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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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芊芊思及包袱中的物什,不便高声呼喝,只得追着他横冲直撞,待距离拉得近些,她便气喘吁吁地喊道:
“大爷行行好,钱财吃食拿去便是。剩下的是我爹娘遗物,还请您还了我吧。”动之以情。
跛子乞丐面色有些犹疑地攥着包袱,脚步未停。
芊芊再接再励:
“好汉呐,像这样在街上横冲直撞会被官府抓的!会被打板子的呀!”晓之以理。
“……”他似乎打定主意不搭腔。
脚下不知怎的一绊,芊芊摔了一跤。待爬起时,那乞丐只剩了个颠簸的背影儿。
芊芊只觉心火“腾”地旺了起来,捋起袖子恨得牙痒痒,心想可再顾不得什么尊老爱幼了,捉了这老家伙非得揍他一顿不可。
从东街那头追到西街这头,芊芊已累得气喘吁吁。不是她难缠,而是这人忒不通情理,都说了那包袱里有她重要物什,乃至身家性命。为了区区小利,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真想仰天长啸一句:
同是天涯沦落人,何苦相互为难!
眼瞅着那厮溜进了一个小巷子里,芊芊追进去一看,巷子那头竟有一扇某户大院的偏门,呈半开状态。
感慨老大爷虽然身残但是志坚并且敏捷的同时,她恨恨磨牙,留着门呢!难不成还有同伙?!
在外头看不出院子里是个什么情况,芊芊在那小门边打转,急的差点上蹿下跳。
下定决心正要探探情况的时候,“吱呀”一声,门扉大开,一团棕色猝不及防出现在面前,吓得她一退几步远。
看清是个精神矍铄,仙风道骨的老者,芊芊下意识要拱手问礼,又生生收住,改成带有警惕性的打量。
那老者盯住芊芊,眉眼间俱是厉色:
“你是哪里来的小毛贼?鬼鬼祟祟,好不可疑!”竟不容她反驳,“来人,把他绑了,我要亲自审问审问!”
“是!”不知哪儿就窜出了几个小厮打扮的男子来。
芊芊大惊。
那些家伙逮人的逮人,绑人的绑人,很是利索,像是早有准备。
此刻她猛然反应过来——
中计了!
心头顿时闪出十个大字: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竟是着了那幕后人的道了!这下可好,等着她纳兰芊芊的,便是人为刀俎了。
四肢紧缚而挣扎不脱,芊芊被人大力推倒在地,额头磕在院中好一棵韧皮老树的树根上之时,她心里跳出的第一个想法竟是庆幸,庆幸磕着的不是块能让脑门开花的尖石碎瓦。
一切猛地豁然开朗。
芊芊暗暗苦笑,若如今遭受的种种果真是个圈套的话,细思来,这圈套可是容不得她不钻。
其一,步下凶险连环阵,如那一伤一救的两拨黑衣人,伤之,为离间她与侯府,救之,则逼她承其恩情。
其二,准确捏住猎物命门,便是她那日夜不敢离身的包袱。身家性命在人手,岂能不追不讨?此可谓诱饵也。
其三,挖洞场所够隐蔽。只要猎物掉进洞里,必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想通这些,芊芊心绪竟是平稳许多。
费这么一番功夫,必然不是单纯地只为了“猎杀”。她现下最好奇的,莫过于,这下套之人是谁,又怀的什么心思。
遂略略翻个身,打算观察一下地形。
一声破碎的如同卡在喉咙里的痛呼自身侧传来,芊芊下意识看去。
脑中蓦然一片死寂。
剑的寒光!
血的浓腥味儿!
拔出剑时,鲜血溅到脸上粘腻的感觉!
就在左手边,距她不过三步远。
她再一次亲临人间地狱……
那行凶的黑衣蒙面人看了芊芊一眼,冰冷的,带着嗜血意味与深刻戾气的眼神,教她在这样一个早春之夜,全身如同浸入隆冬湖水。
颤栗着看向那被一剑刺穿喉管的老跛子,他因死不瞑目而暴突的眼睛还紧盯着一旁散落的,被鲜血染红了的包袱的方向。
不,不对!芊芊顺他视线看去。
蓦然察觉,老乞丐看的,当是那离鲜嫩的青草地数尺之距,简朴庭阁深深处,素白薄帘遮掩的绰约人影!
