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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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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含危险如同毒蛇一般的眸光,伴随着阴冷的语声渐淡,一切消失远去的时候,童子的春衫换了小袄,包子头也扎成了双髻,两条垂下来的流苏擦过粉嫩的颊边,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
有人推搡他,满堂的红与喜庆氛围中,远远可见高堂上美丽优雅的花神神像。童子口里说着吉祥的话,笑嘻嘻地握着竹枝一般碧绿的笔具,身前红装女子微微欠身,童子便拿笔在她眉心点上一点,于是那女子斜眸看过来的时候,笑容便如同额间的合欢花一样绽放。
花神树下的喜钟敲响了,所有人都已走远,留下童子一个人站在原地。他望着那些人的背影,忽然急切地想要喊出什么,可是喉咙里仿佛落满了大片大片的灰尘,什么话也无法出口。挣扎间,却发现自己跌入了一片冰凉的湖水,发丝在水里散乱飘荡,他透过一片波光粼粼,看见一双模糊不清的眸子,可是其中的冰冷意味却又能深切感知。
一瞬间众人的背影在眼前交叠错乱,那些手拿刀戟的士兵如同猛兽般冲进人群之中,尖叫声仿佛被消了音隔绝在世外一般,他漂浮在湖水中,睁着双眸,看见水面上爆开大片大片的血花,有什么在身边下沉,愈来愈多,木然看去,是一只只血淋淋的断肢,和死不瞑目的头颅。
他愣愣地与那些死亡的眼睛对视,这才感觉到窒息,感觉到寒冷。当痛苦的情绪堆积愈高,血腥味与湖水一同淹没了口鼻,这个孩子,便如绷到了极致的弦,“叮”一声,拦腰截断。
……
芊芊从恐怖的梦境中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蓦然一阵剧痛,不禁拿手捂住,摸到厚厚的纱布的时候,愣了一愣。强迫自己渐渐平息下来,鼻间忽闻到一股浓腻的药香。
常安坐在桌边,口里大嚼特嚼吃着花生粒儿,手边是一碗热气蒸腾的汤药。他斜眼看了看芊芊,“醒了?”推了一推那汤药,“喏,喝罢。”
芊芊坐起身,伸手捧起那药碗,垂眸不知在想什么,就在常安不耐烦要出言催促的时候,她舔舔唇,将那满满的漆黑药汁一饮而尽,直把常安看得目瞪口呆。
舌根处浓烈的苦味逐渐蔓延开来,熏得喉咙火辣辣地疼痛。芊芊自嘲一笑,这种时候,是不是该庆幸自己捡回了一条小命。
有人推门进来,却是负责小厨房事务的徐嬷嬷,素日里与芊芊关系还算不错。她三两步走到芊芊床前,拧了眉道:
“好些没有?”话语间却是实实切切的担忧。
“嗯,好多了,”芊芊点点头,摩挲着碗沿,垂了眼道,“殿下怎样?”
“主君伤势不重,尚且安好,刺客也已伏法。”徐嬷嬷的眉毛皱得仿佛能夹死苍蝇,她上下打量着芊芊,直把她看得心底一阵发虚,这才唠叨开了:
“你也不好好看看你自己,弄得血淋淋的抬进房间,还昏迷了近三日,幸好那刀锋偏了一寸,伤口也不深。你说说你一个小屁孩,偏往刺客堆里凑什么热闹?要知道那些家伙,可个个儿都是出自江湖上顶顶有名的杀手组织擒月阁……”
“实在是当时情况紧急,”芊芊连忙摆手打断她,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查明是谁谋划的这一场刺杀了?”
常安叼了一颗花生米,口齿不清道:
“京城里都传遍了,说是文姜侯派的人!”
