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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风雪 ...

  •   小书童走出沈大爷的房间,掀开厚实的夹棉帘子,被胡乱纷飞的雪花扑了一脸。北方冬日大雪冷冰冰糊在他脸上,小书童一把伸手抹去自己脸上雪粒,感受到彻骨的寒冷,反射性地微微瑟缩一下。

      纵然他身着厚袄,手脚俱暖。

      难得的冬日温暖感,让他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好像那几年的衣食不饱、冬日昏死,只是一个错觉,苦难只是梦境中恍惚曾受,现实里一切了无痕迹。

      小书童曾经被打断的腿骨因为冬日寒冷又在隐隐疼痛,给他恍惚的记忆找到些真实存在的证据。

      他没发呆,去后厨取了沈二爷吩咐的黄酒,把帽子戴上,飞奔着往二爷的书房跑过去。

      一路上没见着什么人,走廊上也满是吹落的风雪。沈家体恤下人,沈大爷特意叮嘱,不许去冒着风雪清理走廊。

      来过的客人有人诧异问了沈大爷,为何这么做。

      沈大爷不解释,只说一句:“也都是肉胎凡身。”谁会不冷?

      客人面上有不屑之色,觉得对仆人这样大可不必。只是碍于沈大爷身份和自己目的,所以未曾说出冒犯言语。沈大爷没有再解释,只温和疏离地笑了笑。

      那时书童刚好跟在沈大爷身边,他至今都记得沈大爷脸上那股难得一见的疏狂气,还有笑容里隐含的疏离冷漠。

      打那以后,沈府上就再没见过那位客人。

      书童留意着消息,打探了一下。听闻那位是贵客,当今皇帝的亲弟弟,身份贵重。上次过沈府是来说修河款,跟沈大爷打个商量,分一杯羹。

      其实这也是皇帝的意思。修河款走户部的帐,皇帝私库钱不够的时候,一般会转过来些。往年那些治水的大人们,置办修河相关的东西,都优先用的皇家产业。

      这位沈大人接手后,完全不理会皇家商号。头几年皇帝也喜欢这么个能吏,没怎么着他。

      但一年又一年这么过去,没油水可捞,即便他是皇帝,也镇不太住手下的人。何况,有些人还是他手足兄弟。

      结果事谈不成,还被沈大人明里暗里骂了一顿,贵客也就没必要再上门自取其辱。

      书童只能打听到贵客身份,以及他对沈大爷不满,别的内情不清楚。但他凭借一种天生的敏锐,猜中了几分。

      书童想着这些,不知不觉就到了书房门口,跺跺脚,抖去肩上风雪,这才敲门入内。

      “进。”是沈家二爷的声音。

      书童刚进屋里,便身上一热。沈家二爷身子病弱,书房里特意加了几个暖炉。

      沈家二爷容貌憔悴,精神还不错,脸色却不太好看,白得吓人。

      书童把拿着的温酒放在桌上,对沈家二爷腼腆一笑。

      沈二爷吩咐他坐下,书童不肯,沈二爷笑他:“你这么客气做甚!还是个半大娃娃,该好好歇着。我让你坐,你便坐!”

      沈二爷一向如此。书童腼腆坐下,便听沈家二爷问:“我——我大哥怎么样?”

      书童恭谨答了:“大爷同夫人一道在耍叶子牌,方才还让我问二爷安。”

      二爷听到“同夫人一道”时已神情黯淡,听到“耍叶子牌”,又被提醒一遭自己兄嫂恩爱这个事实,心底一痛,笑着道:“好,我知道了。”

      书童垂下眼睛,好像没看到他的神色。

      他行过礼,要退出去的时候,听到二爷喊他:“先来把这碗姜汤喝了。冬日天寒,你又是个小孩子,暖一暖总没错。”

      小书童口中一涩,记起来之前喝姜汤那辛辣口感,下意识摆手“不了不了”,转身就要逃,被沈二爷眼疾手快抓回来。

      “别想跑!刚才你还出去淋了雪,这姜汤必需喝。”

      书童苦着脸看向那姜汤,不情不愿地端起来,硬着头皮抿一口——

      甜的。

      他惊奇看向沈二爷,后者温和一叹:“知道你不喜欢辛辣味道,吩咐厨房给你加了红枣桂圆,还放了黑糖。”

      沈二爷笑话他:“这么大一个人,怎么这么怕苦?以后可怎么办?”

