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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西陆蝉声唱(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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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陆蝉声唱(一)
除却熟悉的容颜以外,“遗画”之名,也不禁让郑含元回想起遥远的第六世,那一世情劫发生在远离中土的异国,而牵引与她见面的,恰恰是一幅遗失的画。
那个国度名为契国,是一个气候十分炎热的国家。
金光熠熠的太阳把空气烧灼得沸腾,又幸亏这里草木茂盛,巨大芭蕉叶如盖,为行人投下一处阴凉。但这阴凉能遮烈日,却无法驱散闷热,所以契国人衣衫都很单薄干练、形制特别。
他们上身或短袖或抹胸,下着长裙,都喜欢用银饰点缀脖颈或四肢,有人穿着木屐,有人直接赤脚。女子轻纱掩臂,上衣掩不住妙曼腰.肢;有的男子甚至不穿上衣,袒露着的胸膛绘制着诡丽的图案,与银质项圈映衬,展现野性而神秘的美感。
而两百年前游历过中土诸国的少年模样之人,与若玦匆匆一面后,便独身流浪许久,迷茫而执着地跟随命运的脚步,来到这片神奇的土地。
这里的女孩们不像中土那样娇羞内敛,十分大胆热情,一边叽叽喳喳,一边偷偷瞧他。
“小公子,你从何而来,到何处去呀?”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背后冒出,容貌甜美的少女执着一蓬莲花,并不怕少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脸,笑吟吟看着他道。
少年冰冷道:“不知道。”
“啊!那你叫什么名字呀?”少女锲而不舍。
“不知道。”声音依旧漠然。
“每个生灵每个花草都有自己的名字,你真的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吗?”少女追问。
“不知道。”
少女一双杏眼瞬间盛满同情,“这就是中土所说的一问三不知呀,没关系!我们契国即将诞生最博学最厉害的神女,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像你一样忘却前尘的漂泊魂灵,她能为你占卜出迷茫的前尘,指引归途和来路。”
听见“忘却前尘”四字,少年略一顿步,而“神”字让他心底忽然升起一种奇怪的熟悉感。
他疑惑道:“神女?”
“神女是契国的守护灵,说不定见了她,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找到你所追寻的。”
少年数百年漂泊,所见凡人中有异能者,不过力大无穷或武功惊人,却都在人力之内。从来那些说自己能推演天机的“半仙”都是纸糊老虎绣花枕头,在他手下过一招都难。
少年不禁嗤笑,“神才不在人世。”
少女用手中莲花指指高悬的骄阳,“至阴之年,至阴之时,神女降临!契国子民都可一睹风采!”
少女说话似唱诗,天马行空,少年无视她,继续向前走去。
他穿过芭蕉林,渡过窄绿浅河,越过矮矮山丘,在看到遍布白墙圆顶房屋的繁华都城时,也闻得一阵缠绵神秘的吟唱与琴乐声。
房屋上并非中土的雕壁画檐,白墙上用朱银蓝金的颜色画着奇怪的纹路。
执莲少女一路追随他而来。
