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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这是大漠边上的一个小酒肆。
      远去十里就是茫茫黄沙,桌椅在风沙的侵蚀下灰扑扑的,杏黄的酒旗上盘踞一只金色野狼,却连狼眼都被陈年脏污遮得黯淡无光。
      “老板,两匹骆驼,十日的饮水和干粮。”
      道人唇边笑容温润,一袭白衣沾了风沙的黄,眼神却仍清亮如星子。背后一把通体雪白的长剑,似从极遥远的地方而来。
      “客人可是遇到漠边上的马贼了?”
      老板给他备了所有补给,又递过一方干帕。道人这才发现长剑上也沾了斑斑血迹。他点点头,叹道:“江湖总有纷争,无论是在中原,还是……在大漠。”
      但说话间他的视线却似穿透了老板,落在了茫茫黄沙深处。

      明月清风晓星尘,傲雪凌霜宋子琛。
      江湖上不知道武林盟金家位于何处的兴许还有几个,但没听说过这句传颂抱山散人门下道人和他友人歌谣的可谓寥寥无几。
      传说道人十六岁下山,十年间同友人一起游历,曾惩奸除恶无数。他总是一袭一尘不染的白衣,剑镂霜花,每有出鞘,则绝不落空。
      只除了三年前,道人曾短暂消失过一段时间,他再出现时,眼上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覆着白布,亦不再同友人一起游历。江湖因此众说纷纭,有说他得了眼疾受不了刺激的;也有说他为情所困躲起来的,但真相究竟如何,却始终无人得知。
      ……
      晓星尘缓缓行在一片烈日黄沙中。
      他手中是一卷羊皮地图,上面几座城镇,斜斜地画着一个红箭头,赫然是他要去的方向。亦没有人知道,他此次重出江湖深入大漠,是为了追捕江湖的另一个传说——
      降灾。
      江湖从不缺恶人,但即使在一众草菅人命之辈中,降灾也能算上是佼佼者。他十五、六时就能灭人满门,三年前被武林盟金家追捕,一时销声匿迹。但正当众人以为他死了时,西北的几个村落却无端被灭,无数无辜之人惨死,某世家的家主听闻后在街上议论了一句,则立刻被身后听到的降灾划瞎了双眼。
      而朔日镇,就是降灾最后出现过的地方。
      但要去往朔日镇,却要先穿过这片安息荒漠。安息荒漠得名于这片黄沙中埋着的无数枯骨,传说它足有半个西域那么大,中心地带荒无人烟,边缘却栖息着大小部落无数,没有向导和地图极易迷失。
      晓星尘如今已在大漠中走了数日,一袭白衣也灌了满襟的风沙,嘴唇发乌干裂。他一边算着去往下一个绿洲的脚程,身下骆驼却忽地一滞,长鸣一声朝前倒去。
      道人反应是何其的快?几乎在骆驼倒下的一瞬他就腾空而起,稳稳落在身后的骆驼上。奈何这匹骆驼似也有些萎靡不振,承住他的重量,膝盖竟是一弯。
      但这还不是最坏的,这耽误的一会儿工夫,脚下的黄沙竟呜咽着翻滚起来,远处一片昏黄,蔽目的烈阳逐渐被大片乌云掩住。
      是风沙!
      晓星尘早听闻过大漠天气变幻的可怕。眼见空气中都是黄沙颗粒,他心下更急,更是催动骆驼向前走去,但骆驼本就到了极限,被一拉脖颈,不由也发出一声呜咽,竟一头栽入黄沙生死不知。
      而此时天空也彻底阴暗下来,四周狂风卷起漫天黄沙,呼啸着朝他扑来。
      道人迟疑了一下,竟“唰”地挥剑出鞘,运起轻功就向风卷掠去——但只是一照面,他就知道了风暴的厉害,风沙几乎无孔不入地侵蚀着他的身体,他不过一泄力,嘴里就多了一捧黄沙,风如利刃,几乎切割开他身上裸露的肌肤。
      他心中大骇,知道了自然之力远非人力可以抗衡,妄图穿过风卷暂避根本不可能。他瞬间向前挥出一剑,试图再借力退回地面,但风沙却似一只无形的手推挤着他,不过片刻内力便被纷纷卸去,眼见着风卷中心越来越近。
      地面上的水囊和干粮也早不知被吹拂去了哪儿,他转过头,只见两匹骆驼静静伏在黄沙中,死生不明。
      一瞬间一种极为不甘心席卷了他全身,但他还待继续挣扎,一道熟悉的声线却传入耳畔——
      “运气,凝神!不要乱动!”
      一片黄沙飞扬中,一人腰系绳索腾天而起,绳索的另一头系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他身形还算稳当,持剑劈开散碎的风沙,就朝他直冲而来。
      晓星尘只觉腰间一紧,已是多了根黑绫,身体被牵扯着朝外拉去。少年纯真邪气的面容在风尘中渐渐清晰,见他脱险,少年勾了勾嘴角,黑绫又是一收一放,便带着晓星尘朝马肚下滚去。
      千里入漠的追踪对象就在眼前,晓星尘却心绪如麻。他深深地望进少年的双眼,还想挣扎,但片刻前内力损耗过度的余波却骤然爆发出来,他只觉四肢无力,最后的意识便是在一片风沙肆虐中,被少年搂着腰带进了怀里。
      眼前人是一如当年的邪气肆意,他抱着他,笑中却透出一点怀念来:“道长,许久不见了。”

      朔风如刀。
      篝火的影子被月色拉得绵延冗长,黄沙翻滚蔓延几乎是穷尽一生也走不到的地方,薛洋只瞧得远处魔鬼城的一角,是模糊暗沉的影子。
      他低头给一旁的道人掖好了毡毯,见那原本空荡荡的眼皮此时饱满地闭着,心底最柔软之处就如同被什么挠了一下。他忍不住低头凑近,眼前却倏地闪过一道银光,纵是他反应极快后退,脸上也被划了道口子。
      他“啧”了一声,降灾出鞘挡住斜里刺来的霜华,他道:“一别三年,你对我出剑的果断,倒是一点儿也没变……晓星尘。”
      听他提到三年前,晓星尘的瞳孔有一瞬的收缩,他几乎忘了嘴边刚要问的少年为何也在此处。剑势顿如疾风,削向少年握着降灾的右手。
      两道身影很快纠缠在一处。
      薛洋剑法本就不如他,躲避风沙后又不曾歇息。如今只得边战边退,同时大笑道:“我知你恨当年放走我,反害得许多人送命,但我建议你……先看看周围如何?”
