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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之一
      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晨光自肩头倾洒,院内原本青翠的枝叶从脉络开始泛黄,蝉鸣声渐渐低垂,一片金黄逐渐覆盖了清晨的院落,绚烂似锦,霞光千转。
      许是昨夜下过雨的缘故,几根枝叶尚横在水池中,一旁涓涓细流水落如珠,粼粼金色点缀着小小院落,声如碎玉。
      院内,一白衣人正在练剑。
      白布覆眼,他似不能视物,一招一式却气若长虹,连绵剑气所及之处枝叶分分荡开,他身形极为优美,又一个腾空稳稳落在义庄之前,挥剑入鞘。
      结束了例行的早练,想到昨晚的赌约,白衣人无奈一笑,他伸手想去拿买菜的篮子,谁知却摸了一个空。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一个黑衣少年却提着菜篮走了进来。
      闻到蔬果香气,白衣人一怔:“不是说好,今天我去买菜的吗?”
      昨天是他输了抽签,这孩子又一向喜欢赖床,怎么今天就转了性子起得那么早,天尚蒙蒙亮就买菜回来了?
      他心中困惑,又等不到少年回答,不由上前了两步,谁知还未触碰到少年,就被喝住了。
      “你别过来。”
      晓星尘心中疑惑更甚,但下一秒,什么温暖的身体却径直撞入了他的怀中,用多年握剑粗粝的手指细细抚摸着他的面容,少年指尖颤抖地厉害,宛如他是什么琉璃易碎。
      “怎么了?”
      疑虑逐渐转变成担忧,晓星尘想到昨晚上少年睡不着,抱着枕头缠着他说了半夜故事,最后竟直接在门口睡着了,心下不由一急,伸手去抓少年的手腕:“是不是昨晚上着凉了?发烧没?快让我看看!”
      少年却慌慌忙忙避开了,他后退几步,温暖倏然被抽离怀抱,晓星尘竟也感觉到了一丝空落。
      “能有什么事,不过是恰巧起得早,没事干去集市买了个菜而已。”
      “当真?”
      “骗你做什么?喏……”少年把菜篮子递来,他的声音有几分低沉:“你若还记得昨晚的赌约,那今天午饭你做好了。”
      晓星尘舒了口气,只是他若能看见,定会发现少年面容远不如声音那么平稳——向来浅浅笑着的酒窝竟被泪痕浸泡,少年泪流满面,只眼睛还死死盯着他,仿佛永远看不够般贪婪蚕食着他的面容。
      温热的、柔软的、温柔笑着的,他的道长。
      在他做了那么多错事之后,在他永远失去他之后,在他以为一切都结束之后……他们竟然还能有再见之日。
      ************************************
      之二
      薛洋嘴里叼了根稻草,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发呆。
      被断臂的疼痛仍近在咫尺,左臂现下却完好地长在他身上,而被夺走的锁灵囊里破碎的魂魄,也仍完整地存在那人的身体里。
      他眯起眼,仿佛又看到那个全身浴血的自己——少年放声大笑,似乎要笑尽这一生一世的命运捉弄,眼中却是一片惨然,他恍然不闻自己被斩了左臂,渐渐模糊的视线只死死盯着蓝衣人手上的锁灵囊。
      “还给我,还给我!那是我的……”
      “什么你的?人家明明恶心透了你,偏偏要把人拉回来陪你玩这种破游戏。”
      嘲讽的声线几乎穿透了他的心,和另一个带着几分悲怆,几分震惊,和被骗后满腔愤怒的回荡在一起——
      “薛洋!你真是令人恶心!”
      霜华刺穿的伤口仍在流血,白衣人仿佛从来不认识他一般跪在地上,剑锋一转,颈部血线在他惊呼中喷涌而出。
      假如说常慈安的那辆马车曾碾碎了年少时他的全部纯真,在他心里深深埋下一颗恶的种子;那么这一幕就是他余下八年全部人生的梦魇,义庄的每一夜,他几乎都会梦见那人在他面前自刎,死前自语,都是对他的鄙夷憎恨。
      恶心,恶心……
      这句话亦是最锋利的利刃,八年间无数次将他的心劈成一瓣瓣碎片,薛洋觉得自己几乎要如孩提时一般啜泣,脱口而出的却还是一声声惨笑,但渐渐地,笑声也低了下去,心里有另一个声音开始低语。
      闭眼吧,闭眼吧。
      那声音仿佛带着蛊惑,抚平了临死前的所有焦躁不安,他呆呆望着锁灵囊的方向,瞳孔却逐渐涣散,心底微弱跳跃着的光芒也慢慢黯淡,最终沉沦入一片漆黑。
      是不是只要死了,就不会再痛了?断指、断臂、欺骗、分离……再也不会有什么能伤害到他。也许在那漆黑的梦境深处,他还能短暂流连于春日碧云下的义城,观长空万里、群雁高飞,回首荆衣素食,得干燥温暖的棉被旁糖两颗。
      求一点点甜。
      求一点点甜。
      ……
      但他却醒在多年前的义庄之中。
      秋月高悬,凉风习习拂过他的脸颊,床榻之上白衣人正在安眠,他清冷如这破败义庄中的一枝料峭寒梅,又温柔如被晚风吹亮的长空皓月,睡梦中仍浅浅弯着唇角,像是被跟着自己的牛皮糖少年的什么话语逗笑。只一眼,就足以让他呼吸停顿。
      薛洋猛地站起来。
      身上的衣物应声飘落,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深衣,视线扫过,门旁的饭桌上则放着半块吃剩下的椰蓉月饼。
      他尝了尝,果然是甜的发苦的他的手艺。
      一瞬间仿佛有什么记忆再度涌入,他亦记得某一年的中秋,他缠着晓星尘上街买了一大堆各种各样的馅料,路过糖铺时几乎把人家大半罐糖扛了回来。却不想和面时和坏了好几回,最后一大堆馅料只得了几块月饼。
      “坏东西,你味觉是不是有问题啊!”阿菁只尝了一口跑到一边去狂灌水。
      “是甜了一点。”晓星尘一笑,却不如阿菁般把月饼仍在桌上,他手修如梅骨,细心分了半块,直到全部吃完,才给自己泡了杯茶。
      “很甜吗?还好嘛!”
