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童话》青苇

5、第 5 章

　　午饭用毕，一艘朱红色画舫划开无波水面缓缓驶来，饭后品茗闲谈便移至画舫上。

　　众人围桌分坐，仆僮奉上茶来。

　　“这茶清淡得很。”清宁喜道。

　　她素来不爱那些又浓又苦的茶，偏偏去到别人家，奉上的大多是那些苦似中药的浓茶。

　　“此茶号‘莲心’，是明前龙井。”洛云用碗盖拂去浮着的茶梗，悠悠地啜了一口，道。

　　“洛总长费心了。”徐敏倒嫌它味太淡，语气也只是淡淡。

　　他也慢慢觉察出来，必然是洛云使了什么小伎俩，否则几位小姐也不该这般冷淡。反复思量了，却也没有觉察出进退举止有何不妥处来。不由得暗恼。

　　“遗憾的是，此茶味太淡，用的茶叶虽多，仍觉不足。徐公子不妨尝尝另一种茶。”洛云一扬眉，便有童子捧上茶盘。

　　洛云注意到徐敏眉头微皱，不由得为自己的小小胜利而开怀。

　　只见盘中茶壶不过柑橘般大小，那茶杯更小似胡桃，汤色橙亮如琥珀，兰香馥郁。

　　“莫不是武夷茶？”徐敏到底没有让一点点的不快给此刻愉悦心情蒙上阴霾，取了一杯浅尝一口，连赞“好茶”。

　　“‘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这用的水也是天下第二泉——惠山泉罢？妙极！”徐敏难得的喜形于色。

　　这武夷茶乃前朝贡品，产量极少，武夷山到底离得沪上远了，又兵荒马乱的，运输不易。此等茶，便是徐敏也是难得一尝。

　　“我倒觉得雨前龙井更胜一筹。”顾唯思于茶道颇有心得，却也不过是必备“修养”罢了。

　　“徐公子有福了，顾小姐烹的雨前龙井可不是寻常能吃到的。”洛云也换了武夷茶，笑着说来，显然心情颇佳。

　　“那也不是谁都爱喝的。眼巴巴送上去，不要瞧也不瞧一眼就好。”顾唯思不去拿盘上的茶，依旧捧着莲心，却也不喝，怔怔望着栏外碧色如翠。

　　“茶不都是一个味吗？哪有这么多讲究。”宛宛见他们谈来谈去，不离“茶”字，心下有些不耐了。

　　“下回不如直接给宛宛一杯咖啡好了。牛嚼牡丹，真是浪费了这些茶。”清宁取笑道。

　　“姐姐！”宛宛嘟起红唇，不依道。

　　众人皆是哈哈一笑。

　　画舫转眼已驶近菱洲，举目望去，层层菱叶铺成凝碧一片，徐风拂过，泛起碧浪起伏。更近些看，那小小菱叶呈扇形，鲜嫩可爱。间或有采菱女坐着木盆穿梭其间。

　　“那便是‘采菱船’了？怎么瞧着像澡盆？”宛宛又奇道。

　　“坐在其中，任木盆浮在湖上，岂不比正正经经地划着采菱船容易得多？”顾唯思也被吸引住了，跟着宛宛，兴致勃勃跑到栏边去看。

　　“待会儿，想去采菱的，便要坐在那‘澡盆’里。”

　　宛宛跃跃欲试，顾唯思也很兴奋，连清宁也在迟疑再三后，经不住诱惑，坐上了采菱船。

　　清宁小心翼翼地维持住身体平衡，轻拨一下澄澈的湖水，丝丝凉意通过手指直达心扉，洗去原本夏日的那一点烦闷。

　　“呀！”忽然感觉到身上一凉，抬眼看去，是宛宛在向自己泼水，还一脸调皮的笑容。

　　“好啊，竟敢泼姐姐！”难得的，清宁生出童心，也掬起水来泼向正以手为浆急忙逃开的宛宛。

　　晶莹的水珠挂在宛宛鬓角发丝上，衬出宛宛似嗔欲笑的脸上焕发的勃勃生气。

　　“乱花渐欲迷人眼。”徐敏倚在栏上，观赏着宛宛三人戏水的样子，笑看向洛云说。

　　洛云似乎没有听到，眼中所见，是水绿色喇叭袖里伸出的那一节玉藕似的小臂，没在柔波中，漾起涟漪一圈又一圈。

　　“看，我摘到菱角了！”一贯姿态优雅的顾唯思小姐此刻也如小女孩般兴奋地大喊大叫，高高举起手中那枚元宝似的小小红菱。

　　宛宛懊恼地撇下了嘴角，只顾着贪玩了，竟忘了摘菱角。

　　两人停下泼水，散开，各自朝那菱叶茂盛处划去。翻倒一株株藤，寻找掩在水下的菱角。

　　刚找到一个，宛宛就乐得直挥舞，差点没把自己翻进水里去。

　　清宁见顾唯思和宛宛都采到菱角，也急了，俯身伸长了手，去翻较远处一株菱藤。恍恍惚惚间，抓住一扯，整个身子倾倒，还没回过神来，整个人就已经在水里了。

　　清宁不会水，脑子里轰然一片，什么也记不得，竟连呼救也不会，只顾扑棱着去够翻转覆在水面的木盆。可是一压上去，木盆又往下沉，挣扎了半天眼看就要彻底淹进水里，意识也渐渐模糊。