芊芊一怔,将空碗放回桌上,听见徐嬷嬷叹了口气,“说来也是造孽,文姜侯本是主君的舅父,兰太妃的兄长。因被主君揭露贪墨巨额军饷,被削去爵位,判了流放八千里。许是对主君怀恨在心,再加上不满圣上的决断,便买通了杀手行刺主君和太子殿下。那时要不是及调动了主君府上的暗卫和城防营的兵士,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常安幸灾乐祸道:
“文姜侯这一番动作,却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瞧这一回把自家的性命搭进去不说,嘿,还要带累他阖府上下满门抄斩。”
徐嬷嬷又唏嘘一番,见芊芊一脸怏怏,便揪起常安那聒噪的小子一道退出门外,阖了门道:
“好好休息,我去给你煎药。”
芊芊沉默半晌,看向床尾透着光亮的轩窗。
窗户未关,强风推它一开一合,便露出天空阴云密布的脸,瞧着叫人十分窒闷。
她披起衣服,起身。
许久以后,有人叩门。
“兰谦,主君让你前去。”是个小丫头的声音。
早已等候许久的芊芊一把拉开门:
“殿下在哪?”
小丫头愣了一下,飞快道:
“临水榭。”
……
临水榭,临湖而建,共两层。华顶如盖,基部以石筑成,有青苔掩覆。楼榭周围无甚建筑,却有不少喜水植株婴绕,倒添了几分生机。
芊芊沿着环梯一步步往二楼走去。
婢女拉开细布帘子,里间竟是一派寂然。四面无墙,竹帘收卷,只放下淡青帷幔。各样物什一应俱全,布局雅致。南边幔下放置着半人高的羊脂玉瓶,内插琼梨花枝,飘扬的纱幔抚过,便落下点点雪泪。
描金紫檀木的小榻上靠坐着一人,他着云水青的便服,左手指间执了一粒白色棋子,闲闲搁在矮几上那碧玉棋盘的某一处。
08
芊芊作礼道:
“殿下安。”
“嗯。”白景笙并不看她,长睫低垂,只望着棋盘,半晌,才语气如常道,“伤可好些了?”
“多谢殿下关心,奴才无碍。”她亦恭恭敬敬地回道。
四方飞檐下悬挂的铜铃“铛铛”作响,无故乱人心绪。
“坐。”白景笙落下一子,唇角这才勾起些笑意,他摩挲着手里一颗白玉棋子,缓缓道:
“纳兰可通棋道?”
“略通。”芊芊随他目光看去,眉心猛地一跳,“只是棋伎拙劣,不敢献丑。”
笑话,他信手置下的那一子,已破黑棋之势,只差几步便分胜负。既是注定的败局,她又何必体验一次垂死挣扎?
岂料白景笙递来身前那只玉钵,修长白皙的指节甚至可与钵内的白棋争辉。
“纳兰。”他一笑,“与本君手谈一局罢。”
芊芊尚在怔怔,闻言不禁“啊”了一声,立时反应过来,告了罪,接过那玉钵,便在棋盘前的杌子上坐下。
皱眉,伸展,又皱起。拈棋,欲落,又踌躇。
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世间竟有如此难缠的对手,这么邪门的棋路!
明明已至绝境,偏偏在他一手操纵下,必败的黑棋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渐入佳境!而又在他一手误导下,必胜的白棋屡遭凶险,七零八落,败势难转。
芊芊咬牙,欲力挽颓势,终究技不如人,随着面前又一颗琉璃黑子稳稳落下,只得弃子喟叹:
“我输了。”
四下里猛一阵大亮,几乎能震裂人心的轰隆声响起,芊芊瞳孔紧缩,一瞬间惊恐捂耳。
雨点声如击鼓般响落在耳边,水榭外有大雨倾盆而下。
一片暗沉中,白景笙仍然凝视着棋局,烛火摇曳,照得他脸如淬玉,眉目如画。
许久,他才轻轻地说。
“纳兰,至此绝境,你可有惊怖骇绝?”语气淡漠,近乎无情。
芊芊垂了目,声音卡在喉咙里:
“殿下……”
他终于看向芊芊,慢慢靠回榻上,目光冷冽:
“你可知罪?”
