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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正文(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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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 FOREVER圣影
来约定吧
五十年后
让我们再次站在这个舞台之上
无论疾病、或者死亡,我们都会回来,一起回来
带着那一曲永恒之歌,完成我们昔日无法完成的誓言
到时候,你们还会来看我们的演出吗?
一定会的,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证明——FOREVER 圣影
第一章 五十年的漫长约定
二零五四年——林滟
我的奶奶,曾是个相当美丽的女子。
也许说“曾”并不妥当,在我心中,她一直是美丽的。美丽又安详,优雅而端庄。
我看过她年轻时的照片。照片是2003年拍的,那时的奶奶也只有二十多岁吧。一把浓密的秀发柔顺地垂在肩头,挑染成深深浅浅的棕红色。衣着是那时候流行的中性风格,叠穿的T恤配上军绿的工装裤,性格的耳钉项链隐隐发光。明媚的眼睛,带着许叛逆的色彩,但主色调却是暖暖的幸福。
一个男人动作亲密地搂着她。他的年龄与奶奶差不多相当,纯黑色的中长发随风微微飘起几缕,长相相当俊美甚至是妖艳的。但他的眼睛,却流露出一种纯粹的幸福和温柔,与奶奶是那样相似。这让他那独特的妖异气质收敛许多,也让他那俊美有如天神的脸亲切且人性化许多。
他,当然是奶奶那时的情人,我立刻明白。不仅在外表上,他们是相配的,就连气质,也显露出某种莫名的契合。
我想,只要是爱着并且在一起的人,都会慢慢地变得相似,气质、性情、动作……他们越来越有默契,对彼此也越来越了解。而这种默契和了解,也许会让他们的爱更深更长,也许会使他们厌倦、分开。
后者,便是大千世界中,存在的最普遍的结果。
那个男人,却不是我的爷爷。
奶奶在她二十五岁那年嫁给我的爷爷——她的青梅竹马。无所谓爱情,只是适合,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两年后,我的父亲出生。父亲是林家唯一的儿子,我也是林家唯一的孙女。
当了母亲的奶奶,显然变了许多。我也看过她那时的照片。剪短了的头发,烫成大卷,仍然时髦却成熟很多,年轻时桀骜不驯的叛逆几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包括年轻时那明媚的眼神和时刻飞扬的唇角。
所有照片上的她,都淡淡的笑着,不易察觉的倦懒,冷漠的优雅。后来,她的照片渐渐少了,她说她其实一直都不喜欢照相的。年轻时是因为觉得自己不上相,而后来,当然是因为老了。
老了,老了,她的一生毕竟都是和爷爷在一起了。和一个不爱的人共度一生,倦得快也老的快。
年轻时两个热烈相爱的人,是为着不得已的原因分开。说这话的时候,刚过十三岁的我站在她的身旁,清清楚楚地看见奶奶眼中透明的哀伤。
她竟还是爱着他的。
不得已的原因。是有什么外力逼迫他们分开,还是他单方面的厌倦呢?我当然希望是前者,我甚至希望就在此刻,那个男人也会向他的孙子或孙女讲起他年轻时的恋人,然后潸然泪下。
我还希望,他也仍爱着奶奶。
虽然他们再也无法在一起。
但这样,起码对两个人都公平些,也起码让能我相信,这世界上,的确存在天长地久的爱情。
奶奶从头到尾只给我看过一次那张照片,所以到了现在,我对它的记忆也只有上面那些。而随着时光流转,它们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奶奶对我讲的关于她的爱情,也只有上面那些,他们如何相识、如何相恋、如何分离……我一无所知。
可她说话时那哀伤的语调和神情,现在想起,却还是一如的清晰。
*** *** ***
只要是乘飞机,我便只有一件事可做——睡觉。但此刻,我正拿着一本厚厚的红楼梦,看似津津有味地阅读着。
刚看了几行,就听左边响起很年轻的女声:“你是在看红楼梦?”
我转过头去,扯扯嘴角:“是啊。”声音的主人也是很年轻的,一双眼睛更是不涉世俗的明澈。卷曲的长□□亮的五官,怎么看也算个一等一的美女。
“你觉得怎么样?”淡粉色的唇绽出更加灿烂的笑,她的目光分明带着遇见同道中人的欣喜和兴奋,“其中你最喜欢谁?”
看来,她认定了在飞机上看《红楼梦》的人就是喜欢它喜欢到极点的人。我心中苦笑一声,歉意地微笑:“我对它研究不深。”
“我也不深啦!你就说说嘛。”
卖弄不是长项的项目一直不是我的特长,心想还是诚实坦率点对彼此都好,至少对我很好。于是我清清嗓子:“其实,我看《红楼梦》的目的……”
“是为了入眠。”另外一个声音忽然道出我想说却还没来得及说的话,我立刻诧异地向声音的来源望去。
坐在我右边的男子正扬眉微笑,镜片下的眼睛不知是看我还是看她。自从上了飞机他就打开笔记本电脑忙个不停,挺沉默的样子。对此我还窃笑半天,心想旁边摆着个又好看又安静的帅哥,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本人对飞机艳遇向来不抱美好的幻想,所以上飞机后他不开口我更是决不主动说话,这正和我意。而他就算现在开口了,我也打定主意保持沉默。
再说了,人家的目标又不是我……那我的确够罪过,偏偏学那个可恶的银河硬生生把牛郎织女拆散,实在该受中国父老乡亲的唾骂。
“何其然!”美女美目圆瞪,显而易见的愠怒。
原来,他们是认识的。
那个叫何其然的男子耸肩一笑:“这是事实,不是吗?”话尾的问号显然是冲着我的。
我只好点头,事实的确是这样。
按理说,我看书是很快的,尤其是遇见我喜欢的书的时候。但号称中国文学经典的《红楼梦》,却是让我从十五岁那年看到现在,整整六年……也没看完。常常是看了几章就实在没耐心没精力更没兴趣了,于是停止,后来心有愧疚准备接着看,前面的却早已忘光。只好从头再来……然后放弃、再重来。这样的过程,重复了六年。
后来,去了国外,有时会失眠,就把《红楼梦》当安眠药来用,屡试不爽。
我的确是见过许多爱红楼梦爱到不行的人,有男有女,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刚开始,我会问他们理由,可当他们讲得天花乱坠满目痴迷时,我从好奇到无法理解到最后的干脆不问。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喜好,亦有怎么都无法喜欢上的。
也许吧,也只是也许,我会在多少年后喜欢上《红楼梦》——我已承认的经典,所有中国人心目中的经典。但现在,我仍是可耻地把它当作我入眠的工具。
在飞机上也一样。可这次,居然叫一个陌生人察觉了。其中的原因,也只可能有一个。那就是,他也是这样。
我并不感到意外。
“什么?……”美女眉目间浮现分明的失望,让我感到像是自己犯了天杀的大错,无比愧疚。
可什么也说不出来。也许本就是什么也不想说。有个人曾对我说过,你是如此冷漠,表面上好像可以和所有人相处的很好,却在明媚亲切的笑脸后有一颗淡然疏离的心。
是,我承认,那是我用来保护自己的手段。生来就是如此。或者说,每个人都是如此,只不过我比较严重罢了,也只不过被你发现罢了。
转过头去,便不再和她说话。她应该也察觉到我无意与她聊天,便拿出一本书来看,安静得很不自然。
什么人都有自尊,而这个相当美丽的女子,更是如此。
看了一眼身旁的男子,他正注视着我。说不清是怎样的目光,反正让我很不舒服。于是我说:“要我和你换座位吗?”