　　这一切只在刹那间发生，徐敏也着了慌，一把扯下外套就要跳下水去救人。只听“噗通”一声，洛云已先行一步，徐敏不由得怔住了，一动不动。

　　洛云一手抱着清宁，一手奋力泅水，游回画舫。别人尚未明白发生了何事，浑身滴水的洛云已抱起同样浑身湿漉的清宁，把她放到舫上休息室内的软榻上。

　　徐敏冷冷地看着全过程，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

　　待到宛宛和顾唯思持着菱角炫耀胜利成果，四处不见了清宁时，才纳罕起来。等到她俩看到徐敏挥手致意，划水回到画舫，又已经过了好一会儿。

　　问及清宁，才知刚刚清宁掉进水里，幸得洛云相救。宛宛想来一阵后怕，急着要见姐姐。徐敏拦着她说，此刻清宁正在休息室里，由仆妇服侍换下湿衣。

　　洛云缓步出来时，已经换过一身淡青长袍，湿发略有些凌乱，倒少了平日里的威严之气，添了几分俊美。

　　“方才唐小姐落水，现在已无甚事了，就让她在内里休息，我们玩我们的。”洛云神色淡淡。

　　又问宛宛两人收获如何，宛宛知道姐姐没事，放下心来，笑指着堆放在一边的两个篮子，道：“满载而归。”

　　“午饭时的白果煨鲜菱都叫你给吃了，现在再去做来，让大家都尝尝，可好？” 洛云见宛宛得意的样子，忍不住也笑了。

　　宛宛见他笑话自己，不服气道：“谁叫你们吃饭净顾着动嘴皮子了。”

　　顾唯思早已靠着桌子坐下，掏出绢帕，细细拭去额上脖颈处香汗点点。

　　宛宛这才想起刚刚采菱出了一身汗，也忙坐下，用手扇风，直呼“热死了”。

　　洛云笑着命人端上酸梅汤，打起蒲扇，殷勤伺候。

　　清宁出来的时候换上了苹果绿乔琪纱旗袍，低领圈，荷叶边袖子，腰以下是半西式的百褶裙，添了少许活泼，又因为鲜丽的服色一衬，更显出肌肤胜雪，两点漆瞳宛如两粒黑珍珠，流光暗转。乍瞧上去，神采飞扬，明艳可人，不复平日示于人前的平凡普通，貌不出众。

　　大概是刚刚受惊了，尚未平复下来，唇上还是没有许多血色，只强笑道：“冒冒失失的，让大家笑话了。”

　　宛宛忙站起来，上前拉住姐姐的手，急道：“姐姐，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偶尔当一回池仙，却把三魂四魄给吓丢了。”清宁拉着宛宛又坐下，若无其事地说了些玩笑话，叫众人放下心来。

　　清宁暗想着方才失态，懊恼不已。

　　目光流转处，轻轻瞥了一眼洛云，就止住，回过头指着桌上那被宛宛喝去半碗的酸梅汤，笑道：“酸梅汤甚好，只是不怕酸倒了牙？依我看，绿豆汤虽普通，用来解暑极好，要是再放点菰，味道就更佳了。”

　　“唐小姐于美食倒有见地。”徐敏不坐，还是倚着栏，吹着风，面上拂过一丝笑。

　　“徐公子此言差矣，说到美食，谁敢跟顾小姐一较高下？何况顾小姐不仅是美食家，还是最好的厨子。”洛云也不坐，还是拿着一柄极大的山水竹骨纸扇轻摇，衣袂飘飘，似欲乘风归去。

　　顾唯思抿了口酸梅汤，一笑嫣然：“粗食杂粮，勉强入得了口罢了。洛总长这句话，可不要羞死我？”

　　嘴上虽是这么说，面上却露出几分得色，显然于自己的厨艺颇有信心。名师调教，自小培养，多少辛酸苦楚不必再提，一切都只为了成就今日的名满苏宁艳色无双。

　　又是各自笑了一回。绿豆汤其实也早有准备，不多会儿便有童子伶俐端上。

　　只听洛云提议道：“这吃吃喝喝的事倒让我想到了一个主意，可以择日办个美食宴，来赈济难民。唔，吃的就由名流夫人们提供，小吃点心俱可。你们觉得如何？”

