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鬼纪事》下雪时

24、024

　　那人六只眼睛同时眨动了一下，眼里透着微妙的不满。

　　“你在和谁说话？”他问。

　　开口说话了，他居然不是人偶。

　　可是，人类不可能长成这样的吧？

　　星乃雪枝惊讶地问：“你是鬼？！”

　　她立即看向那人脚边的小孩，仿佛知晓她的心思，那人说：“我不是来杀人的。”

　　星乃雪枝顿时松了口气，听到他继续说：“我是继国严胜。”

　　继国……严胜？

　　星乃雪枝身边的缘一微微歪头，用略带复杂的语气告诉她：“这是我的兄长。”

　　兄长？那他岂不是也活了好几百年？

　　继国严胜看到星乃雪枝侧头作出倾听的动作，然后惊讶地望向自己，他马上问：“你是不是在和缘一说话？”

　　他实在太敏锐了，星乃雪枝心里一惊，赶紧摆出茫然的表情。

　　“你说什么？”她迷茫地问。

　　继国严胜六只眼睛同时盯着她，直到她脸上的表情有些绷不住了，才缓缓开口：“你不用这样，缘一就在这里，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你——！”

　　你也能看到缘一？

　　星乃雪枝差点把话脱口而出，急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改口问：“你为什么这么说？”

　　继国严胜回道：“也许是血脉之间存在感应吧，前几天我追杀珠世的时候，感觉他也在附近。”

　　星乃雪枝赶来村子的这几天，继国缘一的确消失过一阵，据说是找到了珠世的踪迹，可他回来以后没有再提这件事，想必结果不怎么好，星乃雪枝也没有追问。

　　她不知道继国严胜和缘一的关系到底如何，只能模糊回道：“你的感觉错了。”

　　“是吗？”继国严胜目光冷冷扫过脚边晕倒的孩子。

　　星乃雪枝赶紧说：“你别冲动，不如你先说说你为什么要找缘一，我再帮你想想办法？”

　　继国严胜看着她，她紧张地攥住自己的袖子，手心都渗出了汗。

　　继国严胜这时才用略微复杂的语气说：“我只是想知道，缘一是不是还活着。”

　　“当然死了啊，”星乃雪枝想也不想就回，“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继国严胜沉默了片刻，声音变得晦涩无比：“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他的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他是真的觉得缘一作为普通人能活好几百年，这个发现让星乃雪枝觉得不可思议。

　　星乃雪枝不明白继国严胜说这话有什么根据，但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不快。

　　气氛忽然变得极其压抑，尽管继国严胜什么也没做，星乃雪枝还是觉得快喘不过气了。

　　他带给星乃雪枝的危机感比童磨更甚，如果不是星乃雪枝在学校经受过特殊训练，她现在恐怕已经跪倒在地。

　　她握紧了手里的刀，锈迹斑斑的刀鞘完全支撑不起她的安全感，让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看到她这样，继国缘一反倒笑了。

　　“这么说，缘一确实死了？”

　　星乃雪枝还没回答，继国严胜就笑得越发大声。

　　“可笑……当年还是我亲手斩下他的尸体，我居然也会问这种问题。”

　　星乃雪枝惊得心跳都快停了，继国严胜的意思是——！？

　　她的身边，以往还算健谈的继国缘一始终保持沉默，好似默认了继国严胜的说法。

　　这也让星乃雪枝心不断下沉，弟弟是恨不得鬼舞辻无惨马上去死的猎鬼人，哥哥却变成了鬼，这对兄弟之间的关系已经复杂到超乎她的想象了。

　　继国严胜笑声越发放肆，在这清冷的月色下，他脸上的六只眼睛和惨白的肤色让他看起来比死人更加恐怖。

　　星乃雪枝抓住刀的手不由得颤抖起来。

　　缘一从见到继国严胜开始就有点不太对，她不知道如果继国严胜想要杀人她到底能不能阻止。

　　或许连她自己都有可能死在这里。

　　白核铁好像感受到了她的心情，在她腰间的袋子里颤动了一下。

　　继国严胜终于止住笑声，“其实缘一还在，对吗？”

