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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紫钗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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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一双肉眼,辨不清是真是假。
但我十成十地肯定薛昭希没死。
若没有回想起前二世记忆,我当真要被眼前所见蒙蔽,以为床上躺着的是亡故的薛昭希。
可我总知道,前世她叫宋攸时,薛谨邵喜欢她,即使我从没有听见他或是她口中吐露过薛谨邵的喜欢。
某年秋叶落尽之后,宋攸身畔常随着薛谨邵。
他长身鹤立在榆树下,风度飘然,两目清明,似乎随时踏云而上,羽化登仙。
他的确很像个神仙,神情冷淡,气质绝尘。脸上鲜少显露出或是高兴或是恼怒,此一类浓烈的表情。
而宋攸,这自小顽劣的泼辣主儿,一日也闲不住。话多也就罢了,非要话讲得一惊一乍,附带着表情也生趣盎然。
如此不般配的两个人。
小儿过家家一样搅在一起。
我不禁猜想宋攸和薛谨邵何时一别两宽,兴许他接近宋攸是为了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事情完了,他便将宋攸抛弃。
不是没见过,薛谨邵望向宋攸的眼神。
眼眸里蓄着一泓清水,清水潋潋,盛着宋攸的一颦一笑,情深地快漫出来。
那眼神,我的眼睛也曾经不知不觉地浮现过。
我在陆迎迎眼中、在宋攸的眼中瞧见过。那些时候,她眼里倒映着我,是我望向她的眼神,情深而不自知。
前生,我犹喜欢文静内秀的女子,可宋攸偏生不是我喜欢的模样。
宋攸却偏生长在了我心上。
我啊,怎么就不和她说句喜欢,怎么就娶不到她呢。
回到府上,我一夜未眠,翻来覆去想的都是从前事情。一幕一幕接踵而来,催着时间到了天亮。
侍从禀告,门外有一游方道士求见。
我虽觉疑惑,依旧让侍从请人进来。
那道士不修边幅、飘飘然有出尘之表,作揖见礼,道:“公子,白日叨扰,还望见谅。”
“道长何事?”
他说:“贫道疏忽大意,被山妖夺去两枚浮生镜。贫道掐指一算,两枚浮生镜在公子和另一人手上。今已从薛家取回一枚,特像公子讨回另一枚。”
浮生镜,不知道是谁送来的浮生镜。正是它,唤醒了我前二世的记忆。
梦醒以后,接连串一堆旧事冲到脑内,倒叫我暂时忘了它。
我惺忪双眼突然睁得清醒,急忙道:“道长,浮生镜之用,可是消去忘川之水的效用,让人想起转生之前的旧事?”
道士一甩拂尘,“然也”
我像攥住根救命稻草似的,失态喊道:“道长,可还有甚么妙术法宝?在下想找一人,愿以毕生之财奉送道长,惟愿寻得此人。”
“倒也不必”道长笑了笑,笑容古怪,他将拂尘尖扫到我脸上,“童儿,还记得我吗?”
在我额前轻轻一点,拂尘撤去。
我望着道士,口中喃喃道:“放泓仙君”
……
很久之前,我是天庭兜率宫里添柴加火的看炉童子。
放泓仙君到兜率宫内拜访,一两句话说动了我到俗世红尘里去。
人间贪、嗔、痴孽深重,芸芸众生苦为生计、为虚名、为俗世种种所累。
仙君问我可愿悔改,随他回到天庭我师太上老君坐下,享万载长寿,免去轮回之苦。
我默了默,开口问仙君:“还做那看炉子的活儿吗?”
仙君神情凝住,干笑了两声。
在天上做看炉添柴加火的活儿,即使无趣,也能得万载长生。这世上蝼蚁追名逐利,争得头破血流。如若可以,谁人又不想青春永驻、长生不老。
没有照过那枚浮生镜,在人间轮回了三世,受过坎坷磨难,我应是愿意回到天上去的。
天命让浮生镜落到我手中,注定要我蹉跎于人间。
不死不休。
我要找到薛昭希。
仙君说,无上妙法也追寻不到薛昭希。她极可能不是一个人。
我愕然发问:“怎会不是?”