他怔了怔:“不用吧……”
“你要照顾她吧,这样不方便。”其实我是想,只要把他们放到一块,我就再不用做饼干夹心,这真是再好不过。
他却忽然笑了:“好。”这时候,他的双眸也染上了笑,异常明亮,仿佛洞悉一切。我疑心他已经知道我打的主意。
无所谓,知道就知道吧。暗中想着,却依旧面无表情,默默地换完座位,觉得全身都舒畅许多。
可是,就那么一瞬,一种淡淡的香味拂过鼻端,熟悉得让我心惊。这味道,竟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镇定下来,一定是何其然身上的古龙水——那种虽昂贵但也绝不是天下无双的香水。
所以,这只是巧合,而这样的巧合,也并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那个说我冷漠的人,那个身上洒满这样味道香水的人,是我短短二十一岁生命中唯一的男朋友。说是初恋也未尝不可,只是太过矫情。
我们相识于初中毕业的暑假,结束于高中毕业的暑假。那天,我们不约而同地约对方出来,在我还没告诉他我要离开之前,他就对我说了上面的那些话。然后,轻浅地吻我,然后,转身离开。
就再也没见过他。
可我是真的爱过他。哦,不,爱我不知道,但我的确是喜欢过他的。非常非常。所以我哭了,望着他的背影。我还能闻见周围空气中残留的他身上那种香水的味道,一种说不出名字的花草香,那是我送他的生日礼物。
可是,夏天的空气太潮湿了,不久,这味道就被水汽掩盖又淹没。就像迅速消失的他一样。
像所有爱情小说中的一样,我久久伫立在原地。只是没有电闪,没有雷鸣,没有狂风,没有暴雨,也没有他最后冲回来给我的温暖安全的怀抱。只有眼泪,和悲伤。
于是,我很久很久都没有再爱,连喜欢都不曾再有。
后来,我仔细想过他的话。他的意思,无非是嫌我不够爱他,不够信任他,而他累了,或者倦了,又或者是绝望了。与此同时,我们也再没有时间和机会认真地重头来过,我要走了。
到底是谁先离开谁的呢?他有他想象中那样爱我吗?或者与爱相比,他的自尊更加重要?还是我们都是那样年轻,不知何为爱?
我不知道,他也是不知道的吧。但那些毕竟都已过去。
也只有记忆,会留下。记忆中的人、事、笑容、悲伤、眼泪和味道。
眼前摊开的《红楼梦》,字迹渐渐变得模糊,又似乎开始在眼前飘浮。我靠在还算舒适的座位上,缓缓入睡。
*** *** ***
昨天,妈妈在快到午夜十二点的时候打来电话,舍友立刻鬼叫:“啊,贞子来啦!”
“如果是贞子,也是老年贞子了!”没好气地应着,我着实佩服她至今还把快六十年前的电影当个宝,也同样佩服都这年代了她还相信有鬼存在。
我也是看过《午夜凶铃》的,可那时满脑子想的,都是听别人讲的关于贞子从电视里爬出来那一幕的笑话。
比如说在她爬的时候,你把电视转得对着墙壁,让她一下撞到墙晕菜;或者当她出来半个身子的时候,你拔掉电源,让她卡在电视里;又或者你以神速买来个电视,对着你本来的电视,让她从这边爬回那边……于是当舍友吓得尖叫连连时,我还有精力边吓她边笑。
如果不是她住在隔壁的男朋友听到这样凄惨的叫声立刻冲进来英雄救美的话,世界上的人恐怕就会又少一个了——不是她,是我。没听过恐惧中的女人最可怕,抓狂了便会有杀人的力量吗?
我拿起电话,确定那边是我可爱的母亲后,才向她打了个手势——你可以走了,我不用和你一起对付贞子。
母亲的声调是前所未有的焦急:“林滟,你赶快回国来!”
我立刻意识到,有什么发生了,却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
“你奶奶她病了……总之,情况很危险,她要见你!”
是了,如果不危险的话,她是不需要见我的。我的奶奶,一直是那样坚强而独立的女性。从小到大,再到老。即使在丈夫死后,她也不靠儿子过日子。她是一个服装设计师,独自创立了自己的品牌,便是一生都投入到了她的事业中去。她成功了,享受着世人的称赞与世间的荣耀。就算到了老年,也依然如此。
她并不和我们住在一起,但她和父母的关系很融洽,对我更是难以言喻的好和慈祥。奶奶在郊外有一套可以看得见异常美丽风景的别墅,我总会去那里看她,有时也住上几天。她会把新设计的衣服套在我身上让我帮她试穿,而我呢,就趁机搜刮几件。
父亲继承了爷爷的产业,不在奶奶的公司里工作。而奶奶名下的服装公司,听他们说,是要留给我的。
奶奶从不像有些老年妇人一样,因为生病就折腾得全家不得安宁,再四处宣扬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她生病的事实。另一方面,奶奶确实也很健康,这都源于郊外清新的空气、优美的环境和她自身的保养。她不让我们担心,她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所以,以她的性格,就算她生病了,不算严重的话,她也绝对不会打电话把我从美国叫回来。决不。
所以,当她要见我的时候,当母亲会如此慌乱焦灼地对着电话这样说的时候,我知道,却又宁愿不知道——我的奶奶,她要离我而去了。
慈祥的奶奶,高雅的奶奶,美丽的奶奶……
我的奶奶。
但我知道自己不能慌张。奶奶曾经教过我,对于任何忽然来临的事情,慌张都是于事无补的。你要学会冷静平和地面对,尤其是这件事并不绝对如你想象的那样。
我一边回想着这些,一边有条理地收拾行李。先打了电话到机场,确定最早的回国航班也是在明晨八点,收拾了几件常穿的衣服,带上足够的钱和信用卡、护照、旅途上要用到的安眠剂《红楼梦》、护肤品……
如果,事情真的像我想的那样,我也决不想让奶奶见到我通红着双眼无比憔悴狼狈的样子,她一定不喜欢我这样。我会很努力很努力地微笑,顶着明亮的大眼,眼底没有失眠的青灰,眼角没有脆弱的悲伤。
所以我必须睡。我需要补充精力,我需要平静和坚强——这些,希望睡眠可以带给我。
可是,我却做了恶梦。也许算不上恶梦,但却是相当纷乱,令人恐慌。
我梦见,我回去晚了。我梦见,我没有来得及见奶奶一面。我梦见,她年轻的灵魂,染色的长发个性的时装和闪闪的耳钉,我直觉地认为,她身旁应该站着照片上的那个男人,可是那里,却是一片空白。
“小滟,你说我怎么找不到他呢?他是不是还没来到这个世界?还是他早早地到了,没有等我就离开了呢?”奶奶美丽的眼眸笼上浓厚的悲伤,然后,仿佛再也看不到我,飘飘然地转身离去。
我停在那里,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什么动作也不能做。
半晌,那个男人出现。妖异的眼掠过我,一秒也没停留。黑色的发丝飘扬,他也离开,只不过是和奶奶不同的方向。