      说完沈二爷似乎意识到什么,那就是这孩子之前生活就已经很苦,小书童并不是不能够吃苦头的人。

      他讪讪一笑:“唉!我又说错话。对不住——我实在不是什么好性情,总戳人痛处,怎么也学不会说话。”

      说到后面,沈二爷默然,有些苦涩。为人处世,他永远比不上大哥。

      小书童却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出来,腼腆一笑,坐在那里,等着沈二爷其他的吩咐。

      沈家大爷二爷住得地方差不远,沈二爷揭开酒封的时候,神色怔怔,听到沈家大爷那处传来欢笑声。若是有心分辨,也能听出沈夫人的声音。

      沈二爷手指微微一颤,手一偏,几滴酒液溅出来。

      沈二爷身子不好,不常喝酒,那天却不知道怎么回事,专门避开人自己温酒。结果酒量不佳,没喝几杯,就开始说胡话。

      小书童没得吩咐,便没有走,静静地看着沈二爷喝酒。

      沈二爷酒量不好,没几杯就面色酡红;酒品却不错,喝醉了不哭不闹,只怔怔坐着。

      他神情似悲似喜,又哭又笑,安安静静:“我这个身子……我这个身子,以后能做什么?”

      小书童一声不吭看着他。

      沈二爷全然忘了书房中还有这么个人,痴痴看着门外,目光穿透墙壁,穿透落雪的庭院,落在他心中人欢笑的眉眼之间。

      “她那样好,那样好……我怎么配得上她?”沈二爷呓语,痴痴落泪,“她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她要是喜欢我,我拼着这副不争气的身子,也一定要争一争……”

      沈二爷痴痴看着,几乎失了魂魄:“可她就是不喜欢我。”

      他眯起眼睛,脑海中浮现那女子笑容。

      他鼓起勇气约她至竹林深处,专门找了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害怕有人发现她来见自己,拿这个污蔑她。她那样好,自己喜欢她,就不能让这份心意成为别人攻击她的理由。

      他讷讷说出那些话,说假若她不喜欢自己大哥,婚事还没定,自己可以帮她,说自己有个亲娘留下来的镯子,临终前交待自己要传给媳妇的,想送给她。

      她那样善解人意,冰雪聪明,一下就明白自己的意思。

      “修筠,”她唤他的名字,她很少这样正式地唤他,一直只跟着大哥喊二弟,“我知道你的心意。”

      他心底一震。

      他的大嫂,当时还没与大哥定亲,那样柔和地看着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你会这样想,也谢谢你的心意。可是,我意中人只有一个,一直也都只有一个,就是你哥哥。”

      “今后你会遇到更好的女子,你们会两情相悦,一生相互扶持。”

      少女脸上因为直白表露对意中人的喜欢,而泛上薄红;眼神却明亮而坚定,因为喜欢流露出欢欣的光泽。

      如今的沈夫人,当年的小姐,温和地看着这个敏感的少年:“可那个人不会是我。”

      沈二爷已经忘记自己是怎么离开竹林的,也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他只知道一个事实,那就是不会再有一个大嫂说的女子,自己也不会再遇到一个能够两情相悦的人。

      因为他一万个清楚,自己是这样懦弱狭小一个人;这样的人的心很窄,有时连自己都容不下,只能容得下一个人。

      沈二爷听着隐约的风雪呼啸声,仿佛又看见竹林里冲自己笑的那个女孩,沉沉入睡。

      小书童看着他。小书童不懂情,不知道沈二爷到底在经受怎样的折磨,但他能看出沈二爷同样过得不好。

      小书童头一次有些迷茫,对自己复仇的目标产生了怀疑。沈大爷既然已经决定包容管家,管家不倒,管家的儿子也就不会受到责罚。

      但是他舌尖还有姜汤微微的甜味,他的手与他的身还因为沈大爷体恤下人而保持着温暖。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进这家当书童,到底该不该这么深刻地了解他们。假如不知道沈家是这种人,他是不是会没那么多纠结?

      他有时候甚至宁愿沈家这些人坏一点,再坏一点,这样他报复起来不会这样于心有愧。

      戏文里讲的坏人都是十恶不赦,主角复起仇来也正义凛然,全无负担。怎么到他身上,就变得这么难。

      可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无法再回头。复仇就是这样的事,一旦开始,无论结局如何,复仇者与被复仇的人,都无法停止它的进程,只能接受。

      小书童看一会儿沈家二爷,从衣柜里拿出件厚实的披风给他披上,自己不声不响出了门,回到自己房间中。

      魇兽正在自己房中。

      小兽一只爪受了伤,流出鲜红的血,它正在舔舐。

      小书童吓一跳:“你怎么了?”