      晓星尘这才发现,周遭沙丘连绵,隐隐可见远处魔鬼城的轮廓,早不是片刻前被龙卷风肆虐过的那片荒漠。更糟的是只有薛洋的马委顿地趴在篝火旁,上面两个水囊半瘪,他的行装干粮果然都不知去了哪儿。
      他面色一白,又听薛洋道:“地图和干粮都在沙暴中丢了,连我的饮水都只剩下一半。你此时与我动手,可走得出这片荒漠?”
      霜华来势果然一滞,薛洋轻笑一声,又道:“我不过是个恶人,死在此处倒没什么可惜的,但道长何必陪我枉送性命?不如先与我合作,待出了这片大漠,你若还能赢了我,我定和你走,如何?”
      晓星尘道:“我如何信你?”
      薛洋道:“你不必信我。只需静待数日,自见分晓。”
      晓星尘略一迟疑,霜华便还剑入鞘。他道:“好。但这半年你害人无数,我受武林盟所托,此次定要带你回去认罪。你若还敢玩花样,我……定不心软。”
      但他的尾音却被夜风徘徊着吹散了些,似夹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迟疑。
      而两人找寻绿洲补给的计划,第二日也泡了汤。
      该是小绿洲的地方如今被茫茫黄沙掩盖,两人绕着走了数圈,也不曾见到一丁点绿意水源的踪影。
      薛洋苦笑一声:“是昨日的风暴,怕是将周围所有水源都掩盖了。”
      他一向声色飞扬的眉间有罕见的颓然,晓星尘也不疑有他,问道:“那该如何?”
      “往西四天左右,应该还有一个大的绿洲。但是……”
      他还有半句话没说完,两人都明白他们的饮水连两天都坚持不下来。而在沙漠中一旦没有水,也就无异于到了死路。且薛洋并不能保证,昨日的风沙不曾吹拂到西边,大的绿洲仍然平安无恙。
      再度上路,两人脚步皆是沉重了许多。
      就这样一路走到了傍晚,两人方寻到了一处沙洞,薛洋将包袱里的毡毯递给了晓星尘,抬眼看见道人冷淡的神色,也无意留下,跑去了洞外睡。
      但当晓星尘夜半醒来,看到的却是少年蜷缩在篝火旁的身影,大漠昼夜温差极大,他只着一件薄薄的单衣,眉宇间满是霜雪之色,似未能从火焰中汲取一点温暖。
      晓星尘并非不知薛洋惯是怕冷的,那些年的冬日,少年几乎没有一天是肯乖乖自己睡的,他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钻进他的棺材,让他搂着他的细瘦腰身,几乎是心疼地用体温去温暖他冰冷的手脚。
      但如今少年却总是一个人,四季冷热也只能独自扛下。
      “道长……”
      听到薛洋喊自己的名字,晓星尘一怔,一瞬几乎想去握他的手。惊觉自己在做什么的他快步折回沙洞,竟是再不敢看睡梦中的少年一眼。
      第二日,薛洋还想去洞外睡,就见道人快步走出来把毡毯扔给了他,道他可用内功御寒,用不上这些。
      但赶路本就辛劳,两人又都缺水少粮,就算晚上能休息好,身体的衰弱却仍是不可变的。到了第三日的中午,罡风再度刮裂了两人青紫的嘴唇,薛洋将水囊翻过来,底部却是空荡荡的再无一滴水。
      他沉默着将水囊挂回马背上,连日缺水,马也是有气无力,拖曳着脚步慢吞吞在沙漠中前行。但两人却皆未弃马而去,两人都知道,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马的肉和血还能帮他们支撑一两日。
      又过了一日,算脚程也该到了大绿洲附近,但周围却仍是黄沙茫茫,莫说水源和绿植,连蜥蜴都见不到一只。
      这日傍晚,陪伴了他们一路的马也终于嘶鸣一声,前蹄蓦地一弯,倒在了沙漠中。晚上,薛洋烤了马肉,方又将马血匀了一些装进水囊递给晓星尘。
      血液咸腥,晓星尘几乎当场呛了出来,他硬逼着自己方咽下数口,抬眼却见薛洋面无表情地摸去唇边血渍,仿佛是鲜血还是清水,对他并无差别。
      仿佛猜到道人的困惑,薛洋挑了挑眉,道:“这算什么?从前流浪的时候,比这恶心千倍万倍的东西我都吃过,只是道长你……应该不想知道。”
      似是想到年少苦痛,他的语气沉了几分,晓星尘下意识皱了眉,却又见少年蓦地凑近了他。
      薛洋神色逐渐认真,忽道:“晓星尘,我们可能要死在这儿了。”
      此言一出,两人身体皆是一震。
      这几日他们一直避免谈到这个字,但两人又何尝不知,事到如今找到绿洲的希望已极其渺茫。纵使有马肉马血,也不过帮他们多撑一两日。这片曾埋过无数旅人过客枯骨的大漠,也许也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处。
      但说来奇怪,险些死在风卷中时,晓星尘心中尽是不甘心。而如今想到要和少年埋骨在一起,年少荡尽世间不平的抱负也许再无法施展,江湖也再无人得知清风明月的下落,他却反而渐渐平静下来,似早接受了这个事实。
