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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最终章) ...

  •   (四/终章)
      “他什么时候到的?”
      虽然这时是正午,札幌街头阳光灿烂,周围的行人稀稀疏疏,耳边只听得到校园里篮球接触地面和篮板时的声音,一切显得安宁而静谧,但仙道听到彦一后面那句话时,却好像突然听到了山崩海啸的声音,眼前顿时天昏地暗,像是遭遇了一次强地震。

      他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秋日下午,他和流川徜徉在北星山森林里时,彦一气喘吁吁地跑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离开这里!要地震了!”
      彦一说完转身就往森林外跑,他和流川连忙跟了出去,三个人嘻嘻哈哈地沿着山路直奔下山。

      不过,那次只是个震级很小的地震,富良野并没有遭受什么损失。这一次却不同了,对仙道来说,有着极大的破坏力,而且,震中就在他的心底。

      “应该是一两个小时前。我们一起在我父母的饮食店吃的中饭。流川刚离开,说要去国中校园和北星山森林看看。仙道学长,流川可以说是一点也没变,我看着他的背影就能认出他来。而且,他的脾气还是那么怪,明明回来了,却又叫我不要告诉你。还说不是来找你,只是想回来看看什么的。但我就是在你原先的住址遇到他的。再说了,他回到富良野,不找你还能找谁?流川为什么不想让你知道他回来过?”

      彦一迟疑了一会儿,带着试探的语气问,“仙道学长,流川会不会是突然想起曾经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或向你借了钱没还,觉得不好意思,所以才急着要走的?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么多年了,你应该可以原谅他吧?”

      仙道苦笑了一下,心想,老天,彦一的想像力还真是丰富:“怎么可能?彦一,你又胡猜乱想了。他是不是下午就会离开富良野?”
      “流川是这么说的。我怕等你和姐姐回来,他已经回到旭川,甚至登上飞往东京的航班了。”

      仙道心想,彦一肯定把十年来关于他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对流川说了,甚至连他打算冬天之后和弥生结婚的事也说了。
      彦一一向嘴快,一高兴甚至会把身边的人的糗事对着陌生人和盘托出,何况是对着流川。

      而流川又是那种最怕打扰和麻烦别人的人。哪怕那个人其实不是别人,是仙道彰。
      老天……仙道的心跳个不停,像打鼓一样。他没想到上天还会再给他一个加时赛,那个人虽然错过了约期,总算是在冬天结束之前回来了。

      “不过,仙道学长,你别紧张,我这里有流川的名片,他如今在东京一家大建筑公司工作,已经是名建筑师了。如果你这次没能遇到他,我们以后还可以去东京找他。”
      仙道心想,那-可-不-行。他很清楚,今天要是让流川就这样离开了富良野,这一生也许就真的和流川失之交臂了。

      去东京找流川,这种事十年前他就可以做了,为什么要等到今天?
      见到他和得到他完全是两码事。
      当然,这种想法他是不会对任何人说的。

      “彦一,你下午有没有事?没事的话,务必帮我守着巴士站,千万别让他走了。我现在就赶回去。”他想不管流川因为什么缘故没能及时赴约,这一次他都不能再放过流川了。
      何况,从彦一刚才的话中,他听出了某种能令他精神一振的信息,他知道自己并非完全没有希望。

      “知道了,仙道学长。我会盯着他的。我以前是组织后卫,盯人最拿手了。你放心吧。”
      “那么,拜托你了,彦一。”

      仙道挂了电话,一直在一旁凝视着他的弥生问:“怎么了,仙道?”
      “对不起,弥生。彦一说流川回到了富良野,我现在要赶回去,不能陪你了。”
      “去吧。我没想到流川真的会回来,简直是个奇迹。你别管我了,到时我会乘巴士回去的。”
      “那么,我走了。”仙道说完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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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弥生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了街角,眼睛一闭,泪水迅速沿着她的脸颊滚落了下来。
      仙道刚才接电话时千变万化的表情她都尽收眼底,十年来,她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看到过仙道有这么丰富的面部表情了。

      她怎么会不知道仙道心里最想要的是什么?
      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是心不在焉、若有所待的。然而,哪怕她一直都知道仙道为什么寸步不离地留在富良野,为了能待在仙道身边,她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放弃了少女时代曾经憧憬过的富良野以外的精彩世界。

      可是,对仙道来说,这样十年如一日待在他身边的自己,依然一点也比不上十年后才回到这里的流川。
      或许,在仙道看来,她和流川根本就没有可比性。

      但这种结果,她十年前应该就想到了吧……
      所以,她才会不厌其烦地在仙道面前和彦一争辩流川会不会回来这件事。那些重复而无趣的争辩,简直和荒诞派戏剧《等待戈多》的剧情如出一辙。她的目的无非只是想提醒仙道:流川不会回来了。