不是那里,不是那里!我想喊,嘴却怎么张也张不开。忽然觉得非常无力与无助,也渐渐感到悲伤,那样浓重的悲伤。从眼中缓缓流出温热的液体,我想,那是泪。
然后,他出现了。那个说我冷漠,又离开我的人。我喜欢过他,他也喜欢过我。我睁着眼睛看他,移不开视线,而这却并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他低下头,在我的唇上留下轻浅的吻,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花草香。
我就这样从梦中醒来。香气没有散开,仍在鼻端萦绕。
我看见旁边一张陌生的脸,年轻英俊。香水的味道是他身上的,不是他。
原来已回到现实。我展平皱起的眉,缓缓吐气。告诉自己,不会晚的,奶奶那样坚强,她一定能坚持到我回去见她。她也是可以好起来的,这不是不可能的。
空中小姐开始分发午餐,这让我很失望。我以为可以一觉睡到飞机到达机场。这样才能让我觉得时间过得快些,而我又是多么希望时间可以飞快地流逝。起码,现在是的。
要了份鸡肉饭,吃个底朝天。本以为没食欲的。但我说过,我要精神焕发地回去,以完美的姿态出现在想见我的人面前。所以,食物是必须的——生理最基本的需要,力量的源泉。
而且,我的肚子的确很早就开始抗议了,素来难以抗拒美食诱惑的嘴更是不停的动。说实话,对美食颇有研究的我,并没有觉得飞机上的速食快餐有多么糟糕。即使飞机上的饭,被许多人认为难以下咽。
现在就有一个这样的人。是原先坐在我隔壁的美女,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何其然,你有没有带什么吃的?”
“有饭就吃饭吧。”何其然合上电脑,打开饭盒的盖子,对她说道,“我怎么可能像小女生一样随身携带零食。”
“这难吃嘛!”语气分明带着撒娇。
我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继续一勺勺将饭送入口。
“那就饿着。别人能吃为什么你不能吃。”不知怎的,我感觉到说这话时他看了我一眼。我冷笑,心想抱歉我这样的确像多年未进食的难民,可顾作矜持、挑肥拣瘦、显示自己的高品位向来是我没有做过的。
但当我满意地擦嘴,把空盒递给空中小姐的时候,才发现那美女皱着眉也开始小口小口地吃起来,仿佛是在吃炼制了上千年的毒药。那模样真是叫人于心不忍。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而这笑,竟被何其然捕捉到。
他的眼睛在镜片后闪了一下,然后冲我微笑。
我忽然不知道用什么表情面对他。如果是以前,在那个人没有那样说过我之前,也许我会回个笑的。以前的我是个多么亲切温暖的孩子,即使只有外表是也是好的。但这,他认为是种虚伪和欺骗,而我,无法否认。所以在他离开后,我便收起了那些所谓必要和客套的亲切和微笑。
这竟然让我感到轻松。
可以省掉许多无用的口水和力气,省掉许多不必要的麻烦,甚至省掉许多关于爱的尝试。而那些尝试,究竟是怎样一个结局,我大概可以猜到。所以这些省掉,都让我很满意,所以我也准备一直这样维持下去。
我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翻开《红楼梦》,决定再用睡眠度过整个下午。
飞机准时到达。
许多陌生人上了飞机,遇见了,认识了,了解了,也许还相爱了。不再陌生,成为朋友或者情人。然后相携下飞机,走出机场,在街道上分道扬镳。不忘留下联络方式、依依惜别的话语和无比甜蜜的吻。以后的路还长,未来充满希望——那又是另外的故事了。
只有我,一个人上飞机,也是一个人下来。
对所有人依然陌生,也许除了我知道了坐在我右边,又和我换座位的那个男人的名字,何其然。他涂着和我曾经爱人相同的香水,他年轻英俊。但这又有什么呢?记性好的我兴许会记着这些久一点,但即使再怎样久,也不是永远。况且,我们的未来不会有任何交集。
我是孤独的。
可是现在的我,没功夫为这伤感什么。我匆匆走出机场,然后在出口处看见母亲。
我没料到她会来接我。
身后有个人拍我一下,我回头,又是那熟悉的香气。
何其然笑容淡淡:“再见。”
酷爱红楼梦的美女在他旁边,也笑着,却是不怎么真心的,我可以看出来。但她也温和地说:“再见。”
我终于也笑了,点点头:“再见。”
什么再见再见,以后恐怕永不会相见。原谅我片刻的虚伪吧,世人客套的虚伪不是一直被宽恕的吗?
走到母亲身旁,她勉强地冲我笑。我立刻感到心中有什么迅速缺失了。不好的预感袭击着我,我问:“你怎么知道我现在到?”却是和主题毫不相关的话题。
“我查过了。”母亲一语带过,随即拉着我向停车场飞快地走去。
路上,只有沉默。
真是怪异的气氛,让人感到全身麻痹。我和母亲的感情是很好的,从小到大都没出现过这样长的时间却没人说一句话的情况。
我忍不住开口了:“奶奶她……”还在吧,没……没先一步走吧……
“她还好。”
一句话,让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多么矛盾,明知道奶奶不会像母亲所说的那样——“还好”,可她终究还在。我没有回来晚,那个梦也不是真的。松了一口气,可心依旧疼痛。
“她在撑着,等你回来。”许久后,母亲轻轻地说。
*** *** ***
奶奶的全名,叫苏舞。
生于1980年5月28日,卒于2054年1月2日。
她是基督教徒,葬礼如她所愿办得简单。
出席的只有我、父亲和母亲,以及几位和奶奶关系很好的朋友。我们穿着黑色,沉默,沉默,就连落泪哭泣也是无声的。
奶奶化了妆的脸一如的安详,仿佛带着笑容。其实就我所知,在一个不早也不晚的时间,在一些刚好的人面前,如自己所愿地死去,是多么少见的事情。但奶奶却是这样,起码在所有人眼中是这样。
所有人都认为她该圆满了。
爷爷在天堂等她,子女送她,孙女更是千里迢迢赶来见她最后一面。是很完美的死,而奶奶的一生,也是那样完美。与爷爷相敬如宾几十年直到他死去,又创立了自己的事业。
她不该有任何遗憾。
别人这么认为,父母也是这么认为,但也只有我知道,不是的,不是的。
奶奶死得并不完满。
她有遗憾。很深很深的遗憾。
她把那遗憾留给我,让我替她去完成她未完成的心愿。那是她等了一辈子的心愿。她要见一个人,爱了一辈子,思念了一辈子的人。
那天我跟着母亲走进医院。然后我单独进了病房。母亲说,那是奶奶要求的,她有话对我说。
奶奶躺在床上,和我记忆中并无多少改变。这样一想,才发觉已有快一年没有见过她。一年,并不长的时间,我浑浑噩噩地过,怎么突然这一切就改变了呢?
