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下) ...
-
【陆】
康定元年的时候,阿爹被调回了京。我们一家也跟着准备离开。阿娘脸上绽开了花,还替我扯了块藕荷色的蜀锦做了身新衣裳。
我表示对新衣裳毫无念想,我念想的是顾念远到底来是不来?说来也是的,毕竟这么些年,他终究不曾知晓我的心思。我也曾听阿娘悄悄找姨娘出去打听,说顾家少爷这般人品相貌,就不知定亲了没有,后来姨娘打听回来说,怕不是眼界高,就是心里一早有了人。
“换一个吧,我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我想起他对我说的话,事情原是如此,想来那话不单是对步晚晴说,实在也对我说,一语双关,可惜当时的我不明白。我对着一夜的星子发呆,我想,彼时就算你来,怕也是轻舟已过万重山。
少时的情缘多是如此,热烈,但也浅薄。一觉醒过,一梦南柯。
但他终于还是来了,拉着另个姑娘的手,来同阿爹挥别。
此时我已是大姑娘,心性再不似以往,我看了看他,也看了看他身边的姑娘,我说:“祝你们百年好合。”他也看我,目光似匿了缕百转千回,他说:“泛泛,谢谢你。”
我不知他想谢什么,我只是点点头,用故作矜持的笑意隔出彼此的千里万里。
我想我终于要结束这场暗无天日的暗恋,与你与我,有舍也有得。我看着那姿容殊丽的姑娘,心道别说你看着喜欢,连我看着都甚喜欢。
你与她壁人一对,天作之合。
而我始终站在这局外,隔岸观火。
我知道我终于要失去那份少年式的情感,也要失去那份少年式的勇敢。我拉过姑娘的手,说:“你且等一等。”
我回屋,蘸过新墨,运笔如飞,我告诉自己,我本不求什么,能做的会做的也不多,但这皆不重要,因为已再没有机会。
【柒】
阿娘终于准备为我说门亲,说亲的对象是阿爹一位同僚的公子,名唤晏温卿,阿晏虽不及顾念远千里挑一的相貌,倒也斯文干净,瞧久了甚至还觉顺眼的紧,另外他还爱听我讲笑话,我觉得这样就挺好。
虽是如此,我还是不时会想起顾念远。一回梦见他在月下舞剑,他在一头远远的舞,我在一头巴巴的望。还一回梦见那个雨天,雨丝绵密,他的伞盖过来,身上的衫已失了大半。我在夜里醒来,撩开帘子吹吹冷风,还总觉有那么点假。
我以为日子会这样一天天过去,让忘记顾念远成为时间早晚的问题。但我没想到,原来从前阿爹同我讲的话是真的,他曾说,男人不似女人,若真固执起来,连理由都不必,一条道走到黑。
那日我和阿晏坐在院里的石凳上下棋,他突然气极败坏的闯进来,差一点还拔了剑,他用陌生的口气对我说:“我真不知你是这种人,拆散我和可如,你究竟是安的什么心?”
事实上,我连可如是哪个都不晓得,我将目光住在他的脸上,想等他什么时候能冷静下来,我的眼望着他的剑,也望见了里面的杀意,我说:“你现在这样就叫做冲冠一怒为红颜么?”
阿晏也看他,怔了半瞬,旋即将我一把护在身后,晏温卿说,“顾念远,你眼是瞎的么?我同泛泛相处的时间虽不长,也知她是个好姑娘。你同她认识三年,难道就为其他女人的一句话怀疑她?”
我的心顿时跳漏跳了半拍,不论是何原因,我都觉得此刻晏温卿的形象瞬间清晰了起来。
顾念远挑眉,怒气更甚,道:“从前是我,现在是温卿,你就这样缺男人么?!”他将袖子里的被揉成一团的宣纸扔在我面前。顷刻我眼便热了,我俯身捡起纸,摊开,原是那首《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原是如此,原他一直都知,原那一出悲情只是演给我自己看了。
“这不是你的字么?”他冷笑着直视我的眼睛,“那时你喜欢我,你敢说不是!”
