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莫召奴之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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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花飘落，一年又一年。水色衣衫的翩翩公子，在海港边痴痴的等待，也是一年又一年。他觉得，时间过得好漫长，看不到希望，甚至连对方的消息都得不到，唯一所有的，只有定期寄来的香囊。一样的香料，一样的绣工，却不再有那一次的不详预感。
算是危机度过了吗？秀泷的危机……度过了吗？
他不知道。
他心急。
所以托人悄悄地给真田龙政捎了一封信，询问东瀛的近况。
真田龙政的回信很快就来到，来送信的是个又聋又哑的人，将信送到，发现他没有回信的打算，就径自离开了。
莫召奴知道自己的信写得很简单，但他没有想到真田龙政的回信会更简单。诺大的白纸上，空白一片，仿佛他连多一个字都不想写，仅在白纸的左下角处有一个遒劲有力的字：
“等”。
莫召奴忽而觉得惶恐起来。秀泷的情景究竟到了何种地步，以至于真田龙政这样的老狐狸都不知道该怎样给他回信？那个十年之约……虽然他一直都知道那是秀泷的空言，虽然他知道她并不是故意骗他她也只是希望有那样的一天，但为什么，现在，他对那个可有可无的十年之约……那么不安？
“莫召奴，草一色要打牌，你去不去？”神无月看着好友对着窗户外的海景发呆，刚要开口的话硬生生的顿了一顿，在莫召奴转过头来之前将来意问出。
“……”莫召奴将视线收回，一动不动的望着神无月，看得他都有些心虚，就在神无月坚持不住要问他为什么这样看着他的时候，莫召奴终于开了口。
“神无月……当初离开渊姬的时候……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那些事……你……会回去找她吗？”
“如果我一直都是源武藏的话，我不会去。渊姬要的，是神无月。”
清醒的记得渊姬的倔强与执着，神无月知道，如果当初八山柱之战他没有落败，如果天皇没有解去他的军职，他是不会去找她的，渊姬也不会跟他走。
他和渊姬从小是一起长大的，对彼此的个性已经可以说是熟的不能再熟了。所以，当初他下山时，渊姬什么也没多问，只说她要等神无月回来。
也许，良峰秀泷和莫召奴也是这样。他们……也算是青梅竹马吧？
当年发生的事情，他虽然没有听当事人亲口承认，但也能够从那些蛛丝马迹里面猜个大概。不外乎是一个为了家国而放弃自己的故事，一如过去传说里面的那种英雄男儿，只是这一次，舍弃自我无私为国的人，是一名女子，是当年他与剑圣比试时，站在柳生剑影身边的女童。
而那名女子，她舍弃的不仅仅是身为女子的一切，她舍弃的是自己的人生。她遗弃了自己触手可得的幸福，自己的剑道，甚至是未来可能会拥有的孩子。
莫召奴，爱着那名女子，所以甘愿接受她的选择，陪着她一起。虽然他并没有封锁自己的心，但他同样拒绝了任何疗伤的机会。
他们两个，就这样让伤口放着，一点一点扩大。
他明白，但并不赞同。
但良峰秀泷已经死了，所以，他才答应要帮她保守这个秘密。不是因为理解，而是不想看到好友为此而想不开，伤上加伤。
莫召奴这一生，活到现在，伤口已经太多了。
他帮了自己和渊姬，所以，现在他也要帮助莫召奴，哪怕，只是隐瞒。
“那么，如果她一直是……”莫召奴险些要问出泄露秀泷秘密的问题，察觉了以后，他连忙将剩下的话咽下。面对神无月的疑惑，他赶紧搪塞过去。“走吧，草一色怕是要掀牌桌了。”
面对那张强打起精神的脸，神无月几乎要把实话说出来，却还是，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平静地跟着离去。不能说的……那些话，他答应过的，不能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等待终于进入他们所约定的第十个年头，这一年，莫召奴时而感到烦躁，时而会有些沮丧。神无月将他的失常看在眼里，觉得那个残酷的事实越发的难讲出口。
年末，落日岛迎来近三十年里的第一场雪。
