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入罗帷》龚心文

4、第 4 章

　　眼前是浮罔城最大的交易市场，货街。
　　凌乱街区中卖什么的都有。有卖材料的，有卖神兵利器的。出售法宝符箓傀儡的也比比皆是。更有买卖人口者，交易灵兽者，不一而足。
　　那些胡乱搭盖的各类囚笼窝棚，使得本就狭窄的道路更加曲折拥挤，栩目蝶金色的光芒几个突闪，拐进了一个巷子，在一道小小的铁窗前闪动了一下，不见了。

　　丢了栩目蝶的穆雪弯腰凑进那扇低矮的铁窗，忍着刺鼻的气味，向屋内看去。
　　石质的矮房内坐着二三十个因为各种原因卖身为奴的人。这里没有别的出口，蝴蝶显然在其中一人的手中。

　　“请问，有没有人看到一只金色的蝴蝶？它从这个窗子里飞进去了。”

　　昏暗无光的屋子里，数十道不善的目光看出来。麻木，憎恨，厌恶，自暴自弃。
　　回答她的却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穆雪温声细语地请求：“那是栩目蝶，对大部分人来说并没有什么作用。只是我正好需要，能不能还给我，拜托了。”
　　为了平安拿回脆弱且罕见的炼器材料，她温和地一点不像平时的自己。
　　“可以付报酬，想要什么可以商量，绝不反悔。”

　　昏暗里传来一声嗤笑，墙角处阴影里衣衫褴褛的男人呸了一口浓痰。
　　“我们这样的人，已经没有其它指望。灵石，没地方花。吃的也不想要。唯一想的……嘿嘿。”
　　男人看着铁窗外的那半张笑盈盈的芙蓉面，慢慢站了起来，十分露骨地笑了两声，
　　“姑娘你再凑近些，你要的蝴蝶就还给你。”

　　穆雪安安静静站在窗边，甚至连嘴角边温和的笑容都没有一点变化，似乎等着那个男人自己过来。背在身后的手不耐烦地拨动着手指上的指环，随时可以轻易发出一百种置人于死地的术法。
　　她只是不喜欢惹事，并不代表好欺负。

　　好友阮红莲曾经这样评价她，“小雪你这个人看起来温温柔柔，一点脾气没有，其实切开一看全是黑的。”
　　穆雪浑然不以为意，当她在表扬自己，从小在浮罔城长大的，又有哪一个能够不沾点黑。在这里，真正的白莲花早埋到土里去了。

　　猥琐的男人还来不及走上前。有一只手从石屋内探出矮窗，那手消瘦，苍白，伤痕累累，只是那食指和中指间轻轻夹着一只金色的蝴蝶。
　　手举在穆雪的面前，手的主人却隐没在墙内的阴影里，穆雪甚至看不见他的面孔。

　　“拿走。”声音很冷淡，带着属于少年的独特嗓音。
　　“谢谢，你需要我给你什么吗？”穆雪愣了愣，小心接过她宝贝的蝴蝶，“金钱，食物，或是什么。你可以提点不太过分的要求。”

　　“不需要，离开吧。”回答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厌倦和疲惫。
　　穆雪等了片刻，窗口内依旧只有一片寂静，于是便撂下转身走了。

　　不知又过去多少时日，穆雪和好友阮红莲并肩走在货街的街道上，把自己最新炼制的法器卖给雷家的当家，挣了不菲的一笔收入，心情十分美丽。
　　她出品的法器向来件件精品，买主雷老大也十分满意，特意派了身边的亮子送她们出来。

　　“阿莲，就前两天，我在这里差点把栩目蝶搞丢了。疯狂追了几条街才追回来。”穆雪和多年好友说道。
　　“一只蝴蝶都看不住，你还能再糊涂点吗？”阮红莲毫不犹豫地逮着机会损她，“我说你也该买一个下人了吧，看看你家那乱的。去，买一位收拾家里的仆人，能烧饭能打理屋子的。或者买个小丫头，能帮你采买衣物，拾掇拾掇。”

　　“可是我不太喜欢有人乱动我的东西。”
　　“像你这样级别的炼器师，谁家没有几个仆役帮着跑腿撑门面。”阮红莲转头笑盈盈对着亮子道，“既然都到了货街，趁着亮哥在，让他打眼帮忙挑一个。”

　　魔灵界并没有门派传承的习惯，多数道法传承都是以家族为单位。雷家是一个以买卖行业为生的家族，但凡雷家的人都能说会道，善于处理人际关系。
　　果然亮子爽快地回道：“穆大家和阮大家在这里买人，那是给我雷家面子。这条街上全是家里的生意，想要什么类型的人，丫鬟婆子，美貌郎君，仆从徒弟。两位看上哪个现场走个文契就可以带走，价格必定是最实惠的。”

　　穆雪想起家中堆积成山的炼器材料，和那些大大小小已经难以分类的储物袋，突然觉得阮红莲的提议是对的。她不需要洗衣做饭的丫鬟，却急需一个可以在炼器上搭把手的助理。

　　“这样可就谢谢了，那么我想要一个在炼器上能帮得上忙的。”穆雪掰着手指道，“首先当然要识字，还要能区分三阶以下所有炼材，最好再通一点药理学，基础的妖兽大全要接触过。能够帮我预处理低阶炼材那是最好了，如果他也是筑基期修士，能够化物和帮忙控制火候的话……”
　　“打住，打住，你这是买丫鬟还是请一个炼器宗师回家啊？”阮红莲急忙打断穆雪的话头。
　　“没，没有这样的吗？”穆雪顿时十分失望。

