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落定 ...
-
小书童起身，又是阳光明媚的一天。他路过花园时，遇到早起来逛园子的那位仙子，腼腆笑了笑。
陈晚见着他，同样还他一个笑，走上前同他并行：“这是去哪里？”
小书童恭谨后退一步，不好意思开口：“大爷唤我过去一趟。”
陈晚若有所思，笑起来：“巧了呀，我也要去。”
小书童下意识略微皱一皱眉，陪着这位仙子慢慢向着沈修凌同沈夫人的院子走去。
陈晚感叹：“两位真是伉俪情深。”
小书童深以为然地腼腆点头：“夫人同大爷的确深情。”
此间清风掠过，一旁竹叶婆娑作响，被风引逗得此起彼伏晃动起来，霎时汇聚成一片深浅不一的绿海，沁人心脾。
两人不再开口，一直走到院落门口，陈晚慢悠悠开了口：“是啊。你看看这天地，天是蓝的，草是绿的，我走过来的时候，注意到园子里种了花，花苞又粉又绿地含在梗上，过几日还会开花。层层叠叠，到时候清风送过来，满是香气。”
似乎被她言语中情景所吸引，几只不知道在哪枝树干上栖息的小雀叽叽喳喳叫起来，你一声我一句，格外欢腾。
满院清欢。
陈晚含笑，凝神听了会儿小雀叽叽喳喳，这才心满意足。小书童觉得这个远超常人美貌的仙子有些奇怪，但也只好停步等着她。
陈晚突然发问：“你知道花瓣摸起来是什么感觉吗？”
这是什么意思？
小书童怔一下，不知道她究竟想要说什么。但不给他回答的机会，陈晚就已经走进了房内，小书童只好跟上。
他进了书房，即刻察觉出不同寻常的气氛。
沈夫人苍白倚在榻上，沈修凌在一旁坐着，沈修筠立在兄长身后。三人面色疲惫，沈夫人释然而柔情地看着沈修凌，沈修筠只一味在旁怔怔。
见小书童进来，沈修筠猛然惊醒，痴痴看着小书童：“你……”
只说了一个字，他又闭了嘴，似乎不知怎么再接下去。
小书童心里慢慢沉下来。他看到沈修凌的目光，平静种含着某种决心，没有一点往常的笑意。
更重要的是，他看到这两位仙长在八仙桌旁静静品茶，那位风姿俊逸的仙长怀里，有一团白色雪球，十分可爱。
曾几何时，他怀里也抱过那团雪球。他对那团雪白很熟悉，虽已一年未见。
原来今日是设了个鸿门宴。小书童的心沉到冰窖里，手脚都仿佛不再是自己的。
他听到窗外几声鸟鸣，方才那位仙子还驻足欣赏。那一刻他虽不解，但也侧耳倾听，觉得有趣。
可如今，那些鸟还在鸣，声音却仿佛从远处传过来一样，进不了他耳里。他恍惚着，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不会想，却不知从哪里分离出另外一个自己，操纵着他的身体，行礼落座。
这个自己甚至温和发问：“不知道大爷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沈修凌沉默片刻，看着他，慢慢开口：“管家儿子害你父母这事，我已经知道了。”
他静默一会儿，沈修凌以为他要爆发，要哭或笑，或者质问，谁知道他神情平静，淡淡“嗯”了一声。
书童道：“原来如此。”看到雪团那一刻他就猜到这个结局。
没什么。只不过是没有朋友罢了。
书童平静地想，反正自己这样的人，手上沾了血的人，是不可能有朋友的。
沈修凌接着道：“你做过的事——皇帝那里和在家中做的，包括毁聚灵阵与托梦，我也一应俱知。”
书童轻轻一笑，几乎带着点万念俱灰的味道。
自己精心谋划，一朝轻易被戳穿，他不知道该悲还是该喜。事到如今，有的只是满身疲惫，其余俱是惘然。
他只知道事情或许不应该这样，可走到这一步，他也不清楚到底要怎么做才算是个完美结局。
如今不必他来做选择，又能够少死些人，或许已经最佳。书童静静想。
沈修凌道：“对不住。”
什么？书童豁然抬头，茫然目光骤然清醒，利剑般直刺沈修凌。
沈修凌看着他，目光平静，但全是真诚：“对不起。当年的事，虽然不是我亲手去做，可一来管家儿子是打着我的名头欺男霸女、鱼肉乡里，二来在知道之后，我选择包庇。”
“我不可推卸。”沈大爷低声道，“可这事只我一人决定，同我胞弟与夫人全无干系——我同沈家，还有管家同他儿子，都随你处置。”
见书童沉默不语，沈大爷补上：“不用担心。夫人待雀儿如同亲女，无论如何都会好好待她。”
全部任自己处置？书童沉默不语，有些疲累。
自己算什么？自己不是皇帝，不是律法，自己凭什么决定这些人的生死呢？自己只是不服，想要个结果。
可他有些茫然，不太知道自己想要的结果是什么。
难道让他们全部是死？
可如今这个结果触手可及，为什么并不能让自己舒服？相反，想到这样，他便有些发寒。
明明已经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他却满心茫然，拔剑四顾不可见。
小书童摇摇头，清秀而苍白的脸上平添一缕疲惫：“我不要你们的命。”
他问沈修凌：“我只想知道，当初你包庇他，是不得已吗？”
沈修凌沉默很久：“当年我做这个选择，其实有很多思虑。比如我知道朝堂上，许多人对我这个根基不稳的铁豌豆虎视眈眈，管家的事或许会成为我仕途上抹不去的污点。”
“比如管家曾经不顾生死救过我，为此至今落下病根。他年过半百，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我不能这么不顾私情。”
