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狂想曲》裴轻

26、第二十六章

　　浴室里水声哗哗，霍野握着手机坐在沙发上，活似一个色厉内荏的渣男。
　　从他嘴里蹦出来的那两个字恁不对劲，林司越惯常以为他在胡作，也没放在心上，支使着人把拉链拉下来，拿上衣服洗澡去了。

　　霍野空着脑袋呆坐半天，打开微信去找孙易朝，聊天框都点进去了，又烦躁地退了出来。
　　说什么，说他好像真的喜欢上一个男的？看见人家没穿衣服就有点把持不住？

　　操，什么东西！

　　霍野骂了自己一句，手机一甩，翻出张卷子打算静静心。
　　他一路写，浴室里的水声一路响，响得他心浮气躁，恨不得冲进去把水闸给关了。

　　客厅的门一声轻响，等林司越洗完澡，擦着头发出来，屋里已经不见了霍野的踪影。桌上丢着一张只写了两道题的练习卷，空白处打着龙飞凤舞的草稿，简直不像是给人看的。
　　林司越不明就里，只当他牵绳断了跑出去野，估摸着再晚一点就能循着味儿回来。
　　想是这么想，他还是给霍野发了一条消息。

　　昏黄暗淡的路灯地挂在顶上，隔一会儿一闪，坏了好几个月都没人来修。
　　霍野原本想在路边的便利店里买包烟，摸到手机才记起来，他目前唯一的积蓄在学校的饭卡里。
　　他在灯下徘徊了半天，烦躁地捋了几把头发，手机忽然“嗡嗡”震动起来。
　　霍野看都不看一眼，直接摁掉，署名为霍英霞的来电数字从7蹦到了8。
　　一条短信跳进来：接电话。

　　霍野捏了捏鼻梁，心里头那点小火苗似不安分的燥意被风撩了几把，已经烧成了货真价实的怒气。他点开信息，再一次把霍英霞的短信删掉，手指来不及点下确认，又是一个电话打进来。
　　“操！没完了！”霍野一脚踢在路灯上，这可怜的路灯顿了一下，闪得更快了。
　　他忍无可忍，把霍英霞拉近黑名单，靠在灯杆边发呆。

　　这个夜晚无风无月，天上乌漆麻黑，树影乱糟糟地挤在一起，小窗里女人尖利的叫骂声惊起一阵狗吠。
　　街道又窄又曲折，穷都穷得挤挤攘攘的，一条道走下去没几个灯是好的，路肩磕丢一块，蹩到脚的行人骂骂咧咧地啐一口，摸黑走远了。

　　霍野想，他和霍英霞，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不，他自嘲地一笑，应该说，从来就没变过。

　　手机屏幕再次亮起，一条消息出现在屏幕上。
　　霍野烦不胜烦，一低头，尚未来得及发作，火星就被一瓢水给浇熄了。

　　林司越：人呢？

　　霍野倚着路灯，一闪一闪的黄光把他的眼睛晃得有点花。
　　林司越这三个字像是有魔力，蓦地让他的心底生出了一丝委屈。
　　突然很想有人能给他一点安慰。

　　霍野这种人，平时逼话随便讲，什么都敢往外蹦，但一到要吐露真心，却能憋到要死。
　　他端着手机闷头敲了半天，最后矫情地发出去两个字：楼下

　　林司越叠好裙子，看着旁边手机对话框里“正在输入”了半天，正想着要不要干脆回个电话，霍野那两个字就蹦跶过来。
　　林司越回复道：早点回来，别半夜再来挠门
　　霍野把人骗下来的心愿没有达成，顿时有点不大乐意：迷路了，回不去。

　　这句话刚发出去，霍野就后悔了，他冷酷地盯着手机屏幕，心道你要是敢说一句“那就别回来了”，我今天就把你家的门挠烂。

　　林司越失笑，想了想，还是顺了他的意：迷路到哪儿了？我去找你。
　　霍野高兴了：便利店旁边，那个一闪一闪的破灯底下。

　　林司越随手披了条外套，拿上钥匙去接麻烦精。
　　临出门前，霍野又发了一条消息：给我带根烟。
　　林司越手一顿，干净利落地带上了门。

　　夜凉如水，霍野双手插兜靠在柱子上凹造型，站得腿都快麻了，才等来了林司越。

　　林司越老远就瞧见他头顶那个蹦迪似乱闪的灯，还没走近都觉得眼花，眼下站在旁边，只觉得一阵精神污染，皱眉道：“这灯怎么闪得越来越厉害了？之前勉强还能看路，现在彻底报废了。”
　　“……”霍野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让人来修就行了。”
　　林司越一笑，“谁修？你？”

