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狂想曲》裴轻

5、第五章

　　清晨二十分钟的早读过后，照例是周誉老师的教育时间，明明是个还算年轻的男老师，婆妈程度却毫不亚于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性。
　　以致于常常让人怀疑他的芯子是不是不小心和隔壁程姬掉了个包。

　　于聪临塞了一嘴的奥利奥，侧头凑近林司越，“咱妈真是越来越唠叨了，”他担忧地捅了同桌一肘子，“别是快到更年期了吧？”
　　“……”林司越能说什么？他只能默默地拂掉桌面上的黑色碎屑。
　　于嘴漏赶紧闭嘴咽下饼干，尴尬地咳了两声，快速伸手替他扫掉，眼神乱飘顾左右而言他，“那那那个，老林……”眼风扫到隔壁桌的英语课本，一句话脱口而出，“你背课文没？”

　　“……”林司越愣了。
　　“……”于聪临也愣了。

　　“卧槽！”于聪临慌了，“卧槽卧槽卧槽！”
　　他天不怕地不怕，唯有英语乃一生死敌。总分被拖到断腿，罚抄的单词和课文摞起来比字典还厚，提起英语就条件反射想发抖。
　　于聪临看着笑容可亲走进门来的英语老师目露惊恐，抓过课本开始狂翻，非常成功地吸引了老师的注意。

　　众所周知，六班的英语老师赵英庆是个相当粗犷的男人。
　　去年教师表彰大会结束后年级的各科组拍合照，他只不过站得稍微靠边了点，就愣是被一位新来的热心老师连拉带扯地拽去了体育组。

　　“上周留的课文大家都背了没？”
　　底下顿时一阵抽气声，翻书的声音哗啦啦响起一大片。
　　“课本都关上，这会儿再用功有什么用？”赵老师翻开书走下讲台，在教室里转悠了起来，“咱们今天抽查几位同学，上周说过，背不出来的抄十遍。”

　　“我看你刚刚挺激动的，”他停在于聪临面前，“第一个就你吧，”
　　这倒霉孩子还在嘀嘀咕咕地抱佛脚，冷不丁抬头就直面肌肉猛男，吓得他噌地弹起来，当场表演了一个标准军姿。
　　他人高马大的，猛地站起来，赵英庆也被他吓了一跳，“很有自信啊，行，来吧。”
　　赵老师人还是很和善的，就是体格太有压迫力，见于聪临一脸快背过气去的模样，还对他露出了一个鼓励的微笑。
　　鉴于他伟岸的形象，这一笑的效果着实拔群，于聪临双腿一软，差点又跌了回去。

　　“这个，The…the…”
　　于聪临竖在那里战战兢兢地“the”了半天，半句话也没the出来。
　　“坐下吧。”赵英庆没为难他，拍拍他肩膀说道，“记得下课抄十遍送来我办公室。”
　　于聪临舒了口气，坐下了。

　　赵英庆没走，目光越过他落在林司越身上。

　　同样没背课文的林司越这会儿已经凉了，他平静地对上赵英庆的目光，连课本都没打算翻开，淡定地迈进棺材里躺下。

　　霍野也没背，但他英语底子好，方才于聪临还在the个不停的时候他就已经翻书扫了两遍，记了个七七八八。
　　现在见赵英庆盯上了林司越，他书也不背了，支着脑袋转身回望。
　　赵英庆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就在林司越以为他要放大招的时候，赵老师忽然转头对于聪临说：“多跟你同桌学学，看看人家这胜券在握的样子，肯定是背熟了。”

　　林司越：“……”
　　说实话他有点怀疑赵英庆在嘲讽他。

　　但赵英庆显然没有，他和霍野一样，真诚地相信着林司越是个好同志。
　　赵老师递给好同志一个赞赏的眼神，转身抽查别人去了。

　　绝望的同学们看着他在教室里转悠来转悠去，好像过年的时候在挑哪只鸡来宰。一轮转下来，成功抓获一批偷奸耍滑的小崽子。
　　虽然赵英庆讲课很有激情，但两节连堂下来谁也遭不住。
　　又碰上第三节课是体育，大课间一放，半个教室的人都稀里哗啦跑没影了。

　　于聪临很悲伤地抄着第三遍课文，眼泪都要溢到林司越的课桌上：“同桌，你为何这么优秀？”
　　林司越思考了一秒钟和他说实话的后果，很果断地回答他：“我一直都这么优秀。”
　　在旁边等林司越一起去上体育课的霍野听到这话，不由地挑了挑眉。

　　“不愧是我喜欢的人，”霍野一边下楼一边对他说，“就是厉害。”
　　林司越自动忽略前一句话，一脸麻木：“我哄他的。”
　　霍野不以为意：“那也是优秀。”
　　林司越说：“我没有背。”
　　霍野惊讶：“巧了，我也没背。”
　　林司越……林司越不知道要说什么。