莫召奴想起他们唯一一个在一起度过的新年。在阪良城，也是这样大的一场雪，两人立于廊下欣赏雪景，彼此都不好意思先开口，竟然就那样呆呆的站了两个多时辰。第二天本来两人说好要去赏雪的，结果都没去成，一个伤寒，一个高烧。
“莫召奴。”他回头，看见移居海外后难得严肃的好友。
“有事吗？”
“不要等了。”想来想去，神无月觉得瞒来瞒去，不如直接讲明，况且，今年，已经是第十个年头了。
“为……什么？”为什么有神无月来说这句话？为什么最该来向他说这句话的人……良峰秀泷……她没有来？
多年好友，神无月大抵也猜得到他在想什么，道：“她死了。”发现他没有反应过来，又加了一句。“良峰秀泷，她死了，十年前，离开没多久，她就死了。”
“怎么可能？！”莫召奴大惊，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秀泷她……怎么可能会死？“十年来，我一直都有收到她亲手绣的香囊。我认得她的绣工，如果她死了，那那些香囊是谁绣的？”
“那些香囊确实是她绣的，却是早就绣好了的。按时寄出它们的人……也并非良峰秀泷本人。”神无月回到。
见神无月几乎知道每一件事，莫召奴心中浮现一个想法。“你早就知道此事？不对，莫非……”
“是的，正如你所想，吾答应良峰秀泷，向你保密她死的事情，十年为期。如今，正是第十个年头，所以我想该告诉你了……”话音未落，一道锐利扇气扑面而来，神无月利落的闪开，身后的花瓶却遭了殃，碎了个彻底。“莫召奴……你……”他不敢相信莫召奴这么沉稳的人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而对他动手。
“可否请好友离开，让吾独自一人清净一会！”莫召奴背过身去，面向窗外，压抑的声音显示着他的不甘。是的，不甘。他不甘心，等待了这么久，换来的竟是伊人早已死去许久的讣告。
“……好吧，不过，不要做傻事，良峰秀泷就是不想见到你这样……才选择隐瞒的。”神无月走到门口，回头望着窗边伫立的人，想起在这十年里总是望着海面时偶尔展现的幸福的表情，那样幸福的表情，让他现在回想起来，也会有丝丝的心酸。“不要让她失望……也不要让丸太郎失望，他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莫召奴笔直地站在窗边的身影未有动摇，神无月很担心，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他，相信良峰秀泷的判断，相信莫召奴最终能够坚强地撑过来。况且，除此之外，他又能做什么？横竖，这些事情，终究还是莫召奴与良峰秀泷他们自己的事情，他与莫召奴再好，也只是个外人，不能插手这种事。就好像……他与渊姬的事，莫召奴也没有介入，只是旁观而已。
听到门关闭的声音，莫召奴缓缓转过头来，秀致的五官上是阴霾般的苦楚。
其实他想过的，想过这样的结局，想过他等了很久，等到的不是团聚而是离别，只是，想到是一回事，真正的经历了，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良峰秀泷……她死了……死了……死了……
他可以不用再等了，不用再自欺欺人日后某天的团圆了，因为他等的那个人，早就已经离开这个人世了。消失的干净利落，好像从不曾存在过一样……
留下他一个人……寂寞地活在世间，寂寞的生活……寂寞的行走。
他说不清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明明身边有那么多人，他却觉得，天地之间，只有自己孤单一人。那种孤独，深入骨髓，刻画出生命的印记。
秀泷一向是一个重承诺守信用的人，所以她的十年之约，纵然渺茫，他还是觉得有希望。活着，一切都有希望，哪怕那个约定来不及兑现。
他觉得要他等多久都没关系，只要能等到她，哪怕是在合眼的那一瞬。见到了，他这一生，便算是欢喜，便可算是完满。
是，人活着，一切皆仍有未知的转机。可，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良峰秀泷最后一丝存在过的证据，良峰太政，陨灭了。
世人会渐渐淡忘撑起大局的太政大人，一点一滴，一代一代的淡忘，最后的最后，她，会幻化成为史册中的百十个字。而那百十个字，甚至也不是真真正正属于她的，是属于良峰贞义的。慢慢的历史长河中，不会有人发现她的牺牲。
