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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番外一:康小虎 ...
《不系之舟》番外一:小虎
民国三十七年的春天,国民党秘密肃清党内疑似间谍分子。
康小虎躺在监狱的一角。
这不是单人监狱,和他关在一起的是国党南京某部的一个副处长,原先也是从汪伪南京投奔国党的,本以为这就算是弃暗投明了。
谁也想不到,于晦明之外还有更光明处。
自刘邓进了大别山以后,党国形势紧转直下。
有人从党外找原因,然而数次战役节节败退;有人从党内找原因,坚决认为党内若是没有共||党安插的人,形势绝不至于此。于是军统四处抓人,在党内秘密处决了几批叛徒。
谁是叛徒?不好说。但自然是像他康小虎这样由汪伪转投而来、没有背景的人嫌疑更大。
对于康小虎这样的亡命徒来说,平步青云或身首异处并无差别,不过人生一场豪赌。
他赌输了而已。
康小虎不知道的是,当年关押独轮的囚室就在这间囚室的隔壁。独轮是他的老上司,栽倒在这里。
人生兜兜转转也来到这里,可是快要结束了。
从民国二十九年往后,他就不叫康小虎了。
吴世宝嫌“康小虎”这个名字太小气太寒酸,太能知会别人自己手下的头号精英杀手原来是从宁波乡下来的楞头毛小子,于是给他改了个颇江洋的名儿,康啸琥。
要康小虎自己说,这个名字可笑极了,莽气,酸腐,字不通意不对,还不如原名。
可是既然是吴队长钦赐的大名儿,谁敢说不好?
只有一次,大约是刚改了名那一阵,遇见了上海滩的大人物张啸林张先生。
他在吴世宝手下干活,张啸林给日本人做事,大家实则都是做汉奸的,没有谁看不起谁的道理。
但上海滩稍微有些根底的人都知道,吴世宝那段时间正值低谷。
冬天里的一次寻常抓捕审问竟出了意外,闹得汪精卫眼前红人程征的妻子在慈爱医院出了意外而被烧死。
新闻小报大写特写,据说程征数十日闭门不出痛悼亡妻,一时伪政府中怨声惧声不绝于汪氏之耳。
令人闻风丧胆而从来无往不利的76号此后数次在特备行动处那里吃了大瘪。
76号内诸人皆推说这是吴世宝一人之过,而吴世宝全推到一日本女谍身上,互相扯皮,以至于把整个76号都闹得很不体面很不好看。
那段时间吴在76号里颇有些抬不起头来的意思。
张啸林在青帮中辈份本压了吴一头,见不惯后起的吴世宝比他更毒辣更讨日本人的欢心,便趁此时机故意说吴世宝给手下人,一个在青帮牢房中关过的小瘪三,改名叫“康啸琥”,这个“啸”字犯了自己的讳,这么不分尊卑,是什么居心?
