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路》喝开水烫嘴

1、1

　　1

　　我师父是个绝顶的剑客。

　　江湖传闻他英俊出尘实力高绝，一人一剑行走江湖，从未落败，在击败魔头后功成身退，留下无数风流佳话。

　　并且善良。

　　我猜想传闻他善良的原因是因为我。

　　十年前他收留了被魔头灭了满门的我，并把我带回隐居的地方悉心照料，传授我武功，顺便收获无数美名。

　　然而只有我知道，我的师父，其实是个实力稀松的二五眼。

　　在我出师的前一天，师父把我叫到了房间里，传授给我一个本子，告诉我，那就是他多年纵横天下的秘诀。

　　我翻开这本字迹潦草的秘籍，发现满眼都写着套路二字。

　　2

　　江湖传说师父的寒山剑法，共有四式，看似平平无奇，却能从中推衍出无数变化，无穷无尽，是绝世的好剑法。

　　可师父教给我的只有两式，一招起手，一招振血。

　　什么是振血，就是剑客杀人后，尸体在身后霍然倒地，□□落地沉重一响，而剑客抬手按下斗笠，微微一笑，信手挥剑，把剑上的血珠甩到地上。

　　据师父说，这两招是有大学问的。

　　起手要平淡，不起眼，要快，比敌人的嘴更快。

　　振血要帅，衣袂要飘飞，要穿白衣或黑衣，其他颜色一概不行，斗笠不是必须，但不戴的时候姿势一定要帅，让人感受到一种绝顶的帅和气场。

　　这是我苦练十年才悟得的两招精髓。

　　然后我问师父：“师父，寒山剑法的后两式呢？”

　　师父神秘一笑：“徒儿，到你出师的那天，你就明白了。”

　　下山后我遇到了我的第一个对手，只一个回合，我就明白了师父的意思。

　　反派都话多，群众都爱帅，因此会起手和振血，也就足够了。

　　3

　　我一战成名，可心里仍记着师父的教诲，要挑着一屋子人里最跳最丑的人打，并且下手就要下死手，别让他们有成长成反派的机会。

　　这一天我例行在客栈料理完高声议论我师父不好的喽啰，并在放他们走后悄悄跟上，尾随进入无人小巷，用起手式杀人灭口，然后帅气振血。

　　可身后有人说话：“我就知道。”

　　我转过身，看见一个漂亮的少女，穿身黑衣，身段娇俏，手里拿着把剑，冷冷地指着我，一声不吭地直冲了上来。

　　慌乱间我只好匆忙以起手式抵挡，可武艺不济，只一下就被打落了剑，少女冷笑一声，剑身在空中划出一道清越的弧，又朝着我要害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我看见少女怀中露出的书页一角，结合少女的高武力值以及黑衣，我心思急转，问道：“你是魔头的徒弟？”

　　少女一抿嘴唇，没搭理我，我狼狈地弯腰躲过横扫而来的剑光，又道：“你师父没有告诉你，在正派主角的身世秘密没公布之前，他只会受伤，不会死的，而受伤也只是让他遇见奇遇的一个契机吗？”

　　我心里砰砰直跳，感觉自己是在赌博。

　　赌她能听懂我话是什么意思，赌她是我想的那个人。

　　我赌对了。

　　少女犹豫片刻，停下手来，不情不愿地道：“我师父说，不能和正派人多说话，打架少说话是我们魔道中人的第一保命要诀。”

　　魔头落败后果然意识到其中命门，开始苦研套路，从少女的反应来看，魔头的研究似乎还卓有成效。

　　但师父更胜一筹，从看中我的身世收留我开始，就预料到了魔头徒弟的反套路。

　　我爬起来，诚恳地对她说：“咱们各自发育十年，像咱们的师父一样，最后在雪山之巅决个胜负不好吗？”

　　少女摇摇头，说：“我师父说，当时他输就输在了选在雪山决战，自古反派都输在单挑，若是选在……”

　　她啊一声惊呼，紧紧捂住嘴，一双大眼睛狠狠瞪着我，像是在控诉我套她的话。

　　我扑哧一声笑了。

　　她转身就走，边走边说：“其实我不想杀你，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你的书是我偷的。”