天边光蛇乍现,白芒吞噬人心,只一瞬灭了,又迎来雷鼓的震响。
芊芊静静跪倒,竭力隐藏满心的惊惧。
“知罪……属下不该,对殿下不敬……”
“不。你不知道。”他语气轻柔,却让她愈发惶恐,忍不住双手微颤。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芊芊紧紧盯着地面,脑海中辗转过一道又一道未明的光影,胸口愈发窒闷难受起来。
良久,雨势渐弱。
却听白景笙沉声道:
“纳兰。本为女身却未禀明,此为欺瞒。枉顾警告,三番五次意欲出逃,此为妄念。本君素来有三不忍。一不忍妄念,二不忍欺瞒。”
“三不忍背叛。”
“如此,纳兰你,该当何罪?”
“早知瞒不过殿下,”芊芊努力跪直了身体,与他对视,温声道,“也从未妄想隐瞒,一切,乃殿下自察。至于逃离一说,殿下,纳兰从南辰不远万里来到大祁帝都,只为投奔家父故友,后蒙殿下收留,虽感念恩德,但不敢有违父命,故欲寻得机缘与旧人会面。只此而已。”
白景笙的眸中居然现了薄薄的怒色,虽然极微,但也很让她讶异了。
“故友?本君倒想听听,与南辰王室秘密交好的,是京中哪位大人。”
芊芊握了握拳,道:
“殿下勿怪。家父叮嘱,旧人名讳,不可轻易泄露。”
帘幔翻飞,雨丝飘落入室,搅不碎一片清凄。
“那么,太子呢?”白景笙冷笑一声,站在芊芊身前,俯视她道,“纳兰何故舍命相护?”
话音落地,芊芊脑袋“轰”地一声炸响。
猛然抬起头来,直视着白景笙,迎着那样冷酷的眸光,在万分惊疑的情绪之下,她竟还有一分心力强迫自己冷静。
芊芊现在已然确信,当时那名婢女,她的目标从始至终都不是什么笙王殿下,而是太子白裔汀。
不禁回想起曾瞥见的窗外那道匆匆闪过的紫色身影,随之而来的便是妩娘死亡的消息。妩娘死了,所有人会怀疑谁?
必定是太子。也只能是太子。
还有所谓文姜侯安排的刺杀……
芊芊忽然一个激灵,心中不禁构造出一个假设,一个完全可以成立的假设,一个足以解释这一切的假设!
这一切,不过是幕后者借了布局人的手,以此局为饵,将计就计设下的更大的陷阱!
一场宴会,这般风波迭起。东祁两名堂堂皇子,一个至今昏迷不醒生死未卜,一个背负杀兄嫌疑且差点命丧黄泉,还有那个至始至终从未露面的文姜侯,也卷入其中,不仅自己丢了性命不说,还要连累阖府亲眷!而那个在幕后操纵着一根暗线的人,如今却在这里陈棋对弈,置身事外,好不逍遥!
一石数鸟,借刀杀人,斩草除根,坐收渔利。好狠戾的手段,好歹毒的心肠!
“那个婢女,是殿下的人?”明明答案已经那么清晰,却还是不死心地想要亲自确认,见白景笙既不肯定也不否认,芊芊双手有些颤抖,她狠狠握了握掌心,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殿下,太子视你如兄如友,你为何要这般算计于他。”
为何能这般算计自己的亲人?芊芊不能理解,她觉得这是一件很荒谬的事,南辰王室极重血缘亲情,即使是宗室之间也向来和睦,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芊芊,从没有想过在权势面前,任何维持人与人联系的情感都会变得脆弱不堪。
“如兄如友?”白景笙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嘴角讽刺地一挑,“看来纳兰你不是过于天真,而应当是愚蠢至极。”
从未得到过他人这般刻薄的评价,芊芊脸色有些发白。但是她仍是紧紧地盯着白景笙,希望从他眼中看出除了冷漠之外的其他情绪,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白景笙踱步至栏前,遥瞰风雨中的唤鱼湖:
“你始终不察人心。若太子视本君如兄如友,那么这一场宴会,就不会在本君府上举办。那杯毒酒,更不会出现在白裔明的酒桌之上。”他似笑非笑睨来一眼,“不过本君倒是好奇,纳兰与太子何时有了如此交情,竟为了他来质问本君?”
