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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往事冥微梦一般 ...


  •   已近十五,圆月经天。

      月光清淡如水,映着窗棂的花纹精巧如一幅剪纸。
      窗边的沙漏缓缓流动,计数时光,远处传来了声声的打更声,已是丑时。

      张革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却被人大力摇晃。
      张革颇是恼火,挣扎着抬起头来,刚刚睡着不久却被人弄醒,这滋味儿的确不好受。

      眼前一脸焦急的男子,张革记得,下午这男子的马还是张革牵到马棚里去的。
      张革揉揉酸涩的眼睛,有气无力地问:“客官,什么事儿??”心里却是暗暗骂娘,今天轮到自己值夜真是倒了霉,不过一个多时辰,已经被弄醒两次了。
      这男子声音沉稳,态度却显得有些焦急:“小二哥,你看见今天和我一起来投宿的那个年轻书生了没有??”

      张革几乎有些恼火了,找人就该找地保或衙门,找自己这个小二哥有什么用??但是看着那男子沉静沧桑的眼和那身边配着的剑,张革很识时务地把话留在了肚子里,只是陪着笑说道:“那位爷刚才在店里买了一坛子上好的昆仑觞,半夜三更的出去了……”
      那男子听了,只说了声:“多谢!”便身形一晃不见了影踪,张革莫名其妙地擦擦眼睛,几乎以为眼花,又或是还在梦里,店堂里冷冷清清,月光铺地,只有他一个人呆呆的发怔……

      戚少商自把话说出口之后,便有些悔意,心里一直愤懑的,其实也有自己的种种,其实,自己和顾惜朝一样有罪吧?
      那些结义兄弟的死固然源于顾惜朝的步步紧逼,又何尝没有自己的轻忽草率呢?
      自己始终知道,那样血雨腥风的一路,自己和顾惜朝一样已经背上了不可能洗净的罪……
      总是在不经意时,流露出对自己的厌恶,可是,自己也好,顾惜朝也好,只要还活着,总要看着前方的路途吧……
      是自己,在尘缘中,迷失了;况且,顾惜朝的心里哪能没有那份悔恨呢?晚晴也好、三乱也好,那俱是顾惜朝心里的伤痕吧……

      戚少商犹豫片刻,站起来去寻顾惜朝,该说的话,有时即使撕开伤口也得说明白了。

      出乎意料的是,顾惜朝不在房里,那客房里被褥齐整,窗户紧闭,却没有人。

      戚少商直觉地感到顾惜朝不会在王于器那里,当下下楼,出了客栈,在附近急急找来一圈,避开了一路巡夜的差人,却没有发现顾惜朝的影踪,想到顾惜朝伤势未愈,又上了通缉的榜文,戚少商有些焦急了。
      想一想,回到店里,询问了小二,才知道顾惜朝竟是买了酒才出去的。

      戚少商感到,顾惜朝不会走远,出了门,细细打量周围,夜深人静,偶尔远处传来几声犬吠,青石长巷,唯有月光皎洁,如纱如梦……

      蓦然觉得异样,戚少商回头一望,那样拖曳在月光下的客栈高楼的影子,有那样一线在轻轻地移动。

      戚少商顺势看去,几乎停滞了呼吸:那样的高檐上,广袖迎风,散发飞扬,那个修长的身影正摇摇晃晃地站在檐角,踮着脚尖,伸手向月,似乎要去摸一下那圆得几近完满的月,长风掠过,几乎有乘风而去的模样。

      那身影忽然间有些失去了平衡,晃动的幅度大了许多,在高檐上被风带起衣襟翻飞!

      戚少商纵身而上,数息间已经掠上房顶,一伸手,捞住了摇摇晃晃的顾惜朝,扑面而来的是顾惜朝飞散的发丝间的水香和一股浓郁的酒气……

      月光笼着青灰的瓦,似白霜一片,闪着极浅的银辉。

      顾惜朝跌在戚少商的臂弯里,眼光却没有离开那深青天空里明黄的一轮,只是面孔绯红,焦距茫然。
      戚少商伸指在顾惜朝鼻侧迎香穴上一按,顾惜朝才恍惚地将目光转向了戚少商。

      戚少商见他目光稍稍清明,才道:“喝太多了!”

      顾惜朝依然处于恍惚状态,他酒量本来不佳,这昆仑觞入口清冽,后劲极大,加之顾惜朝心情郁闷,不知不觉就喝多了。

      戚少商扶住顾惜朝的肩膊,就要带着顾惜朝下去,在这四处不着力的屋瓦上,喝醉了也是危险。
      哪里知道顾惜朝袍袖一拂却将戚少商挡了开去。

      顾惜朝那一刻的眼神教戚少商心里微痛。
      极冷的眼,虽然有醉意,却没有沉醉后的松弛,只有无尽的暗沉,几乎令戚少商觉得在那样惊鸿般的顾盼间看见了顾惜朝心里的深深旧创!

      戚少商模糊地想起,最初相识,也许就是在旗亭大门外看见他撕碎七略时那样忧伤哀痛决绝的眼神时,自己便不经意将一缕视线,一缕牵念至此牢牢系在了这个清瘦的身影上吧??
      或者,顾惜朝要击败自己,原本就不该付诸武力计谋?只是这样的一个眼神,便足以教自己万劫不复??