我没有倾城的姿,我也没有万贯的银,只唯有一颗真心,但巴巴奉上了,人家却说他不要。此生,我没有经历比这更难堪的一幕。
我说:“是,我喜欢你,”吐出那几个字,我以为我会轻松,但事实我并没有。
我敛了敛气息,继续:“但我还没有喜欢到要因此失了自己的格,我欧阳泛泛言出必行,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我想起少时听说书先生讲过的段子,英雄们站在三千七百仞的冻土上,刀尖顿地,他们对着苍郁而高远的天空说,我定言出必行。我也想逞那么一回的英雄。
我紧着手心,终于知道了为何英雄总是寂寞。
因为在那一片亘古的落日下,在那荒野飒飒的风里,只有你一个孤寂的影。你也难过,你也不舍,你也疾首痛心,可你却无从诉说。
所以你只好闭紧嘴巴,不让别人了解你曾有的苦难。
【捌】
后来我得知,原来阿晏同顾念远曾做过几年的同窗。我想起那时他们在看见对方时眼中闪过一线的惊愕。我想,我到底是该感激他的,感激他在那时非但没有落井下石,甚至还愿意伸手拉我一把,就冲这一点,我或许就该嫁给他,但,这并不是爱,如果可以,没有谁愿意退而求其次。
我也以为我和顾念远的故事就这么断了,断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原因上。我不去辩解,不是因为我清高到相信什么清者自清,而是觉得,如果他已将我彻底的认作一个坏姑娘。那么,就算我替自己平了反,于他,也不过是多添一个笑话罢了。
人与人的情感,终究不是打一巴掌再给一块糖这样简单。
事情的由经,谁人知是个庸俗不过的桥段。
这段子是我那八卦的姨娘带来的,故事扯了三个姑娘和一个英俊少爷,说来有那么些复杂,我且听着,都觉好生解闷。
故事讲的是英俊的少爷看上了美貌的姑娘,二人相遇在一次庙会上,二人一对眼,彼时已是对上了盘口,这姑娘的名字叫戚可如,可惜的是,这姑娘空有一副皮囊,肚子里少了些货。于是,就有了不才的我作为代笔的出现。
彼时我曾私下接过一个活儿,以挣点零用钱花,说来这活儿有那么点缺德,就是替不会写字的姑娘写写情信。前头我已经提过,我字写的还可以,所以错的源头其实是在这里。
英俊的顾少爷自以为得了个才貌双全的姑娘,本是再欢喜不过,哪知有天发现原来不是,写信的姑娘其实是另一个,且和自己熟识的紧要,那一刻,顾少爷的心乱了。
然而,年少多金又英俊的顾少爷身旁的桃花自然不可能只开这两朵,除了开始说的,还有一朵便是自家兄长暗恋了许久的姑娘。这姑娘的名字叫步晚晴,一双微挑的杏眼,是个善于玩阴的狠角色。
因着代笔姑娘误将步姑娘的荷包送给顾少爷被拒绝这事儿,便让步姑娘记恨在了心。步姑娘看出顾少爷模凌两可的心思,决议撮合戚姑娘以挤掉代笔姑娘,适逢代笔姑娘举家搬迁,顾少爷领着戚姑娘去,哪知就迷糊着了道。姑娘家心思多敏感,于是代笔姑娘顺利被挤掉。
接下来便轮得戚姑娘的劫数,之所以步姑娘敢这么做,实在是因为步姑娘手上还有张未出的牌,而那张牌,便是顾少爷稀里糊涂将荷包还给她后,她发现藏在里头的代笔姑娘的情诗。情诗一出,戚姑娘不乐意了,当下就使出了姑娘们惯用的终极杀招,一哭二闹三上吊。
顾少爷心里窝着团火,脑子一热跑去找代笔姑娘,顾少爷这厢捋着关系,那厢又想万别把话说僵了好。哪知真见着了代笔姑娘时,不巧还见着了和她互咬耳朵的少时同窗,顾少爷心中一酸,事情直接就给搞了砸。
我一边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一边道:“没办法,谁让代笔姑娘运气不好。”
【玖】
“代笔姑娘运气是不好,谁让她遇上了一个瞎子。”
不知是何时,顾念远居然又来到了欧阳府。我且看他眼底一缕受用的优柔,目光早已自觉隔到了千里外。
我想我是怕了,我终不能将自己的未来做赌,换一个未可知的劫数。
顾念远将我领出庭院,他问,“泛泛,你晓得我名字的意思么?”我不回话,他便开始自问自答,他说:“是满目河山空念远,不如惜取眼前人。”
雨后的阳光将他的侧脸勾勒出一个温润的影,让人产生种想上前触一触的欲望,许是那目色如新酒,许是那怀内隐隐香,我分了半刻的神,将话给回了:“你当我跟在阿爹后头这么久,是摆着看的?”
他叹气,用一种近乎宠溺的目光看我,我自不望他,免得饱受煎熬。
他单手将我拦着困在墙和他之中,慢慢从怀中抽出一张被翻得起皱的徽宣,逼视着我的眼,一个字一个字的念:“你别看阿远生的好,但坏毛病实在是不少,归纳一下主要有以下几条,你且细细记牢。阿远嘴挺刁,不怎么爱吃咸,但徽记的酱菜一沾便停不了口;有些嗜睡,所以幽会定不要选上午;万别带他去有栀子花的地方,他会起疹子;还有,你不要被他吹嘘自己是个左撇子给骗了,其实他不是左撇子,他只是恰好会那么一点讨姑娘欢心而已;最后,这事儿千万别告诉他是我说的。嗯,基本就这么多了。”
那一声声的阿远,喊的我想落荒而逃,他自不知,那一声声的阿远,是沾了一个姑娘家多少说不出口的情思。
我直视他的眼睛,不想被他看轻,我说:“阿晏自是比不得你任何,但他相信我,有这一点,就足就够了。”
“泛泛,你还是不相信我们的缘分。”他用中指轻扣我的额,挑笑着拿出一方雕花的紫檀锦盒,我且看他开盒,年华在刹那定格成一幅久远的画。
那是关于我年少的一个梦想,彼时我已能写一手漂亮的行楷,我将诗歌写在掉落的枫叶上顺洛河而下,我写: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彼时我总不爱写下一句,因为我想,我一定要做个幸运的姑娘。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