忽有利光乍现,黑衣人的锋利剑尖竟直直指到芊芊眼前。那未干的鲜血顺着剑身蜿蜒淌下,从剑尖一滴一滴往下坠,看得她一阵心惊胆颤,生怕再近一步,眼睛便会被这样锋利的刀剑刺穿。
她狠狠咬住舌尖,逼迫自己不露怯意,只紧凝着那道人影。
口中淡淡腥甜漫起时,听见轻微的嗤笑声,伴随着风中丝丝冷香与血腥味诡异地碰撞,那玉一样温和的声音响起:
“李持,退下。”
剑光一闪,院中的黑衣人将尸体一把扛在肩上,忽如鬼魅一般遁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芊芊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那个声音!她记得那个命令的声音!当日亲手给她喂下救命药丸,人人称道慈悲为怀的笙王殿下!
有清浅的脚步声传来。
芊芊作惶恐状,垂头时,瞥见院中众人皆伏身跪拜,连那一旁威严的老者也躬身作礼:
“殿下。”
果然是他!
东祁唯一仍留守京都的帝王幼弟,与大祁储君十分交好的笙王殿下!
“给客人松绑。”他又开口,话语间似乎有了淡淡的笑意。
芊芊暗暗咬牙。客?以计引之,以绳缚之,以血摄之,是待客之道?想她一介卑贱乞儿,何德何能,竟作了你堂堂亲王府上客!
绳子解开。芊芊匍匐于地,在静默了半晌后,终是换作跪姿,伏身叩拜。
“草民拜见笙王殿下。”
“识时务者为俊杰,”感觉有阴影笼来,许是他弯下了身子。冷香侵袭使她呼吸一滞,却感觉不到多少压迫感。
心中不免升起淡淡疑惑,这位笙王殿下,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本君的客人,很是通晓这个道理。”突然一顿,那笑意盈盈的语气又出现了,显得十分温柔可亲,“还跪着作甚?都起吧。”
芊芊直起身子,在一片寂静中忽然抬目。
毫无防备地,清清楚楚地,撞入那人含笑的凤目中。
那寂静,便在一刹那化作如弦紧绷到极致的静寂。
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睛,那样多情的眼睛。
仿若世间所有宛转心事都沉淀在那深深瞳孔中,于人没有丝毫防御的情况下,猛然惊了心府动了魂魄,让人情不自禁地沉溺陷入,直到,灭尽一生的天光。
拥有这般动人双目的笙王殿下,太子皇叔,真真是个分外年轻鲜嫩的少年郎。
芊芊暗想:那日隔了一层白绢,不曾仔细打量,如今一看,这位殿下实在是俊美得令人心惊。
观他穿着,也大不如那时,一袭白底碧色竹叶纹外袍,袖角有银色云纹流动,内搭素白长衫,暗青的系带于腰间松松成结,并佩有一线冷色和田玉饰。
这少年笙王,真真当得起“玉树芝兰,光华天成”八字。
“放肆!”一声厉喝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淋下,芊芊猛然回神,忙垂首,身子在暖风中微微颤抖。
是那老者的声音,想来,他该是府中管事。
“何故看我入神?”笙王却来了兴致,饶有趣味地问道。
丝丝冷香环绕中,芊芊按下心内奇异的感觉,语声怯懦道:
“素闻殿下威名,甚是仰慕。”
把你模样记下了,若不幸被你弄去了阴曹地府,也好在十殿阎王那儿备个底。
可这位殿下根本就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
“哦?威名?小友不如说来听听。”
“……”总不能说那是奉承话吧,“殿下您才貌双全,见识过人……”芊芊绞尽脑汁想形容词。
“听你这官话,想必是初入大祁境内?”似在回想,语声却渐渐冷了下来,他细细看着芊芊的面目,“你是那日受了鞭伤的乞儿。”
寥寥数语,却让芊芊手脚一阵发凉。
一念闪现后她立即反应过来,急急磕头:
“殿下恕罪!草民知错!”