      薛洋当然不觉得甜,见阿菁不吃,他干脆坐在门口石阶上,把亲手做的月饼全吃了。这样的后果当然是晚上撑得难受,抱着枕头找晓星尘缠着他讲故事陪他哄他睡觉。
      晓星尘早习惯了他撒娇,他让少年靠在床畔,温柔的嗓音揭开了一幕幕故事序幕。他虽然下山的早,未出师时却阅遍师门卷籍,因而所言皆是些灵异志怪的有趣传说,再加之温暖灵力抚平了胃部的不适,薛洋不多时就睡着了。
      第二日本该是个普通的日子,前日抽签输了的晓星尘出门买菜,薛洋则在家睡到日上三竿,醒来例行和阿菁拌嘴两句。
      但冥冥之中,却有什么把两个时空不相干的线交织到了一起,让原本普通的日子成了惊天霹雳梦回前世的第一日。
      薛洋苦笑一声,昨夜闻此惊天变故,他哪里还睡得着?早早等了天亮出门买菜,义城的人却证实了他的猜想。
      八月十六。
      和记忆相对的一个日子,却不是十一年前,而是九年前。
      此时,离宋岚路过义城还有大半年。
      命运何其讽刺?给了他重新来过的机会,却不让他回到最初的最初——他已然灭了常家五十余口人,屠了白雪观,害晓星尘盲了双眼,又杀了众多无辜村民……
      大错已然铸成,如今他顶着虚假的身份,如隐于层层薄纱后的黑暗,只等着宋岚到来,真相便再无所遁形。
      他的罪行终将重见天日,晓星尘会知道他就是薛洋,那个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的薛洋。
      然后霜华会刺破他的腹部,那人会恨他欺他辱他,纵使他不说那些伤人的话,此次或许也该轮到霜华划破他的颈项,将他绑了任天下人处置。
      薛洋觉得自己就是迷路在漆黑森林里的孩子,钩月弯弯照亮一条蹊径,却只是将他引入更深的黑暗,似乎无论往哪个方向走去,他的结局都将是万劫不复。
      所以,只是他的惩罚还不够,老天才有意再让他经历一次吧?
      耳畔风声凌凌,薛洋何其警觉,立马歪头接住了“暗器”,手上不动声色地剥了,直接扔进嘴里。
      始作俑者在他身后做鬼脸:“坏东西发什么呆呢,道长午饭都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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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炒芦笋,糖醋冬瓜,加上一碟糖拌的莴笋。
      淡淡甜味在嘴里散开,薛洋却只是看着晓星尘——他本想着他口味清淡,夜猎收入又有限,特意没有买他喜欢的鱼肉,却不想对方为了讨他欢心,连蔬菜都有意做成甜的,洒了不少糖。
      面前糖醋冬瓜和莴笋还剩大半碟,只有他在夹,清淡鲜香的芦笋反而只剩散碎几根了。
      “其实,也不用那么甜的……”
      他喃喃道,阿菁闻声立马拍着桌子站起来骂他:“坏东西你可真没良心,道长还不是看你喜欢?你怎么又不要甜了?”
      晓星尘也有几分紧张,他忙夹了一筷莴笋,送进嘴里尝了几口后却面现懊恼:“我是想着莴笋清淡,可凉拌也可糖拌……确有一些奇怪,不喜欢就不要吃了罢,晚上我再重新做过。”
      “……不是,很好吃。”
      薛洋把碟中莴笋尽数倒到碗里,他看着有些后悔的晓星尘,嘴唇几番翕动,想说什么,却又许久没有开口。
      过了好一会,他方道:“我只是觉得每日里有糖,道长还会时不时给我买甜饼圆子,已经很甜了。午饭晚饭吃些咸菜,也别有一番风味。”
      像是怕晓星尘不信,他又补充道:“是真的。”
      言罢,他弯了眉眼,唇畔缓缓凹陷出两个浅浅梨涡,勾出了一个凄楚中又藏着十足温柔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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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三
      中秋歇息两天后,两人又开始了夜猎。
      已临秋季,城外老树枝叶却仍繁盛茂密。溪流潺潺,黛色水面拂过山石平原,月下竟有微光闪烁,如万千银羽纷纷扬扬。水气携着朔风扑面而来,渐把两人带入一片森林深处。
      “不是吵着要和我来夜猎吗,怎么又不声不响的?”脚下杂草如涛,晓星尘下意识地把薛洋拉到自己身后,迟疑了片刻,他又道:“你这几天,好像有些不一样。”
      薛洋一怔,连忙反驳:“哪儿有?”
      “要是平时,你早话多的让我想赶你回去了……”晓星尘道:“你可是有一些不高兴?自中秋那日起,你就沉默寡言了许多。”
      银铃般的笑声渐渐寂静,除了第一日少年反常地扑进他怀里之外,薛洋竟再未如牛皮糖般缠着他,亦没有“道长”、“道长”地叫个不停。夜幕落下时,他甚至和阿菁一样早早就钻进被窝睡觉。
      纵使晓星尘目不能视,也能隐约感觉到少年的反常。
      他心中着急,眉宇紧蹙,只是碍于林间险峻,不然怕是又要把人拉过来好好查看,看看是否病了抑或是伤了哪儿。
      而身后紧跟他的脚步也有一瞬的停滞。
      薛洋没有想到晓星尘如此敏锐,他不过是尚无法接受如今的处境,无法接受重来一次的安稳人生却是为了之后让他以更痛更深的方式坠入深渊。但他自问仍有在按部就班做从前那个“薛洋”该做的事——他们抽签去买菜,屋顶坏了他先爬上去修,得闲了看道长练剑、和瞎眼小丫头拌嘴两句……却不想那字里行间泄露出的哀伤,仍未能逃过晓星尘的双眼。
      顿了顿,他道:“倒也没有什么不高兴。只是在想,若有一日我不在了,谁能护着道长夜猎呢?”
      晓星尘无奈地摇摇头:“我只是眼盲,并非残疾,不用你回护……”听完后半句话,明月清风脸上的笑容有一瞬的滞纳:“有一日?你要走?”