仙君给了不离分毫的答案,“她前世死后,或未转生。”
她不是薛昭希。
她一直是宋攸,前世死后从未托生。一缕亡魂宋攸,化名薛昭希。
假称是那效社神山的山神薛谨邵化名为薛映后的妹妹。
这其间发生了何事,我死在她之后,都转生再为人,她为什么没有再托生。
……
半个月来,我常常在做梦。
梦境荒诞而诡秘,让人不由感叹惊奇,却最后只归作黄粱一梦罢了。
可它不是梦,那分明是我的两世前生旧事在飘忽玄妙的梦境里复现。
我是宋裕若时,她叫陆迎迎,如蔓般百折不挠地追寻在我身后。她熬到了婚事落定,以为功不唐捐,却死于出嫁前夜。
被妖异抓碎了心,死状凄惨,胸口血迹凝固成颓败的暗红色枯花,凋落满胸膛,大片大片地延绵到两旁地上。
那些暗红色血液仿佛黏在她最近一封来信的字里行间,“裕若,迎迎今后一定收心敛性,做裕若的贤惠妻子。”
我每次想起这句话时,便想到她惨死的模样;想到她惨死的模样,便想起这句话。几乎每天无时无刻不想起,想了五十九年又一个月。
我托生到蕙城方家时,是和宋攸自小订亲的方玉弱。我嫌弃她庶女出身,打小不喜欢她,次次以冷脸相待。
她也不像前世讨人嫌,憎恶我的轻慢,与我相看两生厌。她十六夭亡,我求仁得仁,娶了她嫡出的容色过人的姐姐。我该高兴的。
宋攸过世一年以后,我却也撒手人寰。
我再次转世就到了今生,簪缨世冑的琳城姜氏十五子,一世衣食无忧。
看淡世事,三十三年未曾娶亲。
十四五岁以后常有幻象,有双眸沉着凄凉的女子,轻声地唤,“郁箬……”
那是陆迎迎,是宋攸,是薛昭希,是只能和心动一起被记忆剜掉的女子。
……
放泓仙君自言心中有愧,害我在人间无边苦海沉浮。
我执意要找到薛昭希,遂恳求他借通衡镜一用。
放泓仙君面有为难之色,最后还是将通衡镜借给我,“童儿,万般皆是命,你看了这镜,或许就能悟透孽因恶果。届时若想还天,我自当相助。”
浮生镜,涤去忘川之水的效用,让轮回前的记忆重现。
通衡镜,通佛之眼、神之眼、灵之眼,窥探到旁人自幼长至此,遗忘、未遗忘的记忆。
我托放泓仙君将通衡镜放在薛谨邵枕头下。
他入眠时,我亦昏睡。
兴许是内心深处不想见着薛谨邵和宋攸腻歪的缘故,我所见的都是些古怪离奇的记忆。
薛谨邵一手长剑直指相貌怪异的妖孽,那獠牙迸出的妖孽不露丝毫胆怯,涎笑着说,
“明循星君,他们今天让你来捉我,你以为真的是看重你么,我有那么难收服吗?要劳动你这檬黎山上出生的星君来捉我这介小妖。”
“明循星君,不过都是借口,他们只是想利用你而已。他们嫉妒你,生来就是星君,今天让你来收服我,明天就让你去收服别的妖怪。”
“明循星君,我只是屈屈一只小妖怪,怎么配死在您的剑下……”
……
幕景转换,是处仙气缭绕的宝殿。
薛谨邵跪在殿下,身旁一白发老儿泪流满面,“陛下,求陛下,为我女儿做主啊。我女儿陆迎迎待嫁闺中,熟料明循星君一己私念放过山妖,害我女儿惨死在山妖手下。”
堂上不见人,只听到威严得让人心惊胆战的声音,“明循星君,可有此事?”
薛谨邵不卑不亢,道:“确有此事。”
“可愿受罚?”
“臣愿受罚。”
……
寂静山谷,冰天雪地。
被薛谨邵以剑相指的她无助地摇头,眼泪横飞,“不要啊,谨邵……不要,谨邵,我不要死……”
薛谨邵的剑尖抵在她胸膛上。
他的眼里也像在飘漫天冰雪,“宋攸,人各有命。你该死。”
第二世,薛谨邵杀了宋攸。
……
清明月夜,山谷幽深。
薛谨邵揉着头痛欲裂的脑袋,幽幽转醒,“你是谁?”
老朽木牌前面,身子全然透明的“人”悬浮地上。她被他惊了一跳,平复心惊之后,怯怯地道:“我是这坟冢内埋着的鬼,我叫宋攸。”
他环视四周,喃喃自语道:“我怎么掉到这里来了?”
他醒来即发现,自己掉到黄土堆野草丛生的别人家坟头上。
“你为什么没投胎?黑白无常把你忘了吗?”
薛谨邵仿佛将她忘了。
……
“宋攸,你要不要和我下山去一趟?”
“下山做什么啊?”
“扶助能统一分崩离析的天下的枭雄,功业圆满,再回天上。”
……
姜惠明提琴,薛谨邵应允,薛昭希惶惑震惊。
“大人,您怎么能答应这桩婚事,让我嫁给十五公子呢?”
“如何不能答应?姜惠明开口求亲,我自然要允他。”
薛昭希:“可我……”
“你放心,此事定然能两全。”
“你若喜欢他,便嫁予他。你若不喜欢,便随便找个死法。你本来就是抹魂魄,我用幻术,变出具和你一模一样的尸体。瞒天过海,可行?”
……
“你怎么了?怎么哭得那么伤心?”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前世是怎么死的。”
“告诉我,你前世是怎么死的?”
薛谨邵将她忘了,忘了她如何死于他的剑下。
“不……大人你走,我难受得只想哭,等我好些了再告诉你。”
……
“先生……小姐不见了。”
薛昭希跑了,浮生镜让她想起来,她是死在薛谨邵的剑下。
饶是薛谨邵,也没能立刻找到她去了哪里。
短暂的考虑之后,他用幻术变出了一具宋攸的尸体。
一幕一景,浮生梦断。
像叶子上的脉络,即使繁复,却不失条理。
这桩桩件件、前因后果,终于能够条分缕析。
明循星君薛谨邵一念之差放过山妖,致使山妖入城,挖了我妻陆迎迎的心。陆迎迎生父死后飞升成仙,保佑其子恩科高中,陆氏满门荣华。
陆父获悉爱女身亡,受人挑唆,状告明循星君薛谨邵。薛谨邵下贬人界,为效社山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