这样的一生……就是她要的吗？
敲门声传来，莫召奴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到一脸不可置信的丸太郎。
“莫召奴，城主……城主他……真的死了吗？”乍听到那个浓眉的大叔说时，他觉得这一定是一个恶劣至极的玩笑。城主……城主他是个好人，好人不是都会有福报的吗？况且城主虽然没有当着他的面动过武，但那种高手的气魄是别人学不来的。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怎么会……那么早就……去了？
看着几乎泣不成声的鬼祭宗煌，莫召奴虽然自己心内亦是苦痛难当，却还是温柔地将青年搂进怀里，像在落日故乡时一样轻拍背脊安抚他，闭上眼睛，努力地将眼泪逼回去，努力压抑颤抖的声音。
“丸太郎……坚强些……她不会愿意见到你……为她这样伤心的……”
“莫召奴……他……怎么可能会死呢？怎么可能！”加大拥抱的力道，鬼祭宗煌将脸埋入莫召奴的颈项之间。
莫召奴忽而想起某人的诗号，于是答道：“享生于世之人……岂有不灭者？”
“我不相信！我还没有报答他……我……”鬼祭宗煌泣不成声。
“我们都有遗憾……但她……已经离去了……不如放她安生……”
鬼祭宗煌抬头正欲再说些什么，忽而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滴上脸颊，且紧紧拥抱着他的双手也松开了些，他定睛一看，大吃一惊。“莫召奴！”
不知道是哪个旧伤或新伤，亦或是久远之前就埋下的隐患，莫召奴水蓝色的衣衫上到处是鲜血。血从他的口中源源不断地涌出，将水蓝色的衣衫浸染成樱花落地瞬间的那种撕心裂肺的色彩。
莫召奴笔直的站在他面前，仿佛对这一切完全没有感觉，脸上依旧是掩不去忧伤的温和微。眼睛，看着窗外，看着海边，看着上次迎接心上人来到的岸边。
鬼祭宗煌心惊，从未见过这样的莫召奴。“莫召奴！”可能要失去最后一名亲人的恐惧席卷而来，他的声音渐渐带上哭腔。“莫……舅舅！舅舅！”
神无月因为担心莫召奴的状况，正在四周走动，忽然听见丸太郎的哭声，他心下一凛，立马冲进小屋，见到染血的莫召奴和泪浸的丸太郎。一者木然，一者惶恐。
那次的事情过后，莫召奴仿佛傻了一样，对于外界的声音失去了反应，镇日只能坐在轮椅上，呆呆的望着远方。神无月与渊姬来了好几次，也没能看出病症在哪里，只是开了些养神的药。鬼祭宗煌很担心，他知道贞义大人死了，莫召奴一定会很伤心，因为两人是好友；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贞义大人死了，莫召奴会这么伤心，伤心的……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
他去问过那个浓眉的大叔，得到的回答却是：“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这样含糊的话语。
有一个人……少年想……有一个人……一定是知道的，只是，能不能问他？或者说，该不该打扰他的生活？在最最六神无主的时候，鬼祭宗煌想起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良峰英徽。明明是比他还要小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却该死的比他成熟了不知多少。每每自己在思索事情为何会这样那样之时，就会想起那个一样成熟的少年，手中握着沾满鲜血的武士刀，无辜而冷漠的笑着：“你知道么……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杀人人杀。父亲大人，真田世伯，还有我，我们都身不由己。”
去他的身不由己！
犹豫再三，终于还是见不得莫召奴失魂落魄的样子，鬼祭宗煌将信发出，目的地，阪良城。
发去的信仿佛消失了一样，石沉大海。尽管有渊姬的灵丹妙药和神无月内力深厚的疗伤，莫召奴还是一天天的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衰落了下来。