      薛洋不作声。
      晓星尘道:“还记得我救你的那日,你也如如今般什么都不肯说。我劝你安心,等好了自可自行离去,谁知等好了,你却耍起无赖来……”
      他缓缓绽开一个笑容,像又看见那一日黑衣少年扑来抱住他的腰,恨不得把脸都埋进他的衣衫间,边大喊:“我不管,我不管!我就是不走!反正我也没地方去了,你救了我就要对我负责……”
      耍无赖般强词夺理,他的心却塌陷了一个小角。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心软,本只想着萍水相逢,不忍人死在自己面前。却不想几十日的相处,竟就让他改变了一人一剑行天下的初愿,觉得身周有那么一个聒噪嗜甜的少年,竟也很好。
      就如温和平淡的茶水被加了蜂蜜,纵他不嗜甜,也觉得日子甜起来。
      只是若有一日,少年不在了……
      晓星尘的声音低了几分:“大丈夫志在四方,你若要走,我自不会拦你。我只愿你一生不履邪径,不欺暗室,剑尖所指具是该杀之人。不管身在何方,余生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仿佛被“不履邪径,不欺暗室”八个字所震,他拉着的衣袖有一瞬的颤抖。但还不待晓星尘起疑,少年又轻声道:“我不走,我能去哪儿?再说道长对我有救命之恩,小子我无以回报,只能以……以余生相许了!”
      薛洋尾音上扬,仿佛掩饰什么般卖了个关子,声音却仍如旧日轻快。晓星尘无奈地摇摇头,却没多想,心间因离别而起的波澜又平静下来。
      他尚没有来得及去思考为何自己听到少年要离开竟反应那么大,两人身后草丛,却有什么漆黑之物正随杂草摆动,尖锐的爪牙蓄势待发。
      “小心!”
      晓星尘只觉一旁人推了自己一把,少年惊呼中,一篷血花在暗夜中爆开来。
      ************************************
      “……道长,我只是手上被划了一个小口子,并没有伤到腿。”
      薛洋无奈地伏在晓星尘背上——那只偷袭他们的走尸被当场斩杀,只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次霜华出鞘意外凌厉,只一瞬,走尸的头便和身体分家了。
      前世断指、断臂的痛都受过了,手臂上的这点伤在他眼里根本连包扎都不用。但晓星尘却意外紧张,甚至都不让他自己走回来,坚持要背他回义庄。
      夜深人静,阿菁早睡了。道长目不能视,等好不容易找到了药膏,又摸索着将薛洋手上的伤口清洗干净包扎好,天已然蒙蒙亮了。
      温柔地将人放在床榻上,却有一只手缓缓抚上他覆着白布的双眼,少年的声音闷闷的:“其实,也很不方便吧……”
      晓星尘失笑:“怎么,嫌我动作慢了?”
      他思索了一下,认真道:“其实,并不会。我未下山时师父就常和我们说,剑之一道,在于心。只要心间一灯长明,眼前黑暗,不过是虚妄。”
      “那……如果有一天,你又能看见了呢?”
      晓星尘歪了歪头,似是也没想过这个问题,良久,他方道:“那就,看一看月亮吧?”
      薛洋诧异:“就看一看月亮?这么简单?”
      “怎么,忘了?”晓星尘轻笑:“中秋那日,是谁非拉着我上屋顶赏月?某人还吵着闹着要把满天星河都说给我听……”
      ——“道长,你举起手来。”
      他记得手腕被什么温暖的拉起指向那轮圆月,薛洋就坐在他的身旁,身上淡淡的糖果清香曾让当时的他有一瞬的恍惚。
      “你看,这样,月亮就在你指尖了,一伸手就碰得到。”
      仿佛也能感受到月亮的温度,他微微摸索着,紧扣的十指随即却又被带着转了个方向,少年和他指向另一边的天空。少年声音太低,他几乎没有听清。
      “就像,就像……星辰,也在我的指尖。”
      ……
      薛洋显然很不相信这个答案,哪儿有人失明多年却不惦念大千世界的姹紫嫣红,只想看一看月亮的?他凑上前去,又问:“还有吗?”
      “还有啊……”晓星尘接住少年,泠泠梅香自他衣袖间传来:“自然是,看一看你。”
      看一看他……
      薛洋狠狠一抖,费了好大的劲才让自己的声音平稳,没让晓星尘听出破绽来。他死死盯着晓星尘,眼神几乎能穿透他,道:“那你觉得,我应该是怎样的?”
      “我觉得啊……”他声音低下去,薛洋伸长了脖子想听得清楚一点,但下一秒,托住少年肩膀的手却忽地换了个位子,在少年惊呼中刮了一下他的鼻子。
      始作俑者依然笑得温柔多情,缓缓道:“我觉得,你应该是一只馋猫……一只离了糖就要叫唤,又缠人又调皮捣蛋的馋猫。”
      “……那只怕你要失望了。”
      ——而且,不是一星半点的失望。
      薛洋轻叹一声,视线渐渐暗沉下来,一只手却抚上了他的面容,顺着他瘦削的颧骨缓缓向下,亦抚过他红润饱满的唇,浅浅凹陷的梨涡。
      “不会,”自动勾勒了少年纯良无邪的面容,晓星尘微微一笑,转而握起薛洋的手,道:“因为这猫儿虽然馋,却亦是世上最讨人喜欢的猫儿。”
      他像是下定了什么主意,认真道:“那便如此吧。若有一日我得幸还能视物,就轮到我带你上义庄屋顶,碰一碰那浩瀚星河。”
      然后,看一看月亮,看一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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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四
      三日后,深夜,义庄。
      见四下无人,薛洋倏地从房间蹿出,翻过墙头,他身法极快,不多时就去得远了。片刻后,他停在城外河边,月下粼粼波光照出他费力挖着坑的身影,许是手上有伤的缘故,几个小坑亦耽误了他不少功夫。
      然后,他蹲下身,把怀中的瓶瓶罐罐一股脑都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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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义城数里外,是一个鬼村。
      朔风寒冷,悄悄卷起屋檐下几根茅草,厚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飘落在早不知死了多久的尸体上——
      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薛洋沉默地看着这些被他挖眼割舌的村民,那句夹着嘲讽的“瞎子”仍回荡在耳边,一会眼前却又是被他洒了尸毒粉的村民流泪跪下求晓星尘原谅的场景。
      他轻笑一声,眼中却不知是悔还是恨。
      前世晓星尘自刎后,他发疯般屠了义城,用最恶毒的方法打碎了阿菁魂魄,却又守着锁灵囊,在义庄一等就是八年。
      魏无羡说他配不上霜华,但亦震惊,谈笑间屠光常家五十多口人的夔州一霸,竟真能为一人完全活成另一人的样子。
      他不知道的是,其实薛洋也不是没有问过自己——他能为了复活晓星尘垂下高昂的头颅,用八年的时间画地为牢困住自己,向最讨厌的人卑躬屈膝,为何就不能为了那人收敛心性,将降灾变为降灾?