      然而,她知道一直微笑着在一旁观战的仙道,其实丝毫也没有受到影响。说白了,他对流川的等待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渗入骨髓,融入血肉,无从剔除。
      她快步继续向前走,眼泪风干时,脸上的肌肤有种干涩而紧绷的苦痛;这时沉淀在她心头的浓重的失落感,就连札幌街头正午的阳光都稀释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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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仙道的车在旭川往富良野的路上急驰时,流川已经离开了变得面目全非的国中校园,沿着那片两旁种满熏衣草的斜坡往上走。彦一说这里是仙道的熏衣草园,然而,这个时候,他能看到只是白雪覆盖下的熏衣草灰绿色的枝干。

      他依然记得,在北海道六月后少雨晴朗的夏日里,从道北、道央至道中,大片大片如地毯般铺满视野的全是五颜六色的鲜花,而最耀眼的当然是那从脚下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的熏衣草,静静地铺满了道央富良野的山地和原野。

      富良野这个美丽的地名来自阿伊努语,本身就有“芬芳的火炎”之意。
      那些在流川的记忆里开得如火如荼的熏衣草,现在静静地沉睡在茫茫白雪之下,等待着来年再次整装赶赴北海道的花之盛会。

      而那些沉睡在流川心底的和仙道有关的记忆,这时却在这熏衣草的故乡一点一点地复活了。
      他要到这时才明白,他并不是冷血动物,他的确从来没有爱过东京,然而这片种满熏衣草的原野,一直都是他魂牵梦萦的乐土。

      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熏衣草的芬芳其实早已渗进了他的思想和血肉里,只是十年来,在东京犹如迷宫般的钢筋水泥森林里,他懵懵懂懂地和富良野一望无际的原野失去了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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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川走进北星山森林,冬日午后浅浅的阳光从树缝间投射下来,照得每一棵树的影子都斑斑驳驳,森林里显得异常宁静。
      虽然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哪一棵枫树和他同名已经没有意义了,他还是逐棵细看那些枫树,想找到和自己同名的那一棵。但每一棵枫树其实都大同小异,他不知道仙道说的究竟是哪一棵。

      终于,他停在了一棵枫树下,他记得那时的仙道最喜欢坐在这棵树下,时不时无聊地叫一声他的名字。
      那时的他常常坐在附近,靠着某棵枫树的树干昏昏欲睡,没有答理仙道。
      现在想来,仙道那时呼唤的,也许并不是他。

      流川上前抚摸着那棵枫树的树干,一种奇妙的心情开始在他心里潜滋暗长,他似乎感觉到了自己和这棵枫树之间那种不可言说的神秘联系。
      这种神秘的联系来自于那个叫仙道彰的人。

      然而,在东京嘈杂拥挤的街头,在建筑公司忙忙碌碌的工作室里,他是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一棵和自己同名的枫树,在远离喧嚣的森林里自由地生长,静静地分享大自然的阳光和雨露,以及仙道全部的孤单、寂寞和爱。

      秋天来时,出于感恩和回报的心,会毫不吝惜地让每一片叶子都像火一样绚烂地燃烧,然后静静地落下枝头,等待来年再次如火如荼。
      就这样年复一年……生活原来可以这样的安宁和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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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枫树下站了许久,这时天已向晚,森林里的风渐渐大了,寒意袭人。
      流川呼了口气,心想,该走了,不能再继续留连下去了,否则会赶不上回旭川的巴士,他于是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在斜坡上,他看到两个打扮入时的都市女郎站在花田边,流川经过她们身边时,听到了她们的对话:“智子,这时来富良野不是很奇怪吗?来看熏衣草毫不起眼的灌木,太不划算了吧?失恋也不用这么折腾自己。想看熏衣草应该夏天来才对,那时,满眼紫色的花海一直开到天边,实在是太美了。”

      “我当然知道熏衣草不会在冬天开花。知子,熏衣草的花语是什么?”
      “是等待爱情。”

      “没错,是等待爱情。今天上午在飞机上,我突发奇想,如果把夏天的富良野看作是个热烈地等待爱情的人,那么到了冬天,花期已过,他就只剩下一颗荒芜的心了。我现在来这里,就是想看看花期过后,富良野原野剩下的那颗荒芜的心。”

      “智子,你这是什么奇谈怪论?失恋算什么,正因为不断失恋,才可以不断寻找新的恋情。你可别想不开。”
      “我怎么会想不开?失恋的确不算什么。明年春天来时,富良野的熏衣草照样会开得满山满谷。我现在只是想感受一下冬天时富良野荒芜的心。”

      冬天时富良野荒芜的心……
      流川从她们身边走过。他突然想起了十五岁那年的夏天,他们走在这条山路上,仙道突然对他说:“流川,我决定了,我以后要在这里种出最好的熏衣草花田,让它一直开到你家门前,你说好不好?”

