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明月在》秦苑夕

2、下

　　林璎霁无力地躺在绣塌上，心中泛起绝望的感觉。
　　她失败了！她没有想到，何惊华是早有防备，她也没有想到，原来迎娶她，也只是他设下的一个局！
　　她不能让自己落入何惊华手中，于是在失败之后，举起匕首就要刺向自己的胸口。然而何惊华轻松地将它夺去，她的手腕在他的指间动弹不得。
　　“你是我给慕纾寒布下的局，我怎么舍得让你去死？”
　　——原来这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原来每一步，他都已经了然于心！
　　“他不知道我会来杀你，他不知道的！”林璎霁疯狂地喊道，而在这时又突然想起，虹霁和霖雪一定会来……纾寒会不会，纾寒会不会也来？
　　“不，不，不。”对面的男子哈哈大笑，“他已经回到映河镇了，他怎么会不来呢？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嫁给别人，任何男人，都不会甘心的吧。更何况……慕纾寒不是一直想要除掉我么？这么大好的机会，他如何会放弃？”
　　——原来她所做的，已经把他推到了绝境。原来自己，最后还是成为了纾寒的拖累。
　　她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撕心裂肺的疼痛传遍全身，无声的泪滑落面颊。她多么希望就这么死去，不要成为纾寒的羁绊。可是自从被强行服下十魂散后，她连咬舌自尽的力气都已经失去了。此刻她拼命去想那些痛苦地过去，希望心痛的感觉可以带走她的生命——但那一切都只是徒劳。
　　红色的烛光轻轻摇曳，烛泪顺着烛身滴落到了烛台上。风吹过，她的影子在窗户纸上摇摆，萧索无依。
　　林璎霁无助地在心中祈祷：霖雪，虹霁，纾寒，你们都不要来，不要来！
　　这样强烈的念头让她的胸口一阵阵发痛，那种感觉似曾相识。
　　“林姑娘，”方霖雪的眼神闪烁着无奈的光芒，“以你现在的病情，最多可以活两个月。”
　　无边的绝望和失意夹杂着痛苦向她扑来，意识逐渐模糊不清。
　　“嘭！”随着那点烛焰被打灭，她的思想也陷入黑暗。
　　他们……还是来了么？
　　一双手轻轻地将她抱起，那么轻，那么柔和……

　　流光万千的剑在人群中穿梭，剑锋上殷红股股流下。霜风剑的主人眼里映出悲愤和怒意，眼底燃起仇恨的焰火。璎霁、璎霁！我们来救你了！你一定要撑住！他拼命地挥舞着剑，只想要为她杀出一条生路来！
　　何惊华像是看表演一般注视着他，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当那间小屋中的烛火被灭，当一个黑影窜入屋中的一片黑暗之中，当另一个黑影落在院子里，面对四周扑上来的敌人挥起霜风剑时，他就知道，这些人全都落入了他设的局中。
　　慕纾寒手中的长剑疯狂地向近身的敌人进攻，他的狂暴状态锐不可当。何惊华依旧静静地伫立在阴影里，看着自己的手下一个个倒下，却无动于衷。
　　他不会出手，不会在这个时候出手。那个冲进卧房里的人还没有出来，他还要继续等下去。无论他们是要拖延时间，还是故意引他现身，他都不会上他们的当。他是要等他们带着林璎霁出现，让林璎霁成为他们的累赘，然后他才会出手，因为他确信，那个时候，是他一举拿下所有人的最佳时刻。他只是冷冷地注视着月华中的慕纾寒，他的身影飘渺而不真实，他出没于周围的刀光剑影里，血光洒满了整个后院。
　　只听他冷喝一声，从地上弹起，霜风剑向下一指，刺在一个人的刀口上，自己便藉着那一点力，腾到空中。持刀的人被他强劲的内力震得户口剧裂，向后猛退几步，刚回过气来，铺天盖地的剑影就在面前撒开，巨大的压力压得他睁不开眼睛。
　　几声惨叫迭起，后院中只看到几具尸体倒在银光中，死相狰狞恐怖，血浆四迸而出。慕纾寒面无表情地立在他们当中，剑尖下垂，血珠滴滴滑落。何惊华冷笑一声，烟花在头顶绽放开来，又一批人向慕纾寒扑去。
　　慕纾寒的霜风剑又开始游走，游走在着浸满凉意的秋夜里。