沈大人很平静：“这么多理由——我可以辩解，说自己迫不得已，说我也有动摇。或者推脱一句，我不是圣人，何况圣人也有犯错时。”
沈夫人一直静静看着他，此刻伸出苍白细瘦手指握住沈修凌的手。沈修凌轻轻一握，发现夫人手指微凉，下意识皱眉，帮她轻柔掖好被角。
“但是我无法推脱。”沈大爷沉默一会儿，苦笑道，“我的确包庇了他，没有什么不得已。”
谁也没有拿刀架到他脖颈上，逼着他做出选择。
小书童看着他二人情态。他父母那时候也是这样，二人亲密恩爱，一家幸福圆满。
他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小书童抬起头，认真问沈修凌：“按着律法，会怎么处置那个人？”
沈修凌如实回答：“会处死他，赔偿你们。”
小书童皱着眉头，稚嫩的脸上都是纠结：“他父亲会怎么样？”
沈修凌道：“我会死在她父亲之后。管家于我救命之恩，他会安享晚年。”
小书童沉默片刻，没有接着问“儿子死了，父亲怎么可能安享晚年”这样的话。
到这个地步就够了。
小书童抬头，仍然有些迷惘，有些疲惫，但坐直了，像是一个大人，对着沈修凌认真开口：“这就够了。”
他当年所求也只是“公正”，从来不是嗜杀与凶残。
沈修凌不敢置信地静止在原地，半晌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经濡湿，满是笑意。
不知他到底是喜还是悲，只见他喃喃自语：“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沈夫人已经泪流满面，同丈夫相拥而泣。
*
沈家虽然没了官位，最终却解了许多年的心结，沈大爷一身轻松。再加上夫人一天天好起来，他更加神采奕奕。
小书童——不对，沈鹏，已经不再是小书童了。更多人记住了他的名字，因为沈家收他为义子，每日教他读书写字。
沈大爷教他如何做人为官，如何科举考试，大有让小书童延续他仕途传奇的意思；沈二爷教他什么叫诗词韵律，风花雪月，看那架势是想培养出来个千古奇才。
沈鹏脑袋里一会儿是沈大爷讲的为人道理还有官场诡谲，一会儿是沈二爷口中“晓风残月”，昏昏沉沉，每日为学习叫苦不迭。
原本，他坚决推拒了沈家收他当义子的事。无他，这也太不成道理了！怎么能这么做？
沈家虽然厚道，但是小书童记得自己曾经做过的事，也记得沈大爷之前的行为，一时根本转不过弯，也不怎么好意思。
但是沈夫人收他妹妹当了义女。接着，雀儿以惊人的智慧做出了一个决定，诓骗她哥。
她装作自己是跟哥哥在玩，哄着自己哥哥在那张纸上盖了手印。
天知道，小书童发现那张纸上不是所谓，“哥哥每年早给我买龙酥糖吃，不得反悔”时的心情。
妹妹长大了，就会坑哥了。
后来，小书童也慢慢地融进了沈家当中。
园子里的花果然开了，粉粉嫩嫩昂着头，在细风中摇曳生姿，格外美丽。
他专门去摸了摸花瓣，丝滑柔嫩，还被沈二爷嗤笑，讲他是个痴人。
鸟雀仍然在不知名的地方叽叽喳喳。他听着雀鸣，看着竹林的绿海；清风一送，园里满是香气。
这时候，他偶尔会想起那个面目早就模糊的仙子说过的话。
天是蓝的，草是绿的，花是香的。
活着是很美好的一件事，好好活着，是更加美好的一件事。
当然，这些事陈晚一概不知。
沈家的事处理完，楚淮便带着她返程了。她仍然对楚淮的用意不解。带自己来处理沈家的事，到底是想让自己看什么呢？
楚淮召来白鹤，两人照例一前一后坐着。陈晚一个恍神，差点打滑掉下去，下意识揪住了一根羽毛。
不小心用力过大，揪掉了。
陈晚与那根洁白的、还散发着白鹤体温的羽毛面面相觑。
白鹤在半空中发出一声凄厉的鸣叫，兜了好几个圈，抖得更加剧烈，陈晚下意识抓住楚淮衣袖边缘。
楚淮回头看她一眼，瞧见她惊慌未定的神色，淡淡道：“抱住我。”
陈晚讪讪伸手虚虚环住他腰，依言而行。
她还是不解，最后忍不住发问：“带我看沈家的故事，到底是为什么？”
楚淮反问她：“你看过以后，有什么想法？”
陈晚思忖片刻，有模有样地摇摇头，老气横秋地感叹：“老油条不愧是老油条。沈修凌看准了小书童下不了狠手，就把几个人的命交到小书童手里逼他，摆出一心求死的架势来，反而让小书童放手了。”
人生智慧，淋漓尽致。
楚淮“嗯”一声：“还有呢？”
还有？这还不够吗？陈晚不解，也对楚淮没有认可自己的话觉得不忿。自己这样聪明，看到这么细节的东西，怎么还不够。
“没有了。”陈晚心里哼一声。
楚淮不急不缓开口：“你就只看到这些？没看到沈家因为对下属一时放纵包庇，结果酿成灾祸？没看出沈鹏待人与善，最后同样得到别人善待？”
陈晚沉默下来。风猎猎掠过她发丝，将她发丝吹得翩翩起舞。
楚淮感到一丝痒意。
他命令自己冷淡道：“我知道你不喜欢那块牌子。可既然拿着它，就该尽职尽责。一味纵容，等出了事——”
他轻轻地、意味不明地笑一下。
陈晚觉得那声笑刺进了自己心里。
“那时候再后悔吗？”楚淮冷淡道，“来不及了。”
陈晚有些沉默。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落定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