　　我望着她窈窕的背影，大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挥挥手，没有回头：“就叫我反派吧。”

　　4

　　我没按照师父的教训，扼杀反派于萌芽之中。

　　虽然主要原因是我打不过，反派初期武力值都奇高，我这种走奇遇路线的正派主角，一般开始都打不过他们。

　　但那天她心无芥蒂地背对我，我是有机会的，至于为什么没有下手。

　　我只好告诉自己，正派人士当以慈悲为怀，对小姑娘下手，不好不好。

　　师父给的套路秘籍那日被少女捡走了，不过无妨，我已将内容烂熟于心，并且一路稳扎稳打地开始我的主角之路。

　　我日渐声名显赫，也时常从他人口中得知魔头之徒又干了什么丧心病狂的大罪行，我的正道朋友们嫉恶如仇，在喝酒的时候总要把她摆出来痛骂一番，并在最后拿我做个添头，说我与她有血海深仇，一战势在必行，千万小心。

　　我总是高深莫测地笑笑，并不答话。

　　我知道他们说的是我被魔头灭门一事，但当时我太过年幼，对这事完全没有印象，而且师父说，走我这条路的主角，通常都容易折在过往上，叫我不要深究家里那些破事，专心做我的江湖第一就好。

　　因此我一点也不关心。

　　就是惦记着她什么时候能把书还我，顺便再见一面。

　　5

　　再次见面的时候，我险些没有认出她来。

　　我奉武林盟的命令，去处理案件，没成想遇上刚刚做完案的她。

　　她脚下六口，皆是流寇，手上人命无数，肚子里装的也不知道是什么肉。

　　反派把她的剑从尸体上拔出来，在上面擦拭干净，抬眼瞧我一眼，淡淡道：“你打不过我。”

　　我说：“对。”

　　她看了我的套路秘籍，知道我只会起手和振血。

　　四下无人，月光通透，照耀着我和她。

　　她仍然眉清目秀，只是颊边鲜血平增几分戾气，她瞧着我，突然长叹了一口气，声音低低地说：“你累吗？”

　　“什么？”

　　“不觉得很没意思吗，套路。”

　　我没听明白，但是看出她今夜有强烈的倾诉欲望，因此什么都没说，等着她继续。

　　她定定地看着我，接着道：“师父们算无遗策，我们只需要机械地照着做就可以，别人做梦也想要的位置对咱们来说，只是在麻木地重复劳动。”

　　我想起这些年的经历，师父的秘籍写得十分详细，面对什么样的敌人用什么样的招式，甚至对什么人说什么样的话，都条条框框地写在了上边。

　　我们像拿着攻略通关游戏的人，顺利不假，但缺少许多趣味。

　　这么多年，我唯一没照做的，就是那天在巷子中，我没对她出手。

　　我说：“你说得很对，但是我觉得没什么不好。”

　　她睁大眼睛，吃惊地问我：“那你就打算一直走你师父的道路，变成正派第一，与我对决？”

　　“对。”

　　“然后呢？”

　　“什么？”我迷惑道。

　　“我说，对决之后呢？”她大声重复道。

　　她把我问住了，我一直沿着被安排好的道路行走，好像对决成为天下第一，就是我人生的全部目标，师父的秘籍也仅止于此。

　　我的内心突然升起一种巨大的恐慌，对决若是赢了，我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和别人说话，新的身份还能用旧的套路吗？

　　她还在看着我，我强自稳定下心情，对她说：“对决之后，自然是像我师父一样，隐居山林。”

　　她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的眼睛一点点黯淡下来，最后变成了一个不屑的笑。

　　她很失望地对我说：“我以为你和我一样。”

　　我说：“你想错了。”

　　她转身就走，背影纤细高挑，令人着迷。

　　我叫她：“唉！”

　　她期待地转过头来，瞧着我。

　　我平静地说：“你把书还给我。”