　　“炼气期的低阶修士愿意卖身为仆的十分少见，但如果穆大家愿意收为徒弟，带在身边慢慢教导，还是有可能遇到的，只是身价比较高昂。”亮哥咳了一声，“穆大家若是想要那样的助手，我仔细帮你留意着便是。”
　　“收徒弟就太麻烦，我哪有时间收徒弟，还是先算了。”穆雪摆摆手。

　　几人说话的时候正穿过一个小小的院落，游廊的另一头突然传来一连串呼喝喧闹声。
　　一个男孩的身影从转角闪出，他一脚踩上木质的栏杆，翻过栏杆往下跳，落地时蹲身卸了冲力，又飞快向侧门方向溜去。
　　四肢伶仃细瘦，动作却干落敏捷。像是奔跑在森林里的一匹小鹿，速度快得只在人们的视线中留下一个一晃而过的小小身影。
　　然而森林里的麋鹿注定会被豺狼捕获，眼前的这个男孩也是一样。
　　几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呼喝着从回廊后蜂拥追逐而出，他们分头堵住了那个逃跑的小奴隶，在他逃避不及的时候抓住他的脚踝，把他死死按在地上。

　　男孩拼命挣扎，一个大光头的男人抓住他的头发，抬手给了他几下狠的。
　　“别……别打了，大哥，我不跑了。”男孩立刻开始讨饶。
　　气喘吁吁的光头按着他的头骂道：“跑什么跑？跑得了吗？”
　　看对方已经服软讨饶，刚刚放松一点力度。

　　“啊！”光头惨叫一声，跳开来捂住了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指。

　　露出牙齿咬了人的小鹿借机挣脱，从长廊的台阶上滚落，刚巧就落在穆雪的身边。
　　穆雪低头看他，瘦瘦小小十岁不到的年纪。一头乱发遮住了眉眼，看不清面目。
　　男孩抬头看见了穆雪，突然就跪在了穆雪的身前，“您是来买奴隶的吗？买我好不好？”

　　说话间他伸手抹了一把脸，将额头过长的刘海分开，露出了一双十分漂亮的眼睛。
　　这个瘦骨嶙峋的男孩拨开一头乱发之后，居然有着极为精致的五官，其中最为出彩的是那双眼睛。柔软纤长的睫毛，色泽纯正的眼眸，弧度完美的眼睑，用这双眼睛从下往上看人的时候，很容易让人对他心软。

　　他很知道自己的优点，也善于利用自己的优势。穆雪甚至注意到他在这短短的几个动作间，就已经调整好了紊乱的呼吸，挺直了脊背，并且开始口齿清晰地介绍他自己。

　　“我的名字叫小山。”男孩悄悄打量穆雪，他先看的是穆雪的手，那是长年累月浸泡在炼器室内，化物冶炼，打造法器的手掌，有着高级炼器师独特的茧子和肌色。
　　再看她佩戴在手指上操纵傀儡的几枚指环，然后看到她刚刚从集市上采买到，还拎在手上的妖兽骨骼，于是他接下来的话就顺畅了。

　　“我识字，还识得冶炼材料，四阶以下的所有炼材，我都能识别。”他说到这里，抬起眼睫，湿漉漉的眼眸定定看着穆雪,“您买我回家好不好。”

　　穆雪承认，他这几句话几乎是踩着自己的点说的。她那些数量恐怖的炼器材料，已经杂乱到影响她炼器速度的程度了。

　　“《妖兽通考》，《冶炼初阶》，《化物志》我都学过。”男孩揣摩着她的神色，谨慎地给自己加了筹码。
　　在妖兽通考几个字出来的时候，穆雪几乎就要开口同意了。

　　“这个不行，他太聪明了。太聪明的家伙都很麻烦。”阮红莲附着她的耳朵提醒她，“他就看了一眼，你什么底他都摸着了。这样的养在家里，长大了就是一匹狼。什么时候反把你吃下肚子里去，连骨头都不吐。”

　　穆雪犹豫了一下。

　　“怎么回事？”亮子皱着眉头问在场的几个男人。
　　“亮哥。就是点小意外。”光头看见亮子亲自陪着，知道是眼前的是重要的客人。虽然心里极恨，但也不敢直接拉人，只哈着腰边上低声解释，“是烟家提前定下要买的人，晚上要去三号房伺候，这小崽子不识相，居然想跑。”
　　“不像话，还不赶快拖走。”亮子使了一个眼色。

　　三号房几个字出来的时候，跪在地上伶牙俐齿的小山明显哆嗦了一下。
　　即便是穆雪也有所耳闻，那是个臭名昭著的地方，被送进去的奴隶，基本没几个能活着出来。

　　他迅速拉住穆雪的衣角，急切道：“买了我吧，姐姐。我什么都会，饭吃得少，力气也大，能为你挣钱。”

　　虽然极其聪明，但仿佛也只是一个走到穷途末路的孩子而已。光头伸手来扯他的时候，他也只能可怜兮兮地死死拉住穆雪的衣襟不放。
　　“胡扯把你，就你这麻杆一样的胳膊，还力气大。放手！再不放看我怎么弄死你。”光头的巴掌已经夹着风声挥下来。
　　粗壮的手臂却在半空中，被一只冰冷的机械手臂架住了。

　　“主人说，不能动这个人。”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铁皮傀儡架住男人的手，吭哧吭哧地说话。

　　光头身高体壮，像山一样的块头，修为在货街的一群打手中算是很高的，已是筑基期的修士。
　　但这还没有茶杯高的小傀儡，伸出它管道一般长长的小细胳膊，毫不费力稳稳托住了光头的胳膊，钳制得他不得动弹分毫。
　　而它的主人穆雪，背着手站在一旁，连法决都没有掐一个。只不过轻描淡写地驱使出自己最普通的一只傀儡。

　　亮子和光头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真正明白了穆大家这个称呼的分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