      “也没什么不好的。”
      “那么,流川,我拜托你一件事。”
      “先说说看。”

      “彦一说,你们的绘画老师称赞你有设计的才能。流川,不如你以后做建筑师吧,在熏衣草园和森林交界的地方建一幢漂亮的房子,让它既不会破坏这里的田园风情,又可以给走累了的游客提供一个休息的地方。”
      “好啊。”

      流川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选择现在这个职业了。
      如今,仙道的愿望实现了,他种出了富良野一带最好的熏衣草花田。
      可他答应仙道要建的漂亮房子呢?

      突然之间,他想起了自己在给仙道的最后一封回信中,是这么写的:到时我一定会回去。
      原来,他也曾郑重地承诺过仙道,会回来赶赴这个和熏衣草有关的约会……

      他不由有些迷惑了,这些年来,他究竟是怎么活着的?他得了失忆症吗?
      怎么会把自己最在乎的事全都忘记了,让仙道在北海道漫长的冬季里,和富良野的原野一样,始终荒芜着一颗心?

      也许是因为他的心一年四季都荒芜着,无所谓春,无所谓夏,无所谓秋,全都是冬天,所以一直都如同冬眠般地活着……
      但他不是不明白荒芜是怎样的一种滋味。

      其实,他并没有立意要错过,却仿佛一直都在这样做。
      然而,他已经错过了花满枝桠的夏天,霜林尽染的秋天,真的不能再错过这个冰雪苍茫的冬天了。

      流川大步走下斜坡,远远看到一辆车停在了下面的路边,一个穿着米色风衣的青年走出车门。甫一看到他,扬声叫他:“流川!”沿着山路快步向他走来。
      他的步子迈得很急,不复上午走在札幌公园大街时那么潇洒随意。

      仙道目不转睛地盯着山路上走下来的长大后的流川。
      这重逢的情景,和他这些年来无数次想象中的简直是一模一样。
      然而,他怕眼前的流川也只是个幻影,所以,眼都不敢眨一下,怕一眨眼,流川就会从山路上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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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并不是熏衣草开花的季节,在暮风中,流川却似乎闻到了那熟悉而久违的淡淡清香。
      他记得以前,仙道曾对他说过,熏衣草虽然盛开在夏季,但熏衣草的香氛却是温暖的,更适合于冬天。当时的流川不以为然,这时却觉得,仙道的说法不无道理。

      他不由想,这花香是从哪里来的?
      是熏衣草花田在花季过后存留下来的暗香,还是从一直与熏衣草为伍的仙道身上传来的幽香?

      风声之外,他同时听到了一种轻微的哔哔啵啵的声音,这奇妙的声音,以及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熏衣草香,起初都令他有些疑惑,然而,和着熏衣草清新而优雅的香味,他突然明白了,那是他心里那片熏衣草花田花开的声音。

      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片花田,只是有的人终其一生都忘记了种上花草,久而久之,就荒芜成了沙漠;也有的人曾在那儿用心地种过自己喜欢的植物,后来由于种种原因疏于打理,以至于杂草丛生,日渐荒芜……

      流川自己的那片花田一直都种满了熏衣草,那种等待爱情的紫色花草。少年时代,在阳光充足的夏季,他心里的那片熏衣草花田,和富良野原野一样,也曾郑重地开满了紫蓝色的穗状小花。
      然而,在离开富良野的这十年里,那片熏衣草花田一直都沉睡在他幽暗潮湿的心底,杂草丛生,日渐荒芜。
      现在,在富良野冬日的原野上,在仙道阳光灿烂的笑容面前,又重新开出了绚烂的花朵。

      仙道笑看着流川离自己越来越近。
      他听到自己心里有着哔哔啵啵的声音,他知道,那是他心里的那片熏衣草花田再次开出了花。
      刹那间,这白茫茫的富良野冬日原野,似乎又恢复了夏天紫色花海时那种极至的浪漫和美丽。

      风里同时飘散着淡而清澈,带点木头味的芬芳。
      那是熏衣草的清香,还是他所爱的人的味道?
      这对他来说,已不再重要,更不必急着去明了。

      “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不管你是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样一个人。”
      ---------------后记自张爱玲《十八春》
      (完结)

      (写于2003年11月8日-2003年11月11日
      2008年10月最新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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