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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白露为霜】灵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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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的网为何要空出一面?猎物都跑掉了,你还打什么猎?”
“关你什么事?”
“你!”
……
“喂,你不是急等钱用,这个季节河里鱼那么多,你为何反而歇网了?”
“我爱歇就歇。”
“哼,懒汉,活该你一辈子受穷!”
……
“喂,你蹲了一天一夜才捕到这头鹿,干什么又放走它?”
“丫头,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多管闲事。”
“我!明明是你不知好歹!”
……
“喂,那个人昨天才偷了你家的干肉,今天你为何还要出手救他?”
“你如此关心我的事,难不成看上我了?”
“你你你……真不要脸!”
……
“丫头,男女授受不亲,你若不想给我做媳妇儿,那就离我远一点。”
“丫头,虽然你长得如此瘦弱,一看就不好生养,但若你执意要嫁给我,我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丫头,你不要总是到处乱跑,不是每个男人都像我一样……”
坐在花树上的少女笑嘻嘻地问他,“像你一样讨厌吗?”
树下的男人忽然收起脸上一贯的轻慢玩笑,轻声说,“像我一样喜欢你。”
少女吓了一跳,吓得一个没扶稳从树上跌下来,就此落进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他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凡人,没有英俊的容貌,也没有殷实的家资,更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才华,但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花比阆风苑里的还要香,星星比天河里的还要亮,过去悠长缓慢的时光好像一下子变得飞快。
朱雀来到人间,才发现人世并不像老师说得那样不堪,袅袅炊烟很好看,万家灯火很好看,春花秋月很好看,细雨绵绵很好看。
糟糕的猎手不单常常网开一面,有时甚或两面,三面,他说,“林中百兽活我,一衣一食,俱是恩德,爱惜尚且不及,岂有赶尽杀绝之理?”
他从不在夏季撒网捕鱼,总说,“鱼儿也要生儿育女,休养生息。”
他不单会放走落入陷阱的野鹿,也会放走老虎,豹子,山狼,并且一眼就能看出它们腹中已有孩儿。
他正直善良,连村里的无赖遇险,也愿意出手相帮,他说,“他品行不端,是他的过错,我若见死不救,便是我的罪责。”
遇见他以后,朱雀终于明白,原来世间正道并不在森严繁复的天律之中,也不归众神之首帝释天统辖,更不由高高在上的护法大神掌握,它无处不在,不偏不倚,对八部众生一视同仁,能让平平无奇的凡人发出比天神更伟岸的光。
她在男人温柔宠溺的眼神里,渐渐读懂了在如来大神那里没有弄懂的东西,那是床头的清光,檐上的落白,掌中的温暖,心底的渴望,有时她会害怕,有时骄傲窃喜,因为那些禁忌却美好的东西,大神甚至不敢想望,而她已悉数拥有。
哪怕短暂得像一场梦,哪怕梦顷刻就会醒。
创造者的幻象没有再出现,可如来依旧常常听到他的声音,渐渐的,他几乎已经分不清,那究竟是创造者遗下的幻觉,还是他自己心底的声音。
“承认吧,我们是一样的,一样厌恶规则,一样痛恨约束。”
“你的身上拥有我的力量,只要听从我的指引,我就能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不要再挣扎抗拒了,光是存在的,暗也是存在的,有光的地方就会有暗。”
他独处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有时甚至很多天也不迈出房门一步,因为无法预知暗的一面会在何时突然出现。
塔楼金钟长鸣,必有大事发生。
钟声响起时,如来正在房中打坐,大神匆忙赶到玉虚殿,诸天毕齐,观音也在殿中,他草草翻看了下界传回的奏报,眉头不觉越皱越深。
杀心观音率先上前请罪,“朱雀是我亲自认命的神官,此事我难辞其咎,请允许我前去料理。”
西天王见观音主动自咎,难得抓住一回错处,“识人不清,用人不明,观音大神是要好好检讨一下。”
如来瞥了眼小肚鸡肠,到今天还在记仇的广目天王,提步走上前去,在好友身旁立定,“帝释天,朱雀一直在我身旁见习,是我教导不严,此事还是让我去处理吧。
“呵,如来,谁不知道你玩忽职守,是出了名的自由散漫,无怪朱雀有样学样,上任未久就闹出这等丑事!”