她只是瘦,瘦了许多。也只是倦,再没有往昔的精神劲儿。
她向我笑,很微弱但很真实的笑,于是我也笑,把眼泪无声地吞下喉咙。
我坐到床边,握住她骨瘦如柴的手,心里一阵颤抖。“奶奶。”
“小滟……”
“奶奶。”我还是叫着,也还是笑着,眼泪如我所期望的一般,没有落下。
奶奶端详着我,嗓音柔软:“小滟变得更漂亮了呢。”
“那是当然的。”我扬眉。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回来吗?”
我说不出话。
“我的时间不多了……”她伸出另一只手阻止我就要脱口而出的“不会这样的,绝对不会!您会好的”,摇头轻笑:“我自己很清楚。所以让我们停止晚八点档连续剧的剧情吧。”
我不得不笑了,真是我的奶奶啊,这种时候还说出如此幽默的话。
她问:“小滟,你还记得我曾经给你看过的一张照片吧。”
没有任何关于照片的形容,奶奶也确实给我看过许多照片,但几乎是立刻的,我就知道她所说的是哪张照片。年轻的奶奶和一个黑发男子,他们相亲相爱。我点头,带着好奇和疑惑。
“那个男人,叫常久,真是个奇怪的名字是不是?”奶奶边说边笑,轻松的语气却流露出一种难以忽略的惆怅、缅怀和悲伤,“我说过我们是不得已才分开,你是记得的吧?”
“是。”不知为什么,我记得,这么多年来,我始终难以忘记奶奶说这话时眼中那透明的哀伤。
“而那时,我们也有过约定,约定五十年后相见。不只我们俩,还有另外四个人。多么遥远的约定,可那时的我们也只能相信这个约定,并为了它而活着,各自灿烂着。我们约定的日子是2054年2月13日,还有一个月,那个日子就要到了呢……可我撑不到那时候了,我是知道的。”
我欲言又止,低头看着病床上洁白被子的线头,听见奶奶接着说:“所以,小滟,你要代替我去履行那个约定。我的灵魂也是会和你一起去的,只是他们看不见。我只是要让他们知道,我没有忘记。为了这个日子,我才活得那么努力,我的一生,都是为了它。那不仅是约定,是誓言,更是我的心愿和信仰。常久,我一直那样爱他,你是知道的吧,小滟,你很了解我,比我的儿子还要了解的多。”
这也是为什么我和奶奶的感情会那样好的原因。我默默地想。抬起头,看见奶奶已从靠背上坐起,已经有些微微的语无伦次,本来我握着她的手已被她反握,隐隐颤抖。
“小滟,你会答应的,是吗?”
奶奶这样问着。我忽然发现,坚强的奶奶同时也是那么脆弱。一生,她都是那样寂寞。她为了一个约定活着,却注定无法亲自去完成。所以,她把所有的希望投注到我的身上,因为她知道,我了解她,比我父亲或母亲了解地还要多。奶奶甚至还说过,我有多么像她。
我扯出一抹笑:“我会的,奶奶。但你要告诉我时间和地点啊。”
然后在第二天晚上,她安静地走了。
此刻,我手里握着她给我写下的地址和五个人的名字——常久,夏瑜,何非,安知灿,张迟陌。
我竟然一点也不觉得荒唐。即使这个五十年的约定,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不敢想象,他们是不是都会出现。还是有的会像奶奶一样,带着未完成的遗憾已然离开这个世界,还是有的就那样忘记?
但我一定会去。我相信奶奶,我答应过她。
奶奶的坟墓简洁而美好,白色的大理石洁净高贵。照片上的奶奶笑容温和,双眸如水。但是不快乐,我能看出来。我曾对父母建议过,为什么不用奶奶年轻时的照片?那时的她,是多么年轻漂亮和快乐啊。
胡闹!父亲这样说我。
母亲也说,他们并没有奶奶年轻时的照片,有的也只是她婚后的。我于是再不试图改变什么,人都已经离开,我能做的,也只是帮她实现心愿。
让奶奶,真正圆满地离开。
*** *** ***
圣影公园。
一个有着八十多年历史的公园。
并不大,却拥有一个几乎占了公园面积一半的广场。广场中央是一个固定的舞台,大理石砌成,因为工作人员悉心的保养而奢华依旧。公园座落在位置很好的地段,景色还算优美但并无什么特殊之处,亦没有什么名胜古迹,票价很便宜。
可以说,是一个很一般的公园,一般到它存在了这么久让我非常惊讶。
奶奶葬礼后的第二天,我就按照她所说的地址找了去。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圣影公园广场。
就是这里,没错。
后来才知道了,它存在的理由。
早在它刚刚开放的时候,一些乐队就开始在这个公园的广场演出,公园收取象征性的场地费。于是,那些有表演的晚上渐渐成为这里最热闹最辉煌的时刻,这里也渐渐成为热爱音乐人固定集会的地方,唱片公司更是越来越多地到这里发掘人才……圣影公园的名声因此而起。
这成了一种传统,而这样的传统,竟持续了八十年,直到现在。
三十年前,政府要求拆除这所公园。这么好的位置,他们已决定拿回用于更好的建设。他们不是不知道圣影公园那特殊的传统,也不是没听见民众一次又一次地反对。但经济的发展,国家的命令,对他们来说才是最清楚最明白的。
但就在所有人哀悼着就要失去一个音乐的宝地时,圣影公园现在的老板出现了。他从国外回来,身价亿万,从政府手里以高价买下圣影公园所在的土地,然后又花钱把它重新修整一番。这样,才造就了今日的圣影公园。广场中央的那个大理石舞台,也是那时侯建起的。
他为什么要保住圣影?如果是为了能够赚到钱,那为什么圣影公园的场地费不是一升再升而是更加便宜?如果是为了增高自己的知名度,那他为什么在买下它后就又回到国外,连个名字也没留下?但这三十年来,他仍是不断维持着圣影公园维修、清扫和雇佣工作人员的费用,即使他从未出现过。
圣影公园的老板,至今仍是个谜。除了知道,他姓何。
他们只见过圣影公园的负责人,听说他是老板的一个远亲。问他什么,他也只是沉默地笑。
固守着他的坚持。正如他的老板,多年来始终如一。也是为了某种坚持吧。虽然很多得不到答案的人,因满足不了好奇心而百般烦躁地说,真不知道有钱人心里想什么。
然后我听见两个散步的老人谈论起将要在2月13号举行的演出。我惊诧地看见他们原本浑浊的眼中闪起某种灿烂的光,眼眶也微微湿润了。
“五十年了,终于要到这天了!”
