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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白兔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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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怨怪我眼高于顶,拖到二十多岁年纪也不肯成家。
我听进了耳朵里去那样点点头,这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使得母亲即使气结,却也只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般,自己觉得自讨无趣。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我以为风平浪静地过去了,饶是没想到,从婚宴上回来不久,在家中居然见到了陆迎迎——母亲不知从何处听来陆迎迎钟意于她儿子,特地请了陆迎迎到家里做客。
后院遍植了我从各地搜集来的花木,值暮春,花开绚烂,香味益清。引陆迎迎来的侍婢,在门口便请辞告退。
我记得,她那时穿了件叶绿色的儒裙,梳发成小髻,簪满鲜艳颜色的宝钗,斜斜地簪两对流苏。才一进花园,便虎跳进枝叶扶疏的花丛里。
我的目光很自然地被引了过去,放下竹笛起身走向她,“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她伏在绣球花丛里,身下压着截面新鲜的花枝,面朝泥土,背朝皇天。那一扑,让她压垮了一角绣球花丛,人也扑倒在地,半天没起来。
“一进来就弄坏了我悉心培育的花林。”我心痛地来回打量惨案现场,恨恨地想她自己蠢笨就算了,却还搭上了我的宝贝花林。
“对……对不起,我没想到我这么一扑,这绣球花林,好像没骨头似的,一下就倒了。”
她两手垫在额头下,似是踌躇了会儿,要不要起来。
半晌时间过去,她终于下定决心一翻身子,仰面朝上地撑坐起来,“怎么是你啊?”
“不然呢?我宋家只有我一脉男丁,除了我之外,你还能在这府中见着别的男人?”
“我可以见到你爹啊。”她立即道。
我顿觉无语,一进门就忘乎所以地扑倒绣球花林,好像缺根筋,回嘴倒很快。我说:“我爹出门了,年末才回来。”
她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开眼笑地道:“你还记得我。”
怎么不记得?不是昨天刚刚在别人的婚宴上见过面。
我再问道:“你为什么在我家里?”
她笑答道:“伯母欢喜我,特意邀请我到府上做客,她说后院花红锦簇,风景优胜,要我到后院来赏景。”
她如此一讲,我便晓得了我母亲用意。名义上是做客,却提醒她到后院里来寻我我平日闭门不出,多在后院里高声慢颂,或者横吹竹笛。
母亲这是着急抱孙儿,利令智昏了。
她毫不露怯地开口介绍,“我是迎迎,陆迎迎。”
我愣怔了下,敷衍地点点头,“嗯,我知道了。”
“你弄……”弄坏了我的绣球花丛,大丈夫不与小女子计较,你能不能别在我眼前晃悠。
原本我是打算这样讲的,可话被陆迎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截断:“换你了”
我不解地凝睇着她,“换我什么?”
她天真烂漫地笑了笑,“你该告诉我,你叫什么?”
我没兴致和陆迎迎兜圈子,直接道:“你知道我叫什么,何必明知故问?”
宋家和陆家多有往来,不过昨日婚筵,倒是我第一次见长成之后的陆迎迎。
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久远到少时记忆模糊得像锅米粥熬干殆尽,我甚至忘了有这号人物,忘了她叫什么名字。
但她今天既到宋家府上来,肯定是先知晓我为谁。不必说,我也知道,是她那精明能干的母亲见微知著,向我母亲提及,而我母亲忧虑我年长未婚,热诚地请了她来。
人说养女像父,养子随母。我不大喜欢陆迎迎的母亲,照她这番表现来看,觉得她和她母亲大概是一路货色。
陆迎迎露出几颗牙齿笑笑,熟极而流地喊我:“裕若”
“嗳——你这姑娘家家的,怎么能乱喊人呢?”我惊愕,我温吞地抗议,“我与你非亲非故,你怎么就如此喊我裕若呢书?”
她像是打了鸡血,故意连声喊:“裕若,裕若,裕若……”
我头疼地抚了抚额头,轻声细语地告诫:“陆迎迎,你是个姑娘家。姑娘家的,不可以喊我裕若,懂了吗?”
她迷惘地大瞪着眼睛,反问:“那我什么时候能喊你裕若啊?”
“……”
我半晌无言,只觉话像茶壶里的饺子倒不出来,掐了掐大腿肉,遂义正词严地道:“什么时候都不能。”
如此义正词严,熟料到陆迎迎头点得飞快,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之后,她总到我家中来,总晃到我眼前来。
她问:“裕若,你今天有空吗?”
我道:“今日不得空。”
她问:“明日有空吗?”
我道:“明日也不得空。”
她问:“那你何时有空呐?”
我看着她,带着一种挑衅之意,道:“只要是你陆迎迎相邀,我都无空。”
她极是失望地垂了垂眼眸,“好吧,好裕若,你哪日得空了,一定要知会我啊。临川文人新编了一出戏,城里刚来了临川来的南戏班子,我想和你一起去看看。”
话说完,勉力地勾出一抹纵情温柔的笑。
我不耐烦地道:“好好好,我知会你,那你能不要再在我眼前晃了吗?”