　　上课铃响，体育老师吹哨，打篮球的男生们依依不舍地抱着球集合。
　　带六班体育课的李荣是个女老师，为人幽默风趣，很能和同学们打成一片，“唉，詹舟阳小帅哥，快放手吧，留给彼此一点空间不好吗？距离才产生美啊。”
　　队伍里一阵哄笑，詹舟阳也不恼，笑嘻嘻地把篮球放回球筐，“老师，帮我看好我老婆。”

　　准备活动结束，李荣吹了哨。
　　“还有一周你们其他科就要期中考了，当然，我们体育课也要考，”李荣抬手压了压面前的一片哀怨声，“别嚎了，就考个一分钟跳绳，很简单的好不好。”
　　她问：“你们是想这周考还是下周考？”

　　三中的考试按惯例安排在周四周五，为的是让老师们周末改完卷，周一就能讲。
　　期中考试定在下周四，队列里一片排山倒海的呼喊：“这周！！”

　　“行。”李荣一拍手，“那就这周，我说下规则。”
　　“一分钟跳绳，110个及格，160个满分，不及格的要补考。”
　　“咱们班总共……51个人，十个组，每组五个人，有一组六个，排队来。”
　　李荣看了眼手表，指着旁边一筐跳绳说道：“绳在这儿，你们先练习一会儿，咱们十分钟后开始考试。”

　　相较于其他项目，林司越的跳绳还算是没压力，随意试了两下就没再动了。
　　霍野更没所谓，连绳子都没拿，全程坐在台阶上看着他跳。
　　看得林司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由衷地希望这位大爷能早日放过他。

　　十分钟过去，李荣吹了哨。
　　公平起见，她随手抓来隔壁班自由活动了的五个同学帮忙计数。

　　霍野先去考了。
　　林司越见那个帮他数数的男生，一脸如临大敌地盯着霍野的鞋，从头到尾眼睛都不敢眨，结束后气都要喘不匀了，仿佛跳了一分钟的那个人不是霍野而是他。
　　霍野跳完绳，除了呼吸重了一点，连汗都没怎么出。
　　他把绳子递给林司越，拍拍他的肩膀，“加油。”

　　林司越接过来，正要往李荣那边走，这位爷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转了回来，扽住他的衣服：“我跳了187个，我厉不厉害？”
　　林司越：？

　　“……厉害。”厉害，你最厉害。
　　霍野不满意：“敷衍我？”
　　林司越：“……”
　　他发自内心地佩服霍野不知道有什么毛病的脑袋，转过身来面对他，认真地对他说：“你厉害，真的，特别厉害。”
　　霍野听出林司越话里有话，觉得他这幅三好学生一本正经骂他的模样特别逗。原本还抱着胳膊拿眼睛瞪人，结果一个没绷住，笑了。
　　他贴过去，压低声音，凑着林司越的耳朵暧昧地说：“厉害就好，你喜欢，我们晚上再来一次。”
　　……操。
　　林司越面无表情地捏着跳绳，很想把它绞到霍野的脖子上。
　　他调头就走，留霍野在后头看着他的背影笑得快直不起腰。

　　什么大佬，林司越扶了下眼镜站好位置，根本就是个老狗逼。
　　智商情商都为负的那种。

　　“3、2、1，开始！”李荣手刀落下。

　　林司越一边跳一边在心里默数。开始还均匀地喘着气，到了后三十秒就开始有些吃力了。
　　时间还剩二十秒，林司越咬咬牙，跳快了些。

　　哨声响起，考试结束。
　　最后一下绊住了，没算，总共127个。

　　李荣从最左边开始统计分数，林司越喘得厉害，走过去象征性地问了一下对面帮他计数的同学：“我跳了多少个？”
　　帮他数的是个有点胖的男生，中不溜的个子，长着一张娃娃脸。
　　他瞥了林司越一眼，回答说：“112。”
　　林司越愣了，“嗯？”
　　他有些迟疑地看着男生：“112吗？少了吧？”
　　男生一听他质疑自己，顿时就不高兴了，“就是112个，我数着呢。”
　　林司越微微蹙眉：“我自己数的不是112……”
　　“我跟你说，自己数都是会数快的。”男生打断他的话，声音有点大，引来旁边几个人的注意，“我给你多加五个，行了吧？”

　　林司越手指蹭了蹭裤缝，垂眸道：“不用，无所谓，按你数的来吧。”
　　反正都及格了，没必要惹事。
　　男生摆摆手，“没事，加……”

　　“欸，停，打住！怎么就没事了？”霍野不知道从哪绕过来，他抬手止住小胖子到嘴的话，要笑不笑地打量他，“同学，你什么意思啊？”