      小兽摇头晃脑:“没事。他们家为沈夫人布置了一个聚灵阵。你不是想要沈家兄弟失去最心爱的人吗?聚灵阵慢慢也能破除,但是用我的血能快一点。”

      “你用了自己的血?”小书童沉默一下,问道,“你说能快一点……是有多快?”

      魇兽很干脆:“一年。”

      小书童一边觉得一年实在漫长,他只要想一想大仇得报便浑身发热;但是想到刚才二爷的样子,想到那碗甜甜的姜汤,想到沈家大爷那句话,想到他说话的神气,突然又不想让这一切那么快消失。

      他迫不及待想让沈家的人也尝一尝,失去最最亲爱的人是什么滋味,又隐约对这个结局感到害怕。

      小书童喃喃自语:“那也好,也好。”

      魇兽有些不解。他不是要报仇吗?怎么现在又一副舍不得的样子?

      人类可真复杂。魇兽有些发寒,也有些疲累。

      他的伤口有些痛,直接对小书童开口:“阵法已经被破。答应你的事我已经做到,我明日就要走了。”

      小书童从纠结中清醒过来,震惊看向魇兽,没有料到它走得这么干脆。

      “虽然复仇是你自己的事。”魇兽犹豫一下,又多问一句,“但是,我再问一下,你还有没有别的心愿?我那一个承诺现在仍然作效。你要是想换个心愿,还来得及。”

      小书童察觉魇兽话语里对自己行为的不赞同,心头突然火起,冷笑一声:“我只是做了官府应该做的事……怎么,官府不公道,我自己还不能求一个公道吗!”

      小兽沉默一下。他其实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觉得,为了复仇让自己这么纠结,其实有些不值得。他朋友很少,小兽不想让这个有点苦的朋友将来后悔。

      小书童漠然开口:“你并非我,不懂得我的苦痛也无所谓。但这种话无需再问,我不会罢手。”

      小兽垂头:“对不起。” 他没经历过,的确无法理解,这样开口实在冒犯。

      小书童脱了衣服上床去,听到魇兽那句“对不起”的时候,眼睛里突然有些酸涩,忍不住想要落泪。

      他终究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背负着妹妹的人生,背负着双亲被害的痛楚,背负着对复仇的质疑与犹豫,又被自己最最信任、当做朋友看待的魇兽这样质疑。百般煎熬之下,终于生出一点难得的委屈。

      我一定要这么活吗?他问自己,有些委屈,也有些茫然。我做的有什么不对吗?

      杀人偿命,包庇凶手也该一并偿还,这些本就是天经地义。

      魇兽见他没有声音,以为他睡着了,从桌子上一瘸一拐地跳下来,触到伤口时候“嘶”一声。流了好多血,不会包扎,好痛。

      小书童翻个身,假装没有听到没看到,擦干净眼角的泪痕。

      魇兽听到动静,知道小书童没有睡着,犹豫一下,还是开了口:“那我明天就走啦。”

      小书童突然想起一事,高声道:“慢!”

      小兽看过去,小书童仍旧背着身,声音已经恢复冷静:“还需请你再帮我做两件事。沈修筠喜欢沈修凌的夫人,你让沈修凌做个梦,梦到沈修筠同他夫人在一处笑闹即可。”

      小书童冷笑:“至于沈修凌今后还是不会起疑心……我自有办法让他知道。”

      第二件呢?小兽看他。

      小书童慢慢开口:“第二件,无论你走不走,让皇帝时不时做个梦,梦到沈家背叛皇帝。”

      小兽原以为他要说同自己说些什么“一路走好”这样的客气话,煽情一把,还打算笑话小书童几句,却没料到他连这种客气话也不记得同自己说了。

      小兽有些难过,还是应了下来:“好。”

      小兽拐着慢慢走出去,又痛又觉得有一股难言的疲惫,想找个别的地方窝起来歇息。
      不能是这里。这里他不想待。

      他一边走一边有些落寞地想,今晚让沈修凌做一个梦,这里就再没什么人让他留恋,也没什么人需要他,他非走不可了。

      房门打开,门外风雪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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