怀恩眨眨眼,很是无奈地应了声是。

      他凝视着晏朝转身走出去,大氅上的雪白鹤影在帘角一晃,消失了。他心头忽然有些低落,继续趴在床上,无声一叹。

      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将自己交给她了吗?

      .

      梁禄脸上的神情已证实了一切。

      他回禀完,便听见晏朝吩咐道:“你派个靠得住的人去照顾他,现下已不必再审什么,只防着别出什么意外就是了。”

      梁禄应声,临告退前又忍不住问她:“殿下,兰怀恩真的可以为我们所用吗?”

      那样的人,那样的身份,那样的品性,任谁都难以轻信。现在人是被困在东宫,若日后回到御前,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形。

      他实在忧心。

      “我只能信他。也只有如此,我们才能多一分胜算,多一分保障。”

      她已下过决心,没有半点犹疑。梁禄知她有分寸,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心下那份忧虑和警惕丝毫不敢减却。

      晏朝安抚过他,又唤来亲卫段绶:“你去暗中查查兰怀恩,本宫要他所有的经历背景。”

      段绶抱拳领命:“是。”

      她终究不敢掉以轻心。

      段绶统领东宫亲卫,办事一向谨慎周全,此事交由他最妥帖不过,一来兰怀恩毕竟不容小觑,二来他在宫内宫外也更方便施展开手脚。

      .

      连日来皆是风日晴朗的好天气,加之圣体大安,又将至迎新佳节,宫内外一改沉闷气氛,渐渐活跃起来。

      这一日永嘉公主出了乾清宫,并未如常乘轿离宫,而是携了女儿妙华郡主去往昭阳殿小坐。

      因是年末,孙氏也不拘着晏斐的功课,任由他与妙华出去玩了。

      妙华不过金钗之年,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她一向喜欢这个活泼的表弟,好不容易见一面,两个孩子很快玩到一起。院外叽叽喳喳闹成一团,昭阳殿也难得喧嚣一次。

      永嘉公主把眼睛从窗外移回来,看着孙氏笑道:“这才是小孩子该有的样子嘛……嫂嫂整日将斐儿拘在宫院里,你不嫌闷,他还嫌闷嘞。”

      孙氏目光流转过她明媚艳丽的面庞,一时晃了晃神,旋即浅声道:“他平日里也是会找乐子的,时间久了也不觉着闷。”

      永嘉公主知她的性子,不再多说什么,低头抿了口茶,同她提:“斐儿已到了启蒙的时候,不知嫂嫂的打算是什么?虽说之前也一直有内侍在教着,可嫂嫂当真甘心么?”

      “我该不甘心什么?”

      孙氏反问她一句,眼角携了缕疏淡。捏着杯盏的手却不由得紧了紧,面上仍不露声色。

      “内侍再渊博,终究只是内侍呀,”永嘉公主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皱着眉头倾身相劝,“斐儿可是哥哥唯一的血脉,是嫡长皇孙,身份尊贵,莫叫那些阉人给耽误了!”

      孙氏自顾自斟了杯茶,抬眼瞥她,淡淡一笑:“你瞧我们母子现在的处境,嫡长皇孙又如何,尊不尊贵还不是得陛下一句话说了算?陛下再喜爱斐儿,也掩盖不了他的父亲、昭怀太子已经薨逝多年的事实。东宫易主,如今我们母子还能住在宫中安然度日,日子清苦些也都无妨。也休要再提什么嫡长皇孙身份尊贵的话,这里只有年幼的孩子,和一个期望他平安长大的母亲而已。”

      提及昭怀太子,便连永嘉公主也不禁垂下眼眸,感伤起来。

      她是嫡长公主,从小被教导要担起长姐的责任,要端庄守礼,要护好弟妹。可她只有那么一个哥哥,肯宠着她,护着她,由着她撒娇卖痴。

      那是全天底下最最好的哥哥。

      思绪一转回,无限落寞和哀伤令她对孙氏母子产生同情的同时,也生出莫名的期待。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不信嫂嫂就这样低沉,否则您也不会日日关心斐儿的功课,有时还亲自教导他。而斐儿,有更好的出路,嫂嫂不会不明白我的话。”

      她望着孙氏,瞳眸里含了微光。

      默了片刻,她终于忍不住将一肚子话全倒出来:“先帝在时,哥哥就因才华出众早早被封了皇太孙,斐儿也不是没有可能。再者,母后是元后,父皇母后又伉俪情深,斐儿也颇得父皇喜爱,无论哪一点,都不是一个继后的不祥之子可以比得上的。”

      孙氏叹了口气:“斐儿还小,他当不起那个位子,我只求他一生平安顺遂就好。再者,皇太孙这条路多难啊……殿下当年受着先帝的宠,可私下里不知多少人在议论,到最后父子失和,殿下那时候便已整日憔悴才致病重,我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斐儿再走这条老路……”

      语罢眼睛已微微湿润。

      永嘉公主虽也动容,可仍是有些急切:“更是因此,嫂嫂才要为斐儿打算呀。晏朝若是登基,哪里会饶过你们母子……”

      孙氏决然道:“陛下春秋正盛,还请公主莫要再说这等大不敬的话了。纵我不喜当今太子,可也无意去算计他什么。我守着我的斐儿,安安稳稳过日子便是,我一个深宫女子,争那些风险莫测的事做什么。”

      她又收回目光,语气硬了些:“谁也别想算计了我的斐儿去,若敢伤我儿,我必血债血偿。”

      永嘉公主见同她说不通,只得暗自磨牙,恨铁不成钢地告退离去。

      晏斐同疏萤进了殿,见孙氏脸色不大好,皆低头噤声,小心翼翼。孙氏缓过神来,招过去儿子,贴贴他有些冰凉的脸颊,和蔼问他:“你同妙华玩什么了?”

      晏斐在母亲怀里蹭一蹭,轻轻回道:“捉迷藏,刚换我把眼睛蒙上,母亲就叫我们进来啦。”

      孙氏目光深了深,透过窗向外望,廊下的天窄窄的,入眼的只有一片黑压压的宫墙檐角。

      从前在东宫时,她也常常趴在窗下,两手支腮,呆呆地望着外面。从落红满天到木叶萧萧,从绿树繁荫到大雪纷飞,花朝月夕,良辰美景。殿下便坐在对面,与她细细地赏,听她絮絮地说。

      后来,殿下病得起不来身,她依然肯认认真真地看过,再伏在病榻前,一点点讲给他。她想,那样就还算是两个人一起赏的了。

      再后来,她只有斐儿了。轮到斐儿给她唠唠叨叨地讲,她认认真真地听。

      或许也是恨他的。没有兑现与自己白头偕老的承诺,还偏偏要给自己留一个和他像了四五分的儿子。日日夜夜挂念着,忘不掉,还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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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莫慌,没跑路,在修文(重写)中,缓蹲。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