      但他确实也曾收敛过。
      义城三年,他也曾悄悄跟着晓星尘,拿着匕首威胁要往篮子里放烂菜的商贩;也曾一脚踹翻了骂“瞎子”的小贩摊子,逼得小贩连连磕头道歉;也曾在晓星尘被骗买回发霉的糖后,悄不做声跑到一边挑拣了半天,方拣出一小碗给他们做了酒酿圆子。
      他无数次想要杀光那些惹他不高兴的人,一回首看见道人冲他微笑,降灾又极为珍惜地回了鞘。
      直到再也没有人在他枕旁放下糖。
      收敛再换不来安稳岁月,他宛如拼命想拿桌上甜食的小孩,太过用力只扯掉了桌布,摔碎了所有甜食。
      小孩大吼大叫,红着眼要全世界陪葬。只是当日的孩子却不知道,纵使全世界都覆灭,他因失去那人的疼痛也不会减轻一丝一毫。
      义城三年,早把那个凭着杀戮就能快活,随心所欲就能放肆大笑的夔州一霸洗得一干二净,他的人生有了新的执念,他不可能、也再也回不去了。
      眼前恍惚又是前几天执着他手,微笑着说“心间一灯既明,星火连城”的白衣道人。他知道,晓星尘夜猎半是为了度日,半却是为了替义城百姓荡平妖魔。那三年,邻里若有事相求,他也总微笑答应,分文不收。
      薛洋喃喃道:“其实你知道,我是无所谓的,不过既然你……好吧,好吧。”
      黄色的符纸一张接一张从他身上飞出,降灾轻鸣一声,脱鞘而出,宛如有灵般被他执在手上画符。
      他的动作很快,不一会,鬼村门口就出现了一个繁复的法阵。与此同时,地上的尸体颤了一下,有什么白色透明的灵魂站了起来,他们个个面容麻木,被吸引般一个接一个走进了法阵,尔后消失。
      二十来个村民很快超度了大半,此时,薛洋鼻尖却嗅到一丝甜腻的香气。
      他心里隐约觉得不对,神思却恍惚了一瞬,手上动作也慢了下来。瞧见最后那个灵魂缓缓分化,转过头来,恰是那个他最熟悉的人。
      只不过不再有白布蒙眼,他朝他走来,眼中似有万千星辰闪烁,他执着他的手,用从未有对“薛洋”的温柔语气轻唤:“阿洋。”
      阿洋。
      这是连梦里他都不敢期待的场景,薛洋恍惚了,他喃喃道:“道长。”
      白衣道人顿时勾出一个嗔怪的笑容,他揽过他的肩,缓缓向他低下头来,唇形微动,隐约似要说出那句他藏匿心底许久的话。
      那是从不能暴露于阳光之下的阴暗,他无处藏身的隐秘——
      但肌肤相触时,背后霜华却突然脱鞘而出穿透了他的心,笑容陡然变成了憎恶,道人空洞的眼窝流下血泪,干巴巴道:“薛洋,你是薛洋。”
      薛洋连连后退,他拼命摇头想捂住耳朵,不去听道人接下来那句曾在八年里无数次让他流泪心碎的话。但那两字却仿佛能穿透耳膜,狞笑执着最尖锐的锋刃朝他心上刺去。
      “恶心,恶心……”
      “薛洋,你真令人恶心……”
      “我怎么会眼盲心盲,救回了你这么个令人恶心的畜生……”
      ……
      薛洋大口喘着气,他滚出法阵边缘,怀中顿时飞出一张泛白的符咒。怨灵一看这符咒,宛如见了天敌,尖叫一声向后退去,幻境也散了些。
      他脸色铁青,下意识去摸手边的降灾,却不想刚才挣扎间手臂上的伤口直接裂了,降灾没有摸到,符咒却一抖掉在了地上。
      怨灵见仇敌示弱,忙化作一阵白风朝他冲来,爪牙尖利,势要把他杀死在符阵边上。
      他已然受伤,方才的冲击又直令他脑袋“嗡嗡”作响,薛洋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一大口血吐在剑上。
      ************************************
      之五
      一道银光划破长空,剑气纷纷扬扬荡开来,林边走尸的躯体蓦地一僵,随后却宛如被抽走了线的木偶,颓然倒了下来——
      银白如雪的剑身一闪,照出白衣道人有几分忧心的面容。
      今夜不知为何,心中始终惶惶,竟似要出什么事般。
      可子时刚过,白日里人声鼎沸的义城早陷入了沉沉的夜梦中,除了四周游荡的走尸妖魔,又能出什么事呢?
      霜华轻鸣着回到剑鞘,晓星尘一顿,忽地想到了那个手臂受伤的少年。
      上次夜猎受伤后,他便不许薛洋再跟着了。无数次,少年抱着他的手臂耍无赖,整个人弯成了虾米般要跟着他出门,令他光是想象那张脸上的委屈就忍不住莞尔。
      “不行。”他的语气轻柔却不容置疑:“若再像上次那样受伤了怎么办?伤好前哪里都不许去。”
      但今夜,少年却没有吵着闹着要跟上来。
      心跳忽如擂鼓声大起来,晓星尘望了一眼漆黑幽深的森林,转身向城中掠去,只片刻就义庄老旧的木门就出现在他眼前。
      但屋内却寂静异常,丝毫无第三人的呼吸声。
      “什么?坏东西?他不在义庄吗?”阿菁睡眼惺忪地被喊起来,只一眼就看到了角落空荡的床铺。眼见着眼前人刷地白下来的脸,她的困意也消失了,忙不迭从棺材里爬出来,安慰道:“我没有听见他出去的动静啊……是不是找你去了?”
      找他去了?