      又勉强撑了一天,当傍晚日头毒辣折磨着两人时,晓星尘只觉身前少年一晃,人已瞬间向山坡下滚去,他下意识去拉,却被带着一同而去。
      薛洋内功本就不如他深厚,这一路都是在硬撑,这下更是彻底昏厥过去。但少年嘴唇开合,几声模糊不清的呜咽传来,晓星尘却忽地一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将少年托高了些,好不让他枕在炙热坚硬的黄沙中。
      就到这儿了吧……
      心底却莫名柔软了一些,似西北小城终年的积雪也终在此刻被大漠烈日融化了些,他抬手去拂少年的发间,却蓦地触到了一片湿意。
      抬头,远处一片轰隆作响,片刻前还毒辣照射的日头转瞬消失,乌云再度沉沉笼罩了这片天空,雨珠倾盆而下,远处的地平线挣扎着被拉近了一些,一片灰白苍茫中,一点绿意就那么悄然暗生出来。

      清甜凌冽的水入喉,薛洋很快就醒了过来。
      他迅速接受了自己没死的事实,环顾四周,视线扫过水流潺潺的小溪,苍劲盘虬的大树,望不到边的绿意最深处,隐约还有几只松鼠捧着松果蹿过,便知这就是他们想找的大绿洲,只是不知是走岔了还是风暴的缘故,竟比预计的脚程还足足多了数天。
      喉咙仍是干裂撕疼之感,但幼时流浪的好处此刻却发散开来,他的体力在迅速的恢复中,将道人安顿好,薛洋几乎是片刻未耽误就朝绿洲深处走去。
      他回来时两个水囊重又鼓鼓囊囊的,外衣被他脱下来包了一堆圆润橙黄的果子,他挑了个最大的抛给晓星尘,笑道:“尝尝吧,这是大漠特产的沙棘果,很甜的。”
      谁知片刻前还在喂自己水喝的道人却似在发呆,果子顺着他脚边径直滚入了溪水,他方惊醒般回过神来,视线有些复杂地落在薛洋身上。
      薛洋一怔,不解道:“怎么了?”
      他自然也是不知道道人心绪如麻的——遇上风暴那一夜,两人说好在到达安全地方前先合作。但此处草茂花深,水源充沛,若能备好补给,则根本不必到达朔日镇,就可直接折返中原。
      他昏迷时道人也许能放下一切和他坦然赴死,但一旦生还,却也不得不再次面对天道沧桑,世俗伦理。
      但晓星尘的手几回已放到了剑柄上,眼前浮现的却不知为何还是片刻前在沙丘下神志不清的少年。
      “道长,糖……”
      少年已几日没有喝水,嗓子沙哑地几乎发不出声音来,但扯着他的袖子时,却赫然还是如孩童天真期盼的神情。
      濒死的最后一刻,出现在他眼前的不是水草丰茂的绿洲,不是他一向喜欢的成片连绵的糕点,却只是那些个月落星沉的夜晚,他放在他枕边不值钱的一颗糖。
      恍惚间也仍是围炉夜话那日的少年,他追问着故事的结局是什么,少年却笑着扑进他怀里,翻出一颗糖来。
      他缓缓收紧掌心:“不管结局是什么,至少此刻……那个孩子很甜。”
      霜华一瞬重逾千斤,晓星尘只觉背脊都有些弯曲,薛洋却蓦地凑近,示意他不要作声后拉着他贴在树根上仔细聆听——
      隐约是马踏黄沙的铁蹄声,从人数判断,大约十余骑,风声呜咽,似还隐约夹着女子的呼救声。

      十匹劲马,十五个马贼模样的刀客,加上一个匆忙跑进身后绿洲的小姑娘,共十六人。
      这些三流功夫靠打家劫舍为生的江湖人,薛洋自然是不会放在眼里的。更何况刚调息了片刻,体力已恢复了七成左右。他手腕轻转,降灾就如同吐信的毒蛇,不过几个回锋,地上就多了几具马贼尸体。
      他挥剑挡住斜里劈来的刀锋,左掌再度自下而上劈出,便又一马贼鲜血狂喷着倒飞了出去。但他转头回望晓星尘那边时,却是一怔——
      他当然是见过晓星尘出剑的。
      无论是百花绵延的春日,还是寒风凌冽的冬日,道人永远是卯时三刻起。他衣袂翻飞,霜华剑自树下穿过时,润叶枝芽都扑簌簌地震落。
      这同样也是那座西北小城边所有劫匪大盗的催命符,两人在一起三年,原本盗乱横行的小城后来竟有了几分世外清平之地的味道,霜华剑意总是一往无前,如切豆腐般穿透所有作奸犯科之辈的胸膛。
      但现下那柄剑却似乱了章法。
      霜华混乱地划过马贼的肩膀,青刀携风浪以无回之势扫来,道人匆匆掠后,方险之又险地躲过。
      薛洋只当是他体力不济,暗自着急,却不知晓星尘仍心乱如麻——道人此刻竟有些希望这十几骑马贼源源不绝,好不再思考对薛洋动手的事。
      但他又一恍神,却不曾注意有人悄然绕去了他的斜后方,手起刀落,血花骤然从他右肩迸裂开来。
      “道长!”
      “白衣哥哥!”
      好不容易从马贼手下逃跑的少女急得大喊,她何尝不知若被马贼捉回,只怕下场会比死还凄惨得多?这两人如今就是她的救命稻草,她心中大急,此刻简直恨不得能以身相代。但马贼又怎可能给晓星尘脱逃的机会?见他持剑的右手受伤,围攻薛洋的几人立刻折了回去,刀锋闪着凛冽寒光,就要将他斩于刀下。一人甚至目露阴毒,从怀中掏出一物,赫然是根根尾部泛着青紫的毒针。
      “小心啊!”