“你何错之有?”
“误闯贵人宅邸。”拣最明显的说。
“所为何事?”很是通情达理的样子。
“贼掠我物,追至此。”事到如今,唯有实话实说。
“那是你的?”精致的鞋尖触了触一旁凌乱的包袱,芊芊从那动作中瞧出了十分的嫌弃。
咬牙:
“正是。”
“你怎么证明?”
“我那包袱内,有一铜制妆奁、一册书卷、十串铜钱还有一些衣物干粮。”
那管事弯身翻了翻包袱,对笙王恭敬道:
“主君,分毫不差。”
“哦?”笙王含笑,“那老家伙竟然当街抢劫,果真该死。小友受惊了。”
人都杀了,此时才说该死?
芊芊只觉这人实在喜怒无常,东祁百姓到底是怎么得出他温良心善的结论的?难道光靠随手救济一下路边乞丐,猫猫狗狗?
芊芊张口正要说些什么,却见那美丽少年目光微闪,突然靠近她,从流云纹的衣袖中伸出只素白的手来,两指拈住她的下巴微微抬起。
冰凉冰凉。
心脏有一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开始剧烈地闹腾起来。
打住,打住,打住……!
在芊芊惊愕失语的注视下,笙王另一只手贴上了她脸颊,不,应是隔着一层什么东西,努力看清了,发现又是一块方方正正的白绢。
他竟然开始用那绢布轻轻擦拭她的脸颊,手法温和得如同对待一个精美的工艺品,一如那时城门街边,他穿过重重人群,将她救起,之后便是近乎怜惜的温柔相待。
怔愣间,芊芊听见他说:
“脏死了。”微拧的眉显出隐晦的嫌弃。
芊芊如遭雷劈。
这才想起先头那乞丐的鲜血,曾有一些溅到她脸上。
敢情,殿下您还觉得小人这副样子有辱观瞻?!
在差点被劈的外焦里嫩的时候,白景笙终于收手了。
他满意地站直身子,居高临下看着芊芊,又恢复了贵族与生俱来的傲气与矜贵,仿佛方才的屈尊,只是她的幻觉。
那染血的白绢被他弃在一边。
“既然是误会一场,本君也不怪你叨扰了。拿上东西离开吧。”下一刻,芊芊听到他漫声道。
说是放她离开,芊芊眼角余光却看见屋檐间点点寒光。
只怕她一踏出这门,立时便会被乱箭射死吧。笙王此举,明晃晃是在逼她留下。
想着经历种种,也只能叹一声:
好手段,好心计。
芊芊并不说破,只是再拜道:
“当日殿下救命之恩,草民没齿难忘。此次能再遇殿下,小民欣喜若狂。还请殿下留下小民,权当充个小厮,也让小民为殿下、为府上略尽绵薄之力,以偿还殿下救命之恩。”
多么可笑,明明是他在逼迫,却要由她来开口,恳请他让她留下。
管事闻言,也抬眼瞟了下这小乞儿,暗想,这人岂止是识时务,简直识时务过了头。脑筋转得也快,说话有条有理,不见慌乱,竟让他想起那人幼时……
竟是极像。
笙王听闻此言,只是小小地挑眉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惊讶:
“还恩?那护心丹价值连城,”他笑着摇了摇头,伸出三根手指,指节修长,葱白如玉,“你这,得在本君府上做够三辈子的苦力,才抵得清罢。”
我许是欠了你三辈子的银钱,这辈子才要受你这般算计。芊芊暗啐,却不敢把这话说出来,只是垂着头,从颈上取下一物,双手奉上:
“愿献上此物,以证我心。”
掌间,赫然是一枚晶石项链。
那链子是极细的银丝,几乎透明不可见,晶石却是澄澈的紫水晶,小拇指盖大的一快,雕成菱形,成色极好,在矿石稀缺的大祁,就这么一颗,得价值千金。
便是在南辰王族之中,此物也是极稀有的。
“究竟何意?”半晌,那少年温柔问道。