“那时,我们多么年轻……”
“是啊,我们都老了,不知‘圣影’会变成什么样子?……”
“五十年”,这个词汇多少次在奶奶的话语中出现过,现在它像闪电一般划向我。而“圣影”,在他们的口气中,我听出来决不是指这个公园。我立刻走上前拦住他们,尽力掩饰住心中的奇异和焦急,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客气而礼貌:“请问,2月13号在这里有什么演出?”
他们相看一眼,缓缓地笑了。
其中一个老人说:“你太年轻,所以不知道。”
我等待着。也许是我眼中的坚持和急切打动了他们,他们决定继续说下去:“圣影乐队,你一定没听过吧。”
我皱眉摇头。
“那是半个世纪前的乐队了。那时,我只有十四岁,但已是它狂热的fan了。”老人仍是笑着,回忆的神情在苍老的脸上纵横交错,“它独霸了整个乐坛,它绝对是从‘圣影公园’出道的乐队中最好的。他们的名字也是为了纪念圣影公园而起的。那时侯,全国,全亚洲,乃至全世界的人,没有不知道它的,它是奇迹,是神话……它虽然只个很年轻的乐队,红起来的时候出道也不过一年,但这又有什么呢?即使年轻,它也那么辉煌那么棒,让人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我们为它狂热,为它哭和笑,疯狂地超出任何人的想象……”
另一位老人推推他:“别说这些没用的了,小姑娘都不耐烦了。”
一点也没有不耐烦,我依稀觉出这神话般的“圣影”一定和奶奶有某种关联。看着老人此刻无比清明闪亮的眼,我立刻相信了他所说的话。它的魅力是如此巨大,让我面前这两位年逾六十的老人怀念、热爱至今。
那奶奶,会是和他们一样,是圣影乐队的崇拜者吗?怀着和这两位老人相同的愿望,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没那么简单。
那张照片,那个充满明星气质的男人,和那时已经成为服装设计师的奶奶……五十年的约定,五十年的爱,所有的一切在我脑中逐渐汇成一个清晰的想法——奶奶是圣影乐队中一位成员的爱人。
那位成员,叫常久。
我开口问:“那里面,有人叫常久吗?”然后又想起纸条上其他四个人的名字,我拿出来给两位老人看。
“是啊,常久是主唱……他们五个,就是圣影乐队的成员啊!小姑娘,你从哪里知道的?”老人难忍惊讶地看着我。
“这不重要。您接着说吧。”我迫不及待。
老人也不在意地笑笑,接着说:“可是,圣影这个神话并没持续多久。他们在出道七年后解散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没料到会是这样。
“外界说,是因为乐队内部不和,是因为公司不想和其中的两个人续签合约……总之,关于他们解散的原因多种多样,我们不知道哪个是真的,也并不想知道。我们不许他们解散,早在我们心中,‘圣影’就已是那样神圣的存在,是永恒的,他们怎么能解散呢?……但歌迷又算什么?无论我们如何抗议、愤怒和悲伤,‘圣影’的解散也已是注定的了。”
“然后?”
“然后他们举行了最后一场演唱会。就在这里。场地是不够的,那么多的歌迷,从圣影公园里一直围到公园外的几十里。我们就是在外面从大屏幕上看他们最后一场演唱会的,几乎所有的歌迷都哭了,虽然我们已学会接受。我们要放他们自由的飞,但在我们心中,‘圣影’还是永恒的,不灭的……”
然后在那场演唱会的尾声,圣影的成员无声地陪着歌迷流泪。
然后,他们对所有的歌迷说——
“来约定吧。
五十年后。
让我们再次站在这个舞台之上。
无论疾病或者死亡,我们都会回来,一起回来。
带着那一曲永恒之歌,完成我们昔日无法完成的誓言。
到时候,你们还会来看我们的演出吗?
一定会的,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证明——FOREVER 圣影……”
我于是开始寻找“圣影”的唱片。走过大大小小的音像店,翻过正版盗版和打口CD,却总也找不到我想要的。我问起卖唱片的人,他们都诧异地笑,拜托,半个世纪前的唱片现在谁还要啊,半个世纪前的乐队谁还记得?
有人要,有人记得,可那些人实在太少了。圣影存在过,辉煌过,成为一时的神话,但它的确是湮灭在时间的河流中了,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发展比前几个世纪要迅速许多的年代。
多么遗憾,如果奶奶知道了,一定会非常伤心吧。
我仍是不敢想象2月13号那天会怎样。我不够乐观。
所以,也只是希望,这世上可以多点人,和奶奶一样,和那两个老人一样,记着那时的约定,记着年少时那疯狂却真挚的爱,记着自己的从前。而不是因为奶奶是主唱曾经的爱人,那两个老人记性太好而已。
不忘,一生都不忘,到死。
奶奶的遗物中竟没有一点关于“圣影”的东西,但我认定了她一定会留着那张照片,她和常久的合影,因为那也许是她当时记忆的唯一见证。于是,我很努力地翻遍了奶奶的所有书柜甚至衣橱,最后终于在一本相册的夹页中找到了它。
照片还算清楚,只是人的轮廓模糊了些,连脸上的笑,似也淡了许多。
摆明了是我的心理作用。
于是找人翻拍,又做了处理,才稍微满意些。但这又有什么用呢?我不禁嘲笑自己起来。
又上网去找,找是找到了,不过网络上仅有的关于“圣影”的资料还没那两个老伯说的详细,连照片也没有。问过几个朋友,和父母的朋友,更是一无所获。垂头丧气之余,心中还是有希望的,不是还有2月13日演唱会吗?
到时候,会真相大白的。
但所谓的真相又是什么呢?而我究竟想知道什么呢?无非是关于奶奶和“圣影”多一点的事罢了,无非是想传达奶奶至死都要遵守约定的那份心意罢了,无非是想知道那个常久是不是和奶奶一样,爱了几十年,盼了几十年……
本来好奇心一向有限的我,也就把这件事慢慢放下,只等着2月13日的到来。
第二章 一切还未开始之时
一九九六年——苏舞
突兀的电话铃声响起,一声一声又一声,非但没有停止却还有愈响愈烈的趋势。我只好从被子里伸出沉重的手臂,在床头柜上摸到那声音的来源,迷迷糊糊地拿起话筒放到耳边:“喂……”
“还没醒那?”那边传来一个精神百倍、异常响亮的男声。
心中暗骂N句,我没好气地故意应道:“你谁啊?”
“连我都听不出来啦?真能装!”
“你到底是谁?!”我就跟你杠上了,谁让你打扰我的安眠?