他不理会,那少女却为他介绍,说若是仔细看,便能从繁复纹路中窥见契国四大图腾:火浴凤凰、水生莲花、风中之竹,云里之蝶。契国子民对这四个图腾有天然的崇拜和信仰,无论房屋还是身上,总有相关彩绘。
人群愈发拥挤,少女声音叽喳,少年本想回身就走,却在人海前方遥远的终点看到高悬的刑架。
路虽远,但对少年而言,前方细节清晰在目。
其实那所谓刑架也雕琢华丽,金坠玉饰,只它垂下的绳子,却无情束缚住一个女子的四肢。
女子衣装华丽,银纹紫衫,头与面皆缚轻紫色的纱,窄袖披帛外的白皙双臂张开,分别被捆在两条麻绳上,勒出刺眼的红痕,双脚并拢亦被捆在绳上,悬于半空,任人打量。
“神女?”少年略带讽刺道。
刑架下围着里外三层打着火把的面具巫师,吟唱着听不懂的咒曲。火焰熊熊燃烧,烟一缕缕绕上云霄,与逐渐行至正午的骄阳相呼应。而烟雾与太阳的中点,束缚着那紫衣女子。
正午之时亦至阴。
他身边的少女本欲开口,人群前却齐齐传来“至阴将至,请迎神旨!神意驾临,百厄皆止”的满含热烈期盼的呼喊。
“神女沐火而生,所化灵体,将为契国带走一切苦厄,留下百年福泽。”那边呼喊落下,少女的声音才传来。
未等少年琢磨话中深层含义,便闻得一道嘹亮的犀角声划破天际,太阳最炽于高空时,面具巫师们举起火把,即将向女子悬空脚踝下层层叠叠的干草垛扔去。
那干草垛与女子华丽的衣衫相隔甚近,只需一瞬,这火焰就可如蛇席卷渺小的身躯。
然而,也就是那一瞬前——
飞啸的利箭忽然穿破长空,精准刺破束缚手脚的麻绳;
架上“神女”倏地从高处坠落,那轻紫色的面纱随之掉落,裙裳飘如紫色之蝶,原本遮掩在轻纱之下的头发散开,漫天如清皎霜雪,倒真似神灵堕世。
健硕的骏马群比火还要猛烈,冲乱了巫师群,踏翻了干草垛;
而隐于面具之下的、背负重弓的战神,骑着最迅猛有力的玄骢,将坠落半空的飞羽一般的女子从腰处揽入他宽阔的怀抱,玄骢亦如一支最锐利的箭,与马群共同冲开巫师。
幸而后面的诸民与巫师有一些距离,大多得以避让,未有伤亡。
背负长弓,天神一般的男子怀抱着轻柔的紫蝶,骑着玄骢由远至近。
诸人只能窥见面具之下那轮廓分明坚毅的下颌和紧抿的唇,和他臂弯中似霜白发缭乱,发髻松散坠着银簪的女子,女子细眉微皱,缱绻着慌乱的余韵,长睫掩着琉璃双眸,眼下的红痣与朱唇在紫衫的映衬下愈显一番属于凡尘世外的妖冶妩媚。
少年与之瞬间擦身而过时,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少年莫名意动,未像众人一般后退,反而伸手,指尖挨上她身上披着的紫纱,因骏马飞驰而过,这轻微的力量也被速度放大,那女子原本披肩的紫纱就这样被他勾在手中,从她身上飞落到他手中。
玄骢上的男子未有感应,而紫衫女子却倏然抬眸,与扯下她紫纱的轻薄少年郎双目相对。
而少年,手中紫纱似乎仍透着肌肤的温度,他微怔着将那远去女子面容描入眸中。
她那细密卷翘的白色长睫下,是一双琥珀清透的双眸,浅褐中荡漾着微微的碎金光芒,眼前玄衣少年倒映其中,转瞬又不见。
白发紫衣,红痣朱唇。
两人目光相织,刹那掠影。只那一瞬,烙印许久。
玄骢紫影翩然而去,闪躲的百姓们也从怔忡中回神,人群一阵慌乱,身边少女却感叹道:“将军终是舍不下他的妻。”
“诶!”没等少女反应过来,少年把那紫纱披在自己身上,已骑上最后一匹马追随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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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少年最终没能追上那匹玄骢,他身下的骏马十分不愿他的驾驭,便又只身返回,原先那执莲少女却像知道结果一样,在原处等他。