芊芊缓缓吸气,贴地叩拜,双掌仍稳稳抬举着。她狠狠闭目,又猛然睁开:
“草民愿以此宝,换一安身之所,以求苟活于世。”
良久,只闻风声飒飒,不闻其语。
手臂酸涩不已,掌间却忽然一轻。不待芊芊松口气,便有细微碰撞声响传来,坠落在地的紫色星光刺痛了谁的眼睛。
尽管脸色一瞬间苍白如纸,她却依旧保持着跪伏的姿势,甚至不敢也不能伸手拾起,那被人弃如敝履的,宝物之外,象征的所谓王室尊严。
谁衣袍款动,脚步声渐渐远去。
原本馥郁的冷香也稀薄下来,犹如心头那一丝希望,愈发渺茫,最后,泯灭。
她身子微颤,几近瘫软。
原来,他要留的,从始至终,真的只是她的性命。
就在这个念头冒出的时候,那少年淡薄的声音忽然远远传来,不带一丝感情:
“玄叔,带人下去安置。”
……
随后,那名齐管事给芊芊安排了洒扫东厢房庭院的差事,便再无动静。
好像真的只是收留了一个可怜乞儿,让他报恩。
直到三日后,芊芊站在了笙王殿下的书房之外。
对于这样离奇的境遇,自己又能说些、做些什么呢?她料想必有一日他们会站在同一个空间里或许对峙胁迫、或许相谈甚欢,却没想到这位殿下是这么沉得住气、这么慢条斯理。
她叹了口气,推门进去,一眼看见案前泼墨挥豪的少年笙王。他着了件素白常装,衣带当风,好不翩翩。
芊芊定了定神,向前拜道:
“殿下。”
许久不闻人声,不禁偷眼打量他,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优美的脸部轮廓,透窗而入的阳光模糊去了丹青般的眉目,愈发朦胧似仙。
白景笙任她打量,半晌,只淡淡吩咐道:
“磨墨。”
“是。”
芊芊上前去拿着墨块研磨,瞟向案上宣纸,忽一怔,又看,别开脸……不忍再看。
不曾想堂堂笙王,这如玉的少年郎,一手毛笔字写的如此惨不忍睹。
半晌,他搁了笔,又拿一旁的绢布擦了擦手上的墨迹,颇有兴致地问道:
“觉得如何?”
“呃,”芊芊一噎,想了想,斟酌道,“鹧鸪声里数家村,潇湘遇故人。殿下好诗情。”
“很好。”他笑了,若轻云蔽月,流风回雪,“避而不谈本君字,却论诗。不过你能将句子认个清楚,也属难得。”
他这是在调侃自己么?可为什么有点冷……芊芊抽了抽嘴角,拱手道:
“殿下谬赞。”
白景笙坐到金丝楠木椅上,身子微微后仰,极为惬意。
“你可是南辰中人?”淡淡的陈述。
芊芊没想到他如此开门见山,只干巴巴道:
“小人不知殿下所言。”
白景笙斜她一眼,眼光潋滟动人无比,说出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
“既然如此,那就杀了吧。”
“殿下!”见他抬手,似要一声令下,芊芊疾呼出声,谁曾想这么个好看清爽,瞧着十分温和的少年竟然如此没耐心,简直叫人琢磨不透。
“毋需给本君绕弯,如实说来便是。”他温声细语。
芊芊苦笑:
“殿下何必为难草民?”
白景笙看着她,温和一笑:
“并非为难你,”他眼中轻绽开犹若露水春花般的温柔,轻轻咬字,端的是尔雅之音,“本君不过是打算害你性命。”
好不堂皇!好不震慑!好不可恶!
不过很明显也很不幸的是,他的威胁奏效了。芊芊与他对视,语气妥协下来,透着一丝颓然:
“殿下,世上哪还有南辰的存在。”
白景笙挑眉。
她深呼吸,将话说得更明白些:
“殿下不可能不知,南辰已然覆灭。故国既已不复,故人便如水上浮萍,雨中飘絮。又何必再论归根何处?”