“靠!我投降……对不起对不起,行了吧!小人我不知死活地打扰您宝贵的睡眠,罪该万死!……”
“别贫了!”我毫无耐性地打断,光听声音就能想象话筒另一边夏瑜那张笑嘻嘻吊儿郎当的死脸,“有什么事?快说。”
他笑了几声,才清清嗓子:“我现在在去你家的路上哎。”
“什么?!”立刻清醒许多,“你来我家干什么?”
“不只我一个人哦,还有何非!”
“去死!你们来我家干什么?”
“哎呀,那么激动!反正你爸妈最近不是不在家吗?……”
我再次打断他漫无边际的絮叨:“你到底要干什么?!”
“嘿嘿,你知道我们要组个乐队啊,两个人当然是不够的。你也知道前几天我不是还在街上贴了广告,招主唱、贝斯和键盘吗?所以……”
“所以什么?你就把招生地点定到我家了?!”早就从睡眠中完全脱离出来的我,用膝盖就能想到他那点坏主意,“你征求过我的同意了吗?你这人怎么那么自作主张啊你!告诉你,我现在就把门再锁上几层,死都不让你们进来!”
“小舞!别生气嘛,我办乐队你不是一直都很支持嘛!看在咱们认识十几年的份上,你就网开一面啦!你那么善良、大方、美丽、心胸宽广,一定会答应的,是不是?”油嘴滑舌个没完,十几年都是一样。
“反正你不事先告诉我就是不对!”而且还在我睡觉的时候打来电话!
“好啦,是我错了,你看,何非还在边儿上呢。就当看在他面上放我们进去吧,我们好可怜的,不仅练习场地没有,连招成员的地方也没有……”
“你家不行?”两层的别墅,只有你们母子二人住,我相信你才有鬼!
“我妈根本不知道这事。我也不打算告诉她。”声音忽然低了许多,但语调仍是轻松并带着笑意的,“怕她受刺激。”
是了,夏瑜的父母三年前离异,他被判给母亲。但他与母亲的感情一直不好,尤其是在他父亲出事之后,关系更是急剧恶化。她的母亲是一个很有名的演员,快四十了,可看起来依然年轻美丽。
我们是邻居,从五岁那年,我和夏瑜就认识了。上着同一所小学、初中,直到现在同一所高中。多可怕,我们只有十六岁,却已经认识了十一年。
最恐怖的,是上了高中后,我和他不仅成了同班同学,连座位都是同桌。青梅竹马,不少人以此对我们开玩笑,问我们为什么不来电。每当这时,我和他都会很有默契地相视一笑,异口同声地说:“是啊,为什么呢,其实我们很想的。”挡回去一票看热闹的人。
何非,是夏瑜从初中起的同学,我和他也认识很久了。
好像是从几个月前起,他们忽然有了组乐队的念头。我曾对此毫不留情地泼了他们一大缸冷水:“乐队?墙角崩塌都能砸死十几个组乐队的人,别异想天开了。”
于是,他们极不服气地拉我去听他们的演奏,夏瑜负责吉他,何非是鼓手,还真别说,有模有样,若不是成员不够,差点就能以假乱真了。
我立刻对他们刮目相看,因为我深信自己在这方面的感悟能力不算厉害但也算不错的。我也很喜欢音乐,只不过没到像他们一样热爱以至痴迷的地步。
“快点起床换衣服吧,我们到门口了!”
电话一断,门铃紧接着响起。我无力地想呈“大”字型晕倒在床上,却还是硬撑着爬下床,套上拖鞋,顶着一头够跟“贞子”媲美的散发去开门。
我没有裸睡的习惯,所以身上吊带的黑色睡裙也勉强能够见人。反正那两人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性别之分了,太熟了嘛。
“哇!!”夸张的尖叫在门打开的同一刻响起,夏瑜一脸夸张地指着我。
我瞪他一眼:“你不用赞美我了,谢谢。”又转头看向面色平静正常许多的何非,继续装模作样地点头:“你也是。进来吧。”
他们早不是第一次来我家,所以我丢下一句“你们随便坐”就回到卧室挑衣服洗澡去了,心想反正他们也不会客气,尤其是那个夏瑜。
洗完澡出来,就闻见一股食物散发的香气。肚子不争气地适时响起,我只好顺着味道寻去。
客厅里,那两个果然不客气的“客人”正各自捧着一碗方便面好不自在地吃着,还发出“呼噜呼噜”的喝汤声,以及让人不禁食指大动的咀嚼声。
察觉到我的注视,夏瑜笑嘻嘻地回头,并指了指茶几边上另一碗正泡着的碗面,讨好地说:“那是你的。”
我果然受宠若惊,愣了数秒后才恍然点头,走过去坐下,这时夏瑜又笑得很让我感觉世界末日来临地递上一双筷子,而且是用双手!
颤巍巍地接下,半晌才出声:“这面不会下药了吧。”本来想说下毒的呢。
“药?”夏瑜笑容一歪,脸上的表情立刻从讨好变成不怀好意,“如果你是怕贞洁不保的话,那你可以放心了。就以你不分前胸后背的身材来说,让小爷我屈尊下药真是……”
话还没说完,我就一巴掌拍过去,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夏瑜改不了损人!尤其还是损我。虽然我很早就认命地把承受他的讽刺作为一种习惯,但每逢这时内心还是有点气愤,这也是满合常理的嘛。
泄愤完毕,我揪出一片纸巾擦了擦手,这动作几欲让他吐血。低头吃了几口面后,才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刚才已欲言又止半天的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个……”夏瑜仍是笑着,却让我疑心他冷汗已经流了一身,“那个……嘿嘿。”
始终在我和夏瑜打仗时奉行中立政策的何非终于开口,但明显有转移话题、调节战场气氛之嫌:“苏舞你父母什么时候回来啊?”
我狐疑,随即又一想,就诚实地回答吧,看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三个月后吧。”
恩爱的夫妻每隔两年都要出去重度蜜月,压根忘了他们还有个爱情的结晶——一个女儿,即,我。他们能回来,并且这“爱情之旅”不干涉到他们的工作,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三个月……”何非低声重复,又转头对夏瑜说,“不算长,但也凑合,就这样吧。”
“对,三个月后的事以后再想办法!”夏瑜严肃地点头。
“喂……”我不得不作为一个主人出言提醒这两个明显把我排除在外,而且有一系列善作主张历史的人。
夏瑜面向我时,又挂上刚才那副百分之百讨好的神情,外加两眼闪着无限期待的光,笑容甜得腻人:“啊?小舞啊,你会答应吧。”
多年来,我总结出一个规律,当夏瑜每次笑眯眯地叫我“小舞”的时候,其实质都是不怀好意的。我皱眉,不好的预感漫步全身:“答应什么?”
“这三个月,在你方便的时候,我们的乐队能不能来你家排练?”何非用着如此谨慎有礼的措辞,说着如此让我再次无力却更想抄刀子砍人的话。
可是,我没有直接回绝,而是面容平静,装着满心关切地问:“你们乐队不是人数不够吗?”言下之意,就是——连个乐队都不算,还说什么排练,滚边!