就在鬼祭宗煌就要忍不住冒险自己跑一趟东瀛的时候，落日岛，迎来了一位尊贵的访客：继良峰贞义之后的太政大臣，真田龙政。随行的，还有蚀鬼和已有十五岁的太政大人的养子，真田奉修。
看着年仅十五岁的真田奉修今时不同往日的成熟，鬼祭宗煌忽而觉得有点熟悉，是像哪个人来着？反正不是真田龙政。那举手投足之间……沉稳而不失威严，庄重而不显呆板……
城主！那样的行事作风……不是逝去的城主，又是谁！只是，奉修明明是真田龙政在城主大人死后才收养的，根本就没有见过城主，怎么会与城主的行事作风相像？！
“奉修，你陪着丸太郎照顾莫召奴一会儿，我与神无月有事要谈，随后再来。”装作没有看见青年的震惊，真田龙政华扇一摇，自己离开了这是非之地，将青年和莫召奴交给了自己年少的养子。这件事，只有奉修能做得到，如果连酷似良峰的他也无法引起莫召奴的半点注意，那么，他们所有人就都应该放弃了。
莫召奴自己不想活下去，别人在一边干着急上火是没有用的。无时无刻的紧迫盯人只是逼着他活下去，只要有一丝松懈，他还是会想办法追赶逝去的人，只有让他自己想活下去，方才是一劳永逸之法。
真田龙政是在赌，也可以说是在出一口恶气。
他赌莫召奴是不是够坚强，赌良峰秀泷看人的眼光。
他相信良峰秀泷看人的眼光，他相信莫召奴一定够坚强，他一定能挺过去，但，让聪颖有余但仍尚欠火候的奉修去做这件事，又何尝不是在赌气？明明，由他亲自来的话，很快就能将秀泷的心意传达给莫召奴知晓，也不必让众人悬着一颗心七上八下坐立不安，但他不甘心。
为什么良峰秀泷心里的那个人是莫召奴？莫召奴并不比他出色多少，甚至在良峰贞义去世鬼祭将军兵临城下之时，帮不了她任何忙，莫召奴所能做的，就是盗走文诏远走他乡。如果是他……如果是他……他有更多的办法帮她渡过难关……不用非要走上女扮男装埋葬自己这条极端而孤单的路……
这样的莫召奴……为什么能让她心心念念记挂不忘？甚至是在自己陪伴了她将近二十年以后……最后的最后……她记挂的还是莫召奴知道她已经死了后的反应……她给莫召奴的关爱有那么多……为什么给自己的只有两句诗……
什么“还君明珠泪双垂”，什么“恨不相逢未嫁时”……明明就是男未婚女未嫁……他并不是说非要和她如何如何，只是……只要她能看着他就好了……为什么……连这样简单的要求……都不被满足？
罢了……罢了！
良峰秀泷爱的人是谁，他再清楚不过了，从头至尾，她就没有过第二样心思，她记挂在心的人，从来都是那一袭水衫的朱雀公子。真田龙政，却是她唯一的知己，合作的伙伴，亦是她在东瀛唯一能信任的人。这样……就够了……
知己也好，其他的也罢，反正，人都死了，他还在计较什么？只是，他气不过，更看不过良峰秀泷自己孤独的度过二十年的光阴。而且，如果莫召奴真的想去陪良峰秀泷的话，他们这里加起来的所有人，也不过是外人，又有什么立场？
“他就是莫召奴吗？”养父走后，真田奉修在鬼祭宗煌开口之前先询问，得到了意料中肯定的答案后，他开始仔细地端详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
时光显然很厚待他，百多年的岁月过去了，那人却依然拥有着传说中光彩照人的容貌，只是这光彩，在现今已经万念俱灰的人身上，只剩下了落日版的余晖。莫召奴此刻看起来，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精美的娃娃，没有半分当年在东瀛与中原间斡旋时的英姿。
“为什么来的是你们？”鬼祭宗煌开口，没说出的是：“良峰英徽呢？我给他写了信他为什么没有来？”
闻言，真田奉修抬头，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鬼祭宗煌，看得没有立场责问良峰英徽的他十分心虚，才道：“八公主身体不适，英徽哥不便外出，正好家父有空余的假期，我也好奇的紧，就来了。”
“八公主……”住在久未与外界互通的落日岛，鬼祭宗煌哪里知道这许多，只是好奇八公主生病与良峰英徽有什么关系。
“英徽哥已于十年前迎娶八公主。”毫不在乎地将炸弹扔在鬼祭宗煌的心口上，真田奉修接着道：“所以，英徽哥不会再来了，这是他要我转达的，鬼祭哥哥。”
什么……良峰英徽成亲了……这……怎有可能？！“胡说！你一定是在胡说！”鬼祭宗煌不敢相信，良峰英徽明明……明明跟他讲过的……