这看似是为难他,实则是借机敲打吴世宝。
落井下石趁火打劫乃是这些在日本人面前邀宠之人的常情,康小虎冷眼看着,只觉得一切可笑。
吴世宝是个睚眦必报的人,那短而塌的鼻子哼哧一声就能要掉条把人命。然则连吴世宝也没想到,还未等他复起,对张动手,戴笠已派人刺杀张啸林。
伪政府筹备得热火朝天,但重庆的势力似乎已经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
张啸林死在民国二十九的夏天,那年大约还有很多人因为各种事情死去。康小虎闭上眼睛,他并不是很在乎。
于他,那一年是宁肯全然跳过去的一年,是宁肯永远忘记的一年。
那一年只有一天,甚至只有一个夜晚,就倏忽结束了。
民国二十九的元夜,慈爱医院起火,大火烧了半边楼,伤亡人数并不多。怎么其中偏偏有她。
康小虎想起某一年的春天,她重伤初愈,羸弱倚靠在病床上,然而微笑起来还很好看,语气温软,眉眼弯弯,说,你叫我念姐就好。
那是他第一次确实地感觉到电波汇流过心房的悸动。
然而他的念姐,从此被提起只是在一场意外火灾中身亡的女子,或者,不具名字的程林氏。
囚室中湿冷,石壁上凝结的水珠冰凉滴落下来,侵蚀他此后的记忆。
总听老人说,十五六岁的时候喜欢的人,会在心里留一辈子。
康小虎以他即将结束的生命确认这句话的真实性:林念的确在他心里留了一辈子,哪怕他这一辈子很短。
哪怕是此刻,即将被枪决的前夜,他只要闭上眼睛,她款款地从程公馆的扶梯走下来那一幕便清晰地印刻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不知道为什么,回忆之中,他印象尤其深刻的一幕细节是,下楼时她极其细长的手指不着意搭扶在乳白色的毛坎肩上,手指按下去的地方软糯的细长皮毛轻轻倒伏下去,托起她的白皙手指,无意卖弄,却风情万种,像雪后的风景。
他的心也像是被这双手轻柔地按在某一细微处,正按在血管上,那一刻他望着她,仿佛能听见自己全身里血液汩汩流过的声音——尽管后来他杀了很多人,知道这从生理上来说是不可能的事,因为血流出来并没有声音;尽管这样短暂的沉沦只被允许存在数秒,而后就被苏锡文的秘书狠狠推醒。
康小虎虽然是人们普遍意义上认为的汉奸,但他和那些人把他拔扶成汉奸的人的情缘都很短。
但他自己也不能否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竹内野子和吴世宝是他的“恩人”。毕竟从竹内野子把他从青帮的牢房弄出来,又把他介绍到吴世宝手下做事以后,他凭自己的本事开始过上了梦想中的生活:吃饱,穿暖,有女人。
他在此后数次想到,要是当年没有被宪兵队抓走,真的去成了延安,又会是什么光景?
最后这两个“恩人”都算死在他的手上,所以他自认为他和他们的情份很浅。
在竹内野子还风光的时候,吴世宝手下的人她是可以随意支使的,各种意义上的支使。
康小虎第一次陪野子,没想到是去做此事,没有一点准备,全然是笨拙和慌张。
做完事后,他默然站起来穿衣服。野子则斜倚在凌乱的被子里,小虎的青涩和笨拙让她在心理上感到一种别样的愉悦。
原来是童子鸡。
她此刻心情很妙,抱臂看他。
“在想什么?”她问他。野子惯于用一种略带矫饰的声线说话,尾音上扬,显得很甜。
他不说话,她懒洋洋地又问:“知道我为什么把你从青帮救出来吗?”
他还是没有说话,扣子已经系到了锁骨。他想了想,又把最上方领口的那一粒也系了起来。
野子把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但她心情似乎很好,对他这种小小的忤逆不以为意,又说:“虽然你从前是根愚不可及的木头,但你应该庆幸你还长着这么一张脸。”
她说的是真心话,她去青帮的大牢原本不是为了捞人,而是听说宪兵队抓了一个从程公馆里逃出来的下人,本以为能够从这人的嘴里套出林念的事,但一无所获。
竹内野子在牢里看到康小虎的时候,他满头满脸都是暗红色的液体,昏了过去。
她随口命人把一桶水浇在他头上,把他浇醒。
扒糊在脸上脖子上的血痂被水流冲开,康小虎倒在淡绯色的血泊里,他迷蒙地睁开眼睛。
一张干净的少年面孔刚刚凝固成男人的英隽。
