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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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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6月9日的早晨,仙道走到报社门口,看到流川穿着白衬衫和卡其布长裤,非常显眼地站在报社外面。
他没想到流川会主动来找自己,喜出望外地走到他面前:“流川先生,早上好。”
“你上次不是说,想到别处看看吗?”
仙道看着他,疑惑地点了点头。
流川简洁地说:“跟我走。”
仙道一怔:“去哪?”
“今天我不当班,刚好有一架直升机可以开。”
仙道睁大眼睛,吃惊地说:“你是说,我可以从天上看非洲的景色了?”
流川点了点头。仙道兴奋得要跳起来:“太好了。请等一等,我进去请个假。”
他冲进去,一会儿就跑了出来。
流川问:“你这样会不会被辞掉?”
仙道苦笑着说:“已经被辞掉了。不过,比起这份工作,今天的飞行对我来说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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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在北非的蓝天上爬升,然后飞行在一大片白色鸟群的上空,下面是丹吉尔的海滨、古城,还有蔚蓝色的地中海和大西洋。
仙道终于有机会通过上帝的眼睛,俯瞰他所敬慕的这块神奇、富饶的大陆。
由北往南飞行的一路上,仙道看到了城镇、山脉、峡谷……
当广阔无垠、黄沙漫布的景观蓦然铺展在他眼前时,那一刻,他几乎不能呼吸。
那是他一生中从未领略过的开阔和壮观。
在仙道看来,撒哈拉大沙漠是一个绝对的世界。
绝对这个字眼常常会使人心中一震,但作家喜欢。
浩翰的万顷黄沙里,张扬着一种绝对的贫乏,绝对的开阔,绝对的孤独,绝对的静寂,绝对的生命……
仙道在一位终年流连于撒哈拉大沙漠的生物学家的著作《地与天》里,读到过这样一句话:“沙漠美丽,因为它干净而不撒谎。”
在这个绝对的空间里,仙道相对地忘记了不远处欧亚大陆正如火如荼进行着的战争,和已经逼近的他和驾驶舱里的那个人的别离。
流川有时会驾机俯冲到很低的地方,仙道可以清楚地看到,骆驼队在地平线上缓缓而行,这可能是沙漠中的游牧民族在贩运货物,转移营地或者放牧;在一个沙丘后面,也可能会突然出现一个阿拉伯人,一个游牧家庭的帐篷……
这样看来,沙漠其实也是个多姿多彩的世界,并不是他先前认为的,只有无边的静寂,除了黄沙还是黄沙。
被深深感动的他,忍不住向空中伸出了双臂……
终于,流川调转机身,往西朝海岸线方向飞。
仙道在风中大声地问他:“要回去了吗?”
流川大声回答他:“不。我们到马拉喀什去。”
仙道早就听说过马拉喀什的大名,那是摩洛哥回教王朝所统治过的一个古都,也是摩洛哥最受欢迎的一个旅游城市。
他高兴地在空中欢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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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飞机穿越北非大陆,当北非最高山脉亚特兰斯(The Atlas)山顶上的白雪呈现在仙道眼前时,马拉喀什古城也到了。
流川把飞机停在马拉喀什的飞机场,和仙道一起从马拉喀什一个古城门进了城。
进入城中,他们看到,大多数建筑物,无论是现代化的西式旅馆,还是一般民居,或是庄严肃穆的大清真寺,都呈现出深浅不同的红色。
仙道兴致勃勃地问:“流川,你知道马拉喀什为什么用红色材料建房子吗?”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把对流川称呼中的“先生”二字省略掉了。
流川好像没有察觉,只是摇了摇头:“不知道。”
“我曾经在书本上寻找过答案,民间传说认为那是神的鲜血染成的,这当然不可能。恐怕还是因为这里的地理环境。马拉喀什地处内陆,夏季酷热干燥,阳光强烈,如果也像丹吉尔那样采用白色或浅色,就会让人觉得更热了,而红色反而与环境相适宜。还有,马拉喀什和亚特兰斯……”
流川静静地听他口若悬河,喜欢掉书袋,可能是记者或作家的通病之一。但他喜欢看到仙道神彩飞扬地在自己面前滔滔不绝。
仙道说完,他忍不住问:“这很重要吗?”
“这可把我问住了。”仙道看着他,眯着眼睛笑了起来,“这对我们的确不重要。”
他们到达当地最有名的Djemaa el-Fna广场时,已经是下午五点,阳光依然强烈。
但广场周围的市场上人头济济,有些地方只能随着人潮流动。
狭窄的街道两旁大小店铺林立,店铺里售卖各种工艺品和土特产,如各种皮革制品、五彩缤纷又香味各异的植物或矿物香料、令人目不暇接的陶瓷制品、矿石和化石标本,其中不少商品是仙道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
走在广场中心,可以看到印度的舞蛇人、出售香料茶叶的阿拉伯人、讲故事和算命的摩洛哥老人,各种卖艺的表演,还有数不清的买卖食品、饮料、服饰、地毯、摆设、皮革、手工艺品的小摊位。
在人群中,他们要肩挨着肩,才不至于被周围的人潮冲散。
有一刻,仙道突然发觉流川离开了自己身边,不由心中一慌。他环顾四周,看见流川走到了附近一个算命的摊位前。
仙道跟了过去,问他:“怎么,你也相信这个?”
流川看了他一眼:“突然有点兴趣,你想不想试试?”
仙道见他这么有兴致,当下笑着说:“好啊。”
算命摊位上,坐着个看来的确有点神秘的摩洛哥老人,流川用阿拉伯语对他说了句话。
老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仙道一通,然后闭上了眼睛。
仙道莫明其妙地问:“流川,你和他说什么?”
流川嘴角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我问他,你能不能安全离开非洲。”
过了一会儿,老人睁开眼睛,神情认真地向流川点了点头。
流川把钱放在摊位上,转身走开。
仙道追上他:“他说我可以安全离开这里,是吗?”
流川不置可否地继续走着。
黄昏时分,他们离开了广场。
在他们身后,广场成为一片灯海,轻烟若隐若现,人潮不减,声浪更高。
仙道兴奋了一天,这时沉默了下来,问:“流川,你家在美国什么地方?”
“德克萨斯州休斯顿市郊某小镇,在那里,我家有个小农场。”
“家里都有什么人?”
“父亲已经过世了。只有母亲和一个妹妹。”流川顿了一下,看着他,“你呢?”
仙道目光直视前方好一会儿:“我是巴黎人,不过,已经没有亲人了。”
说到这里,他们之间出现了一种难言的沉默。
流川突然打破了沉默:“我们该走了。再迟一点,就看不到飞行路线了。”
仙道点了点头。
回到丹吉尔,天已经完全黑了。
下了飞机,仙道不知该对流川说什么。虽然这的确是他二十五年来,生命中最充实最快乐的一天。
说声谢谢,既无诚意,也无份量。况且,他并不想对流川说那两个字。
他们在机场的直升机旁相对无言,流川突然说:“回去吧。”
仙道叫住他:“流川,可不可以一起离开这里?一起到你的国家去?一起回你家乡的农场?”
流川在暮色中转过身来,毫不迟疑地说:“不可以。我是军人,不能当逃兵,那样会令我的国家蒙羞。我绝对不会那样做。而且,从明天起,我们就要进入战争状态了。我不可能现在回美国去。”他顿了一下,“你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很快就要变成战场了。”
他说完快步离开,渐渐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