      戚少商长长地叹息,开始觉得自己也很需要一壶酒……

      拖住顾惜朝微凉的手,戚少商带着他移到了屋脊之上,两人一时无语,只是静静地看着月亮,八月将近,下一个月圆就该是中秋了吧?

      那一坛子昆仑觞,顾惜朝只喝了不到一半,戚少商素来嗜酒,捞过搁在屋脊上的酒坛,仰头就灌,冰凉的酒水顺着咽喉滑落下去,带着雪山的清新和骄阳的灿烂!
      酒坛慢慢搁下,眼前缺少了遮挡,这一轮月就如此鲜明地自青黑色的夜空里跃然眼前,如此皎洁、如此清冷,那流泻在身上的光似乎能洗净尘埃,洗净创伤……
      戚少商怔怔地看着那月,隐约明悟了顾惜朝酒醉后仰月迎风的举动……

      耳边传来低低地吟唱,却是顾惜朝抱着膝,眼神迷蒙地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寒浸夜露不定。更奈风声催紧。草树苍苍孤月冷,暗淡移花影。
      旧事十年愁未醒。渐醉可禁离恨。今夜谁知风露里,目断云空尽。

      戚少商细听曲调,却是一首小令《雨中花》。
      默默咀嚼词曲里不尽的惆怅,戚少商也是黯然:即使这人一直骄傲狂狷,只是无人处,也有伤口需要舔舐吧?

      喝了许久,戚少商也有些头脑昏沉,被夜晚凉风吹开暑气,心情却渐渐愉悦起来,耳边是那人轻轻地反复的吟唱,略带着江南糯软的口音,和着月光清风,戚少商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旧事仿佛自心头淡去,化作前生模糊不清的梦境。

      戚少商忽然开口:“惜朝,从今天开始,我们谁也不提过去的事,好不好??”
      顾惜朝停了哼唱,慢慢转过头来看他:“不提起,大当家你就能真的释怀了吗?”
      戚少商回望着他,月光下,顾惜朝的眼,清润如水,眉眼间隐隐的孤傲和寂寞教人倾心。

      鼻端传来馥郁的酒香,戚少商慢慢地凑了过去,感受那清凉勳然的气息。
      “惜朝,我或许永远不会忘记那一路的憾恨,只是,我不想从今以后也都生活在恩怨里,而忽视自己的所想所思……那样的恨和怨,我要埋在心底,待到有一日,到了黄泉再去和我的兄弟们赔罪,那错、那恨,有我的一份!只是,这今后的路,你可愿意和我一起前行?”
      顾惜朝眉宇间忽然一松,如云开月现般的清朗:这个男子,永远是这样坦坦荡荡,即使前尘的恩恩怨怨,在这人清澈的眼里也是可以直接面对的伤口……
      未曾来得及回答,唇上忽然便有了温热的触感,带着浓郁的酒气和压抑了许久的心情,把那样温柔的、期盼的情绪都传递到了顾惜朝的心里……

      月光将屋脊上的身影交融,往事的阴影在彼此不知何时紧握的手、相通的心里慢慢隐没。

      月光淡去,远处有高昂的鸡啼传来,在茉莉的清香里,李坏睁开了眼睛。
      陌生的房间里没有人,只有临床的竹几上搁着一只陶土花瓶,里面乱糟糟地插了几支新鲜欲滴的茉莉花。

      李坏动一下,胸口便是撕裂似的疼,李坏慢慢地吸气,积蓄着力气,良久才能将手臂抬起半分,重重落下,敲击在床沿的木档上,发出了一声钝响。
      就在李坏被那无奈的撞击疼得龇牙咧嘴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进来的人灰色长衫,青色丝绦松松系在腰间,如此闲适。
      李坏看清了那人的面目,开口道:“杜前辈?”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干涩,很是难听。

      杜忘过去,搭着李坏的手腕片刻,点点头道:“不错,你小子体力很顽强,受了这样伤也不过躺了五六天就恢复了神志,再有个三五天就可以下地了吧?”
      李坏笑了起来:“是我命大,这次我真的以为死定了,倒是追命呢?不会又喝醉了,还在哪里趴着吧?”
      杜忘听出李坏随意的口气里隐含的担心,道:“你放心,崔小子没事,只是昨天已经离开了扬州。”

      李坏一怔,心里有些空荡荡的失落,自己还未醒来,那人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心心念念都是虚幻吗?

      杜忘察言观色已经发觉了李坏的失落,也不戳破,只是淡淡道:“最初那几天,追命可是寸步不离你的床边呢,你解手和喂食都是追命负责的,别看他做事莽撞,照顾你倒是细心呢。”
      李坏的心中一暖,然后想到自己这几日的如厕,饮食居然都是那个大大咧咧的男子一手包办,心里愉悦的同时,也不由大窘。

      于是嗫喏地问杜忘:“那怎么离开扬州这么急?发生什么事了吗?”
      杜忘点头,自袖中取出一张小小的纸卷,在李坏眼前展开:“昨日早晨,追命收到的飞鸽传书:诸葛先生遇刺,生死不知!”
      李坏的眼一下子瞠大,心里顿时有些担忧浮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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