      少女只能声嘶力竭地大喊,但这千钧一发的关头,却有一袭黑衣快如闪电,少年挥剑斜斜画出一个圈,奋力震退了数把长刀。已缠斗了小半个时辰,他面色也有些发白,但这一刻,却仍腾身而起,在领头人的肩上轻点,如一道青烟融入了包围圈中。
      他人尚在空中,手中之物便已出手,小刀撞落了大部分毒针,还剩几根避无可避,他则干脆揽住道人的肩侧过,自己顶了上去。
      于是那数根泛着青紫的毒针,就这么扎入了他的背部。

      而这一瞬间,晓星尘只觉全身血液皆被冻住。他仿佛也看见义庄的门再度被推开,少年提着菜篮高高兴兴地走进来时,笑容像是要把江南的三月春风都带到了这座西北小城,他的手莫名其妙地一抖,要刺穿他心脏的剑顿时向下了数寸——
      他几乎本能地将霜华换至了左手,一道银光划破天际,剑气喷薄而出,仅剩的几个马贼脖颈也爆出血线,纷纷倒飞入黄沙中生死不知。
      他接住薛洋倒下的身体,见少年双眼紧闭,他的手却停在空中又放下,一时间竟有些不敢去试探少年的呼吸。
      可笑他一向做事果决,出师游历几乎都在一瞬间决定,但每有牵扯到薛洋,却又总似陷入两难之际。
      他就这么抱着少年呆坐着,宛如全世界都在顷刻坍塌。最后还是躲在树下少女小声提醒马贼可能会随身带着解药,晓星尘方醍醐灌顶地去搜马贼的身,从一堆瓶瓶罐罐种找了几丸似清香无毒的给少年服下。
      但少年醒来的第一件事却不是用内力逼出余毒,他看着道人焦急担忧的面容,额间密布的冷汗,右肩上的伤来不及处理。他倏地握住晓星尘手腕,喜道:“你担心我。你……在关心我,是不是?”
      “我只是……不想你因救我而死。”
      晓星尘别过头去,话语中却再生不出应有的淡漠和疏离。
      又调息了片刻,薛洋替他包扎了伤口。但这刀伤在右肩,晓星尘短时间内怕是再无法用剑了。
      两人又将马贼的行装查看了一遍,用多余水囊换下了之前收集的沙棘果。晓星尘在领头的人胸前发现了一个徽章,上面半磨损的狼图腾有些熟悉,但他想了想,却记不清是在哪儿见过了。
      正待离开,片刻前躲在树下的小姑娘却倏地冲出来,她极精而准的在薛洋要杀人的目光下捏住了白衣道人的袖子,哆哆嗦嗦道:“我,我可以跟你们走吗?”
      小姑娘名叫阿箐。
      据她自己说,她是和家里人吵架抢了匹马跑出来时,恰好遇到了打劫的马贼。后来又趁他们歇息时逃了出来,这才免了当压寨夫人的命运。她家是大漠中的一个小部落,从那里去漠边的朔日镇只要两日左右。
      她讲这些的时候,眼神有些羡慕地望向坐在道人怀里的少年——薛洋一共从马贼那儿牵走了三匹马,如今一匹让她牵着绳跟在她骑的马之后,自己却和晓星尘共乘一匹,蜷缩在他怀里。
      少年似是算准了道人会心软,上马前就软软地叫着头晕,不肯自己齐一匹。现下,他拉过道人的手环上自己的腰,小心翼翼地靠在道人未受伤的左肩上,同时又横了阿箐一眼。
      不知为何,他的眼神总让阿菁想到为一颗糖争风吃醋的孩子。当然,这一点也不妨碍小姑娘此刻十分讨厌他,只想化作两人坐下的马,一个马失前蹄,好把这个坏东西给摔下去。
      当日傍晚,几人歇在沙洞,薛洋帮忙猎了只大雁后就沉沉睡去,少年似有些余毒未清,下午时脸色就不大好。
      道人问了阿菁的部落是否有大夫,得到肯定答复后方松了口气。但他烤雁时却似仍神思恍惚,半只雁又辣又咸,阿菁只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
      “咳咳……”
      道人自己也被呛得不行,他白皙的面容涨得通红,边向阿菁道歉,边拿出一包果子分了小半给少女。他犹豫了一下,将另一半小心包好放在少年边上,自己则坐回篝火旁,将大雁上的盐粒擦了擦,勉强就着水咽了下去。
      薛洋在入夜前醒来,但他胃口也似不大好,只尝了几颗果子就饱了。他叫着冷,硬拉着道人钻进一条毡毯里睡在一起。
      可恨的坏东西,就知道利用别人心软——阿菁在心里暗骂道,但半夜里醒来,却见少年眉宇间当真是一片霜雪之色,他梦中似还寒冷难耐,牙关咯吱作响,此刻却哆嗦着想离受伤的道人远一些。
      她一怔,却不知怎地想到了曾养过的小兽,小兽性野,有外人在时,一概是张牙舞爪的凶狠模样,哪怕腿上鲜血淋漓,也从不让人看到自己舔伤口。
      少年大喊着冷的时候,其实不过是借冷的名义有自己的小九九,他真的冷的时候,却总习惯了自己牙关紧咬忍耐,亦不愿拖累受伤的道人。
      但眼见着少年就要滚出毡毯,却促不妨斜里伸来一只手,揽过他腰将他紧紧押入怀里——道人的动作仍有犹豫和挣扎,但眼中的担忧却逐渐化作了安心,最后融化在一片温柔里。
      阿菁看着,心里不知怎的就多了一丝明悟。

      有水有马,几人的脚程很快,第二日中午就近了阿箐的家。只是不知阿箐同她娘亲说了什么,她娘亲不仅请来了整个部落唯一的大夫,更是把两人安排在了一个帐篷里。
      大夫来了又走,晓星尘捧着苦涩漆黑的药汁折回时,少年正坐在桌边将阿菁娘亲送来的果子一一拿出。细细长长的青果皮厚且韧,晓星尘不曾见过,却只见少年掰开果子的尾部,清甜的汁液就流了出来。
      薛洋解释道:“这是甜椰,不用削皮,直接吃的。”
      他又弄了一头递给晓星尘,道:“但这种还不是最甜的,朔日镇那边有一种红尾的……汁液还被当地人用来和面,做出的奶糕清香可口,一直流传到西域。”他视线扫过桌上黑漆漆的药汁,忽地弯了嘴角,道:“晓星尘,你还记得从前无聊时,你和我说的那些游历之事吗?”