　　而何惊华还在等。这么久都没有动静，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相信林璎霁已经在自己眼皮底下被人带走了，他觉得，他们应该也在等。可是，他们在等什么？
　　思忖之时，破风声传入耳中。银光闪闪，扑面而来。点点银芒点亮了夜幕，暗影中的何惊华又惊又喜。惊的是对手出手迅即，喜的是他们仍在屋中。没有犹豫，他纵身而起，侧过身，避开那一片寒芒。待他罗会地面，正欲查看那些是什么暗器时，一个黑影在眼角余光中一掠而过，他迅速回转头来，却不见了那道黑影。
　　他走几步上去，左右回望，暗自思索。他眯起了眼，聚拢神识，探察周遭。就在这一刻，那个黑影又出现了——这一次，他看清楚了，黑影抱着林璎霁，破窗而出！
　　虽是拖带着一个人，但她的身形并未被阻滞。她足尖轻一点地，抱着林璎霁，跃向屋顶。
　　终于出来了！何惊华的反应也是一等一的快，他没有再去顾及身后柱子上的暗器，提纵轻身，如大鹏展翅般跃起，右手暗聚内劲，对着黑衣人就是一击！
　　掌风贴身而来，眼看就要撞上黑影，她却突然停下，回过身来！何惊华并没有料到对手竟然如此反应，心中异常疑惑。但他也没有太多，左手化刀，向近身跃至的黑衣人劈去。
　　一声闷响后，黑衣人带着林璎霁向后退飞而去，一柄银色长剑跃然手上，散开离合青光。何惊华意识到刚才击打到的是她的剑鞘，怪不得感觉自己软绵绵的，无力可施，当下变招回掌，向后院的战圈扑飞而去，赶上了黑衣人离去的背影，落在了屋顶上。
　　几个照面之后，两人已过十几招。黑衣人的剑法中虽屡有奇招，但是面对何惊华这样的高手还略显稚嫩。只见她姣叱一声，手中长剑挽起朵朵剑花，一片一片袭近身来。何惊华冷笑着，左脚后迈，一侧身，反手抓住她的剑柄，待她分神抵挡他的攻势之时，右脚猛地一踹，她的身子便如断线风筝一般坠回地面。
　　慕纾寒大喝，霜风剑在身边猛扫一周，剑气将周围敌人荡开。他伸出手，拦腰截下黑衣人，一见她的模样，竟呆了半晌，犹疑问：“霖雪？怎么是你？”
　　方霖雪还没来得及对他使一个眼色，敌人又如潮水涌来。何惊华平稳地落到了战圈之外，稍调内息。对方已经全数落网，只待他瓮中捉鳖，一切都进行地非常顺利，他心里甚是得意。不过，他刚才也被黑衣女子的真劲震得气血沸腾，但让他倍感欣慰的是，刚才那一击，正中她的小腹，她也应该受伤不轻。气息平下来之后，他对着被府内高手包围着的两人笑道：“两位不是想要杀何某吗？现在何某就在这里，你们一起上吧。”
　　方霖雪调皮地笑道：“何惊华，你以为你刚才真的伤到我了么？我告诉你，那只是我想要借助你的力量和师兄汇合罢了！”说完反手一扬，长剑幻化出剑影无数，华光笼罩，迫向四周，顿然有几人倒毙。
　　“你！”何惊华惊讶万分，这个黑衣女子明明被他击中了，为什么看上去若无其事？这是怎么样的一个高手，年纪轻轻，内力修为就达到如此？
　　他思忖少时，来回踱步，决定从林璎霁身上下手。她应该也是他们此次来的主要目标，若能擒获她为人质，必能牵制住两人——现在看来，这两人的利落身手已经超出了自己的估计，若是仍按原计划进行，何府的损失可就大了。
　　看来霁姝的提醒……果然是真的。当初，的确不应该不相信她。
　　他脑中心思万转，定下计策，暗提真劲。他迈着碎步，围绕战圈慢行，身上的衣衫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他一定要找准时机，给予他们最意想不到的一击。一步、两步……两人也跟着他的步子在战圈的中央旋转着。他猛地提速，大跨步转弯，觑准了黑衣女子来不及回转身的刹那，双手化掌为爪，直直向她抓来！
　　黑衣女子显然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发难，仓促变招，横过剑来格挡住他的攻势。却不想那一抓到了面前却又变成了掌，软软地贴上她的剑身，将她的力道尽数化去，震得她体内真气乱窜。慕纾寒出剑助她，何惊华就在这个时候左手拂上霜风剑的剑身，阻挡他的攻势，右手点向黑衣女子的肋下要害。黑衣女子看上去武技虽高，却明显经验不足，这一招便引去了她的注意力，她只能够将林璎霁稍稍举起，自己躲向慕纾寒的左侧。而何惊华的手就在即将要触上她的衣衫时突地挥手，就这样将抬在半空中的林璎霁揽了过来，抱在怀中。