      但从义城去夜猎的路就只有那么一条,若是少年紧跟着他出城,他不可能发现不了。
      不安如滴入宣纸的墨水,缓缓晕开来。眼前瞬间闪过数个不好的画面,晓星尘面色苍白,霜华几欲脱手而出。他晃了晃,明知少年不可能在去夜猎的路上,身形闪过屋顶,却还是打算再找一遍。
      但他却停在义庄门口。
      三尺外,一道黑影仿佛是从血里捞起来般,他步履维艰,浓厚的血腥气几乎令晓星尘的呼吸停顿。
      “道长……”
      黑影喃喃道,到家的喜悦令他心神一松,眼前一黑就往地上栽去。
      却有一人比大地更快的接住了他。晓星尘抱着人跪坐在地,他面色苍白,颤抖着举起手又放下,想要止接连不断涌出的鲜血,却又怕按错地方弄疼了怀中人。他一向杀伐果断,却不想有一日,竟也会为了一个名字都不知道的少年如此两难。
      ************************************
      之六
      五更,义庄。
      屋内一灯如豆,大夫来了又走,墙角袅袅药香升起,苦涩的滋味逐渐覆盖了原本白衣霜雪上的泠泠梅香。
      晓星尘脊梁笔直地坐在床边,宛如三九严寒仍不折腰的料峭寒梅。
      床上,薛洋正在昏睡。
      他胸前一道爪痕横穿右腹,最深处距离心脏仅寸许,连大夫都连连感叹少年运气好,再深些许,怕是神仙也难救了。
      失血太多,被救回至今,少年只短暂清醒过一会。
      “别,别皱眉头,不好看……”
      他迷迷糊糊中瞧见两道纠葛在一起的剑眉,便觉世间其他都模糊起来。他不顾伤口想抚平晓星尘眉宇,手刚一动却被牢牢握住,那热度烫得他几乎一跳,薛洋方意识到自己已回到了义庄。他咳了两下,勉强撑起几分精神,调笑道:“这下以后,道长夜猎总该带上我了吧?那精怪好生厉害,道长不在我都不是他的对手……”
      他低声解释,眼前人却没有作声。
      大夫说过的话历历在耳,他明白,少年所伤必不是因为精怪。
      事固有然,若被有形的精怪所伤,伤口必定由浅至深,狰狞外翻,但少年身上的伤口却平整光滑,唯边缘如有幻化魂魄划过的凌厉之感。
      不像精怪,反倒像……
      压下心中匪夷所思的猜测,晓星尘暗自好笑——这两年少年与他寸步不离,平日里不是缠着他买糖吃就是和阿菁斗嘴,哪儿有什么可能招惹来复仇的怨灵?
      快天亮时,薛洋又发起了烧。
      冷帕一方接一方的换上,已临深秋,清晨是呵气成冰的寒冷。晓星尘却似毫不在意,他自院外提着水捅一次次进屋,衣衫成冰。
      床上的少年脸烧得通红,似还沉浸在自己的梦里。
      凑近了去听他的梦话,晓星尘却不禁哑然失笑——
      “晓星尘,晓星尘……你混蛋!”
      少年语气急促,双手胡乱挥舞,叫喊道:“你凭什么这么骂我!你明明知道我最恨的就是那两个字,明明知道我为了你,我为了你……我的糖、我的手臂、我的,我的……”
      他仿佛很生气,却又在下一瞬潸然泪下,他哽咽着,甚至有几分小心翼翼地哀求道:“你不要死,好不好?我什么都听你的,你看……我已经把那些都埋了,我再也不坏了。你不要死,好不好?”
      好不好?
      那仿佛是最卑微无望的乞求,晓星尘一怔,笑意就此凝结在脸上。
      他目不能视,这一瞬却仍仿佛被什么指引,扶住了少年的头。该是柔顺明亮的黑发,触手可及却是一片湿濡,连带着其下枕头,也被眼泪所浸泡。
      少年似陷在什么痛苦的梦境中,他拼命啜泣、哀求着,哭哭笑笑,是晓星尘从未见过的癫狂模样。
      鬼使神差地,他沾了少年眼角泪痕,放进了嘴里。
      苦涩如同三月的杏子,半生不熟的汁液径直从喉头倒灌进心底,莫名地,他竟也觉得寒冷,心底缓缓塌陷了一个角。
      眼前的薛洋无疑是陌生的——这两年,他见过耍无赖不成直接把人摊位掀了的少年;见过和阿菁拌嘴不过,晚上悄悄把糖换成生姜,气的人直跳脚的少年;亦见过寻觅半个城,只为能在除夕买半斤糯米,做一道他不过在冬至时随口提过的点心的少年……千面万象,却没有一种,能比得上如今的惨烈悲伤。
      就像一尾脱水的鱼儿,拼命挣扎着不被剖开鳞下最深最痛的伤口,却最后仍只能在干涸砧板上无望望着天空,然后慢慢窒息,死去。
      但这样的薛洋,亦无疑是让人心疼的。
      晓星尘捂着胸口,林间曾因少年说不离开平静下来的波澜现如今澎湃汹涌,几乎让他手足无措。而霜华自刚才起,就如同失去半主般哀鸣个不停。
      他迟疑了下,忽地站起身,从厨房堆着锅铲碗碟的柜子下取了一包糖。
      那是昨日他出门买菜时新买的,城东的王掌柜说是新口味,奶香浓郁,甜度亦更胜普通糖果。他本想着等夜猎回来少年起床时,就给他一个惊喜。
      晓星尘拆了一粒,小心翼翼地把糖放到少年手中,然后,他握着少年的手,抵着自己的下巴,神色认真宛如许什么诺言。
      “别怕。我,糖,你的手臂……都在。”
      都在。
      薛洋的伤自是极重的。
      他几乎到了第三日的夜里才勉强清醒,而高烧断断续续,直到半月后胸口的伤开始愈合,才勉强退了下去。
      晓星尘几乎接连一个月都没去夜猎,头几天晚上,他甚至寸步不离地守在少年床边。薛洋每有夜半清醒,总能看见他蒙眼白布下乌黑的眼圈。后来,他稍好了些,道人回了棺材中去睡,但一声咳嗽却依然能立刻惊醒他,他摸索着走过来,手掌总带着灵力轻抚他的脊背。
      温热的水从喉管流下,薛洋却几乎觉得心也烧灼起来。
      如此过了一个月,他胸口的伤方渐渐结痂,义庄中苦涩的中药味也淡了一些。他精神终于好了些的时候,晓星尘也认真问过他,胸口的伤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明白自己拙劣的谎言终究是瞒不过眼前人,薛洋沉默了。良久,他方缓缓道:“我不想再骗你了,但我也不想说。”
      “好。”
      出乎意料地,白衣道人竟真没再问。他笑容温柔,缓缓在薛洋掌心放下一颗糖——
      仿佛在说,是他就好。
      哪怕他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来历,不知道那天晚上他为何那么痛苦,为何害怕着他的死亡,那些根本莫须有的事……但是,是他就好。
      早晨有糖,中午下午都有甜羹加餐,晚上还有道长哄着他夜夜讲故事陪他入睡,若说重生以来最幸福的日子,薛洋觉得莫过如今了。
      如此月余,三人中还是阿菁先受不了了。
      “小瞎子,去屋里把我的糖罐抱来。”
      “小瞎子,今个儿太阳怎么这么晒,去给我找块遮阳布来。”
      “……算了算了,病人还是晒晒太阳好,你把遮阳布挪走吧,去把我中午没吃完的那半碗酒酿圆子热一热。”
      ……
      阿菁暴起一脚就踹在薛洋摇椅上,她叉着腰骂道:“坏东西,别以为我怕你!你说,你胸口伤是不是早好了,找机会差遣我们呢?”