“不知你抱的是这样念头。”白景笙有些惊讶地瞧了瞧芊芊,起身走到窗边,负手凝视探入的迎春花枝,那明软的颜色让他柔和了眼神,如诵诗般的语声极其动听而漫不经心:
“宣文十年春,北裕联合西陵挥兵南下,三十万大军强行破入南辰国门,连取二十七城,直逼王都。同年冬,王城瀛都失守。南辰自此国灭,世上只余三国成鼎立之势。”
而后漂亮的眼睛睨向面色难看的纳兰芊芊,十分笑意中掺了一分恶意,轻描淡写道:
“确实,世上已无南辰。”
芊芊默然不语。
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经谁如茶余笑谈般淡淡叙说,又最终成为史书上愈见黯淡的一笔。
仿佛被深重阴霾所困,连轻巧的呼吸都带了刺,那刺扎在咽喉,便是越急促越疼痛,越疼痛越仇恨。
指甲陷入掌心,真正透入血肉的痛楚终使她找回一丝清明。拳握得愈发紧,面上却现了轻松神色:
“既然如此,那么草民来自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来自哪里自然没有关系。重要的是,你的身份。”
“殿下,”芊芊讽刺地勾唇,“草民一介布衣,况且以乞讨为生,又有何身份?
那少年笑了,如此不合时宜。
微弯的眼角轻轻上挑,如同杏花摇落时带起的那样温柔的弧度,却又夹杂了点沁凉的意味,细雨似的点点飘拂,最易乱人心扉。
“我竟不知,你们南蛮王族,都是这般合适做戏子的。”
芊芊大惊失色。
到这一刻,她终于有了一丝绝望之感,可那绝望并不能使其放弃挣扎:
“王族?殿下是在说笑么?”
白景笙挑高了眉,芊芊本以为他会发怒,却又感觉不到他有丝毫动怒迹象。
他仍是温言细语,听起来好脾气得不像话:
“本君若没有十成的把握,怎么会把你叫来,当面质问?”
“殿下之意,小人实在不明。”芊芊低声道。
“跪下。”
芊芊默然良久。腿一弯,跪倒在地。
他甩来一个东西,直砸在芊芊的小身板上。芊芊低头,那本书卷,异常显眼。她有些迷惑,这东西什么时候到他手上的?
“南辰王室的某些重要典籍向来以鹿皮为卷,以极细的金丝穿订成册。这本书俱以南辰古文字写成,有些破损,可知年代久远,却保存得尚且完好,想来是王族极机密的文献或是世代传承的秘宝。”
“而你曾说你是这东西的主人,本君不免好奇,你一小小乞儿,究竟是从何得来这册书卷的?”
“殿下,”芊芊实在忍无可忍,严肃道,“乱翻别人的物什委实不合礼数。”
白景笙已然坐回椅上,支起了下巴:
“你这可是冤枉了本君,”他手一指那书卷,“有人告诉本君,你身上藏着这册古怪书卷,文字与巫祝手书颇为相似,必是巫蛊之术。既入了本君府上,若不摸清底细,却叫本君怎么敢放心用你?”
芊芊忽然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狼窝,周身豺狼环伺,虎视眈眈,要她粉身碎骨,要她死无全尸。
她盯住他,深深叹息:
“您说的似乎在理。可殿下何必杀了那人?您明知,他为无辜。”
那跛子毙命时的眼神,那样痛苦死寂挣扎无望的眼神,终究烙印在她心底,挥之不去。
白景笙眼中突现了奇怪的神色,芊芊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怪异之中含着对她问话感到可笑的冷漠:
“本君的客人,可只有你一个。”
“小人惶恐。”芊芊低眉。已然酸痛的手指软软松开,又握紧成拳。
“继续。或许这些还不足以证明你与南辰王族有紧密的关联,那么,再加上你献与我的那枚紫水晶呢?”