　　她的身子像羽毛一般没有重量，被风吹得凌乱的秀发在剑光中掠起回落，洒在发丝上的银光衬得她的肌肤越发的白皙如玉。发间清香缭绕，沁满鼻尖，幽幽的凉。
　　何惊华定下心神，荡开慕纾寒和方霖雪的剑，脚尖点地，推到了战圈边缘。刚一落地，他就感觉到了一缕寒气直直地射向了自己，他抬首平视，恰好对上了他冷如寒冰的双眼，霜风剑笔直地指着他的眉心，剑尖闪着凌厉的蓝芒。
　　何惊华神情泰然，而慕纾寒的呼吸却急促了起来。
　　他还记得，当方虹霁从院子里的阴影中走出来时，霜风剑也是这样笔直地抵着她的眉心。他还记得，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
　　“这是你布的局，你是要送璎霁去死，对么？”他的眼一片空茫，看不到底。绝望和恨意在眸中轻轻跃动，仿佛要喷出火来把面前女子燃烧。
　　方虹霁没有答他，她的目光顺着霜风剑缓缓地落在了他的脸上，昔日英俊而清秀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形。方虹霁淡淡地笑了，纤长的手指轻轻夹住了他的剑身，慢慢移开：“霜风剑……不应该指向我。”她摇头，轻叹，仿佛一切与己无关，“我给你留了机会，去救她。只有这一次机会，别无其他。”
　　而今，他的剑就指向了何惊华，指向了方虹霁口中说的他，心中却一片茫然。
　　小霁，你说了要帮我，那又应该怎么做？我们明明是一起来的，此刻你又在哪里？现在璎霁就在他的手上，你又让我如何杀死对面的人？
　　我要如何做，才能够救得了她？
　　霜风剑感觉到了主人的心意，浑身泛起青光，弥散开死亡的气息，周围的人都不自觉地退了几步，但仍然合成一个圆，把他们包围其中。慕纾寒把最强劲的剑气激发出来，这是他能够做的最后的努力，他要救璎霁，他不能这样对峙下去！
　　何惊华直视入他的眼，一步一步向两人靠近，并聚起全身的真劲抵挡慕纾寒凛冽的剑气。
　　在何惊华强大的气势压迫下，慕纾寒的额上已经冒出细细的汗珠。他想要动手，可是璎霁在敌人的手上，他又怎么敢轻举妄动？剑尖的寒意在淡淡地消去，何惊华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他举起左手，想着慕纾寒击去。
　　方霖雪喝了一声，长剑从手中飞了出去，迎上何惊华的掌风。
　　慕纾寒双眉紧蹙，内劲在剑尖和体内游走，他不知道应该出手，还是收手！
　　何惊华步步紧逼，看着慕纾寒犹豫迟疑的模样，胜利的感觉一点点漫上心头。他伸手拨开了方霖雪的剑，左手化刀，劈上慕纾寒的霜风剑。
　　可是当他触到那把剑的时候，他的手开始剧裂地颤抖起来，一丝寒气从右肋下方传来，剧痛随着真气的流转传遍全身。
　　胸口一寒，他下意识地去抓住从怀中一跃而出的女子，触手的却是滑腻的纱，用不上力，只能够看着她摆脱自己的控制，落在了身前的地面上。
　　匕首插在自己的心口上，鲜血顺着剑柄喷了出来，他紧紧地握住匕首，感觉全身的力气在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强行抽走，刚才那一击，他竟避不过去。
　　漫天的寒星向他周围洒去，带着幽幽的寒意，宛如天女散花。
　　就在这漫天的星雨中，他看到自己的属下倒在了两柄剑下，血流成河。方霖雪和慕纾寒都在挥剑厮杀着，只有那个女子，静静地立在他的面前，背对着他，全身浸在幽寒的清辉中，孑然高傲。
　　他努力抬起头来看她，问：“你不是林璎霁……你是谁？”
　　她的群脚被风掀起，她的身影里透着难以言述的神秘和诡异，还有些微的熟悉。何惊华听到自己的身体重重地跪倒在地，他知道自己已经回天无力。
　　他竟然输了，输在这个神秘女子手上。
　　他是如何输的？这一步一步，他究竟是在哪一处，下错了哪一个棋？
　　他不甘心。
　　“你也没有想过，你只是我的一枚棋子吧？”熟悉的声音冷冷响起，她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他。
　　“你……！霁姝！我就不应该相信你！”