　　6

　　她把书愤怒地砸在我身上，头也不回的走了。

　　而我回去之后，在屋里关了三天三夜，把这本已烂熟于心的书翻了一遍又一遍，试图寻找一个出路。

　　一个对决之后我该做些什么的出路。

　　我疯狂地翻了一遍又一遍，尝试了每一种解密方法，拆解组合，从天亮到天黑，从天黑又到天亮。

　　最后我不得不承认，师父确实是没有给我解决办法的。

　　第四天的晨光透进门缝，我眼窝深陷胡子拉碴，有信鸽落在我窗前，我展开一看，是远方的友人给我传来的消息，关于我的身世秘密。

　　语焉不详，只说让我速来。

　　我烦躁地揪成一团，扔得远远的，又把信鸽赶走，颓然坐倒在椅子上。

　　身世的秘密已要揭开，也就是说，按照套路，我离功成名就不得不与反派一战，离失去我的通关秘籍，眼看就越来越近了。

　　现在想来，师父在一战之后即功成身退，是不是也是因为，没能从前人故事里找到相应的套路呢。

　　史书只记载了英雄们如何成名，与英雄们如何末路，关于主角成为主角之后的故事，无人关心。

　　就好像没人想看董永和七仙女的柴米油盐，人们通常都会跳过这段，直接去看之后的鹊桥离别。

　　可被跳过的这段，是我要实打实经历的人生。

　　我彻底地慌了。

　　虚假的鲜花红毯走到尽头，原来是万丈悬崖。

　　7

　　我决定放下身世之谜，先回去找师父，求一个答案。

　　师父隐居之处还是一如既往地仙气缭绕，我推门进屋，没看见师父，却看见了她。

　　她站在师父旁边，而师父歪着头软趴趴地耷拉在椅子上，已经死了。

　　也是，寒山剑法根本就是唬人的玩意，如果不是师父从前深谙套路与反套路，他根本打不过那个魔头。

　　她对我一笑：“你师父死了。”

　　我心中大恸，不知是因为师父的死，还是因为看见了我的结局。

　　精通套路如师父，也没能找到成为天下第一之后的套路，被一个后辈杀死在隐居的家里。

　　那我呢。

　　我冲她大吼：“你为什么要杀我师父！”

　　她说：“因为我不想再顺着套路走下去了，我累了，我要凭借我的实力，随心所欲地做事。”

　　魔头的设定都是高武力值。

　　可我不同，我只会寒山剑法，一招起手，一招振血。

　　我哆哆嗦嗦地看着她，说不出话，逃也似地跑了。

　　她在我身后喊：“喂，等你解决完身世的事，我在雪山之巅等你。”

　　我没回答，左脚拌右脚，啪嗒一下摔倒了。

　　8

　　三日后我随众正派一起南下，探寻我的身世之谜。

　　古宅里鬼影幢幢，我们找到线索后有人从天而降，黑巾蒙面，桀桀笑道：“想不到当年之事竟然还有人追查……”

　　我面无表情一个起手式。

　　来人仰面倒下，我利索振血。

　　身后诸人震惊：“兄台为何不让他说完，或许会有重要线索。”

　　我不在意地把剑插回剑鞘，回答：“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让他没法说完的。”

　　套路真的很好用。

　　在我意识到我将失去这个工具之后，我越发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但我也很能理解反派的选择，毕竟她有这个底气和实力可以跳脱开套路，我没有。

　　我只有我的寒山剑法和戛然而止的套路。

　　我们一路追寻，拼了一堆密码线索，找了无数密室，杀了七八个前来废话的喽啰之后，终于得知了真相。

　　灭我全家这个事，其实和师父有点关系。

　　所有人悲天悯人地望着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地摆出一脸虚假的心如死灰。

　　为了不让我被这些事情迷惑，师父一早就告诉了我这事。

　　他说，我生来就是要当主角的，就算没这个命，他也给我生造出一个血海深仇型主角的命格。

　　可惜他没告诉我，成为主角之后要怎么走。

　　或许他也没找出来答案，才要生造出一个我。

　　9

　　事情了结后，我的名望一时达到了顶峰，实力强劲，有悲惨过去，洁身自好，完美符合主角人设。

　　反派给我下了战帖，约我三日之后在雪山之巅决战。

　　各自代表正派反派，赢者一统江湖，输者被人奴役。

　　那天的武林盟聚会上，武林盟主慈祥地看着我说：“凯旋之日就将这位置传给你，后生可畏啊，后生可畏。”