“南辰盛产玉石,尤其是水晶一类。殿下既知小人是南辰人,便该知道小人有这么一枚小小水晶也不足为奇。”
“确实,南辰之中稍有薄产的,都会收藏一些水晶玉石。”
他顿了顿,“可南辰王室,素来以紫色为尊。你贴身戴着,万不得已时才献出,足见你对此物之看重。所以本君猜测,你是王族中人。可对?”
芊芊咬牙。
静默半晌,她轻声道:
“敢问殿下,小人究竟哪里露出了破绽,让殿下生疑,并如此大费周章,引我前来?”
“城门口,你的眼神。”他淡淡一笑,“小小乞民,为何会对西陵郡主露出那样恨意昭著的眼神?尽管你已极力克制,但那恨意太过浓烈,过则易察。”
“西陵郡主,可是辰域之战的首要功臣之一。传闻南辰素有慧名的公子谦,便是死于她手。故而本君猜想,你来自南辰,并与王室有所牵扯。但光凭猜想却不可笃定,如今再有这王室典籍与紫水晶佐证,你是认,还是不认?”
“您会容我不认么?”芊芊平静道,“不过,殿下怎会如此清楚南辰之事?不仅知道南辰古文字,还对王室了如指掌。据我所知,南辰国向来与世隔绝。”
白景笙淡声道:
“本君好歹也是大祁亲王,自然有诸多门路知道我想知道的。”
芊芊仍欲追问,终究还是咽下。只拣了一个目前最想清楚的问题:
“殿下会杀我吗?”
白景笙冷嗤一声。
“我要杀你,何必废话。好了,也莫与本君打太极。”少年含笑,“本君向来不是十分有耐性之人。”
芊芊叹气,问道:
“殿下想知道些什么?”
白景笙微微思索,目光落至她膝前那本旧书上。
“我想知道,它是什么。”
“殿下,”芊芊正色道,“除了我一人侥幸苟活,知道这个的人,妄想得到的人,他们都死了。譬如辰国王室,再譬如,北裕……一千精兵。”
他没有说话。面上似结了薄薄一层寒霜。芊芊继续道:
“它是天下人共同追逐的至宝,它是带来南辰灭顶之灾的祸端。它是奇诡秘术,是罪恶,是福音。它也是家父的遗物。”然后一字一句,缓缓道来:
“它名,驭骨术。”
《四国书》有语云,辰有术,活死人,肉白骨,天下共逐之。
沉默不语的少年打断了她:
“你姓纳兰吧?”
芊芊一怔。这不是废话么。却仍是恭敬道:
“是的,殿下。”
“世人说,纳兰一氏素有慧根。”他忽又一笑,寒消雪融,“本君身边,正缺一个这样通透的人。”
芊芊垂下头去,伏身拜倒:
“愿追随殿下。”
一只冰凉的手微微扶起她的身子。芊芊颤了颤,站定。
白景笙弯腰渐渐靠近,双手触上她的脖颈,芊芊手脚俱僵,只能闻到他发间冷冽的清香。
他直起身,她低下头。只见那枚被一根细如蚕丝的银线穿起的稀世紫晶,正耀耀垂在胸前。
这枚紫晶那日她并未捡回,不曾想兜兜转转,却又回到她手中。
“此物极贵,小心保管。”
他抬步从她身侧走过,声线干净舒朗,“以后,纳兰随侍本君左右。”
风声缥缈。谁在这样的缥缈中唱着故国的曲,哽咽后,又夹杂谁的叹息。
“你便是公子谦?”蔑视的笑,讥讽的语,“……看来也不过如此。”
骨头碎裂的“咔咔”声响起,一道瘦弱的身影缩在一方太平的黑暗中,惊恐而无助地看那指间血肉撕扯,变得残破,最后化成模糊的红。
谁在狂妄大笑?
谁在举杯欢庆?
又是谁在说,今时今日,南辰王室,昔年神裔,好类犬彘。
好类犬彘!
好类犬彘!