　　星乃雪枝不知该如何回答，索性继国严胜也不需要回答。

　　他低声说：“哪怕是死，缘一也不会这么轻易消失的。”

　　说完，他把手伸进袖子的暗袋里，星乃雪枝紧紧盯着他，却见他从里面取出了一张符纸。

　　白色的纸上用朱红色的颜料涂上了弯曲的纹路，在月光下格外妖冶。

　　在星乃雪枝身边宛如雕塑般的继国缘一终于动了，他朝继国严胜的方向快步走去，又猛地停了下来。

　　星乃雪枝望向他，他回头说：“那是术师制作的符纸，能够让人看到平时看不到的东西……要是用上这个，大约是能看到我的。”

　　既然这么好用，那你怎么会被天的诅咒折磨这么多年？

　　星乃雪枝用眼神示意。

　　继国缘一只能苦笑，没话找话般地介绍：“术师是夜斗的父亲，他很厉害……”

　　就在他们交流时，继国严胜把符纸按在了额上。

　　那些朱红色的纹路瞬间活了过来，从白纸延伸到外面，扎进了继国缘一的皮肤里，犹如水蛭不断汲取他的血液。

　　星乃雪枝恍然大悟，原来是有代价的。

　　缘一就算知道这种方法，恐怕也不会轻易给别人用。

　　她再次看向继国严胜。

　　符纸只有巴掌大小，勉勉强强遮住了继国严胜最上面的两只眼睛，剩下的四只都还暴露在空气中，看起来更恐怖了。

　　她忍了忍，还是控制不住问出口：“这样真的有效果吗？”

　　刚看到了点模糊人影的继国严胜一时语塞，竟然忘了早就想说的话。

　　过了片刻，视野中的人影越来越清晰，继国严胜抛下心中杂乱的念头，低声喊道：“缘一。”

　　继国缘一站在他的对面，满脸复杂地望着他。

　　“兄长……”

　　“不要这么叫我！”

　　继国严胜猛地抓住腰间长刀，沉声说：“这一次，我会真正的打败你。”

　　他郑重地抽出刀，黑色刀刃上布满了眼睛一样的纹路，密密麻麻，让人不寒而栗。

　　然而继国缘一好像没有看到似的，只是用悲伤的眼神望着他。

　　继国严胜厉声喝道：“不要用那种让人恶心的眼神看我！”

　　“拿出你的刀来！”

　　缘一垂下眼，躲开继国严胜咄咄逼人的目光，“没用的，即使我拔刀，你也无法与我交手。”

　　月光给他的身体镀上了一层浅浅的光辉，让他的身影愈发的虚幻。

　　然而继国严胜不为所动：“我知道你有办法。”

　　“如果你避而不战——”

　　没有丝毫犹豫，继国严胜的利刃指向了地面的孩子。

　　缘一对上他坚定的眼神，忍不住叹了声气。

　　他回头对星乃雪枝说：“我可以用这把刀吗？”

　　星乃雪枝举起手里生锈的刀，不可思议地问：“你说这把？”

　　缘一点头。

　　“你想用就用啊，这本来就是你的刀，问我干什么。”

　　星乃雪枝说着突然觉得不对：“等等，你的意思难道是……？”

　　她拿着刀，然后缘一再操纵她去和继国严胜战斗？

　　“我现在只能碰得到你。”缘一无辜地说。

　　星乃雪枝挠了挠脸，对面的继国严胜根本没有给她犹豫的机会，他的刀刃都快接近地上那小孩的脖子了，大有星乃雪枝不答应，他就直取人性命的想法，星乃雪枝只好点头答应。

　　继国缘一轻轻说了声“谢谢”，然后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

　　与以往不同的温暖力量从他掌心传递出，覆盖到星乃雪枝的手上，和她手中的刀上。

　　锈迹斑斑的刀发出嗡鸣，犹如被重新打磨了一遍，刀刃慢慢褪去锈迹，变得锋利无比，在月光下闪烁寒光。

　　继国严胜见此情景，缓缓收起面对地上孩子的长刀，将刀刃朝向自己。

　　看到他开始行礼，星乃雪枝也有样学样。

　　不过比起他庄重的态度，星乃雪枝觉得自己反倒像是滥竽充数的，不管是动作还是气势都相差太多了。

　　她看着继国严胜的六只眼睛，以及眼里明晃晃的上弦壹字样，小声对缘一说：“你可要靠谱一点，我的命都交到你手里了。”