　　围观的六班同学后退了一步。
　　他们都知道最近霍野和林司越走得近，这是打算替人出头了。

　　外班的男生当场就僵住了，他不认识林司越，但他认识霍野。
　　“你数了几个？”霍野问。
　　“……1、112。”

　　“哦，112。”霍野看上去很平静，“你再说一遍？”
　　“……”

　　气氛顿时僵硬，谁也不知道霍野是不是下一秒就要发飙。
　　旁边的人不着痕迹地往后退，没人敢再围观，低着头三三两两地结伴走了。

　　胖男生汗都下来了，也不知这一遭下来能瘦几斤。
　　他给林司越数的时候不小心走了神，心虚是肯定的。但他自觉没差多少个，看林司越又是一副好说话的模样，干脆就将错就错地报了数。
　　哪知招来了这么个家伙。

　　“我……”男生六神无主，顶着霍野的逼视，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咬着牙，心想霍野究竟是看见他走神了，还是只是单纯帮人找茬。

　　“怎么回事？”李荣走了过来，“吵什么呢？”

　　这人也是个欺软怕硬的软骨头，一见李荣来了，顿时就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腰也挺直了，汗也不流了，“老师，我帮这个同学数的个数和他自己数的出现了分歧。”
　　他还觉得自己挺聪明，既没说谁对谁错，也没提他走神，不仅巧妙地把自己摘了出去，还暗示了老师林司越是“自己数”的。选择相信谁，就让老师自己决定吧。
　　至于霍野，他还能当着老师的面动手打人不成？

　　“操！”霍野怒了，他哪里听不住这家伙在作什么妖，伸手就去揪他的衣领，“你是没上过小学，数都不会数吗？他跳了128个，我一个、一个、数、的！”

　　霍野没诓他，林司越上场后他的目光就一直跟在他身上。林司越跳了几下，霍野就数了几下。
　　最后那被绊住的一下，霍野私心里给他放了个水，凑成128个。

　　小林同学身体不行啊，霍野当时数的一脸嫌弃。
　　然而到了这会儿揪着这胖子衣领的时候，什么身体行不行全被抛在脑后，霍野满心满眼都是“操|你凭什么搞老子的人信不信我让你脑袋开花”的危险思想。

　　“诶诶诶！干什么！”李荣拿点名册隔开他们俩，“好好说话，动什么手。霍野，放开他！”
　　霍野冷着脸，揪住他就是不放手，对面那个早被吓得翻起了白眼，抖抖索索地吊在那儿。
　　李荣有点头大，她在三中任教多年，什么样的刺头没见过。虽然也听闻过霍野的事迹，但他一直挺乖没闹过事，只不过不太合群，偶尔有点自由散漫，李荣也就没怎么管。

　　但现在，霍野要是再不松手，地板大概很快就要被他对面那位给弄湿了。

　　霍野拎着人放狠话，“128就是128，少一个都不行……”
　　“霍野。”
　　林司越抓住他的手腕，对他摇头，“算了。”
　　霍野正在气头上，“算了？什么就算了。”
　　“不要紧，112就112。”
　　“怎么不要紧？你……”
　　“霍野！”林司越握住霍野的手微微用力，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说，算了。”

　　霍野愣住了。他没想到林司越能说出这种话来，手上一松，任由眼前的人把他的手拽开。
　　胖子跌在地上，连老师都顾不上，爬起来转身就跑。
　　李荣一个头两个大，完全不明白有矛盾的这两个人是怎么和霍野掺和上的。她扫一眼面前的两人，看起来不像要打架的样子，叮嘱了一句，转身去追那小胖子了。

　　霍野站在原地没动，他大概是气蒙了，大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林司越平静地看着他，笑了一笑，“反正我都及格了，没所谓。”

　　“你……林司越，”霍野说，“我是在帮你，你懂不懂，我……”
　　他面对着眼前的人，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少年的脸上仍然是他熟悉的微笑，没有含义，没有情绪。但此时，霍野却莫名从中读出了一种温柔的意味。
　　不，不是温柔。
　　那是怎样的？

　　大概……是像看到小孩子为了得到关注而哭闹时，大人们流露出的情绪。
　　一点无奈，包容，放任，还有他们自己都未发觉的，居高临下的不以为意。
　　像霍英霞一样。

　　霍野一时语塞。
　　乱七八糟的思绪在他脑子里乱窜，每一样都戳在那些他以为早就愈合的伤口上。令他格外的愤怒，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最终，他摊手，耸肩，说：“行。你厉害，我不管，随你。”
　　霍野转身就走。

　　半晌，身后传来“咣”一声巨响，装体育器材的铁筐被踹翻在地，篮球滚了一地。

　　女生们的尖叫和李荣的怒吼一齐在操场上爆发。

　　林司越垂眸，校服被风鼓起，撑起一个瘦弱的轮廓。
　　他捏着手里那根绳子，镜片后的眼睛头一次流露出一点不知所措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