“马上就够了。”夏瑜信心百倍地拍着胸脯,“如果顺利的话,今天一天就能找到主唱、贝斯和键盘呢!”
“我们还通过朋友联系到几个水准相当高的人来见面。”
“没问题啦,你别担心!”
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他们俩人相声似的话语轰回,哑口无言半天,才不死心地又说:“夏瑜、何非,你们那些追求者中,应该有不少愿意给你们找场地的吧。”
这里说一句,抛开我个人偏见,夏瑜的长相算是很英俊的。俊美中带着明朗,属于在高中里相当受女生欢迎的那种“阳光男孩”类型。而何非,带点外国血统而英俊无比的他文质彬彬,一贯的温文有礼,又是一个“少年白马王子”。而且这两人都还没有女朋友,这又使他们的追求者人数增长又增长。
所以我这样说,完全没错。我也很疑惑,他们不可能没想到这点,但如果想到了,为什么还要来祸害我?
谁知夏瑜理所当然:“你明知道我们不会去找她们。”
嘿嘿,用的是“她们”而不是“她”,人数果然不少。
何非在一旁配合地点头。
“为什么?”我继续,“现成的资源你们不用,非要……”
“你这不就是现成的资源吗?”夏瑜立刻打断我,又是笑容满面,“是不是?你一定会答应的吧,小舞,是不是是不是?”
正当我受不了地翻白眼时,何非也微笑起来,说道:“我们不找她们是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而你……我们很乐意被别人误会的对象是你。”
原来如此。不过,我敢打赌,他本来想说的后半句绝对不是这样的——这是小事,就不想它了,现在比较重要的是……
这两个人哪是什么“阳光男孩”,“少年白马王子”啊,哎哎哎,被蒙蔽的那些少女们啊,快清醒清醒吧,看看你们心中完美的男孩正在干什么——变相的威逼利诱!!而我……软弱无能的我,只能在和他们大眼瞪小眼若干分钟后,泄气地垂下头去:“好吧……”
还是接着吃面比较现实,怨天尤人也管不了用啊。
欢天喜地的夏瑜和何非,也勉强平静下来,着手解决民生问题。却还不住观察我平静下掩藏着深切痛苦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同情,又是相视大笑。
*** *** ***
后来我知道了他们为什么会那么信心百倍地确定一定能找到自己想要的成员。因为他们在应征广告上写了这样一句话:“乐队经费充裕,保证排练场地。”的确,这对真心喜欢音乐的人来说是相当诱人的条件。所以今天应征的人不会少,再加上朋友介绍来的据说很棒的几个人,夏瑜和何非于是就这样天真的认为可以找到心目中的队友。
“你们笨蛋啊!真正厉害的人会天天在街上闲晃去看你们的广告?要自己去找,知道不知道?就知道等等等,来的人再多也找不到高水准的!”我这样说。
他们听过,很认真地思考片刻,又点头:“很有道理。”
再没下文。
于是我决定再也不提什么建议,还不够憋气的。
在门铃响起后,我立刻想也不想地从沙发上跳起准备躲到卧室。可却被夏瑜一把拉住:“你干什么去啊?”
“你们选人我识相点避开还有错啊。”我一边说着一边拍着他拉住我的手,语气不耐,“我都把我家借给你让你为所欲为了,你难道还要求我随时在场,听候你的差遣,或者随时准备接受你的突发奇想?”
“别这样嘛,小舞。”夏瑜孩子气地摇摇拉着我的手,“我们需要你的意见啊。”
我瞟他一眼:“我的意见算什么。”
“很宝贵的!其实说实话,我早想叫你加入我们了,但……”看见我一脸不可置信的震惊表情,他赔笑接着道,“你肯定不会答应,所以我就不勉强了。可帮我们一下总可以吧……”
“我又不懂你们这些东西。”
“哎呀,我信任你还不行吗?而且你的感觉非常敏锐到位,相当专业呢!”
废话,学过那么多年钢琴又不是白学,虽然和这没什么关系啦。我暗想着,明明心中已经一摇再摇,脸上还是臭臭的:“我困,要睡觉。”
“行啦行啦,坐下吧!”不容我分说,他就用力把我扯下。我于是顺着这个台阶放下自己千金的面子。真受不了他这一套,扮天真装可爱夏瑜真比女孩都要强许多。也真受不了我自己,每回都被这样的夏瑜哄骗到底。
这时何非已经领着一个人进来了。
第一眼我就知道这个人不能要。原因很简单,就是他的外表不符合我的审美标准,甚至差了快有天与地那么远。但还是不动声色,毕竟挑人的不是我,我还是先在一边看看再说。
夏瑜在自我介绍后,笑问来人:“你叫什么名字?”声音带着些许的激动,毕竟是第一个来应征的人呢。但我可以看见他脸上的微微失望,只是那失望,没有太多地表现出来。
来人一张嘴,居然是结巴:“张……张……张竟……竟……生。”
我看向何非,才知道了他的脸色为什么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如此灰暗。出于道德的需要,我抿着嘴最多只是微笑。
“会弹什么乐器?”
“钢……钢琴……”张竟生推了一下鼻梁上厚重的眼镜,费劲地说道。
夏瑜欠起身,正要说:“那先……”试试,楼上就有现成的钢琴。
我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打断夏瑜的话,语气平静又仿佛无限遗憾地说:“抱歉,张先生。键盘我们已经找到人了,对不起,让您多跑一趟。”
用不容置疑的眼神扫过何非、夏瑜,而那两个人显然对我这样的举动是没有什么异议的。心想老让我扮演这么恶劣不讨好的角色,真是过分,可谁让我忍不住呢。
张竟生无比失望地离开。
随后的整整一个上午,我都在扮演这种让人深恶痛觉的角色,终于在快到下午一点,我的肚子再次发出饥饿的抗议时,我说:“你们行不行啊,照这样下去,等几个月都组不成一个乐队。”
“哎……谁知道会这样呢。”夏瑜张口,溢出的只能是叹息,却又半开玩笑半推卸责任般地接着说,“不过你眼光也太高了吧,小舞,看几眼就把人家轰出去,好多连试乐器都没试过!”
“是你让我帮你们的,还说信任我。那你倒说,你有遇见特别特别满意的?”