芊芊自梦中惊坐起,低喘了两声,从手边木桌上摸来茶盏,一口饮尽杯中冰凉,颤抖的身子才渐渐恢复平静。
她抓着身上被衾的一角,死死盯住面前的黑暗,像是要努力穿破什么。可是那黑暗浓雾一般,紧紧将她裹住。
突然身旁一亮,豆大的火苗猛然窜出,愈燃愈烈,渐渐映亮一室暗沉。那执着油灯,只穿了一件白色中衣的少年向芊芊走开:
“吓?你还没睡?”揉揉眼睛,“这么晚,你不睡别人还要睡。明儿有贵客临门,还要早起干活,耽搁了时辰你负得起责任么。”
芊芊不动声色地瞧着他,这小白脸正是常安,向笙王告密的那人。
常安被芊芊晦暗的眼神瞧的发了毛:
“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芊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没事,你快去睡吧。”
常安打了个哈欠,转身嘟囔:
“真是个怪人……”挠了挠头,不大情愿地小声道:
“我之前是觉得你来路不明,又看到那古怪册子,害怕你对主君不利,才向主君揭发的。不过既然主君都发话了,我就暂且相信你,你可不要露出马脚来,让我逮着。”
他将油灯放置在屋子正中央的桌上,然后爬回床去。
芊芊讶异望向那厢,常安很看不惯她似的冷哼了一声,翻个白眼,倒头就睡。
芊芊勾起唇角。眼睛凝向那弱小灯火,跳跃的火光灼热着双眸,连着胸膛也有了微末的暖意。
火光不熄,如不肯安睡的眼。
如不肯死亡的心。
有光可依,黑暗何惧。
那么,不如开一场惊天赌局。
……
人人说笙王心慈面软,亲切温柔,殊不知那些都是表象。芊芊倒觉得此人心机深沉,还十分地难伺候。
那日笙王虽亲口说要芊芊随侍,可毕竟她资历尚浅,便只安排在了院里,偶尔有一些打扫书房的工作。
今日,他才写罢一纸奇丑无比的楷书,便吩咐仆从想吃一道名叫“糖蒸酥酪”的点心。可因着太子殿下今日要来,笙王的随侍小厮被管事安排了一堆差事,哪里抽得开身?便将传膳的工作指给了芊芊。芊芊自然乐得不与那古怪的笙王殿下同处一屋,遂欣然应允。
从琼梨苑的小径穿过,路过一座鬼斧神工的假山的时候,从山石小洞间却看见两道人影。芊芊缓缓停下脚步,看清是一对男女。
她听得那男子声音尖利阴柔,虽仍能分辨出是男性声线,但总归分外别扭,想必是内侍一类的人物。
秘辛不欲人知,多闻则祸至。芊芊正要悄然离去,却听那沉默了好一会儿的女子说起“东宫”二字。
芊芊一顿,轻轻一步往前,从狭小的石缝间瞧去,只瞧得那女子的背影。
她身形宛如稚嫩少女,可声音却低柔成熟:
“……倘若事成,以后秦氏连同二殿下也就不用在宫中、在明端立足了。”
“姑娘说的极是。届时会有我们安排好的人出来指证,任他满身是嘴也说不清。”
“扳倒二皇子,殿下自然乐见其成。不过,他这一次,似乎有些恶毒呢。搭上这么多人的性命,甚至还会让殿下陷入危险——却不知此计是何人进献啊。”
“自然是我们主子自己的主意。”那内侍笑了笑,“姑娘,恕小的多嘴,有些事啊,您还是少知道些为好。”
“哼,竟不知他年纪轻轻,也有如此心计。”
“要在这帝都生存,没点儿心眼子哪成啊,”内侍赔笑,“只是姑娘,宫里娘娘那儿——还得劳烦您了,毕竟,陛下一向是极在意娘娘的。”
“刘顺全,”那女子有些不耐,“有些话不该说,便别出口。管好自己的嘴巴。”
“姑娘教训的是,”那内侍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是小的多嘴了。”又笑道,“殿下那儿还要人伺候,小的就先告退了。”
女子冷淡道:
“请便吧。”
芊芊连忙闪身躲进一旁的树林。
那女子走出,便很是畏风一般戴上了披风的连帽,未见慌乱之意却迅速消失在芊芊的视线当中。而那年轻的内侍看着某个方向若有所思,随即也迈步离去。
芊芊则不紧不慢地跟上去。
日薄西山时,王府东边临近琼梨苑的一个荷塘,站了个无所事事的黄脸小厮,正一颗一颗往水中掷着石子儿。
因着初春,荷塘里一片沉寂,只有些许枯败的荷叶,无精打采地垂着叶子,那石子儿激起的水珠打在叶上,叶片儿顿时不堪重负地东倒西歪起来,叫整片荷塘的景色显得更加萎靡不振。
尽管如此,小厮却乐此不疲地进行着投石的游戏,兴许劲儿使得略大了些,一颗石子儿以完美的曲线飞过了水面,落在荷塘那边熙熙攘攘的花丛之中。
“谁?”有人轻喝了一声。
黄脸小厮受惊一般瞪大了眼睛,猫下腰来就要溜走,却被人抓了个现行:
“你,站在那里不许动!”
