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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章 曦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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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曦臣走进一家客栈。
老板一看是这样一位清贵公子,满脸堆笑地跑出来。等近了,才发现他身上背着一个人,用宽大的斗篷覆盖了,看不到脸面。
“这是我家人,喝醉了,”蓝曦臣道,“还请老板安排一间清净上房,让我们好好休息。”
“几个菜啊,喝这么多,”老板咕哝着,到底一路小跑,收拾出一间上房出来。
蓝家家规第十条,不可说谎。蓝曦臣知道自己犯禁了。
但人生在世,总有些不得已,他要是说自己背的是具凶尸,老板能现场给他扔出去。
何况,这个禁,他早犯得不止一回了。
数日前。
云深不知处,冷泉。
两个白衣胜雪的人影坐在泉边,却都是衣衫齐整,没有下去沐浴。
蓝曦臣把一方素帕按在水里漾了漾,再捞起来微微拧干,保持湿润而不至于水流满面的状态,过来给蓝忘机擦拭眼睛。
蓝忘机道:“谢谢兄长。”
“兄弟间有何言谢,”蓝曦臣道,“小时,不都是我么?”
他并没有说出来的,现在,有魏婴了。
蓝忘机又低低叫了一声“兄长……”,语气中似有几分愧意。
蓝曦臣温润地笑了笑:“我们兄弟间,倒是很久没坐下来说一会话了。”
蓝忘机突然道:“兄长可想下山?”
“下山?不想。”
“第十条。”
蓝曦臣苦笑道:“你这是掌罚掌出毛病了吧?”顿了顿,又道:“我如何下得了山?家中如此多事,你眼睛又这个样子……魏无羡说带你下山去调查,我看他还是太冲动了,让他一个人先去,你好歹在家养一养。”
蓝忘机没说话,取了自己的抹额,在泉水里浸了浸,敷到眼睛上。对着冷泉望去,如同照着镜子一般。
蓝曦臣有些好笑又心疼,道:“你现在又看不见……”
蓝忘机淡淡地答了两个字:“照心。”
蓝曦臣温纯的笑意突然挂不住,手指开始微微发抖。
蓝忘机冷冷叹了口气,说出罕见的长句:“寒室的琴声,夜夜的噩梦,兄长真以为,这些年我们都是聋的吗?”
蓝曦臣垂下头,许久,道:“我也不是想瞒。只是想来怕你们觉得恶心……杀他的人是我,在那里万般难过,演给谁看……”
“并不会,”蓝忘机道,“有些东西,本就是失去才知道疼的……”
一句话说得二人都沉默半晌,各有所思。
月华如练,风声飘零。
蓝忘机退后一步,然后在兄长面前跪了下来。
“这是干什么?”蓝曦臣惊得站起身,忙避开他跪的方向。
“蓝湛任性,此生蒙兄长体谅……”蓝忘机俯首拜道,“也该,为兄长着想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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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曦臣进了房间,挂了免打扰的牌子,把金光瑶放下来。
金光瑶目光呆滞,像具真正的死尸那样,随着他放下,就软倒在椅子上,头和手都自然地垂下。
蓝曦臣打来一盆清水,给他擦脸。
越擦他却越不敢认那是阿瑶。
金光瑶脸上没有笑容,尽是狰狞神色。黑色的裂纹从皮肤中生长出来,仿佛身体里生着一颗老树,树根终于撑裂了皮肤。那些黑纹的触感粗糙坚硬,蓝曦臣用了几盆水,想把它们擦掉,可徒劳无功。
他试了很久,终于坐下来,想了想,又伸手到金光瑶脑后,稍微摸到两枚刺颅钉,手上稍微用力,想把它们往外拔一丁点。
可立时的,那钉微微一晃,金光瑶脸上的黑色纹理就瞬间又拔高了半寸,吓得他赶紧住了手。
蓝曦臣无助地坐下,心里竟弥漫上一股委屈。
谁告诉他该怎么办?
从来都是别人问他该怎么办,可这时,谁能来告诉他怎么办?
像蓝忘机说的,他这些年并不好过。
闭关,出关,那个身影总是如影随形,温柔款款,笑容满面,软软地叫他一声“二哥”。
连蓝家的作息规律都对他无用了。有一夜,他辗转难眠,丑时才勉强入睡,却是痛醒来的。
不是用作比喻的痛醒,是真的痛。
他醒来时,自己的手指嵌入自己的胸口,鲜血淋漓。
因为在梦里,他又梦见了他的笑,那笑好像一千根针扎着他,最终他抓着自己的心脏一扯,狠狠喊道:“不要了!”仿佛才得到了解脱。
他也曾大病一场,病中时时有人来善意关怀:金光瑶作恶多端,罪有应得,蓝宗主你不必为他难过。
他每每沉默不语。心里想的,却是,“纵然如此,我愿以我的阳寿,换他回来”。
若他回来,再作恶呢?
不会的,他会像蓝忘机说的,带他回云深不知处,藏起来……像小心翼翼,藏一个玩偶,不许他再为害。
而如今,他终于在他的怀里。任他摆布,真正如同玩偶。
一尊玩偶自然是不会再作恶的。
可他这时才明白,他蓝曦臣要的,不是这个百依百顺的玩偶,他要那个会笑会骗人的阿瑶啊。
他找回了他,可……又再次弄丢了。
他想到这里,拥住了他,眼泪没出息地落下。
他有许多许多年没有哭过了。
可,没关系,因为是阿瑶啊。
自己最没出息的样子,他不是第一面就见过了吗?
于是他就那样抱着金光瑶,金光瑶张着双臂,如稻草人一样,任他在肩上泪雨滂沱。
一如他们初见那次。
愁肠百转,无计可施。那,弹弹琴吧,他也不会别的。
他把金光瑶靠在椅子上坐在前面,自己取了琴,开始弹奏。
弹出两个音,他吓得整个上半身趴在琴上,赶紧阻止琴弦共振下去。
他一时神思昏乱,起手差点弹成破障音。
他到底想杀阿瑶多少次?
怔了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奏了清心音与安息曲。
金光瑶并无反应,安然坐着,头和手都自然地低垂下来,看不清他的脸。
于是他又弹了他们初见时那支曲子。
这支曲子,在蓝家不是什么大雅之曲,而更类似孩童开蒙的小调,他却爱弹,因为自己的名字,便是来自于此。
那时,孟瑶说:“先头那些碎音,如早春时节,冰雪初消,徐徐娓娓,沁入人心,到中段又如旭日初升,晨曦漫起,云霞万千,迷离烂漫……”
他才知道,这世上,真有知音二字。
“你知道么?”弹完一曲,他凑近金光瑶的耳边,“这首曲子,叫‘曦谣’啊……是‘童谣’的‘谣’,可我心里,一直觉是‘阿瑶’的‘瑶’。”
不知是不是他不小心碰到了椅子,金光瑶的身体滑落下去,坠在地上,咚地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