“鬼祭哥哥还真是天真……良峰前太政已死，政事虽暂时由父亲掌控，但天皇一向对父亲心有疑忌，将希望投向良峰前太政大人文武双全的养子，有什么不可能？英徽哥哥一表人才，对天皇来说，有什么比结为姻亲更值得信赖？”上前将莫召奴的手腕执起，一边仔细地观察症状，一边接着给鬼祭宗煌分析当时的情况。“况且，自小跟在那位良峰大人的身边，英徽哥哥也有了与那位大人同样的理想。良峰大人为了达成理想，放弃的东西更多，英徽哥又怎么会做不到呢？更何况，他当时面临的局面，已经比良峰前太政大人面临抉择时的形势好的太多了。”
鬼祭宗煌沉默半天，不只是在思索还是怎样，在真田奉修准备用银针给莫召奴化瘀活血时，道：“城主他……做过怎样的抉择……”
真田奉修手下的动作顿了一顿，深吸了一口气，方笑道：“反正是鬼祭哥哥这样天真的人无法理解的抉择，不如不知道，也许还比较好……”正说到一半，却被鬼祭宗煌生气的打断。
“够了！真田奉修！何必总是说我天真！你不如直言我鬼祭宗煌根本就是众人保护下尚未断奶的娃娃！何必拐弯抹角！”多年无需向人设防的单纯生活磨掉了鬼祭宗煌在面对外人时的耐心，对于真田奉修一再的讥讽，即使只是若有若无，也足以让未曾受过几分委屈的鬼祭宗煌动怒。
“原来鬼祭哥哥自己知道啊……”真田奉修笑得一脸温和，鬼祭宗煌想都不必想也知道，这是真田龙政式的狐狸脸。“既然这样的话……虽然有被父亲大人吩咐过不可以说……但是看鬼祭哥哥这么直接……啊，对了，这样好了！鬼祭哥哥想不想听一个有趣的故事呢？”为难的仿佛真的身不由己口吻，以及面皮上再明显不过的笑意——刚刚真是看错了才会觉得这个人像城主——他根本就是一个缩小版的真田龙政！
“什么故事？”被故事吸引了注意力的鬼祭宗煌很快忘记了关于良峰英徽的事情，而在他听完整个漫长的故事后，良峰英徽的事情，已经不再重要了。
“关于很久之前的阪良城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且听我慢慢道来……”套句某人曾说过的话，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莫召奴还年少之时，阪良城里除了贞义大人，还有名满东瀛的樱花公主——就是后来尚未成年就香消玉殒的良峰秀泷。故事的主人公，不是莫召奴，而是这位樱花公主。
是说樱花公主与当时的花座召奴已有婚约，两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和……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樱花公主拜了一个师傅之后的事。
当时贞义大人的身体不是很康健，大家都谣传说他活不到二十岁，樱花公主的身体倒是不错，又聪明也极有学武的天分，只可惜是个女儿身。后来有一天，她的师傅领她去看了一出戏，是中原的一出戏，叫“花木兰”。当时看的时候，还没有什么异常，但看完以后，樱花公主一反常态的连着两个月都没有去找师傅练剑。她的师傅虽然一向不怎么过问世事，但攸关自己徒弟的事，还是要关心一下的，于是发出书信一封。
过了两天，樱花公主来了，但却是换了个样子。那个样子，她的师傅也是晓得的，那是她大哥的样子。樱花公主说她的大哥死了，她说阪良城必须有人继承，她说她要放弃她的剑道。她的师傅很生气，但也明白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于是封了她的剑。
然后，是出殡，死的人是樱花公主。
所以……
“鬼祭哥哥，你明白了吗？”虽然名义上是讲故事给鬼祭宗煌听，但实际上，真田奉修是想借此观察一下莫召奴的反应。父亲说过，如果他真的想死，那就不用救他了。他知道那是气话，父亲只是心有不甘。事实上，父亲在收养他之时就已经跟他讲过这个故事了，为了让他明白他被收养的原因以及日后奋斗的目标。
他是因为与少时的良峰大人有些神似而被收养的，他的目标，就是良峰大人曾经的以及未完成的目标。
“那个樱花公主的名字是……”与东瀛多年不曾有过联系的鬼祭宗煌似乎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什么，但又不敢确定，如果真是这样……那莫召奴和城主……他们不只是好友那么简单。