      晓星尘一怔,眼前仿佛又是无数个夜里吵嚷着睡不着钻进他被窝要听睡前故事的少年,他被缠得没法子,只得将那些年的往事,所经之处的风土人情一一说来。但大陆广袤,却有许多地方是他和宋岚也不曾去过的,比如沿海,又比如塞外。
      少年那时总对大漠嗤之以鼻,道那种黄沙弥漫之处定是除了马贼什么也没有,哪儿比得上南方的点心可口,还有甜羹甜糕无数。
      猜出了他在想什么,薛洋又道:“我原本也以为此地贫瘠。但真在此住了数个月后,却发现西域点心也不错,甜馕够甜,玛仁糖、酪酥奶香十足……而且朔日镇地处西域边界,多是胡商牧民,中原人极少,亦远离江湖是非。”
      他拿起药碗喝了一口,甜味和苦涩混合在一起是极奇怪的口感,他的眉头却舒展开来,道:“晓星尘,你关心我。”
      他这次用的是肯定句,道人身体不由一抖。
      “你可以将我留在大漠中时,你没有。你可以任我毒发死去时,你也没有。你仍记得我怕苦嗜甜,仍舍不得我冷。”他轻笑一声,道:”药中蜜甜,昨夜里很暖,道长……谢谢。”
      他忽地正色道:“所以,你还要坚持带我回中原……让我受所谓的正道判决后,只身赴死吗?”
      听他提到死这个词,晓星尘几乎一瞬抬起了头,他尚未回答,心中已莫名生出一丝恐惧来。
      他自己知道答案,他不想。
      少年似猜到他答案,他同时凑近,细长的睫羽扫过道人脸颊激起几分麻痒之感,薛洋一字一顿道:“道长,我知你放不下伦理是非,天行正道。但你可曾想过,也许在是与非之间,放我走和带我回中原赴死之间,还有第三条路?”

      晓星尘不可否认,那一刻,他也听到了内心倾斜的声音。
      少年的话宛如一束光翻出了他心底所有隐秘与自欺欺人,他还想后退,腰上却不知何时又多了一只手牢牢箍住。少年如黑玛瑙剔透的眼中尽是他的倒影,呼吸滚烫得几乎让他颤栗:“留下来,看着我,陪着我,再不许我做一件坏事。成为我……最重的枷锁,不好吗?”
      成为他……最终的枷锁。
      晓星尘狠狠一颤,仿佛也看见两人在漠边又安了一个家,少年仍会偶尔早起看他练剑,抽签时则百般耍赖不想去买菜。他嗜甜如命,见菜色碧绿少放了糖便会扁着嘴不肯吃。直到他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包清香扑鼻的糕点来,少年才高兴地扑进他的怀里,他叫着“道长最好了”,笑容纯真如初见阳光的小兽。
      他们也可以在院中再种上几棵树,胡杨耐旱,春日总抽出金黄色的嫩芽,等到夏日炎炎时,密密麻麻的枝叶也能给总爱坐在树下打盹的少年遮阳。
      明明该是荒芜寂寥的黄沙之路,此刻在他幻象中却如同生出了花来。
      一瞬间经年困扰他的那些被残害的无辜之人的幻影似也纷纷淡去,来之前金光瑶深锁的眉头逐渐被一张天真邪气的笑颜取代,心底有一个声音逐渐大起来,叫嚣着让他答应,让他也将眼前人紧紧揽入怀中。
      他想起围炉夜话那日,少年其实从未说完故事真正的结局,他扑进他怀中、掩去断指的背后,只是当时短暂的平静。
      但当平静转瞬即逝,他的枕畔空落落了整整三年……他敢不刺穿他的心脏,敢在大漠中对救他数次,又为何不敢给他一个真正的结局?
      几乎被心中汹涌的情感所吞没,晓星尘倏地站起来,然后,他竟再不敢看一眼薛洋,夺门而出。
      他直到月落星稀才回来,漆黑的帐篷中只见毡毯未被压平的小小一角,少年早已睡了。
      但从那天起,两人之间却似有什么再度不同起来。少年不用再叫冷方哄得道人和自己一起睡,两张毡毯不知何时成了一张,道人小心地将他手脚捂暖时,他能依稀窥见那些年的心疼温柔。
      药汁苦涩,加了蜜糖味道也是千奇百怪,薛洋渐渐地不肯吃,一次勉强咽下,却又见道人摇着头从身后拿出一碗乳白色的汁液来。
      他右肩还有伤,却不知悄悄剥了多久的枣椰,清甜甘洌的汁液入喉,迅速冲淡了中药的苦涩。
      当中阿菁来过几次,但小姑娘每每捧着面点和果子来时,少年却总挡在门口,一脸“糕点放下,道长你就不要见了”的神情,把阿菁气得不轻。
      如此过了几日,晓星尘的伤口愈合了些,这日阿菁的娘亲送来一张请柬,说是部落晚上有宴会,感谢他们救了她女儿。”
      两人坐下后不久,就见一少女裸露着半身,发间倒扣着一只酒杯,冲薛洋艳丽一笑,就遥遥蹲了下来,酒杯恰在他手可及之处。
      薛洋自然知道这是邀舞的意思,但他饮尽酒桌上的马奶酒,却并不去接少女的酒杯。
      阿箐一看就不干了:“坏东西你长没长眼睛!我们部落的姑娘这么漂亮,你为什么不和人家跳舞!”