是啊,太子是她什么人呢,他怎样又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芊芊问自己,可是当脑海中闪现那身玉带紫袍的时候,她忽然就明了——大概是他身上那与某人有些相似的气质吧,或者,只是感激他是唯一一个向她递来橄榄枝,给予她选择权利的人。
芊芊站起身来,僵硬地笑:
“白景笙,说真的,我很佩服你。一场既定的棋局,你不过插手变幻几道棋路,所有人便都成了你的棋子,包括下棋的人。”她一步一步来到白景笙身边,忽然伸手拉住他的袖子,手中面料的滑腻彰显着眼前人身份的高贵:
“可是殿下这样做,就不怕招来报应吗?”仿佛极怒之下失却了理智,脱口而出的一声斥责。
果不其然,白景笙蹙眉,冷漠而狠绝地甩开她的手,芊芊踉跄几步,后背撞在围栏上,眼前只有青幔起伏时划过的弧线。
“记住自己的身份。”
几绺发丝垂落颊边,芊芊紧靠着围栏,只觉春寒陡峭。她将发丝别到耳后,“身份?呵,殿下忘了,我与殿下,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一个是关在笼中的金雀,一个是困于山林的虎狼罢了。”
金雀是谁?虎狼是谁?她意有所指,且绝非好意。白景笙眸光愈冷,紧逼前去,捏住她的下巴,眼底已是冰封一片: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本君的底线,你是觉得本君不会杀你?”
“殿下有所求。”芊芊与他对视,轻声道,“而纳兰,亦有所求。”
他仿佛知道她的意图,却还是顺着问了下去:
“哦?所求何物?”语毕,眼底愈发地暗,似乎有什么阴鸷的植物在其间肆意地生长,就快要枝繁叶茂。
“纳兰所求,不过保命。”芊芊慢慢地接道,“殿下所求,与万人同。”
白景笙一顿,眼神忽然变得十分阴冷可怕,像极某种湿冷的爬行动物。可是仅仅是一瞬间,他便露齿一笑,眉目如同一朵青莲开在缤纷云雾间,分外美丽惑人:
“不,你错了。”
忽然贴近她,双臂虚拢,几乎是一个紧密拥抱的姿势。
耳边沾染了少年呼出的热气,芊芊一僵,在这个外人看来暧昧流动的氛围之中,芊芊却忽然瞳孔紧缩,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去,双手下意识想要抓住什么,却捞了个空。
白景笙轻轻后退一步,将纳兰芊芊带着茫然神情从栏杆上坠落的全过程尽收眼底,唇上挂着恶意的微笑。
这个传闻里可亲可敬的笙王殿下,竟这样,把一个小厮,亲手推下了唤鱼湖。
冰冷的湖水淹没过头顶,芊芊却想起那个少年在她耳边最后留下的话语。
“你没有资格与本君谈判,本君亦永远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此时此刻,她终于感到恐惧。
这个可怕的少年。
如妖魔般疯狂,无法揣测,美丽又狠毒的少年。
白景笙。
水花四溅,芊芊挣扎起来,可是挣扎无用,身体像灌了铅一般往下沉去,口鼻里涌入尤带着香气的湖水,她又一次想起那个坠落湖水的噩梦。
或许那不是梦,只是留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因为那种极端的恐惧与绝望感还残留在身体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与悲哀,只是那个时候,她还不了解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
接下来要面临的是什么,芊芊在水中睁开眼睛,一片灰绿色中,她看到湖面上的光影变幻。
仿佛可以预见自己的结局——终年黑暗的湖底,身体被疯长的海草捆绑缠绕,血肉在其间逐渐腐烂,被鱼儿一点一点嘬食。剩一架白骨,或许有幸被打捞上岸,重见天日,或许从此彻底腐朽,化为一滩淤泥——便连魂魄也将永不安息,带着冲天的怨恨与湖底无边的黑暗永无止境地纠缠下去。
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死得毫无价值。死在异国他乡,埋骨华园湖底。
不甘心,她不甘心!