　　霍野心虚地岔开话题，“我烟呢？”
　　“什么烟，”林司越转身就走，“没有。”
　　“你还讲不讲道理？”霍野说，“你能抽，我就不行？”
　　林司越走进便利店，买了盒牛奶塞到霍野手里，说，“对。”
　　霍野被喂了一盒牛奶，终于安静了下来，乖乖让林司越牵住绳子往家走。

　　林司越看了他一眼，问：“怎么突然跑出来了？”
　　霍野这会儿回想起他躲出来的初衷了，一口牛奶顿时呛在喉咙里，抵着拳咳了半天，脖子都红了。
　　他把那些不该想的玩意儿从脑海里摁下去，低着头囫囵道，“我妈一直给我打电话，烦。”

　　林司越觉得他今天晚上有点怪怪的，说话底气不足，还没有平时那种瞎搞胡作的疯劲儿。
　　“你……”他只当是霍野和家里闹矛盾，有意关心，可话到嘴边，又觉得不是自己该管的事。
　　霍野稍微抬了一下眉，“嗯？”

　　他的面庞透过夜色映在林司越的眼睛里，这张棱角分明的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合该以漂亮的橙黄来勾勒，而不是像现在，眼角眉梢潜藏着细碎黯淡的灰蓝。
　　他略一分神，话就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你爸呢？他不管你？”
　　“我爸？”霍野笑了，“谁知道呢。”
　　林司越有点愣，“什么？”

　　霍野问他：“你知道霍英霞吗？”
　　“……你妈妈？”林司越猜道。
　　霍野笑了一下，“一看你就不知道。”
　　林司越：“？”
　　“听说过安源吗？”霍野换了种问法。
　　林司越猛然醒悟：“霍氏集团？”
　　“对，”霍野把吸管咬在嘴里，声音从齿缝间漏出来，“我妈开的。”

　　安源集团，鸣海市近些年来名声最响的企业，旗下子公司遍及科技、食品、房地产等各个领域。创始人霍英霞女士靠金融业务起家，如今已打下半壁江山，鸣海本地的老牌家族和企业都要给几分薄面。
　　安源集团受霍女士强烈的个人风格影响，又被称作霍氏集团。

　　就是林司越这种毫不关心时事的人，也听说过霍氏的大名。
　　他用钥匙打开家门，把霍野放了进去，“没看出来，大少爷。”

　　大少爷进屋逛了一圈，趁林司越换鞋的功夫，顺走了卧室抽屉里的一包烟。
　　等到烟味散了出来，他还一脸无辜地朝房间门口的林司越笑了笑。

　　林司越停在他跟前，“喝了我的牛奶，还敢来拿我的烟，你有没有点诚信？”
　　霍野吊儿郎当地歪在床沿，耍赖似的道，“就一根，我拿故事跟你换，”他眉梢微挑，露出一个蔫坏的笑，“豪门秘辛，不吃亏。”

　　他这副样子实在不像平常的模样，林司越皱起眉，抬手去抢他手里的烟头，“不需要，这么晚，你别抽了。”
　　霍野举手后仰，林司越没料到他动作这么大，落了个空，重心不稳，手带着身体向前倾去，上半身没有着力点，迫不得已去扶霍野的肩。
　　霍野的姿势本就是勉力支持，被林司越这么一按，整个人直接朝后倒了下去。

　　“嘶——”
　　两个人肉叠肉，齐齐摔在床上。

　　霍野怕烟头烧到床单，倒下去的时候还不忘抬高了手。
　　林司越反应极快，一手撑住床，另一只手一够，直接夺走霍野手里的烟。
　　他正准备起身把烟头捻灭，霍野却忽然收紧手臂抱住了他。
　　“林司越，”他的声音里有浅淡的不高兴，“别走。”

　　烟草的味道随着话音弥散开，男孩子的短发埋在他的颈间，带着扎人的痒意。
　　林司越动弹不得，无奈地举着那根燃了大半的烟，抬起另一只手安抚似的在他头上摸了两把，哄道：“我不走，先把烟熄了，好吗？”
　　霍野用行动表示无声的拒绝。
　　“……”

　　烟灰已经燃了小半圈，眼见就要掉下来了。
　　林司越深呼吸，腿上发力，硬是半拖着霍野把人从床上搂起来了。
　　霍野松开手，露出一张拉得老长的脸。

　　林司越拉开他的胳膊，倾身把烟碾灭在桌上的烟灰缸里。
　　霍野曲着腿靠在床头，他捻了捻手指，烦躁地垂下眼，一个翻身，侧躺回了床上。
　　林司越坐回他身边。

　　半晌无话，他叹了口气，摘下眼镜，跟着霍野平躺下来，转脸冲他微微一笑，“怎么了少爷？”