“良峰秀泷，樱花公主的名字是良峰秀泷，而这……也是我们东瀛前太政大人的真名。”看到莫召奴的眼睛开始慢慢的汇聚光彩，真田奉修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还好，还想活下去，这样，才不会愧对那样的一个奇女子对他的心意。
“那城主他……她和莫召奴……曾是恋人吗？”乍闻此讯的鬼祭宗煌，实在是很难不让自己呆掉。城主那样沉稳有男子气概的一个人，竟然是个女儿身。
城主与莫召奴之间的气氛，虽然有一点点诡异，但总归还是好友的氛围。再就是关于莫召奴如何活着离开东瀛一事。当时，因为文诏与停战之事，整个东瀛可说都在想方设法让他死。但最后，莫召奴还是活着离开了东瀛。
虽然他当时并没有在场，但后来还是有听别人说过，是城主那透体而过却丝毫未伤及内脏的精准的一刀救了他。如果，两人真的是恋人的话，那……要怎样才刺得下那一刀？毕竟，没有人能保证，那一刀一定能成功，半分的差池，就可能令莫召奴真的丧命。
“不是‘曾是’，他们两个，一直都是恋人，虽然咫尺天涯，但两不相忘。”坦然的纠正鬼祭宗煌的认知，真田奉修微笑着看向已然苏醒正望着他的莫召奴。“对不对？”
“你与她……是何关系？”莫名而突兀的问话，但两人都知晓，这个她，乃是良峰秀泷。
“关系无，相似有。”真田奉修一改面对鬼祭宗煌时的讥讽，笑得温和。“初次见面，我是真田奉修，花座君。”
而，正是这声称呼，这份温和的笑容，与莫召奴记忆中的良峰秀泷重合了。记忆中，初识的少女，也是用这样温和的笑容，这样带笑的声调，唤他花座君。
“你是真田龙政的养子？”记得当初良峰英徽来落日岛拜访之时，曾与丸太郎提及，真田龙政收了一个养子。而今看来，应就是眼前的真田奉修没错，只是……真田龙政……他对秀泷依然有心……连收个养子……也是像了八成。
是像良峰秀泷，最初的樱花公主良峰秀泷，而非后来阪良城或恶魔或侠风义骨的良峰贞义。
“正是，此次乃是受家父所托，前来为花座君诊治。”故意检查了一下随身携带的东西，真田奉修随即慌张的对鬼祭宗煌说道：“鬼祭哥哥，麻烦你去向渊姬求一样药材。”
鬼祭宗煌没有多想，问道：“什么药材？”
“断肠草。有多少拿多少。”
鬼祭宗煌随即离去。
莫召奴与真田奉修对视了一会，随即有气无力的开口：“丸太郎已经离开了，你要说什么请说吧。”以渊姬的性子，丸太郎怕是要在那边磨上好一会她才肯搭理他。
“花座君，父亲一直说，你是个能人，还说东瀛之和平亦应多谢你。”真田奉修平静的说着小时候真田龙政说过的话，“但他也说了，你是天下间最无能的人。”
莫召奴一言不发，安静的看着少年沉静的神态。
那是令人十分怀念的神态。
就像当初他和秀泷在樱花树下赏花时一样。
也像后来的某一天，他在墓园拜祭，秀泷悄声而来的样子。
几乎可以说是虔诚的寂静，膜拜着命运的步伐，走着无力改变的轨迹，忙碌得没有替人惋惜的时间。
这是宿命。
是他和秀泷的宿命。
无力选择却又甘之如饴的宿命。
为天下苍生，他虽心痛却不悔。
为东瀛众生为了和平，她舍弃自我舍弃一切却仍能微笑。
真田奉修接着说下去，却已少了那份置身事外的超然，他知道，他是在替良峰秀泷不值。“花座君，你自以为够了解她，然而，你的所做所为，却只是让她更加心上加伤。我不信你不知道她最后的愿望是什么，但你，却仍是这样，伤她的心。这样的你，即使真的步上了黄泉追随之路，又有何面目见她？！”
莫召奴不语，并非不想，而是倦怠，完全的倦怠。他已经不想再去解释什么了，随便吧，一切，都随便吧……少了那个人……争什么，不争什么，又有何区别？不过是一场虚幻一场梦，不如继续沉睡下去，也好过清醒的度日。
看不惯莫召奴要死不活的样子，真田奉修一把夺过他怀中的香囊，作势要扔出去。
莫召奴果然有了反应，因久未进食而无力的手奋力抬起，艰难地自牙缝中挤出只言片语：“还我！那是……她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还给我！”
那样努力的挣扎，执拗的坚持，让真田奉修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少顷，他叹道：“花座君连她送的一个香囊都如此尽心的维护……为何不能完成她最后的心愿？”