为什么必须要承受这样的命运,为什么连自己的存亡都要被别人主宰,为什么纳兰芊芊,要这样懵懂茫然地死去?!
她不想死,她还不能死。勉力挣动起来,水中飘散开一缕血丝,是胸口的伤裂开了。芊芊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麻/痹的四肢似是重新注入力量,变得温暖起来,她舒展了身体,腿一蹬便向上游去,向着那一片接近透明的亮光游去。
白景笙早已离开了临水榭,此时,他正立在湖边的汀岸上,柔软的草叶拂过水青色的袍角。
淡淡注视着唤鱼湖,秀美的眉目毫无波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湖面平静地有些诡异,偶起几圈涟漪,便再无异动。耳边只能听见清脆的几声鸟鸣,还有风吹拂的呜呜声,仿若谁脆弱的哭泣。
良久,他轻轻蹙了眉,眼底升起讽刺的笑意。“走罢。”他一叹,背后的齐玄垂目无言。
然而就在他转身之际,一阵巨大的哗啦声却传来,指尖甚至能感觉到冰凉的水花溅落,纳兰芊芊,就在他身后,破水而出。
芊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缓解胸口那种要爆炸了的痛苦窒息感。手边就是汀岸,眼一抬,看见面无表情的笙王殿下,和他身后的齐玄管家。
身体一僵,可不过片刻,她便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看向白景笙,那仿佛承载了早春露水的眼睛,此刻因为水汽的氤氲而显得更加纯黑朦胧,搭配她柔软无辜的神情,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此时此刻,她已收起所有锋利的棱角。眨眨眼,哆嗦着道:
“殿下,我,我知错了。”
白景笙蹲下身,手指抚过她冻得通红的眼角,意味不明地说了句:
“你的眼睛很漂亮。”
芊芊张了张唇,她发现根本接不上这位笙王殿下的思绪。
白景笙饶有兴致地把她望着,那失了血色的嘴唇,让他想起养的哪枝梨花的花瓣,带着水珠轻轻颤抖,竟让他觉出几分可怜可爱来。可立刻,他就飞快抹掉心头这种奇怪的情绪,眸光一冷。
松了手指,淡淡道:
“还不上来?”
芊芊一愣,沉默地上了岸。冷风一吹,浑身湿透的她便犹如秋风枯叶般瑟瑟发抖。
白景笙复又转过身去,淡淡道:
“纳兰,这是本君最后一次放过你。如有再犯——”
芊芊举起一只手掌,严肃道:
“如有再犯,不劳殿下动手。我自己跳。”
闻言,白景笙脚步一顿。齐玄则嘴角一抽,要笑不笑地狠狠瞪来一眼。
“很好,这是你说的。”白景笙语气如常,少年秀挺的背影依旧冷漠得可怕,“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好好惩戒一番,终究难长记性。齐叔,便将她送去杂役房好好修身养性罢。”
说罢,一甩袖,闲步走远,徒留呆滞在冷风中的芊芊,欲哭无泪。
……
东祁明端有皇城,曰长明城,又名祁宫。长明祁宫前通广安门,后倚石景山,东近辛莱街市,西临镇羽海。
祁宫则分为南部的“前朝”和北部的“后寝”两部分。南部以乾和殿、坤和殿、英和殿三大殿为中心,两侧辅以曦文、全武两殿,是祁帝上朝接受朝贺、接见群臣和举行大型典礼的地方。
北半部则以凤栖宫、昭仁宫、云良宫后三宫及东、西六宫和御花园为中心,其外建造东西宫殿若干,是皇帝与后妃、皇子和公主们居住、举行祭祀和宗教活动以及处理日常政务的地方。
除此之外,长明祁宫还在宫外十里处设有三大官邸,分别命名为陵、域、辰。如今辰邸荒废重建中,域邸萧条少人,陵邸却是一片鸡飞狗跳。
顾玉宛颈间缠了厚厚的纱布,一抬手,千金难求的十二月花神盏就在她脚底摔得粉碎,她脸色发青,一把揪住下人的衣领暴怒道:
“混账!东祁皇帝真这么说?”