　　继国缘一没有回答，但是握住她的手力道好像加大了些。

　　礼毕，缘一率先出声：“开始吧。”

　　话音未落，星乃雪枝的眼前瞬间变成红色。

　　红得刺目的刀光突兀浮现，占据了星乃雪枝的视线。

　　是继国严胜出手了。

　　星乃雪枝感受到了铺天盖地的杀意，在这强烈的杀意笼罩下，仿佛连时间都停止了流动，她也忘记了该如何反应。

　　她和缘一共同握住的刀发出强烈的嗡鸣，而后缘一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带动她的身体偏向右侧，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迎面而来的刀刃。

　　在身体动起来的同时，星乃雪枝的视线也发生了变化，她的目光好像穿透继国严胜的身体，看到了他的骨骼、他的心脏，还有过快的血液流动。

　　这让她忍不住“咦”了一声，同时手不由自主地跟着手里的刀抬起，挡住了继国严胜攻击过来的招式。

　　刀剑相接的刹那，星乃雪枝握刀的手剧烈颤抖起来，虎口皲裂，血色从裂口出飚飞而出。

　　“好痛！”她嘶地倒抽了一口气。

　　继国严胜身体能力实在超出她太多了，要不是有缘一，她根本挡不住这一击。

　　就算勉强挡住，付出的代价也不小。

　　继国严胜冷酷的声音适时响起：“缘一，你该拿出真本事来了。”

　　“再这样下去，我会杀了她。”

　　星乃雪枝心中一凛，再次紧张起来。

　　这时，她的耳边传来了缘一的回答。

　　“我会全力以赴的。”

　　仿佛在展示自己的决心，缘一曾经用过的刀在月光下慢慢变红。

　　雪白的刀刃被染成了比火焰还要更深沉、更纯粹的红色。

　　连天上的弯月也悄无声息地变红了。

　　缘一的掌心不断把温暖的力量传递给星乃雪枝，星乃雪枝的身体也因此变得轻盈，如同练习过呼吸法一般的坚韧与灵活。

　　他们同时向继国严胜攻击过去。

　　继国严胜做出格挡，然而此时的星乃雪枝仿佛被缘一带入了奇妙的世界，她的双眼看到了继国严胜身体的更深处，自然而然地预知到了他接下来的动作。

　　当继国严胜抬起手时，他的动作出现了细微的破绽，星乃雪枝和缘一抓住破绽的瞬间。

　　然而这一次，他们的刀没有击中继国严胜。

　　“月之呼吸·六之型——”

　　继国严胜的身体做出了与体内血液流动方向完全相反的动作。

　　“长夜孤月——

　　无间。”

　　他手中的长刀挥舞，快得如同残影，就连天上的弯月都被削成了无数份。

　　破碎的月光夹杂在纵横交错的刀气之中，血红里掺杂了月光的纯白，把刀气编织成一张大网，密实地封锁住星乃雪枝的所有退路，想要将她撕成粉碎。

　　星乃雪枝手里的刀也是红色的，却不是那么狂躁，反而像是溪流一样，温和平静地流淌着，不慌不忙地从网中切开了一条生路。

　　明明交手只是刹那的事，对星乃雪枝来说却好像过去了很长时间。

　　她还没能做出反应，就听到继国缘一疑惑地说：“我明明看到……”

　　“不是只有你才能看到那个世界的。”

　　继国严胜笑了，“我也能看到。”

　　缘一顿时明白了：“你改变了血流的方向。”

　　“人类无法做到这种程度吧？”继国严胜笑着说，“我改变血流方向，你就再也看不透我的动作了。”