对于周旋在杜田飞、吴世宝等一众油腻中年男人身边的竹内野子来说,眼前的少年是如此恰到好处的清淡可口。
竹内野子将康小虎救出来,介绍给吴世宝,并不期望他能够作出什么成绩。
在她眼里康小虎不过是个赏心悦目的废物,跟着林念好几年,什么秘密也不知道的废物。
几个月后,就在她快要把这个少年抛在脑后的时候,忽然发现吴世宝已将康小虎提拔为最贴身的保镖,并把在和平饭店除掉杜田飞的任务交给了他。
她有些不解吴世宝对康小虎的欣赏,直到她亲眼目睹康小虎杀人的样子。
动作干净,表情清淡,出手狠虐,像杀死掉只蝗虫一样抹掉了杜田飞的存在。
康小虎和竹内野子的地下关系一直持续到民国二十九年,次数不多,但他在这事儿上面进步飞快。不消说,他在外面还有别的女人。但竹内野子并不在乎。
唯一勾起野子好奇心的只有一次,大概是深秋的某一天,康小虎喝醉了酒来找她。
在迷蒙中他轻而易举地把她抱起来,放在自己身上,叫她“姐姐”。
野子以为自己听错了——小虎以前从不在这种时候说话。
但他把头埋在她胸前,又轻轻叫了一声“姐姐”。然后她感觉到他的眼泪沁在她胸脯上,温热地滑下去。
很巧的是,竹内野子第二天拿起报纸,看到了程征和林念即将举办婚礼的消息。
·
林念去世后,76号把野子推出来当作挡箭牌,竹内野子的名字再次出现在各大小报纸上。
当年王宛华坠楼之事轰动一时,已经有报人指出竹内野子和此事的干系。此时林念的事无疑将竹内野子推向了哗然的舆论顶峰。
76号的人视竹内野子为弃子,在她身后悄悄退隐,顺便把日本那边田中家的目光引到此事上来。
因为林念之死,特别行动处有所动作;因为秦燕荪之死,中||共的地下组织也在行动;而又因为田中福隆之死,她也不能再回日本。
数条人命,几方追捕,迫使野子在初春的一个雨夜逃出了和平饭店,在走投无路之下,找到了康小虎的公寓。
他当然不是她那晚找的第一人。
但是那些承诺过她的人,在真正关键的时刻没有一个可以托付,消失得全无踪影。
连哥哥竹内平都不再接纳她,她无路可走,最后才想到来康小虎这里碰碰运气。
没想到,康小虎开了门。
他面无表情,低头看她。
野子穿着单薄的白色洋装,瑟瑟地站在门口。短发因为雨水狼狈地黏在脸上,站立处有一滩从高跟皮鞋里渗出的水迹。裙子下面横着一个小藤箱,也在渗水。
从上往下的角度看,她瘦得吓人,眼睛凹下去,骨碌碌的漆黑两团。
“进来吧。”
他声音平平,仿佛这只是他们之间一次寻常的交往。
野子感到窘迫。她无言地走进康小虎的公寓,每一步都是小小的,害怕过大的动作会使得她身上的水珠掉落,惹来对面男人的不悦。
康小虎的公寓跟她此生住过的任何房间比起来都显得寒酸许多。
以他当时的地位,其实不必再住这样的地方了——空旷的公寓里有两个房间,一张吃饭的小桌子,一张单人沙发,一张床,此外再无他物。
他冷淡地递来一条洗得发硬的灰色毛巾和一件男人穿的袄子,说:“你去洗洗吧。”
虽然康小虎只有几个字,野子在这个春天的夜晚却感觉到了久违的温暖和欣慰。
她在生命的最后犯了致命性的错误,她把康小虎的冷漠看作他不善言辞的一种表达,然后顺理成章地认为她终于暂时找到了靠得住的男人。
野子乖顺地拿过毛巾,走进水房去洗澡。
水不太热,但是没关系,她还是就着这不冷不热的水仔仔细细地洗干净了。她穿上宽大的袄子,走出水房,看见康小虎正坐在单人沙发上。
他沉默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影子伏在脚下。
她走过去,影子般乖顺地蹲趴在他的膝头。或者更形象地说,像一条小狗一样把下巴轻轻放在他的膝盖上,然后抬眼看他。
她想要回报他的收留。用她仅有的东西。
康小虎没有动,指了指那间有床的房间,说:“今晚你睡那里。”
他拒绝她的回报。
在野子走进房间睡觉的时候,康小虎还是坐在那里。
她没有反锁上门,只是轻轻一带。门虚虚地掩上,留了一条缝,是她再三的邀请。
竹内野子没有等到康小虎,她心绪不宁,但终于熬不住连日来的困倦,在海关大楼的钟声敲响前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清晨。
野子伸了一个懒腰,觉得精神恢复了大半。
这时康小虎拎着枪走进来,又朝床上扔了一个坚硬的物什,冷淡的单眼皮垂下来看她,开门见山。
“你自己动手还是我帮你?”