“郡郡主,小的纵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诓骗于您啊。”
顾玉宛气极反笑:
“文姜侯?文姜侯是个什么玩意儿?!我明明在他白景笙府上受的伤,怎么就扯到什么姜侯爷身上去了!难道本郡主身为堂堂西陵使节,如今竟还讨不到一个说法了?!”她狠狠咬牙,脖子一阵剧痛,不由得伸手捂住,心底仍是怒气难消,“东祁皇帝实在是欺人太甚!”
“郡主谨言慎行。”她身边一个老嬷嬷皱着眉,出言提醒。
顾玉宛折身在贵妃椅上小心坐下,她的身体如今还未好全,太医说若不好好调理,腿脚将会落下病根,不仅影响走路的仪态,更重要的是,腿脚如果出现问题,她就永远无法再上战场了!永远无法与她的斐哥哥并肩作战!
一想到这里,她就又苦又恨。这一切,都要怪那个该死的贱/人,明明早该死去的狗东西,谁知道会突然出现在笙王府中,还害得自己的性命差一点交代在那儿!
现在只要一想到当天的场景,自己身为西陵最高贵的郡主,却在他国王府吃了大亏,那么狼狈地被一个亡国贱种踩在脚下肆意折磨——她就恨不得将笙王府翻上一翻,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找出那个贱婢,然后将其碎尸万段以解心头之恨!
顾玉宛的眼神立刻变得十分怨毒起来,她现在恨不得立刻跑到笙王府去,将府里的婢女全部绑起来揪出那个小贱种,然后让她彻彻底底地后悔招惹了自己!
想复仇?想为南辰死去的亡魂报仇?好啊,那她就帮她一把,亲手送她下地狱,见她那些死鬼同胞!恶毒地笑了笑,眼睛瞥见仍伏在她脚底瑟瑟发抖的奴才,只觉十分厌烦,一个眼神,恭敬立在一旁的石一便会意,架起奴才的肩膀便将他拖了出去。顿时,那奴才脸色白如死灰。
伴随着门外传来的凄厉惨叫声,老嬷嬷幽幽开口:
“郡主,奴婢听说随您前去的那些人之中,有人曾在守门时,看见了太子身边的一个太监,好像叫做什么,刘顺全。”
顾玉宛一顿:
“你的意思,是太子算计于我?”
那嬷嬷摇了摇头:
“郡主可知梦回?”
顾玉宛眯起眼想了想,身体靠回贵妃椅上,“梦回,”脑中灵光一闪,“那不是南辰的一种迷/药,传闻十分珍贵,多年来为皇族持有……”
“正是,石一他们当时就是中了这种迷/药,才没来得及解救郡主于危难之中。”
“你是说东宫也有这种迷/药?”
“郡主聪慧。”老嬷嬷点了点头,“换一种说法,太子身边有来自南辰的人,且身份不低。”
因为一早就隐约知道自己将会是和亲的人选,所以顾玉宛暗中调查过太子亲近的侍婢及小厮,多半都知晓些底细。可如若当日那黄脸婢女,也就是南辰公主是白裔汀的人,那她没有理由认不出来。而且在厢房之中,那婢女使用的迷/药根本不是闻之即倒的梦回,而是一种强效的麻醉药物。
在顾玉宛看来,东祁的太子殿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草包,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命人来杀死自己,至于为什么给她手下下药,呵,多半是想弄什么花样来作弄她,却不料给那个南辰贱种钻了空子,借太子的手来报仇雪恨。
哼,白裔汀这家伙,她以后自有手段收拾,当前更重要的是弄清他身边那个持有梦回的人是谁……
顾玉宛蓦然一顿。因为她忽地想起一个人,一个连在心底念一遍他的名字都要全身发毛的人。
“顾西辞,”她咬牙道,“难道他也在东祁?”