      薛洋“哎呦”一声向旁倒去,恰逢此时,义庄的门却开了,白衣道人提着菜篮走了进来。然后,阿菁瞪大了眼,看着原本该倒在地上的人换了个方向,竟向前几步往道人怀里栽去——
      薛洋一脸楚楚可怜,声音甚至带着几分柔弱:“道长,你可回来了,小瞎子欺负我!我胸口都摔疼了!”
      阿菁:“……”
      她若不是要装瞎,她恨不得现在就把这白瞳挖下来当球踢,好再别看见这坏东西装腔作势腻着道长!
      如此磕磕绊绊,等薛洋胸口的伤真正愈合,已是枯枝挂树,有小雪旋转着飘下,温柔给义城镀上一层银色的凛冬时分了。
      晓星尘和阿菁都以为他已然大好,这些日子也没再看他看得那么紧。只有薛洋自己明白,怨灵造成的伤是没有那么容易痊愈的——尤其还是,生前被他挖眼割舌,死后含着一口怨气不肯安息,只等他回来报仇的怨灵。
      胸前伤口虽已愈合,但灵力运行却仍有阻塞之感,现在的他,恐怕都握不起降灾舞完一整套剑。
      但他自然是不愿意晓星尘知道这一点的,所以虽然伤没好,亦等不及上哪儿都跟着晓星尘,蹦蹦跳跳仿佛还是从前那个天真无忧的少年。
      一转眼就到了冬月二十七。
      民间有言,冬至大如年。三人虽都是孤家寡人,但也无意任这一天如平日无二从指缝间溜走。天尚蒙蒙亮,薛洋就跟着晓星尘就从集市买了一大堆面粉、芝麻、猪油、糖回来做汤圆。
      “得多买点,免得又像上次做月饼时和面和坏了。这个,这个,这个……都给我包了。”薛洋一边举着匕首,一边满意地看着摊主抖如筛糠地往菜篮里装材料,里头的东西渐渐堆成了一座小山。
      这一切晓星尘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只是听着少年说话,就忍不住莞尔。
      午饭时分,软糯晶莹的皮子里包了甜香滑腻的芝麻,汤圆还未出锅,食物的香气就飘满了一屋子。
      阿菁看着晓星尘面不改色地吞了一个,便也依样画葫芦给自己盛了半碗,她小心翼翼地揭开了汤圆皮,但只一口……
      “道长,你的味觉是不是也被坏东西带坏了!”
      少女欲哭无泪地灌着凉白开,糖水呛进喉咙,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一边咳嗽着,一边恨恨地瞪着坐在桌边吃的有滋有味的薛洋。
      “坏东西,你又做那么甜!我要咒你下辈子生在南方,以后月饼是咸的,汤圆也是鲜肉的,齁死你!”
      她本只是随口一说,谁知“哐当”一声,薛洋手上的瓷碗竟应声碎了。然后那人转过头来,竟以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可怕目光瞪着她。
      她胆战心惊地后退,道:“你,你想干什么……我可告诉你,道长还在这儿呢!”
      谁知薛洋却恍然不觉,他的眼里仿佛凝了所有黑暗,他走过来看着她,一字一顿道:“你再说一遍,你刚说,希望我下辈子生在哪儿?”
      ************************************
      “你是说……离开义城?”
      薛洋提起此事时晓星尘正把切好的芦笋和着酱一起倒进锅里,剧烈散开的白雾遮住了他的面容,薛洋只闻得淡淡的疑惑。
      “嗯,恰逢那日小瞎子提起……我便想,义城苦寒,冬日里少有不下雪的时候。但江南却四季如春,听说西湖不结冰时,还能坐着画舫一路游遍曲院风荷、平湖秋月……还有藕粉、绿茶酥,清脆甜香,比起北方糕点别有一番风味。”
      薛洋声音不咸不淡,但若晓星尘能视物,定会发现他此时的指甲深陷入肉,牙关紧咬,仿佛在等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一个答案。
      薛洋缓缓道:“只是……暂时离开。等到来年开春,莺啼柳绿,雪化完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回……”
      “好。”
      但他的话却被打断了。晓星尘微微一笑,从锅里把菜盛出,又往上洒了几块冰糖,方交到一边站着的似不可置信在发呆的人手上。
      “我说,好。”
      ************************************
      之六
      说做就做,薛洋很快就收拾了衣物细软,他一心想着西湖画舫江南冬日,只觉义城的遍地银白都熏人起来,恨不得第二日就能出发。
      但这一年,他们最终却仍没能去南方过冬。
      最开始,是因为雪。
      大雪纷纷扬扬,几乎把出城的路堵了,城门直接关了。三人从半道上折回来,裤脚冻得冰冷僵硬,伞遮着的额发也是一片雪白。
      第二次,则是因为阿菁。
      出城不过半里,少女就“哎呦”一声歪倒在了路边,她脚下一块尖尖的石头,眼看着脚踝肿如馒头,是不能走了。
      三人回到义庄,不待晓星尘开口,薛洋就主动请了大夫来。他心中已然生了疑虑,只待少女的伤一好,便催着二人再次上路。
      但这最后一次,却是因为他自己。
      胸口的伤早已愈合,被怨灵所伤的内腑虽一直没什么起色,但只要他不动用灵力,行动也是无碍。但这次却不知是因为急火攻心,还是连日大雪受了寒气,尚未走到鬼村,他就头晕目眩起来。
      “……我没事,继续。”
      他轻吸一口气,示意自己无碍。胸前却亦沸腾起来,内腑麻痒,似被一千一万只蚂蚁啮咬烧灼,苍白的唇亦被咬出了血色。
      又是半里,薛洋终于支撑不住,晃了晃,不出所料地栽进一旁道人的怀里。
      晓星尘轻叹一声,将他背起来,折转方向往回走去:“莫要逞强。江南没有长脚,不会跑……你好好休养,我们等来年开春再去,也是一样。”
      来年开春?