“将军的马向来是只认他为主的。”她摇头道。
少年问询白发紫女之事,少女望着他臂上缠绕的紫纱,意味深长,“那可是最令契国贵族痴迷的紫藤花。”
她不隐瞒,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原来那女子名为若蝉,是摩衍亲王遗孤,亲王亡故时,她作为最宠爱王妃之女本要与母一同殉葬,却因貌美且出生时日特殊被王后下旨收留作宫中女官,照顾王后的衣食起居,常邀与同食共寝,宠爱尤甚。年近二十,王后也舍不得放之出宫。
偶然一次,长大的若蝉为契王所见,契王也对其一见钟情,欲以若蝉为妃,王后不允。王与后互不让步,多年情深竟因一个孤女险些走向决裂,最后还是大祭司做主,为若蝉请下公主之位,走离王宫。
本来,若蝉与战神陆起是无缘无份的。
陆起早与玲珑郡主有婚约在身,待玲珑及笄、陆起凯旋归来后,二人便要结百年之好。
然而陆起大胜凯旋之日,骏马踏沙归来,高大的战神威严坐在马背,俊朗不凡的容颜俘获了契国诸多女子的芳心,也包括若蝉。
妩媚的女子拦住骏马,温软的话语说着炽热的求婚情话。
朗朗晴空下,纷纷诸民中。
威武的将军应是被滚烫的文字灼了跳动的心脏,像救她时一样,长臂一揽,美人入怀,倚坐马背上、他身前。微扬的唇带着笑意,说的却是拒绝的话,“感恩美人盛情,然而陆某已有婚约在身,此生无缘,送美人一程以表谢意吧。”
若蝉也无被拒绝的尴尬,欣然倒其怀中,与之共骑行路,沐浴在两旁“战神万年”的呼喊声中。
淡紫色的衣袂如蝶,留下无边遐想的影。
若蝉没有放弃,与陆起频繁“偶遇”,有时是荷塘之畔,有时是校场之外。
最后一次是在野猎时,猿臂蜂腰的战神跨烈马、执长弓,瞄准了一头鹿,箭尖却射入紫色的裙角,绽开靡丽的血花,那颜色比所有垂挂楼阁上的紫藤花都绚烂。
陆起大惊上前,冶艳的女子却只是朝着他柔婉微笑,琥珀的眸澄澈如溪却又似平静深渊。
契国以火为邪祟,若蝉那颗红痣就红如邪恶的火焰,燃烧起战神沉寂的欲念。
那日野猎,战神的唯一战利品是紫蝶。
若蝉诱得陆起沉沦于她的裙下,背弃与玲珑郡主的婚约,这件事也成为契国战无不胜的将军生平唯一的污点。
这品行诡谲、行事放荡的若蝉,和史书中那些心怀天下、贤明仁爱的历代神女截然不同……但也许神女便是这样,不受世俗约束。
将军娶若蝉为妻,伉俪情深,原本可以也可以成为一对令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然而大祭司占卜,今年将是百年来的至阴之年,至阴之月,不是大祸,就是大吉,其中取决于神女灵体是否诞世。
赤火缠身,化为灵体,不仅可解除百厄,化国运为大吉,还可以之占卜前尘与未来。神女灵体是国之灵器、民之福祉。
少年冷笑,“灵体是什么?”
少女以手中荷花点额,语气虔诚,“国恩庙中供奉的,是历代神女灵体,我可以带你去参拜。”
“与我何干。”少年没有留情地拒绝了她的邀请。
“不去也没关系,可没有我的帮助,你怎么找到她,弄清你的身份呢?”
“不重要。”少年懒得搭理,就要离去。
那少女却一点都不着急,看着他的背影悠悠说道:“不去看也行,但是,小公子,我的确骗了你。我想,神女知道你的来历,不是因为她是神女,而是因为——我在她遗失的画里见过你,她既然画过你,必然认识你。如此,你还要走吗?”
不是随意的搭话,她见到了若蝉的画中人,而他看她的眼神和臂上的紫纱,让她笃定他们之间必有不为人知的关系。
少年脚步顿住,回首望她,目光冷冽,“那么你又是谁?”
少女走向前,将那支莲花递给他,道:“忘了自报家门,我是玲珑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