“那我先走了”陆迎迎忽而黯然,来时兴致勃勃地蹦跳着到我面前,现在留下句话走掉。
想不到她这次竟然自觉地离开。
只要一句话。
只用一句话。
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晃到我眼前来,像是听进去了话。
世界安静下来。
春来时杨树飞粉飘满城,湖畔柳絮迎风而动,我站在岸上甚感欣慰地瞧着一切,心里很奇怪地感觉塌落了一块。
这奇怪的感觉在陆迎迎出水的那刹那间得到印证。
她又来了。
仗着水性极佳,潜进水面刚开始消融的湖里。
“裕若,拉我一把,拉我上去。”
她的手举得甚高,好像把期盼都倾注到手上。
我原本讶然了下,瞧见是陆迎迎以后,便又恢复漠然神情。既没拉她,也没搭理她。
陆迎迎摆了摆手,娇娇地道:“嗳呀,裕若,好裕若,你就拉我一下么。”
我俯身看她,道:“你把手放河堤上。”
陆迎迎听罢一笑,将手放在了我脚前的河堤岸上。
她以为我今天转了性子,听她撒娇要拉她上来,却没想到我一抬脚踩到了她手掌上。
“裕若,疼啊,裕若……”
陆迎迎紧皱眉头,不解地仰视,却瞥见我眼眸里不耐烦的蔑笑。她紧皱的眉头忽然便抚平了,代之以一点一点落寞的黯然。
我终于躬身蹲了下来,却是语气恶劣地道:“陆迎迎,你少跟着我,听见了没有。”
“知道了……”她说,垂眸抚着她肿疼的那只手沉到河中去。
一幕幕场景迅速在我脑海内飞驰转换,短暂的画面,令人厌恶的陆迎迎。
宋家门外。
陆迎迎瞧见我来,笑颜淡淡,“裕若,你来了”
她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好像那天在湖畔恶声恶气地警告过她以后,她就真的再没出现过。
我以为她不会来了,正如她心里认定的,我也不会来见她。
刚才老院公禀告说有陆家小姐在外等候,问公子是否愿意见上一见。
“在哪?”一顺手将笛子放在桌上时,险些因手劲太过敲断了笛子。
我是飞跑着到院外的,出门前却骤然停下,手抚着胸腔顺了顺气,装模作样地出去,“你……你找我何事?”
她憔悴了很多,像株秋时的夏花,枯萎着等待逝去,“裕若,我爹爹死了,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我立刻问:“你要做什么去?”
她道:“我要和我娘亲、兄长扶柩回乡。”
我道:“你爹的故乡不是就在隔壁蓉城吗?”
一句话里带着自己那时不曾察觉的焦急。
陆迎迎道:“是啊,我爹的故乡是在蓉城。可我家流年不利,散尽千金,家道衰落如此,孤儿寡母,在本城难以为继,我们要回蓉城了,回蓉城兴许还能得到陆氏义庄接济。”
果然是真的。
偶然间听到的消息,她爹陆老先生受人蒙骗,一夜赔尽家产,陆家就此轰然倒坍。陆迎迎不是千金小姐,恐怕,母亲这最长于审时度势的女人,也不会再放她进府上。
难怪,她在府外等我。
“义庄先生博闻高才,明年我兄长也可以赶赴京城应试。”
“我要走了,今天是你告别的。好裕若,你要记得我啊。”
后来她说了什么,我听不清了。
她走后,我依然推拒了诸多婚姻之事,一切尽是无趣,何必苦着自己?
再一年,我父我母硬是为我订下了一桩婚事,娶新晋探花郎的嫡妹。
我抵死不从,无奈老父重病缠身,希冀临死前见儿成家立业。
无奈之下,我只得应允。
孰能料想到呢?我那未婚之妻竟是陆迎迎。
时隔一年,她再来府上,两颊瘦消,言语磕绊:“裕若,你可愿意……愿意娶我为妻。”
“我兄长他春闱赶赴恩科,跻身进士,而且还有幸拨得前三甲会面殿试,考中探花郎,位列天子门生。”
她兄长不世之才,考中功名犹如探囊取物。
她邀功似的讲道:“裕若,你若娶了我……”
娶了她,虽不可平步青云,但与仕宦沾亲带故,可保一世荣华富贵无虞。
没来由地,我很不想听她这么说话,遂直言道:“你兄长遣人来我家说过媒了,我父亲和母亲欢天喜地,没口子地应下了婚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父母允婚,我自会娶你。”我坚定地说道,话锋一转,“迎迎,成婚之前,女子自当拘于礼节。莫要再来寻我,可否做到?”
她也没口子地直道:“能能能,只要裕若说的,我都会去做。”
可她翌日却又来了,直言不讳听说了我抵死不从的事情,眼眸里满是伤悲地道:“裕若,你若是不想娶我,那便算了吧。”
她一字一字地道:“兄长那里,我会去说的。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像有百步之途,她走了九十九步,在最后一步前,唾手可得之际,止步不前。
我忽然心头一颤,疼得难受,仿佛整颗心脏都要给人连根拔出去。
“我会娶你的”似乎动容于她的幡然醒悟,我向她作出承诺,镂刻在心上,“有违此誓,便教我宋裕若孤老终身。”
我违约了,我没娶她。
陆迎迎死在了出嫁前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