　　大家都拍手叫好，只有清宁皱着眉，迟疑道：“这怕是不妥罢？难民数量极多，腹中饥饿之下，又怎能分辨美食？白白浪费了一番心思。”

　　原本洛云这么提议，就是想起午饭时清宁说的赈济难民的话，谁知她不识好歹，第一个就出言反对，便不觉有些怫然。收了扇，向清宁看去，只见她白玉似的素手舀着绿豆汤，上好细瓷盛着寒气氤氲，面色沉静如水，洛云心下一软，忆起适才怀抱着清宁瘦弱的身子，几缕乌发粘在苍白的颊上，柔弱可怜，口气不由得放缓。

　　“唐小姐说的极是，我考虑不周了。回头一定想个更好的主意。”

　　正说着话，转眼鲜菱已煮好，一大盆子捧上来，一股的清香味儿。

　　于是剥菱的剥菱，喝绿豆汤的喝绿豆汤，说说笑笑间，又有凉风习习，美景环绕，不觉心旷神怡，陶然自得。

　　归去时已是日暮。余晖照在大片如羽残云上，又倒映在湖中，由那最亮的一点，一层层荡漾开去，银波漂金，让人联想到盛世富丽。

　　画舫缓缓靠向岸边，甫一停稳，宛宛就迫不及待跳上岸，舒展双臂，深深吸了口气，呼出。
　　接着徐敏顾唯思也依次步上岸来。

　　清宁落在后面，默默走着。洛云从旁擦身而过，手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轻轻拂过清宁的手。

　　瞬间，如遭电击，清宁浑身一颤，一点热源从指间扩散开来，升腾而上。

　　“姐姐，瞧你，热得脸都红了。我给你扇扇。”宛宛折回来，走到清宁跟前，取过蒲扇，使劲地为清宁扇着风。

　　“行了，别把你自己给累着了。”清宁笑着推开蒲扇。

　　“要是有姐姐亲手做的焦糖牛奶布丁，就不会觉得累啦。”为了美食，宛宛加倍卖乖讨好。

　　“数你嘴馋。”清宁笑着，算是答应了。

　　宛宛乐陶陶，脸上也盛着盈盈的笑。

　　因着下午吃吃喝喝，到现在肚中毫无饥意，晚饭就拣着清淡的随意用些了。

　　为着贪亭子里凉快，众人回到了先前看戏的亭子。

　　石桌正中摆着几样点心，呈梅花状。甜的有椰饼、芋枣、糯米糖藕；咸的是龙袍蟹黄汤包、灌汤虾饺、糯米烧卖。各人还有一小碗江南八宝菜粥。

　　大约是下午受了惊吓，没怎么吃菱角，光喝了些绿豆汤，此刻清宁的胃口颇佳，尤其觉得粥滋味鲜美，喝了大半，连带着点心也都尝了个遍。

　　忽地，灵光一闪，清宁放下粥碗，道：“关于洛总长刚才提到的‘美食宴’，我突然有些想法... ...”

　　略略停住，等众人放下牙箸，目光齐齐投向她。

　　清宁才又开口道：“还是按洛总长说的，邀上各家夫人小姐，让她们提供美食佳肴，摆些小小食铺，供往来宾客付钱品尝。筹得的钱就当是各家捐出来的。”

　　“此法甚好！”洛云抚掌，又补充道，“届时可评比出最受欢迎的菜肴，以资鼓励，余下的食物也能稍稍赈济一下。”

　　“从前在国外，有时受到邀请参加宫廷里举办的集会，看到绅士贵妇合作照看店铺，卖些珠宝饰物之类的——当然，说是卖，也和送差不多了。姐姐的主意岂不是和这个差不多？”

　　“打着外国宫廷流行风尚的名头，想必那些夫人小姐会更感兴趣。”听宛宛这么一说，顾唯思也稍微提点建议。

　　“如此，我便命人准备。唐小姐，还有宛宛，到时可不能输于人前。至于顾小姐，希望能再次尝到你烹的雨前龙井。”洛云环视一周，最后目光停在正咬着虾饺的徐敏身上，道，“徐公子若能赏光，就更令我欢欣鼓舞了。”

　　就此说定，只等几日后再聚。

　　散去时已是满天星斗。

　　坐在车里，看着宛宛又激动又期待的样子，清宁有些哭笑不得，道：“肚子里馋虫有几百条呢。”

　　宛宛丝毫不以为忤，还洋洋得意，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清宁这下子更是不知说什么了，无奈笑道：“什么时候宛宛的国学功夫竟这样好了？连诗仙李白的诗都会背了。”

　　宛宛趴过来，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柔声道：“姐姐，到时我们准备什么？”

　　清宁只有捂着头，直喊头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