天帝望望揪着两位护法大神不放的西天王,“眼下善后要紧,非是追责之时,朱雀擅离职守,鸿雁不知南渡,禽鸟不知蓄食,冬来俱死,四方节气失序,寒暑错乱,当务之急应尽快导引天地之气,恢复下界时序。”
广目天王冷哼一声,听闻天帝开口,虽心臆未平,却也只好收口噤声。
帝释天下手诸天中久未做声的持国天王步出席列,“谁也不用去,朱雀是我的弟子,她犯了错,自然要由老夫惩治。”
天帝知晓那是老友最心爱的弟子,实不欲令他为难,“东方将军……”
“我定会给天界一个满意的交代。”
帝释天见老友如此坚决,无可奈何长叹一声,点头应允,“既如此,如来与杀心你们速去善后。”
两位大神一道从金殿离开,如来看着好友难看的脸色,“非你之过,不必自责。”
观音摇头,“过就是过,无须辩驳。”他说着,猛然顿住脚步,想起朱雀未了区区一个凡人私自离开天界,贪恋凡尘久历不归,着实不可思议,他回头看向博学广智的同僚,“此举简直愚不可及。”
如来想说,世间许多事,情非得已,但说来无益,纵使情非得已,奈何法不容情。
“你竟没教过她?”
大神见好友神情古怪,一脸责备,诧异问道, “什么?”
“教她克制七情,拔除六欲。”
如来立在原地,眼神复杂目送好友大步走开,克制七情,拔除六欲,说来轻巧,谈何容易。
烦暑六月,漫天飞雪,逃离天界的神官在做出决定之前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也无法理解,区区白露,姗姗来迟,竟会令人间遍地成灾。
老师寻来之时,孩子出世未久,朱雀再见恩师,恐惧羞愧之余,心中仍然还存有一丝侥幸,毕竟……老师从前那样爱护她。
但她错了,一切都错了,她已不再是曾经乖巧听话的弟子,而老师也在踏足人世的那一刻,彻底变成了天律的化身。
她失去了丈夫和孩子,也失去了自由和尊严,在冰冷的浮岛囚牢中,思念痛楚渐渐转化为憎恨,对天规的憎恨,对老师的憎恨,对自己的憎恨。
就在憎恨冲上顶峰的那一天,她见到了护法大神如来,大神在一团黑影中现出金身,用一种近乎疯狂的口吻,居高临下又满目哀怜地对她说,“憎恨是很好的东西,很多人白白浪费掉,可惜。”
如来并不知道自己去过浮岛监狱,只是在醒来的那一刻,看到了鞋面上尚未融化的雪。
踏进囚牢,再见朱雀,他终于可以肯定,在长达千年的对抗中,他的另一面终于完全获得了这副躯壳的控制权。
拖着镣铐奋力挣扎的囚徒看见他,脸上有一瞬间的狂喜,跟着又显出难以言说的失望,“你不是他。”
大神注视着她瞳孔中流动的暗河, “他究竟对你说了什么?”
“哈哈哈哈,如来!快放他出来,他给我希望,赐我力量,我迫切地需要他,你也迫切地需要他!”
大神脸色铁青,“不,我不需要。”
“不要再骗自己了,如来,我已经全都懂了!懂你的战战兢兢,懂你的挣扎痛苦,懂你为何一定要消除摩罗的记忆。”
“朱雀,你不要受他蛊惑,他会令你迷失本心。”
“迷失的是你呀,大神!别再装模作样了,克制只会令你痛苦,释放吧!将你心中的欲望通通释放出来,你会感到快乐的。”
如来注视着她扭曲的面孔,狰狞的神情,阴鸷的目光,仿佛在那张脸上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他知道已经别无选择,不能再等。
安详宁静的弥罗宫内,天帝听完座下护法大神呈请之事,没有规劝阻挠,也没有穷究因果,只是语重心长地问他,“如来,你果然已经想好了么?”
“我意已决。”
“舍弃金身,下界历劫,险事重重,非同小可。”
大神垂下眼帘,斩钉截铁立誓发愿,“如来此去,不得大道,誓不回天。”
帝释天沉吟一瞬,“走之前,去与杀心告个别,你这一去,许多事务便要由他一人担负了。”
如来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他并不打算去向观音告别,因为他离开的原因,帝释天不会问,但杀心观音却一定会追究,届时,他又该如何向对方解释,这副光明正大的躯壳里已经滋生了一个堕落的灵魂。
天帝前去看望老友时,殿上义正言辞,行事坚决果断的天王,正静静坐在庭中黯然伤神,怀中天真可爱的婴孩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是与母亲一模一样的灵慧。
“老朋友,事已至此,何必自苦。”
“教出这样的弟子,我枉称众神之师,更愧对天帝。”
“世间情爱,最是难解,朱雀有此一劫,也是命中注定。”
天王摇头,“那个凡人冥顽不灵,卫护妻儿,为我误伤,朱雀又在浮岛受刑,只可怜了这孩子。”
慈爱的长者伸手抱过他臂弯里的孩儿,“我的弥罗宫旬日冷清,不如就留在宫中,与我做个灵童。”
持国天王知晓天帝已是法外开恩,慌忙稽首道谢,“我替朱雀……多谢帝尊。”
“还有一件事须告诉你,如来方才向我请愿,要下界修行,我已准许。”
天王慨叹,“也好,济渡众生,任重道远。”
“一切法因缘生,但愿他此去,能够早日悟道正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