　　高台之下传来山崩海啸般的欢呼，人头攒动，都想看看正派新星长得什么模样。

　　我接下战书，说：“好。”

　　舟车劳顿到了雪山脚下，当晚我房中一夜灯火未熄，随行者皆说我在融会贯通寒山剑法的后两式。

　　天亮，我吹灯，携剑上山。

　　10

　　雪山。

　　她穿了一身白衣，脸孔素净苍白，只有嘴唇是嫣红的。

　　反派倚坐在黑色的石头上，手里提着柄纯黑的剑，她对我一笑：“你来了。”

　　我穿一身黑衣，提着柄精钢剑，刀刃映着雪色，淌出水一样的光。

　　我说：“我来了。”

　　“你想好这一战之后，要如何继续了吗？”反派问我。

　　我如实说：“不知道。”

　　她却并不急着动手，像是知道我的实力不济，只伸个懒腰，慢慢道：“听说你知道你的身世了，有什么感想。”

　　“没什么感想，师父早与我说了这事。”

　　“他杀了你全家只为生造出一个主角命格，你没什么感想？”她很诧异。

　　我摇摇头：“我对那里全无印象，全由师父抚养我长大，他也从未瞒过我这事，小时候或许有个芥蒂吧，现在早已没有了。”

　　她奇异地看着我，半晌评价道：“是位奇人，你很懦弱，也很强大。”

　　我没接话。

　　她笑了一声，银铃似的：“那你听过我的身世没有？”

　　“我师父落败之后沉寂数年，苦心孤诣研究出魔头的套路，为了实验套路，找到了我，把我带回了家。”

　　“正派主角要成功，要么身负血海深仇，要么出身贫贱连获奇遇，后一种不好生造，所以你师父才选了前一种比较好控制的命格。”

　　“我们魔头就不一样了，我们不需要什么身世条件，只要安安稳稳练功，随随便便杀几个坏人，只要避过正派人士的套路不留后患，都能成长为一方大魔头。”

　　“我开始也和你想的一样，按照师父的路安安稳稳地走下去，走到与你决战的那天，然后堂堂正正地用实力和套路，为上一辈拼出一个胜负来。”

　　她长叹了一口气，问我：“你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想法变化的吗？”

　　我说：“不知道。”

　　她说：“直到我发现，师父的套路，是一条必败的套路。”

　　“什么意思。”我一怔。

　　“你有没有发现，从来没有魔头成为天下第一过。”她抬眼瞧我一眼，又漫不经心地低下头去，“师父总结的套路是必败的套路，我从学习套路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败在你的剑下。”

　　“可我不想输，也不想再跟着套路走了，跳出套路之外，我就是我，我实力强劲，又为什么一定会输给完全凭借套路的……”

　　她没能说下去，精钢剑没入她的小腹至剑柄，她的血濡湿黑衣，染红了我的白色袖子。

　　我说：“起码你师父有一点说得是对的，和正派人士少说话，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她的嘴角沁出血迹，对我微笑了一下，缓缓倒了下去。

　　随着她的倒下，我手里的精钢剑咔嚓裂成了两截。

　　我握着剑柄，脚下是她的尸体，极目望去，雪色绵延，枯枝败叶，荒凉萧瑟。

　　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昨晚我在屋里熬了一夜，在剑上做了手脚，为求今日赴死。

　　因为我一直没有想到失去套路以后，我要如何才能掩盖我的武艺稀松，上一辈的主角必定要为新的主角铺路，横竖都是死，我为什么不死在我人生的巅峰时期。

　　可没成想求生的欲望与多年的套路经验，让我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杀了她。

　　她多年勤加练功不杀好人，而我武艺稀松杀人灭口。

　　可她如今死在了我的手里。

　　这操蛋的世界。

　　我低头看她，看她苍白的脸颊与乌黑的头发，弯腰捡起了她的剑。

　　“你知道吗，我师父说，这个世界的第一真理，是正义必定战胜邪恶。”

　　我头回知道，自刎是很痛的。

　　正义必定战胜邪恶，可正义与邪恶的定义又有谁来评说。

　　这取巧的套路，不如就从我二人而止吧。

　　而后后生，自当勤学苦练，方能打拼出一片天下，且无愧于心。

　　那样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