      薛洋瞥了晓星尘一眼,却似笑非笑道:“我为何要去?最漂亮的……不是已经在我身边了吗?”
      道人脸一红,伸手按住他还待倒酒的手,道:“少喝些。”
      “让我喝吧,反正也没事。”说话间酒壶中的酒又下去一大半,少年眼神迷离,呼吸滚烫吹拂在道人的颈间:“这几天……高兴。”
      他颊边飞上两朵红晕,此时看着晓星尘,眼中是酒意掩不去的眷恋和不舍。心中顿时被牵成温柔一片,晓星尘再也忍不住,一把揽过少年半抱进怀里。
      他忽地有些不想和在座之人分享这样的少年。但从阿箐的角度只见得道人顿了一下,回过头来时眼中多了几分歉意,就打横抱起少年离了席。他右肩不能用力,只能用左手托抱着少年,但动作间却仍是小心翼翼,怕一个不稳摔了他。
      罢了……
      晓星尘闭眼,入大漠以来的点点涌入脑中,他终究是无法欺骗自己,他做不到自己所想那么狠心,他不想少年死。
      而少年也在大漠中救了他数次,同他一起杀了十几骑马贼,也许……他也真有悔过之心,不愿再参与江湖纷争?
      等明日他醒来,就同他好好谈一谈吧。
      眼中温柔如涓涓细流溢出,晓星尘小心地将少年放在床榻上,他给他掖好了毡毯,却见薛洋胸口不知何时敞了开来,一个翻身,便从衣衫中掉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鎏金令牌,中间一朵金星雪浪,赫然刻着一个金字。

      曦光逐渐拂亮这片黄沙,屋内却是如坠寒窖的冰冷。
      薛洋一觉醒来只觉头痛欲裂,昨日的热闹非凡似一瞬间退去,该躺在身侧的人不知在桌边坐了多久,手上一枚令牌,恰是跟了他多年之物。
      他心里“咯噔”一声,不好的预感顿时大作,正犹豫着怎么开口,就听晓星尘沉声问道:“你是金家的人?”
      一瞬间千百种心思转过,薛洋闭了闭眼,却还是点头道:“是。”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很早很早以前,还未认识你时就是了。只是我一直在暗处为他们办事,江湖人并不知晓。”
      “那多年前武林盟跨省追杀你是……?”
      “那……只是一场戏。”薛洋犹豫了一下,道:“不知你可否知道阿瑶出身不高的事?那时他刚上任,为了稳定人心,也是迫不得已。”
      却不曾想到会令你救了我,
      但晓星尘却似对他话中的未尽之意并不感兴趣,他一字一顿道:“所以,是你令金光瑶引我来大漠的?”
      这一瞬道人忽觉荒唐,可笑他昨日还骗自己少年有悔过之心,还想着等他醒来便同他说清一切,今日却发现一切都不过是一场骗局。
      但如今想来,却并非无迹可循——少年是怎么这么巧在他遇到风沙时刚好出现?又怎能对他要带他回中原一点不惊讶?除非他早知他行踪,早知一切因果。
      蛛丝马迹历历在目,是他选择了无视。
      捏紧拳头,再度回过头时,晓星尘眼中哀恸也逐渐被戒备猜疑取代。他正待开口,却见少年也似看穿他的神情,面容一瞬也冷了下来,似笑非笑道:“如果我说是的话,道长接下来,是不是就该问我有什么阴谋了?”
      “你……”
      晓星尘一惊,他怎么知道?
      薛洋冷哼一声:“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对道长这种高洁之士来说,我这种魔头除了害人之外,还能生出别的心思吗?”
      ——“好玩吗?你到底有什么阴谋?”
      一瞬间也似回到了多年前的义庄,他提着菜篮高高兴兴地推开义庄门时,迎接他的却是霜华透腹——道人满脸戒备,似是全然忘了前一个晚上他们还如此亲密,他还答应了要给他买东街糖果铺新出的果糖。他口口声声问他有什么阴谋,仿佛每耽误一刻就会有几条命折在他手里。
      几日的款款情意眨眼如潮水退去,薛洋只觉好笑,他怎么能忘了呢,无论晓星尘对他多么心软不舍,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始终都是那个杀人不眨眼,只会害人的魔头。
      温柔背后,其实是从未消失的猜疑和戒备,只待一日卷土重来,便将他辛辛苦苦经营的一切毁于一旦。
      从前是,现在也是。
      就因为他是薛洋。
      眼眸彻底冷下来,薛洋恨声大笑道:“我有阴谋又如何?道长又不是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人,你刚走我就能杀光几个村落的人,把你骗来大漠再顺便害几个部落,又有什么奇怪的?”
      “你!”
      晓星尘只觉手都在颤抖,霜华轻鸣一声,屋内气氛也一瞬剑拔弩张起来。
      但就在两人一触即发之际,屋外却有一少女的呼救声由远及近——阿菁几乎是撞开了帐篷,小姑娘劈头散发,神情亦是两人从未见过的惊恐,她叫道:“不好了不好了!马贼又来了!”