　　“门主，你真的相信过我么？”她不无讽刺地笑道，“你输了，只是因为你太自负，和我可没有什么关系。”
　　“你……你是怎么下的毒……让我使不出力……”他吃力地对着面前的女子说。
　　“门主还记得今早下棋时的那朵花么？这花的香气，和我衣上的香气，各自闻来，都是没有毒的，可是一混合，有些什么功效，门主已经亲自品尝过，也无需我多言了吧。”她扬声笑了起来，提高了声调，懒懒说道：“在下雪霁派霁姝方虹霁，何门主莫忘了。”
　　她的声音飘忽悠扬，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他仇怨地看着她，直到眼中最后一丝意识溃散而去。而她平静地看着他，仿佛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她走了上去，从他的胸口拔出匕首，站起身来，颈间掠过一丝寒意，霜风剑已经贴上了她的肌肤。
　　“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小霁？”他不可思议地问她，“你一定要踏着别人的白骨走向成功么？为什么？”
　　方虹霁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却没有答他，只是说：“去看看璎霁吧，她的病情已经十分严重，恐怕没有多少时候了。”
　　霜风剑“哐当”一声落地，慕纾寒头也不回地跑向卧房。
　　方霖雪踏着脚下蜿蜒如蛇的血迹，走到她的面前，有些惧怕地看了看她。方虹霁微微一笑，道：“霖雪，你也不赞成我这么做？”
　　“不，师姐，你说什么，霖雪都会做的。”方霖雪连忙回答，“可是，你让师兄这么痛苦，又是何必呢？”
　　“人生自是有情痴，我怎么算，也算不到情这一字，”她眺望了一下他没入屋中的背影，转过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我这么做，也都是为了大家好。”
　　她拍了拍方霖雪的肩，说道：“着人来，把何府的资财散了，再把这里烧了吧。惊华门的东西，还是不要流入江湖的好。”

　　窗外的月光穿过窗户上的木刻雕印，照在她苍白如雪的脸上。
　　慕纾寒紧紧抓住她冰凉的手，感觉到她的生命在一点点地流逝。他无助地盯着她毫无生气的脸，眼泪滴落在她娇嫩的皮肤上。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为她分担痛苦，他多么希望她能够微笑着醒过来，告诉他，这只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璎霁，你快醒醒吧，不要再留恋梦境了……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去实现那些美好的梦，好么？”
　　她的梦境里，影影绰绰，似乎也有过这样的昏睡。曾几何时，她就是这样的昏睡中醒过来，听到了方虹霁和方霖雪的对话，知晓了慕纾寒的真实身份，知道了他来映河镇背负的任务。那些话语重重地击打在她的胸口，她不得不伏在墙上不住咳嗽，咳出的鲜血在手帕上滴成斑斑点点，触目惊心。
　　刚抬首，一道雪白的光划空而至，方霖雪的长剑已经抵至她的喉间。
　　“你全都听到了？”方虹霁的话不带丝毫感情。
　　她蓦地笑了，笑容如冬日阳光一样灿烂明净。
　　“如果我帮你们除掉何惊华，你们能放过纾寒么？”
　　慕纾寒惊讶地看着她。
　　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凝固了，只有这句话回荡在空中。看似熟睡的女子一脸平静释然地笑了，淡淡的月华里，笑容如优昙绽放。
　　模糊的意识中，她喃喃地重复着：
　　“如果我帮你们除掉何惊华，你们能放过纾寒么？”
　　对面那个叫做方虹霁的女子脸上，露出了一丝捉摸不透的笑容，隐没在她身后灿烂的月光里，只剩一片空茫。
　　她的声音渐渐地淡了下去，淡了下去，直至无闻。
　　慕纾寒痛苦地抬起头来，彩云消散，而当时明月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