　　星乃雪枝默默看着他，只觉得他的笑容不像说出口的话那么骄傲，反而透着些悲哀。

　　缘一也沉默了，仿佛酝酿很久，他慢声说道：“原来，这么多年，不只有我一个人不肯放下执念，你……”

　　继国严胜霎时沉下脸。

　　“我和你不一样！”

　　他打断缘一的话，再次出手。

　　刀光扑面而来，比之前还要多了许多狠劲，缘一不得不停下话头应战。

　　双方来来往往过了许多招，星乃雪枝的体力毕竟没有继国严胜好，哪怕只是被刀气刮到小小的伤口，累积起来，也会慢慢变成身体的负累。

　　缘一察觉到她状态正在下滑，攻击不由加快了几分。

　　星乃雪枝手里的刀越来越烫，刀刃上的红色也越来越耀眼。

　　红色的刀刃，银白的月光，双方全力以赴的姿态，在夜色下构成了美到极致的画面。

　　星乃雪枝都有些恍惚了，这时继国缘一突然说：“松手。”

　　星乃雪枝下意识听从了他的命令。

　　刀脱手而出，哧一声穿透了继国严胜的羽织，没入心脏。

　　星乃雪枝距离继国严胜很近，光是听这声音，她都切身感受到了刀刃刺入心脏的疼痛。

　　继国严胜攻击的动作也停止了。

　　“你赢了。”他对缘一说。

　　“嗯。”

　　“没想到……我变成了这样，还是赢不了你……”

　　继国严胜说着，看到缘一眼里露出复杂之色，他反倒笑了，笑容里有些释然。

　　“别这样看我，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其实这些年，继国严胜经常能感觉到缘一像现在这样看着他。

　　这种令人厌恶的感觉在继国严胜练习剑术时、沉思时、睡觉时常常出现，好像在提醒着他什么，好像他做错了什么一样，而且出现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令继国严胜一次又一次地走神。

　　他时不时就想起变成鬼之前的事。

　　幼年时对弟弟心生厌恶，后来狠心抛弃妻子和孩子，以及为了虚幻的强大而舍弃人类的身份……

　　他确实做错了，而且是一错再错。

　　身上背负的东西一天比一天沉重，所以他下定决心来找缘一，以武士的身份与之战斗。

　　然后，心好像挣脱了无形的枷锁，连身体都轻松起来了。

　　继国严胜长长地舒了口气。

　　终于……

　　以后都不需要再考虑这些了……

　　继国严胜手中那把由他血肉筑成的刀剑瞬间崩碎，他的眼神也变得悠远。

　　他好像陷入了回忆里。

　　缘一欲言又止地望着他，因为他的身体在慢慢瓦解，就好像沙筑起来的城堡，沙子正在一点一点往下掉，很快就要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我好像看到了父亲和母亲。”

　　继国严胜忽然开口。

　　“他们跟我说对不起，从小把我当成继承人培养，对我那么严格。”

　　说到这里，继国严胜转头望向缘一。

　　月光下，缘一用和父母相似的眼神看着他。

　　带着歉意和伤感。

　　继国严胜知道，其实自己变成现在这样，并不是因为父母，也不是因为缘一。

　　是因为他自己。
　　还没有学会礼义廉耻，就先学会了嫉妒。

　　他在缘一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明明他们是兄弟，可比起早已死去的缘一，他才更像怪物。

　　继国严胜忍不住问：“在你眼里，我一定很可笑吧？”

　　继国缘一毫不犹豫地答：“不会，你永远都是我的兄长。”

　　继国严胜再次笑了起来，这次不同以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而发笑。

　　一边笑，他一边把手伸进袖子里，从里面拿出了粗糙的笛子。

　　缘一露出意外之色，继国严胜却看也不看就把笛子抛给缘一。

　　星乃雪枝正担心笛子会穿过缘一的身体掉到地上，却见他稳稳地接住了。

　　“再见。”继国严胜说。

　　他没有被日轮刀斩下头颅，身体却在一点点消失。

　　月亮隐入阴云中，黑夜里的潮水涌上，逐渐吞噬了沙子筑起来的城堡。

　　等云雾散尽，天上的月光再次降临，地上已经没有了继国严胜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