      两人匆匆赶到部落外,却只见一只被砍了的牛头,牛眼被挖去,两只眼眶现下正空洞地滴着血。
      而周围早已是一片哀嚎,哭得哭,叫得叫,甚至有几个大娘已吓得晕了过去。
      在大漠待久了的都知道,这是马贼要屠部落的标志。牛头是非深仇大恨不出的绝杀令,见过的人都是马贼要赶尽杀绝的对象。
      “怎么会这样?”阿菁此时已经吓傻了,小姑娘一屁股坐在地上,断断续续哭道:“我,我只是逃跑了而已……”
      “是你!”一个大娘忽地跳出来揪住阿菁的衣领:“是你从部落跑出去惹了马贼!还带回了这几个中原人!是你,是你……给部落带了灾祸!”
      “对!都怪她!小小年纪便如此祸害!打她!”
      ……
      周围之人似是一下找到了情绪宣泄,指责声此起彼伏,不少人甚至拿起了武器。薛洋抱剑在一旁冷笑,看着前几日还载歌载舞欢迎他们的部落人眨眼换了嘴脸,恨不得将他们三人撕碎吞咽下去,好同马贼换得苟活机会。
      但眼见大娘的扫帚就要落到小姑娘身上,却忽地被一人抓住了手腕。
      道人眼中隐见痛心,他正色道:“诸位稍安勿躁,此事与我也有关。请诸位相信我,绝不会令诸位陷入险境。”
      薛洋一呆,立马跳起来:“晓星尘你疯了?你以为屠部落的马贼是我们在绿洲中碰到的十几个杂鱼?你知不知道他们的大部队有多少人?现在走都未必能在他们发现前逃脱,你还要去管这些素不相识之人?”
      道人没有答话,但笔直的脊背,握紧的霜华却似已有了答案。
      “你……”
      薛洋一脸怒意,却也不知自己此时究竟是更气道人从未相信过自己,还是至今仍不忍心见他送死,气他把这些无关之人的性命都看得那么重。他跺了跺脚,众人只见眼前闪过一道黑影,少年眨眼不见了。
      有那么一瞬,晓星尘以为他不会回来了。
      他心中有些许失落,但更多的却是松了口气,他甚至有些庆幸昨晚发现了少年的身份,刚才与他大吵一架。计算着剩余的时间,他疏散了部落的人,但夜晚独自坐在帐篷外,却又见门口转过一个身影,不是薛洋又是谁?
      少年腰边多了些草药,眸中似有某种决意。见他愕然,少年冷笑道:“你不要误会,我只是觉得我一个人,跑了也没什么意思。”
      他又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坛酒来,自己喝了两口后又递给晓星尘。
      篝火倏地蹿出一蓬高耸的火苗,但晃了一下,又迅速微弱下去。晓星尘担忧喝酒误事,犹豫了一下没接,少年便冷笑道:“怎么?道长还怕我下毒不成?”
      晓星尘暗自叹息,只得接过饮下,少年面容果然再度缓和下来。
      沉默了一会,薛洋忽问:“晓星尘,你会做梦吗?”
      梦?
      晓星尘顿了顿,还是摇了摇头——他已经很久没做梦,似是上一次梦见令人愉悦的事情,还是义庄时期。
      “是吗?这三年,我倒经常做梦……”不知是否喝了酒,少年的声音有些飘忽起来:“最开始是因为伤情反复,在阿瑶那儿养伤时,常梦见我们以前的事。你因为我牙疼拦着不让我多吃甜食,但我喊你几声,你就又心软地没了主意,然后再陪着我去看大夫,被大夫好一顿臭骂…… ”
      声音中带了丁点笑意,气氛也不知不觉柔和了些。薛洋道:“但后来梦越来越夸张,我竟梦到了你老去后的情形。晓星尘,你知道你老了是什么样吗?”
      晓星尘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是什么样?”
      “也没什么特别的,白发苍苍,眼角眉梢都是皱纹了还想着惩奸除恶……但霜华剑却不复从前犀利,江湖才人辈出,亦没人再记得你的明月清风之名。而我那会牙早掉光了,吃不了糖每晚睡前你就给我煮一碗甜汤。无聊时我们会坐在院中的树下午睡,你总守着我醒来,将我的左手牢牢握在我掌心,说如果有来世,一定早一些去寻我。”
      他的话如行云流水,仿佛这些画面深刻在血液中,在他的梦里循环过无数遍。但眼神却逐渐暗淡,薛洋自嘲道:“要不怎么说梦是反的呢?几乎每当那个时候我就会意识到这是个梦,因为你根本不想见我,又何谈不悔,何谈来世?”
      不,不是的——
      一瞬间似有什么从胸膛深处碎裂,晓星尘想回答他并非如他所想不想他,却忽地觉得舌尖有些发麻,抬起的手也垂了下来。
      那杯酒当真有问题!
      他想做什么?!
      晓星尘骇得差点叫出声,而少年也在此时转过来,火焰照亮了他的腰间,他终于看清那一簇簇白根的草药,原来少年消失一下午,却是为了去采大漠中的迷迭香!
      少年脸上却还是令他觉得苦涩的笑容:“可笑吧?我明明是这样的一个恶人,却也会做梦与你共白首,甚至明知是假,但想到白发苍苍还为我煮甜汤的你竟也会觉得甜蜜。甚至有一刻,我想只要真能与你白首……纵是让我一生一世不再杀人,甚至是舍了断指之仇,又有何妨?”
      但却到底是梦一场罢了。
      几乎话音刚落,薛洋就伸了手接住了后倒的道人,少年打横抱起他走进帐篷,又道:“何苦这个表情?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虽然很想立刻带着你走人……但我可受不了你醒来后再给我一剑,怪我见死不救,然后再拂袖离去。”
      “当年伤好后我就在找你,我找了你三年……最后才得知你回了师门治好了眼睛。但抱山门下高手如云,我见不了你,便只能让阿瑶想法子替我引出你,晓星尘,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有阴谋,但我的阴谋从来都是……你。”
      是你。
      晓星尘只觉眼睛也要再度流下血泪来,他看着薛洋将他简单地用毡毯裹了裹扔到床底下,自己却从包中倒出一堆瓶瓶罐罐塞到身上,赫然是两人在绿洲中时,他从马贼小头目身上翻出毒药毒粉。
      “你也不用觉得对我有愧。你右肩有伤,无法动用剑法此时根本与废人无异。我若带着你,反而碍手碍脚,我一个人屠常家又屠村,这次也不过是上百个马贼,想来也费心神不到哪儿去。”
      骗人!