那嬷嬷也是个很有决断的人,立时凑近顾玉宛沉声道:
“如若真是司贤王殿下,郡主您必须想办法与之取得联系,最好,将他劝回西陵。您知道,这些年来,陛下一直在找寻殿下的踪迹,而且如若得到司贤王殿下的襄助,郡主在东祁行事也会顺利些。”
顾玉宛抽了抽嘴角,她想起从前与这个小叔一些不愉快的经历。但是碍着眼前的嬷嬷是西陵陛下特地派来的人,还是勉强点了点头,只是立即又蹙紧了眉。
倘若顾西辞真的来到了东祁,且栖身于东宫之中,那么他想做什么?忽然思及那笙王府中的南辰余孽,又想到他们的关系,莫非,竟是为了追随那贱种而来?可是顾玉宛立刻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她不相信顾西辞会为了所谓的师生情谊特地来到东祁帝都,那种冷血无情的人,甚至可以面不改色地看着自己的母妃去死的人,能使他屈尊于东祁储君宫中的理由,多半只有一个,就是那世人垂涎、神诡莫辨的南辰秘术!
想到这里,顾玉宛微微坐直了身子,唇边勾动一抹狠戾的笑意,小叔啊小叔,莫怪侄女先下手为强,做人可不能太贪心不是。
鲜红的血液喷溅,那个孩子的目光中倒映出巨大的,死灰色的,茫然和绝望,然后,归于永寂。
有支离破碎的光芒,晕染在一张张狞笑的面孔上。
——人为什么要长大呢?
芊芊曾不厌其烦地问着这样的问题,在她还未明白许多事的时候。
其实在萌生这个想法之前,她是渴求着长大的。
渴求着成为如同母亲那样贤淑温良的存在,或能够拥有如那人那样一副敏睿的心智。
可芊芊逐渐发现,在她成长的过程中,她所收获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煎熬身心的聚散,一日又一日无以言诉的孤独。
在芊芊的故乡,那里的人们,极其信奉神明。
可这世上,若真有神明,为何不肯倾听她的人们的祈祷呢?若听见了他们的祈祷,为何不愿降下生的希望的恩泽呢?
所有的记忆,在那一天终结。
……
芊芊再一次从纷乱的梦境中醒来,周围漆黑一片,她讷讷喊了一声:
“父君……”可是没有人回答她,一片冷清之中,只有自己的余声回荡。
蓦然清醒。忆起此处是东祁明端,笙王府中,某间柴房,她被笙王下令饿了一个晚上。其间噩梦连连,头晕目眩。
翌日清晨,一扫地婆子送来两个馊馒头,一碗不怎么澄清的水,不耐烦地催促她吃完干活。
芊芊忍。抬着一桶水,手拿一马刷,寻至马厩,几小厮过,踢翻其桶,水流一地,众皆幸灾乐祸。
芊芊忍。复提水来,开始洗马。马惧生,以蹄踹之,摔泥中,身染污臭,淡定捏拳,近马,好话说尽,仍被踹。芊芊忍。
众人无笑料,散去。芊芊阴笑,小畜生,敢惹姑奶奶?遂将马暴打,呃,后因体力不支,被马踢飞。
如此反复许多天后,她胸口的伤终于发炎了。忍着疼,跪在石地上,耳边齐玄管家的训诫进一句出一句。不禁心头感叹,今日天气晴好,无风无云,暖阳热烈,甚感欣慰……
眼睛翻白,芊芊不负众望地晕了过去。
芊芊一直觉得,白景笙是个很不知怜香惜玉的货。比如此时。
她半昏半睡间,被人一桶水泼醒。明晃晃的大厅内,熏香的味道很浓。
那个不知怜香惜玉的货穿着一袭松挎挎的青花纹软袍坐在高高的主位上,手中拿着什么书,悠闲地翻阅着,全然不顾底下还有个重伤未愈却狼狈跪着的纳兰芊芊。
实在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被拖到这里来的。芊芊瞧着地上一尘不染的玉砖,映出她的倒影。头发上的水还在滴滴答答地淌着,有一些淌过蜡黄瘦削的面颊,她清楚地看见倒影中的自己,疑惑地眨了眨眼——
究竟是为的什么来到这里,来到东祁明端,来到这座华丽的牢笼?