野子盯着床上的匕首,触电一般抬起头,诧异地看他。
而对方表现出了一个顶级杀手应有的素质,神情冰冷,丝毫没有玩笑的意味。
康小虎简单地解释,“你救过我,但你害了她。”
这一晚的休憩是他报答她的回礼,现在的选择是她要为林念之死付出的代价,他做事一向讲道理。
这句话没有上下文,但竹内野子在一瞬间就明白了那个“她”是谁。
见竹内野子木木地呆坐在床上,康小虎补充:“如果我来,会更快。”
竹内野子不死心,颤声辩白:“你真以为我有这样大的本事吗?”
康小虎不置可否,平静地说:“我也不会放过他们。”
竹内野子最后选择自己动手,康小虎在门外等她。他丝毫不怕她越过房间的小窗户逃跑。
她已经无处可逃。
只是没想到的是,野子最后选择用最惨烈的方式自杀。
他给她的匕首太短,她力气也不够大,在左腹划开两个巴掌长的口子便倒在地上。灰灰红红的肠子和脏器流出来,难以收拾,以至于康小虎在后来不得不赔钱换了一间公寓。
两年后,吴世宝被李士群和日本人毒死。再过一年,李士群也被周佛海和日本人毒死。
康小虎心知,这两件事背后,是来自特别行动处那人和军统的手笔,但其中他也出了力。
·
民国三十二年以后,上海风云变幻。
在一切纷乱势力的暗战中,他敏锐地预感到了风向的变化和汪伪行将溃败的征兆,于是提前接触了国党的人,表示自己有心弃暗投明,从此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党国的一员。
三十四年,日本即将投降。
那时康小虎做了不大不小的官,忽然听到程征去了南京的消息,又听闻虹口的程公馆要搬走的消息。
他心念闪烁,于是借了检查的借口,开车进了程公馆,又一次来到绮楼。
绮楼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萧条,一切都显露出精心侍弄,有人长期居住的痕迹。
后来听程公馆的下人说才知道,程征这么多年一直在绮楼起居和办公。
康小虎走到绮楼外面的小湖旁,站在湖畔的大石头边,想起许多年前的无数个深夜,他就站在这里,仰首痴痴地看着她房间的方向。
他知道她看书时喜欢拉亮房间里的台灯,幽黄的光线透过窗帘的一线漏出来,寂静黑夜唯一的渺渺的光。
偶尔他会看到房间里有两个憧憧的人影。
他一直以为林念不过是执行任务,和程征虚与委蛇逢场作戏,直到有一晚遥遥看到林念从背后抱住程征,趴在程征肩膀上吻他。
那一晚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在汪伪投降的仪式上,康小虎又看到程征,然而后者竟然列队于国民党高级官员中。
程征还是许多年前他认识时的样子。合体的铁黑色西服,神态自若,站在戴笠和何仲洋的身边,高瘦的身影在人群中很显眼。
以程征和戴、何两人攀谈时的淡然神态,周围之人均是极聪明的,已明白他当年忽然投伪的因由。
康小虎忽然有种被欺骗之感。
林念知道程征的身份吗?
他一生奋力的转折点就是想要带她离开淤泥,不想自己跃入泥潭再也不曾爬起来过。
外面亮起灰白天光,凌晨时分,康小虎和其他人一起被提篮桥的狱警叫起来。
他们排成一列,走出囚室,走过狭长闷热的走廊。
外面响起枪声。
默默来更新番外……把这个番外放在前面是为了补全故事的完整性,接下来还会再更新几个甜甜的,大家可以攒攒看。真没想到这个寒假这么这么长,希望大家都平安。接下来想开一个在宋朝吃吃喝喝的古言新坑,最近在看相关文献了,如果大家感兴趣的话戳作者专栏收藏一下我吧~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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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番外一:康小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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