      晓星尘几乎想大喊出声,他恨不得起来摇着薛洋的肩嘶吼——那你带上我啊!我还有左手,我还有掌法,我起码可以保护你!常家五十多口一半是妇孺,那些个村落的平民更是不通武艺,毫无还手之力。哪能和经年在大漠肆虐刀口饮血的马贼相比?
      但话到了嘴边却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大漠戈壁的迷迭草药效极强,晓星尘勉强运内力撑到现在,眼前已是半黑。
      他最后的意识,便是看少年背对着自己,他身影纤细飘忽,宛如下一刻就要被风吹走。他伸手去抓,微抬起的指尖却只触碰到冰冷的空气。
      薛洋道:“只是可惜,我本来以为你会答应我,还有机会带你去朔日镇看一看,尝一尝这里的奶糕,玛仁糖,再看一看这漠边的落日。”
      他答应,他答应——
      只要他现在放开他,他什么都答应他!胸中气息四处乱蹿,道人只觉脑子几乎要炸开,他一生从未有过想如此拥住一个人的时候,一瞬间什么无辜百姓,什么江湖情仇都眨眼飘远……晓星尘甚至生出了从未有过的,极卑劣的心思,只要少年不要独自一人去冒险,他甚至愿意就这么跟他走。
      他几乎流下泪来,却再没有机会了,夜风掀起帐篷的布帘,夜色沉沉透了进来,他的世界彻底暗下来。
      翌日清晨,晓星尘是被冷风吹醒的。
      他一口淤血喷出来,提起霜华就待冲出门,脚下却似碰到了什么。
      一个陶瓷瓶,不知是否是被少年遗漏在了地上,晓星尘捡起,这才发现底下还有个花纹,清晰的金色狼眼正定定看着他。
      这一刻,也有一道雷电劈开雨幕。
      他想起漠边酒肆,如酒鬼邋遢衣衫的一角几乎看不清上面花纹的酒旗,老板若有若无问他是否杀了什么人时的神情;马贼首领尸体上被摩挲去一半,同样看不清具体图腾的徽章。
      沙狼。
      恶名几乎远播中原,亦是这片大漠最大最残暴的一群马贼。
      原来一直都是他。
      是他在入漠前杀了马贼的人,老板确认后便在他的骆驼上动了手脚,一心想让他死在沙漠中。却不想遇上风沙,他被薛洋所救,逃过一劫。
      而后来他们在绿洲中遇上的也是同一批马贼,马贼此时已听说了有个白衣人杀了他们的人,这才一声不吭就动手,对他们处处下死手。
      原来并不是阿菁,却一直都是他。
      可笑他还疑少年是否有阴谋,处处防备他害了无辜之人,却不想自己才是这场闹剧最大的罪魁祸首,若有无辜之人死去,也是受了他的牵连。
      一瞬只觉讽刺,晓星尘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但笑着笑着,唇边却带了血渍。明明是炙热得几乎灼烧起来的大漠白天,他的五脏六腑却如同被冰水浇灌。
      恍惚也仍是多年前的某个夜晚,少年满心依赖地看着他,他手中握着一颗他给的糖,宛如有了全世界,问他第二日可否陪他去东街糖果铺买新出的果糖。
      他的回应却是一个吻,帐幔深重,逐渐掩去所有温柔和春意。
      其实当时,他也曾觉得他们会——
      一生一世。

      江湖总有传说。
      漠边本是马贼横行的祸乱之地,他们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几乎闹得人心惶惶,旅人商队纷纷绕道而走。但这祸乱,却在多年前被一个少年终结。
      传说少年本是中原人,却不知怎的和马贼有了矛盾,竟孤身一人深入敌营,凭一己之力剿灭了一百多骑悍匪。
      见过的人都知那天血流了半个大漠,黄沙中都是马贼的尸体,面色青紫的尸体堆叠成了小山,几乎堵住了商道。
      但众多尸体中,却始终没有发现少年的尸首。
      血迹蜿蜒至魔鬼城深处,找去的人最后只见到一只孤伶伶的手臂,少年就如同这大漠里的一道孤烟,悄然消失在了天地间。
      有人说他定是死了;也有人说他是怕马贼余孽的报复,这才留下一只手臂故作疑云。
      但传说总是纷纭,太平日子过多了,也鲜少有人再去关注当年的是是非非,徒留了这片大漠,在日益安稳中逐渐繁华起来。

      风停之时,漠边的朔日镇也悄然多了一个白衣道人。
      道人生于四季分明的中原,却长留在昼暖夜寒的大漠。他待人温和,尤其喜欢孩子,小镇的居民几乎都知道,道人身上总有一把各式各样的糖果,孩子叫一声“道长”,就能换颗糖吃。
      只除了,道人有一个别人不理解的奇怪习惯——他总喜欢去小镇边上,望着安息荒漠出口的地方,往往一坐就是一整日。
      也有人问过他等谁,道人微笑摇头,却并不回答。
      也许再也见不到了吧?
      但也许就是下一瞬——在他捧着满怀饴糖从糖果铺中走出时,在他望着院中胡杨又再度从绿变黄时,在他背负霜华独自走向茫茫黄沙时。
      少年会从大漠中走来,身后翻滚炙热的黄沙似都成了他的羽翼,他看着他,微笑一如当年天真肆意。
      而那时,他也一定会牢牢抱住他,告诉他他未曾说出口的一生的答案。
      “阿洋,你回来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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