      他在他背上不怒反笑,模糊的眼间尽是嘲讽——道长啊道长,你可知江南虽不会跑,但你和我之间,却永远不会有来年开春?
      ************************************
      回到义庄,薛洋就发了脾气。
      两人一起生活数年,少年虽有些喜怒无常,晓星尘亦鲜少见他如此模样——他发疯似的把桌上的碗碟都扫走,屋内东西接二连三被他从门中扔出,甚至连他最喜欢的饴糖也不例外。
      糖罐“啪”地一声在雪地里碎裂,暖色的糖身眼见就沾了灰,不能吃了。
      白瞳少女在一边被吓得瑟瑟发抖,她直接躲到了院内离薛洋最远的角落,连看一眼暴怒的少年都不敢。
      屋内,薛洋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他抬手朝屋内最后一张完整的桌子打去,手腕却是一紧,被一人带着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有什么甜甜的被塞进了嘴里,白衣道人仍是温和如常,仿佛一点不为他的胡作非为而生气:“甜吗?”
      他轻笑:“幸好我身上还带着几粒糖……要不,真不知如何哄你了。”
      如一盆冰水迎头而下,他的满腔怒火竟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嘴唇动了几下,白衣道人细瘦的脖颈近在咫尺,一时间,薛洋竟又有一些恍惚。
      鬼村外,他曾用降灾布了转灵法阵,不惜消耗修为送那些前世被他残害的魂魄去转世,本只想了一点他前世造下的孽。却不想遇上怨灵,他几乎九死一生才凭着那口喷在降灾上的血化险为夷,撑着一口气回到义庄。
      他伤得极重,迷迷糊糊中却能感觉到有什么温暖始终牢牢握着他掌心,冷帕一整晚不曾离开过他的额头。三日后他悠悠醒转,掌心赫然一颗饴糖,却因被握得太紧,已然微微变形融化,不能吃了。
      他隐隐约约觉得和前世有什么不一样,只是碍于伤得太重,精神不佳,便没有往深处去想。直到少女的一句话,将他如醍醐灌顶般点醒。
      是了,南方——
      如一道光骤然驱散心底的惶恐和痛——没错,他既已超度了鬼村的村民,将此生命运引领着转向另一条路,又为何要留在义城坐以待毙,等必定会出现的宋岚揭开他所有秘密?
      晓星尘点头答应时,他几乎要欢喜出声。
      他仿佛也看见明月清风,融化在西子湖畔的春日里。四周莺啼柳绿,楼阁凌云,水面波纹似莲花绽放。他想,也许他真的可以避开追兵,和他的道长在江南小城安一个家,从此清偿两世孽债,平安顺遂地过一生。
      晓星尘永远也不必知道他是谁,他亦永远不会再做让他为难、起疑的事。
      但如今老天却告诉他,这只是一场梦。
      晓星尘背他回义庄时,他仿佛又听见已经停滞的时间齿轮缓缓转动的声音,推动着他们的命运回到正轨,朝那一望无尽的黑暗终点一头扎去。
      ……
      白衣道人牵着他坐在床边,笑道:“……幸好床没被打坏,不然怕是只能委屈你,今晚和我一起睡棺材了。别气了,江南千里迢迢,我尚担心你身子受不住,今年不去也好。你不是一直很喜欢东街知味楼的酒酿圆子吗,等一会雪停了,我就带你去买,好不好?”
      他尚以为少年是在气去不了南方,丝毫不曾多想。
      薛洋沉默了一会,忽地伸手抚上了他的颈项——他极为珍惜地感受着其下脉搏的跳动,指下肌肤细腻柔滑,和他曾经千万次触碰过的伤口的狰狞截然不同。
      晓星尘不明所以:“怎么了?”
      “道长,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
      之七
      薛洋再没有提过南下的事。
      义庄的日子仍是那么平静,这一年,义城的雪直到年二十九才堪堪停住。三十那天,百姓纷纷探出头来给自家挂上对联和红灯笼,卖炮仗的摊贩则从城东一路吆喝到了城西,喜庆的鞭炮声充斥着小城的新年。
      年三十的早上,阿菁还未睡醒,就被两包从天而降的东西砸的鼻青眼肿,差点窒息过去。她跳出棺材,叉着腰开骂道:“坏东西,你什么意思?想杀人呀!”
      罪魁祸首则在一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道:“给你买的新衣服。”
      “衣服?”阿菁狐疑地打开,却发现两个包裹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少女衣裙,莫说一年,就是再过十年的都够了。
      “这也太多了吧……”少女捧着新衣服,一颗心却忍不住雀跃起来,语调也软了不少:“坏东西你最近怎么那么奇怪?前段时间买的米面粮油半年都吃不完了,现在又给我那么多新衣服……你是要走吗?”
      “走?笑话,我要是走了还不是顺了你这个小妮子的意?”黑衣少年的声音有一瞬的迟疑,但很快,他就恢复了一向的玩世不恭,笑道:“反正早晚是要用到的,先多买些屯着有什么关系?”
      “那你哪儿来那么多钱?”
      阿菁本只是随口问一句,谁知下一秒,她却看到那个正剥着糖的人回过头来,用她再一次恨不得自己真是瞎子的无辜表情看着她,问道:“什么?钱?难道买米面粮油和新衣服,竟然是要付钱的吗?”
      “……”
      大年三十的晚上,三人围着火堆守夜。
      阿菁到底年岁还小,还未到子时就困得不行,她流着涎水歪倒在火堆旁的稻草上,手上还抱着晓星尘几个时辰前给她的红包。
      只剩下了他们两人,薛洋忽道:“道长,不然我们玩个游戏吧?”
