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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爵如常上班。
图案是不是完整没什么要紧。他想展耀一个人在空屋里待一会,从图案中找到秩序感,就会冷静下来,他绝对有这个领悟力。
那天惩教所有个人托赵爵替班,他也没有推掉。
他自己要下定一个决心,和展耀要放弃一个决心,一样需要时间。
这是近郊,一贯的冷清,一入夜,巷子就空无一人。
赵爵把单车停在街灯下,抬头望了望二楼那扇木格子窗,没有亮灯。
他穿过小院,走进老房子,在楼梯口站了一会,一阶一阶,缓缓踩上去。
那间空屋的门掩着,无声无息。
他推开门,按了墙上的开关。
苍白的光一下洒落一地。
展耀蜷在地板上,恰好是图案的中央,像睡着了。
地上有血。
赵爵转身下楼,找了一条干净的毛巾,一步两阶回到楼上,把人扶起来。
左腕有一道利器划开的伤口,深而长,看得出来,下手毫不犹豫。
赵爵回头,墙角有一只盛白粉笔的瓷碟,打碎了,瓷片正握在展耀手里。
他把瓷片拿开,展耀就醒了。
血渗得很厉害,赵爵用毛巾把伤口裹紧,背起他,下楼。
街灯无尽地迎上来,把他背他的影子打在巷子里,墙和路又把影子折断。
展耀说我就当你同意了。
赵爵说你这是要挟我。
展耀说我在完成你的题目。那个图案,好像是佛教里的千叶莲华,应该关乎你的信念,或者,信仰。
展耀说,高中毕业旅行去的是林芝,我见过一个僧人,在巴松措的浅滩上画千叶莲华,它的花瓣是可以一重一重无尽画下去的,可是无论多么繁复,都是从中心画起,你的图案,中心却是留白。佛教讲轮回,中心是起始,亦是终止,千叶莲华没有中心,可能是画它的人正在寻找意义,或者他觉得,他的寻找正在失去意义。
那是一个盛夏,赵爵背着展耀,走过许多街灯,许多巷子。
展耀在流血,体温低得他隔着衣物都能觉出潮湿和冰凉,他和他说话,平静里有那么一点点孩子揣着糖果似的按捺不住,只一刹那,就像回光返照。
那是一段破空而来的记忆,不在任何时间序列之上,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像刚刚发生,又像从未发生一样。
展耀说,也许他并不是想让我画上那个中心,他只是想知道,我能不能成为它的中心,我在回答他,我能,我愿意。
赵爵又把他往肩上背了背。
好像。应该。可能。或者。也许。赵爵说,这么短的一句话,你用了五个等着别人确认的词。
他察觉得出,展耀伏在他肩上,怔了一下。
赵爵说你做的是犯罪心理分析,不是打哑谜,想清楚才能说出来。
步子很快,话说得不疾不徐,十足的耐心。
他说大概,可能,也许,以后都不许用,你用一次,就是允许自己错一次,你要对付的人不会给你错的机会,你的判断只能有一次,必须一次就是对的,明白么?
展耀没有回答。他的手垂在他的颈边,血洇过毛巾,从指尖,一道一道划在他的衣襟上。
凌晨,医生走出急诊室,摘下口罩就摇头说你这样的我见多了,为一点小事,把孩子逼得太狠,出了事又后悔,晚来半个小时,你就得孤独终老。
赵爵才忽然明白,为什么他一进诊所,廊上就有人指指点点,他就这么无缘无故让人当成了一个狠心的父亲。
他和医生争执了几句,他说孤独终老这个词,怎么是这么用的。
他等到天亮,就背展耀离开了诊所,医生也没拦着。
那天展耀昏昏沉沉,很久以后才知道,那一夜一昼一来一回,赵爵背他走了很远。
赵爵把展耀背回来,从清晨守到夕光斜照,等人清醒了,就到巷口买了一碗红糖水煮的芝麻汤圆。
他坐在床沿,看着展耀喝糖水,和他约法三章。
他说以后,你只能叫我赵爵。
任何称呼都是你的主观判断,你不能以这样的判断,把对一个人的认识固定下来,不是主观判断的,只有名字。
他说任何时候都可以来找我,但是不能留在我身边。有了距离,才能看清,才能不迷信。
他说书还要读下去,读什么不重要,只是不能远离了“人”。画家要画人,就得收集人的素材,见得多了,才画得准。
展耀没有马上答应。汤圆一共五个,他盛出一个,第一个,给赵爵,当拜师礼。
赵爵看了汤圆一眼,起身走出了屋子。
什么约定都没用。故事一开始,就几乎直抵生命的尽头。他鲜血淋漓,孤注一掷地闯入了他荒无人烟的生命里,像大漠上不合时宜地开了一朵红花。从一开始就毫无办法。
他回了一下头,说,我不吃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