小厮那张黄脸上慢慢露出个笑容来。可直起身的时候,又瞬间换上一副惶恐的神色:
“我,我不是故意的……”
眼睛看见荷花池那头站起个身着紫袍的少年,正揉着额头阴着一张脸,显见那额头已红了一块,他边揉边“嘶嘶”抽着冷气,转过眸光来,凉凉地与始作俑者对视。
若是个青年摆出这样的神情,定然十分严厉骇人,无奈他看起来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又生得十分白嫩,尽管表情森冷,但远远瞧了这样的情景,却并不使人觉得沉肃,倒似某个富贵人家闹脾气的公子哥儿。
芊芊赔笑道:
“委实对不住,我不知晓那儿竟然有人……”
紫袍少年抿了抿唇,神色仍是不悦得很。他明明已命令谴退周围所有侍从,这个家伙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还打断了自己好端端一场清梦,实在是可恶。
他心里不舒爽,便想让别人也跟着不舒爽,何况本就是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冒犯了他——遂沉着脸,吩咐道:
“你过来。”
“啊?”芊芊蹙起眉,露出很疑惑的神情,嘴里不知喃喃了什么,怯怯地看了看少年冰凉的脸,还是选择乖乖地挪动脚步往荷塘上架着的那座白玉桥走去。
少年等得不耐,自己走了几步,也站到桥上去,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个瘦弱不堪的黄脸小厮,只见那小厮挠了挠头,口中道:
“哥哥有什么吩咐?”
哥哥?少年挑了挑眉,这称呼倒是稀奇。又忖道,不过这小子倒是机灵,上来就一声哥哥,莫不是在跟他套近乎。
少年这样想着,手指却搭在了自己绛紫色外衣的系带之上,轻轻一挑,系带便散了下来,外袍轻而易举地被他抓在手里。迎着那小厮不解的眼神,他将那外衣一抛,衣袖翻飞,瞬间掀起一阵醺人的花香,而那件轻薄的外衣徐徐飘落,伴随着那股醉人的香气,掉入了桥下沉静的水塘之中。
芊芊几乎是有些怔愣地看着这一幕,须臾,她听见那少年凉凉地道:
“捡上来。”
芊芊微微瞪大眼睛。她很是不可置信一般地看着少年。
“我说,捡上来。”少年隐约有些不耐,倚靠在桥边,手指轻轻叩着光滑的白玉。
芊芊扒住桥的扶手,眼睛向下看去,黑沉,安静的水面上倒映出她干瘪的黄脸,还有另一张漂亮得过分,却冰冷带着嘲意的脸庞。
似乎是她的懵懂神情愉悦到了他,少年勾起了唇角,只是仍是冷冰冰的:
“怎么,难道要我踢你下去?”
芊芊面上惶惑,心里却是咋舌:好个古怪的家伙,比起那白景笙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咬了咬嘴唇,低着头道:
“我幼时曾溺水,故而十分害怕近水……”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衣角。
少年冷笑:
“与我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