看着少年酷似心上人的容貌与心性，莫召奴忍不住将隐藏在心底经年累积的心伤倾诉于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却做不到。你虽聪颖，又得真田龙政这样高明的人教养，但对世事变化人间常情依旧不甚了解，至多只是比丸太郎好些罢了。
我与良峰秀泷自小就熟识，形影不离已是习惯，彼此都已经融入对方的骨血之中。当初选择离开，已是宛如削骨之痛了。
虽然疼痛，但她活着，就如同筋骨虽伤但仍俱全一般，只要仍在，总会有不痛的那天。
可是现在，秀泷死了，这无疑是将召奴全身的筋骨除尽。一个筋骨全无的人，活下去，也不过是个废人而已，何不自我了结，也算是让世间清静一番。
诗有云：‘嗟余只影系人间，如何同生不同死？’”
“只留个孩子在他那儿……可以吗？”神无月认命地沏着茶，暗自感叹真田龙政数十年如一日的华丽，初见的陌生感也随之烟消云散。
“如果连奉修也不能让莫召奴开口，你们也不必忙了，直接找个地方埋了他就是。”提到莫召奴，真田龙政的语气由悠然转为恶劣。
“八成像。”神无月自顾自岔开话题，“你果然有心。”
“哼！你直说我对莫召奴不满好了。”轻抿一口茶，真田龙政难得不优雅的翻了个白眼。
“该说是嫉妒才是。”对于真田龙政失态的表现，神无月心中已有了几分了解。良峰秀泷是个独特的好姑娘，不是吗？最独特的是，她可以与真田龙政共掌政局，保故土之和平。
“我是这种人吗？”华扇一摇，神无月感到阴谋和算计扑面而来，是说……真是久违了的感觉呢……“我只是不甘心。”收起玩笑的态度，忧伤在权势倾天的真田龙政身边郁结。
“不甘心秀泷对他这么挂心，不甘心他竟然浪费秀泷的苦心，不甘心……他可以堂而皇之正大光明地为秀泷伤心……”反观自己，秀泷死后，由于两人表面的对立关系，不但不能有丝毫伤心，还要在众人的贺喜声中继任太政，不分日夜地继续为国事操劳。
他是不被允许哀伤的，没有时间，没有立场。
所以不甘心为什么别人可以。
真田龙政拿起茶杯望向水面，看着上面的自己越来越模糊。然后，“滴答”一声，被击成无数个水纹。
“真田……”神无月惊慌失措，毕竟虽与他共事多年，却从未见他有过丝毫示弱，更何况是伤神落泪？
“源武藏，其实我很羡慕他，能爱所爱之人，而我，无人可爱。”饮下杯中最后一口茶，真田龙政发现自己竟开始怀念那苦涩难当的茶。暗笑自己的痴傻，他起身，摇着那把华丽的合不拢的扇子，说他去看一下奉修那边的情况。
神无月正欲留下他问一下东瀛及神遗一族的近况，被真田龙政一句话挡下。
“源武藏，珍惜你身边的渊姬，好好生活吧！至于其他的……既然离开了，就不要再想了。”这样的说话方式，虽然不免尖锐了些，但神无月知道，这是真田龙政在为他庆幸，庆幸他终于能离开那个政局漩涡，在有生之年能与所爱之人相守。
“我只能停留一日，东瀛目前还是尚未将主战势力肃清，这一日的时间，能不能成，有多少效果，就看莫召奴自己了。”潇洒的离去，任由午后的烈日照射在脸上，真田龙政步向不远处的小屋。
在落日岛定居以后，莫召奴并没有将心筑情巢在此地重现，而是搭了一个简单的小屋，外面辟了一块花园，供他平时养花娱乐用。真田龙政看到这个小屋时并没有讶异，他一直都觉得，如果不是必要，莫召奴当初可能会带着文诏归隐山林躲一辈子，更不会有心筑情巢那样美轮美奂的居所。深吸一口气，努力将自己对莫召奴的不满小心的藏起来，既然让莫召奴活下去是秀泷的希望，那他没有理由不让她安心。
“进行得如何了，奉修？”尽管一进门就已经发现了两人气氛的不对劲，但真天龙正还是依然故我的将话问出。看来奉修已经让莫召奴的状况好了很多，接下来，就由他来结束诊治吧。
“如你所见，父亲大人。”莫召奴虽然肯说话了，但依然没有几分求生意志，真田奉修对这个怎么说也不听的人十分无奈。
“你先上船上等我吧，我马上过去。”真田奉修闻言并无半分意外，而是十分规矩地行礼离开。真田龙政看着莫召奴，半天没有说话，最后，才像是叹息一般地说道：“活下去吧……如果真的伤心……就伤心吧……毕竟……能伤心也是一种福分。”
莫召奴看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很多个夜晚，他都梦到秀泷还活着时的场景，只是每个场景，秀泷的身边，都有这个人在。而这个人的养子……那样相似的……让他不得不怀疑这个人究竟存着哪样心思。“你……秀泷她……那个孩子……”