      “游戏?”
      薛洋点头,回屋取了一把树枝,道:“这是我们一向拿来抽签买菜的树枝,道长还记得吧?”见晓星尘点头,他接着道:“这其中有长有短……我将它们抛向空中,谁能在片刻间打落最多的树枝到脚下,剑气却不伤及枝叶,谁就是胜者。”
      他留意着晓星尘面上神情,缓缓补充道:“输的人,就要答应赢的人三个条件……道长可愿?”
      白衣道人怔了一下,然后歪头笑道:“好。”
      “那么……”
      他将树枝抛向天空,霜雪、降灾,同时出鞘。
      两道剑光几乎同时划破长空,片刻,又同归于寂静。薛洋看着脚底,他有意控制力道,十三根树枝无一折断,唯几根幼小的上有几道斑驳剑痕。
      他抬眼望向晓星尘脚底,却怔住了——
      树枝层层叠叠堆成了小山,莫说枝干上斑驳剑痕,就连那枯叶都仍维持着他扔出去时的模样,脆弱挂在枝头,正随微风摇荡。
      薛洋神色复杂,这游戏说来简单,其实最考验剑气收放的功底。他亦没有想到晓星尘在盲了双眼后,剑术仍能精进至此,就凭今日的霜华,世上怕是无几人能出其右。
      “如何?”
      薛洋抚掌笑道:“不愧是道长,不过……你还是输了。”
      见白衣道人不信,薛洋走过去从他肩上拿下半截树枝,叹道:“道长啊道长……聪明如你,怎能没有发现,在我和你说话时,就已经往你肩上放了半截削段的树枝呢?兵不厌诈,你……认赌服输吧。”
      明白少年故意耍诈,晓星尘也不恼,他微微一笑:“好吧……那我便应你三个条件,说吧,是什么?”
      薛洋沉吟片刻,道:“我听说古剑有灵,主人亦可对其下禁制,限制其行动,此事可是真的?”
      “是真。”
      “好,那第一件事,我便要你对霜华下禁制。此生此世,你都不能用它伤害你自己。”
      晓星尘不明所以,但薛洋却亦无意解释,只是静默。顿了顿,他只得咬破手指在虚空画了个符。霜华如有感应般轻鸣出鞘,将血符尽数吸入剑身。
      “好了。”晓星尘伸手去拉薛洋:“如此,便也给你下一个禁制罢。”
      谁知少年却不着声色地躲开了,他后退几步,笑嘻嘻道:“道长,我可还没提第二个条件呢,你可别替我做主……”
      “我不……”
      他想说,他只是亦怕霜华会伤到少年。但说话间,少年却已退到了门边,他低着头,声音慵懒中尚有几分阴恻恻:“第二件事,我要你答应,今后无论我做了什么……你都不可以骂我恶心。”
      晓星尘拉他的手就此滞在半空。
      ——“你凭什么这么骂我?你明明知道我最恨的就是那两个字,明明知道我为了你……我的糖,我的手臂,我的,我的……”
      他面色一白,一瞬眼前又是那一日病中胡言乱语的少年,少年字字泣血,面容几乎因痛苦扭曲,仿佛梦中的修罗场,给予他最痛一剑的,也恰恰是他捧在心尖朝夕相处了三年的人。
      “好。”
      没有问缘由,晓星尘左手一抖,霜华忽地再度脱鞘而出,被他横在胸前,他缓缓道:“我愿以师门荣辱起誓,此生此世,无论我面前之人做过什么……我不会,说他恶心。”
      像是也没想到他会发这么重的誓,少年一下怔住了。
      “怎么,这就好了吗?”明月清风缓缓荡开一个笑容。像是知道少年不愉,他故意存了几分逗弄的心思,道:“可是没有第三件事了?今日赌约可是过时不候……”
      但他双目已盲,自是也看不见此时倚在门边的少年笑中含泪,他看着他,缓缓绽开一个从未显露人前的凄厉绝美的笑容。
      没有?怎么可能没有?
      薛洋轻笑,道长啊道长,你可知——若我不是薛洋,若你我之间没有那么多血海深仇……也许现在,你都是我的人了。
      我要你为我绾发,为我持剑,为我日日夜夜枕边放下一颗糖。
      我要你陪我走过春花秋月,见冬雪苍茫,年年岁岁中秋月圆之时,星辰在我指尖。
      我亦要你——
      风尘满面鬓如霜,这一生一世,眼中都只有我一人!
      只可惜,如今,这些都是不可能实现的了。
      所以,我只希望你——
      薛洋缓缓抬起头来,嘴巴微动,隐约是两字“平安。”脚下却同时一发力,人眨眼间就歪倒在了火堆旁的稻草上。
      他打了个哈欠,翘着二郎腿,懒洋洋地道:“第三件事,便是请道长你去转角那儿的铺子,等早上开门给我买半斤绿豆饼回来……那家掌柜说年前不开门,可差点没想死我。”
      ************************************
      之八
      风雨送春归。
      正是新年刚过,万籁寂静的初春。街边冬雪渐消,枯树被淅淅沥沥的春雨润枝,挣扎着抽发出几株嫩芽,路上行人三三两两,皆有几分有气无力。
      这一日,小城却来了一个黑衣剑客。
      剑客剑眉朗目,面上几分凌厉,一柄长剑负于身后,他似在寻找什么人,每路过一个铺子都会停下来细细询问。
      “敢问这位老伯,可有见过一个盲了双目的白衣道人,他面容俊秀,常负一把通体雪白的长剑……”
      “敢问这位兄弟……”
      ……
      问了一圈都没什么收获,剑客却也不气馁——拂雪自进入小城前就有异动,如今剑鸣更甚,似乎隐约在指引他往小城的西边去。
      剑客简单辨别了下方向,谁知没走两步,他的身体却是一僵,他反应极快地凌空一跃,几根钉子顿时打在他刚在站的地方,根根直没入地。
      他回过头去,看到屋顶上黑衣少年邪肆一笑,不知跟了他多久时,只觉白雪观惨死的师门道友就在身侧,四周顿时陷入一片血色。他目眦欲裂,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几乎刻在他脑海中的名字:“薛洋。”
      少年轻笑一声,握着降灾从屋顶掠下。
      “宋道长,别来无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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