　　霍野注视着他。
　　不是没见过林司越没戴眼镜的样子，但剥去欺骗人的气质和表情，这张脸第一次如此干净完整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五官端正得平铺直叙，挑不出毛病，也找不到新意，说帅气不合适，说难看也不应当，只得匆匆划个分类，丢进“普通”里。
　　这人长得明明如此平淡无奇，却有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眼仁清亮，黑白分明，略失焦距看他的模样，像是在被一只冷冰冰的猫科动物盯着。

　　猫的眼珠转了转，映出他的脸，仿佛流转着一抹薄纱似的月华。

　　霍野回过神，略显狼狈地移开目光：“我……”
　　他停了两秒，恢复了往常那种浑不在意的态度。

　　上一辈故事的开端狗血且毫无创意。

　　富家女和穷小子坠入爱河，长辈不同意，于是为爱出逃，私奔来到鸣海。靠着富家女带来的一点积蓄，穷小子开了一家小公司，没日没夜地打拼，逐渐混得风生水起。
　　正常往下发展的套路要么就是苦日子熬出头，夫妻恩爱两不疑，或者渣男抛弃糟糠柔弱妻，小三领进门，达成渣滓的巅峰成就。

　　但无奈霍英霞不是一般人，而是个正儿八经的女土匪，于是好好的狗血泼到一半便没了下文。

　　霍野的亲爹付凌生，算是个负责的男人，当初也是和霍英霞有过真情实感的。霍野出生随母姓，是付凌生的要求，亦是表达他对妻子的爱重。
　　然而好景不长，霍野三岁的时候，这个家庭就已经破裂了前兆。

　　公司创业之初，很多建议和规划都是霍英霞给的。同是经管专业的出身，霍英霞有着不逊于丈夫的能力和眼光，公司能够迅速壮大，霍英霞功不可没，为此付凌生还特地在公司给她挂了一个特别顾问的头衔。
　　但随着公司的发展，两个人的意见分歧也越来越大，霍英霞脾气拧，性格火爆，夫妻吵架每回都是付凌生低头服软。

　　日子一长，付凌生也觉得疲惫不已，逐渐不耐与她相处。
　　霍英霞敏锐地察觉到付凌生在躲她，大约也知道自己有点过分，于是忍着性子逢迎了丈夫好几回，想要与他好好沟通。付凌生避而不谈，只提了一句，希望她能更专注于家庭和孩子，不要再插手公司和他的事情。
　　自此，霍英霞便彻底爆发了。

　　相恋时爱她如烈火般炽热的风情，现如今这把火要找他玩命，付凌生也不想再忍气吞声。
　　两看相厌，一年后，霍英霞正式提出离婚，付凌生应允，表示愿意净身出户，把资产都留给霍英霞，自己只要一房一车和霍野的抚养权。

　　霍英霞牵着霍野的手，把合同甩在付凌生的脸上，冷笑着说，老娘不稀罕你的臭钱，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瞧瞧，到底谁才会笑到最后。

　　霍英虽然在公司挂职，但其实自己是有正经工作的，这些年也攒下了一笔数目不小的积蓄。
　　她拿这笔钱创立了安源集团，花了六年时间和付凌生的公司打了个旗鼓相当，再花三年，彻底挤走它的位置，付凌生放弃鸣海市场，带着公司元老去了外省。

　　一场令人唏嘘的闹剧就此结束。

　　又五年，安源彻底成为如今的霍氏集团，盘踞于东南经济核心的庞然大物。

　　“他原先还会来看我，后来公司的事太多，他忙着对付霍英霞，逐渐也就不来了。”
　　“听说他又结婚了，生了一个女儿，”霍野三言两语带过这些琐事，“不过谁知道，我也只是听说。”

　　林司越听着，留意到他只说了父母的恩怨，半句没有提到自己。
　　他看着霍野散漫的神色，有些发怔。他原以为霍野这种放肆爱胡闹的性子是被父母惯出来的，所谓离家出走也不过是少年叛逆。
　　谁知道，原来他们都是孤独的小孩。

　　霍野被那双漂亮的眼睛看得有些不自在，眼神挪开，顺着林司越的脸，不由自主地滑进他的领口。
　　等他意识到自己在看哪里，猛地回神，林司越的手猝不及防地伸到了面前。

　　霍野愣了一下，就感觉到他跟摸狗似的在自己头上抚了两把，语调一如既往的清淡，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暖：“没事，以后我就是你爸爸。”
　　“滚。”霍野被他摸得口不择言，沉着一张凶脸顶了回去，“你爹在这呢。”

　　林司越笑了一下，倾身过去给了他一个拥抱，轻声哄道，“别闹了少爷，”他微微皱起眉，“一身的烟味，难闻死了。”
　　“去洗漱吧，”他说，“早点睡。”
　　霍野别过脸，心跳猝然快了几分，“……知道了。”

　　操，他好像真的有点喜欢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