“我喜欢秀泷，她喜欢你，那个孩子像秀泷。这是我的回答，如果，你要问的是这个。”
“你……”对于真天龙正如此直白的回答，莫召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她希望的，是你即使忘了她也要活下去。你明白我的手段，如果你仍是这样的话，我不介意迫使你忘掉她。”算算时间，丸太郎应该已经讨到了草药，下意识的，在对莫召奴动手时，他不希望奉修在场。
这是十年前，他与良峰秀泷最后一次见面时的协定：万不得已时，抹掉莫召奴的记忆。
“真！田！龙！政！” 莫召奴见他竟拿此做要挟，不禁气火攻心。但他毕竟已有数月未进食，刚刚与真田奉修的一番彻谈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此时此刻，竟是再也撑不住，晕了过去。
对于要不要动手，真田龙政虽然嘴上说的强硬，终究还是难以下手，他希望，记得良峰秀泷的人能够多一点。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动作。“你刚才的眼神很有活下去的坚持……所以……这次，我信你。”
转身，出门，走向海边停靠的大船，途中遇到了取药而回的鬼祭宗煌，交待如果莫召奴醒来仍是毫无，求生意志，就给他服用断肠草。凉风袭来，真田龙政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在手中不舍地摩挲了几遍，然后交给眼神依然澄澈的青年：“良峰秀泷的尸骨早已焚化成灰撒与大海之中，这是我趁英徽不备时拿来的，与我……只是徒增不快，你拿给莫召奴吧！也许……可以救他一命。”
鬼祭宗煌一听立马对他是千恩万谢，倒是他，一言不发，高傲地转身离去。鬼祭宗煌不明白，为什么这位大人的背影，这么的萧瑟……寂寞？
“父亲大人？”回到船上等了一会的真田奉修自然也看见了刚刚的事情，那是父亲大人的珍宝不是吗？为何要交给鬼祭宗煌？
“走吧！”仿佛放下了或是遗漏了什么，真田龙政神色复杂的望着落日岛。“这个地方，我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一声令下，船起航了。
他没有悲伤的权利，
明天，明天，他又是真田龙政，
却不是自己。
自昏迷中醒来，莫召奴发现他的小屋里挤满了人，各自的表情不一，但见他醒来都如释重负，尤其是丸太郎，差点哭出来。看来自己前一段时间的状况，让他们费心了。他努力扯出一抹和煦的微笑：“有吃的吗？我饿了。”
丸太郎闻言大喜，立马冲到厨房去准备，樱千代也进去帮忙了，好不热闹。
神无月一言不发的讲一个瓷瓶塞进他的手里，见他一直不不解的看着自己，才道：“真田给的……她的……她的……”对着莫召奴憔悴的容颜，他很难将“骨灰”这么残酷的词讲出。
那厢神无月正在努力把那两个字挤出来，这厢莫召奴却早已明白，将瓶子放进怀里，淡道：“我明白了，替我多谢他。”他终于明白了秀泷要他活下去的意志有多强，而任何事，从来，他都是说不过秀泷的，一直都是这样，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而且，真田龙政，他比自己更痛苦……他甚至不被允许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悲伤，哪怕是惋惜。而那个人，他对秀泷……其实不比自己少半分心，既然他可以坚强的活下去，自己也能。更何况，这也是秀泷的希望。
挲着手中的香囊，忽而觉得有一丝异样，好像香囊之中有什么花瓣香料以外的东西，他打开，从里面发现了一张字条，秀气却有力的字迹是他一生都难以忘记的。就如那个人一直以来的风格一般，字条上的内容简短而隐晦。那是一首诗，是一首他看不懂的诗，他看不懂，一点……都不懂……
“ 来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著相思。
宦海沉浮开盛世，黄泉乏匮废姻缘。”
——莫召奴之章完结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莫召奴之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