她这样问自己。
“可想清楚了?”
“是的,殿下。”
“你是谁的下属?”
他的手指轻叩座椅的扶手。
“是殿下。”
“谁,是你的主君?”他话语中似噙了笑意。
“是殿下。”芊芊机械地重复。
“哪一个殿下?”突然觉得他的语气有些恶意。芊芊深吸一口气,高高抬首,与他目光相接,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戏谑。
“笙王殿下——白景笙。”厅内有人轻轻倒吸一口凉气。被她直呼名姓的人倒是一派浑不在意的模样,接过一盏热茶,挥手屏退众人:
“公主殿下,落魄至此,何感?”
芊芊无奈一笑:
“家国早已不复。殿下这声公主,唤谁?”
白景笙抿了抿茶,淡淡道:
“公主心口不一啊。可忘血仇?”
芊芊握紧拳,又松开。
“刻骨铭心,不敢忘。”
“做不得人上人,只能做人下人。公主如何抉择?”
芊芊沉默半晌。良久,才一字一句地反问道:
“若是殿下,殿下会怎么选。”
白景笙神色一滞,立时又恢复如常,摩挲着杯沿,眸中沉静一片:
“极巅之上,俯瞰生死。”
芊芊凝视着白景笙美丽的双眸,那清雅温润的瞳仁深处,却仿佛有一簇幽暗的烈焰在熊熊燃烧,灼得人心口疼痛。良久,她轻轻地叹:
“高处不胜寒。殿下,极巅孤苦。”
谁也没有想到,这句不过类似感慨的话语,多年以后,竟会一语成谶。
白景笙浑不在意,只是忽然弯唇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诙谐事,竟渐渐不可抑制。其实这个少年大笑的样子十分好看,仿若红莲艳盛,熠熠生辉让人不敢逼视。
半晌,他以手支了额头,才止住笑意。薄唇仍勾起,“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吧。”
芊芊看向他。白景笙挑眉:
“你的全名?”
“纳兰芊芊。”芊芊一字一顿,恭敬拜倒,“今后,属下愿唯主君之命是从。”
不再是殿下,而是主君。芊芊知道,他们达成了一个交易。
宣文十一年孟春之时,一场蓄谋已久的皇族刺杀案震惊明端。该案涉及两名皇子,一名朝廷大员,死数人,伤亡若干,其中更有诸多秘辛,难以寻知。
陛下震怒,责令严查此事,后查出实为文姜侯不满圣上裁决,又欲宣泄私愤,故买通杀手行刺,加上在二皇子杯中投毒,误伤笙王殿下及西陵郡主等罪责,最终判斩立决,并抄家。
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戏,本以为就这样落下帷幕。可一个女子的出现,又将整个局面推向一个新的高/潮。
那女子自称双儿,乃横死笙王府中、曾经名动帝都的绿妩仙子陈妩之妹,陈双儿,甫一进京,便直奔长明祁宫广安门外,跪于青天石下敲响敢谏钟,宫人前来驱赶,这女子却长伏于地,重重叩首数十下,抬起头来,血液从眼角流淌,她只狠狠睁着双眼,开口嘶哑:
“民女要状告当今二皇子殿下白裔明,所犯□□良家女、恶意胁迫并杀人灭口之罪,将其种种恶行昭告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