不是结巴就是满脸脓包,连瘸子都有,虽然鄙视残疾是不对的,但这毕竟是现实。如果组这个乐队不仅仅是玩玩,而是严肃地想去发展、做自己的音乐,就要考虑到今后发展的经济效益和成名的可能性,而外表——不可否认,是成功不可缺少的条件,当然只是就这方面来说。
俊美如天人是不必要的,但起码要让人看了顺眼吧。
“的确没有特别特别满意的。但没准我们就这样把深藏不露的天才拒之门外呢。”夏瑜又说。
我很不爽:“那也叫命中注定。”却又在隔了几秒钟后,看见满脸失望的夏瑜后说道:“相信自己的感觉好不好!就不说你,反正我看人一向很准的!”不是自夸哦。
“是啊,苏舞说的没错。若有天才,我们不会错过。”给自己点信心吧。何非笑着冲我点头。
夏瑜也咧了咧嘴。
“我去做点吃的,你们继续吧。”虽然到现在为止一个满意的都没有,可来应征的倒是不少。只一个上午,就来了快十个。就在我离开沙发走到厨房的当儿,门铃又响了。
我冲夏瑜和何非挥挥手,表示加油,径自走入厨房。
民以食为天,古人教训得极是。
考虑到早上在极度饥饿的情况下,竟吃了一直厌恶的方便面,怎么说中午也要补偿一下自己的胃。厨艺还算过关的我正打算大显身手,捞过围裙像模像样的系上,又打开冰箱门寻找制作大餐的原料。
可下一刻,厨房的门被人急急推开,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粗鲁野蛮成性的夏瑜。
“又怎么了?”我习惯地皱起眉,右手不受影响地拿出两个鸡蛋,左手摸到又红又大又光滑的西红柿。
“快、快出来!”语气恁地激动,上气不接下气,“有人来了!”
“你们搞定不就行了吗?”我不紧不慢地站起身,肚子又是一阵恶叫,“没看我忙着做饭吗?你们不饿啊……”
还没说完,右手腕就被他拉住,连拽带拖地带着我往厨房外走。我立刻担心死了右手里的那两个溜溜的鸡蛋,不禁一个劲儿地喊:“小心,小心,轻点!蛋掉了!啊!……”
千方百计控制着手指的力气,不让那两个蛋滑落也不至于被我捏碎,好不容易等到夏瑜那只该死的手松开,我已经被他拉到了客厅。
“呼……”我松口气,用抓着一个番茄的左手勉强护住右手的蛋,确定短时间内它不会掉落后才抬起头——
一个长相俊美到妖异的男子。
纯黑的短发,黑色上衣,黑色裤子,身后是黑色的吉他。目测身高过180,却是很瘦,不知是不是因为穿黑的缘故。
他也正看着我。淡然的表情平静无波,但我清楚地看到他眼中少许的诧异,也注意到他微微扬起的朗眉和唇角。
我忽然无法呼吸,也无法将自己的目光从他深色的眼眸上移开。
真危险,危险的男人!心中有个声音说。
迅速让自己的气息和思绪恢复正常,再低下头,看见手中圆滚滚的鸡蛋和番茄,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哈哈哈……”夏瑜率先笑出声来。
“噗……”何非很给我面子地只是憋着笑。
我缓缓眨了下眼睛。啊!……无力得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哀悼自己已大大失去的面子,更没胆量去看那陌生的男子,从小到大少有的“真糗”感觉油然而生。幸亏及时把尖叫硬吞回肚子,才让我可怜的面子不至于死得更惨。
许久许久,在默哀完毕后,我才平静地对何非和夏瑜说:“尽量笑,我不介意。何非你别憋坏了。”
迈开稳定的步伐走回厨房。仍是不敢看那男子一眼。
虽然我知道,从头到尾他都在看我。用那种带着无限兴味的表情。
*** *** ***
那个男子,俊美得可以得罪全天下女人和男人,却又让他们恨不起来只能爱的人,有个很奇怪的名字,常久。
他弹着吉他唱了一首歌,于是夏瑜和何非立刻决定要他。
在厨房躲着顺便做饭的我,也听见了他的歌声。就这样,不仅对他的外表,而且对他实力没有了任何意见。当然如果他没有看见穿着破围裙拿着鸡蛋番茄酷似欧巴桑的我,我会赞成得五体投地的。
却还是在做好饭后,端着饭走出厨房。黑色上衣和短裙,多少能挽回点我的形象,长发随意用手顺了顺也算整齐,再加上用冷漠掩饰尴尬的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聊得起劲儿的三个人看到我,很配合地没露出让我抓狂的表情。
我把菜放到茶几上:“米饭在锅里,筷子和碗自己拿。”做饭的人可不管服务这些,尤其是在做饭的人心情异常恶劣的时候。我悠哉地坐下,津津有味地开始安抚我的胃,又是刻意不去看常久。
“他叫常久,我们已经决定让他加入我们了。”何非估计觉得还是介绍一下比较合适,在站起身去厨房前说道。
我只好心不甘愿地望向常久,心想我刚才都听到了还说这些干什么。微笑一下:“我叫苏舞,舞蹈的舞。请多指教。”可不是那个放羊的苏武。
“幸会。”他笑,若有深意。接着,把手伸出来。
我盯着他的手,干净而修长,指关节不突出,指甲修剪整齐,手上有弹吉他磨出的茧,却并不突兀。我犹豫后还是放下筷子,与他的手交握,温暖而干燥。
然后松开,我的心脏开始不规律地跳快。
他俊美妖异的面孔就在离我不远处,噙着淡淡的笑,看着我。
就在那一瞬,仿佛有什么发生了,又什么都没发生。
去盛饭的夏瑜和何非回来了,递给常久一碗饭和筷子,我和他同时收回目光,各自吃着眼前的饭菜。
“不愧是小舞,厨艺真不是盖的!”夏瑜边嚼边说。
“当然。”毫不客气地接下赞扬。
吃了一会儿,嘴就算被饭塞满了也永远闲不住的夏瑜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常久比咱们大两岁,现在上高三。就在离咱们不远的市七中。”
“高三?还有空玩音乐?”我的话就这样脱口而出。
常久的目光锁住我:“如果想,可以做的事还有很多。”有点所问非所答,却给人一种无法置疑的感觉。
我扬了扬眉,心想以后和他一定会有长时间的相处,所以就算我觉得刚才有多丢人也要试着克服。再说本来我就是夏瑜口中的厚脸皮,没形象,忘了自己的糗事也是很自然的。
就怕当事人忘了,观众还不忘,那就糟糕了。
而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常久这位观众也很配合地没有提起我们俩第一次见面的情形,这让我疑心他已经把这些忘记。可我实在太天真,也太高估了他的忘性,在我们走到一起后,他仿佛终于忍不住似的说起我急于让他和自己都忘记的这件事。不止一次,而是很多次。
他说如果不是第一眼就被我的脸,既而被我的眼眸夺去了注意,而是首先就被我的穿着打扮和架势所震慑,他怎么也不敢想象会和这样一个女孩成为情侣。
“真的很恐怖啊?”我哭丧着脸,这不公平。凭什么他的出场那么帅那么有气质,而我却……
“很恐怖很恐怖!”常久笑着揽过我,似是不忍看我那么痛苦的表情,于是又说,“不过也挺可爱的。”
我苦笑。鬼才信呢。
*** *** ***
那天下午,在夏瑜、何非刚为常久的加入而激动不已的时候,又一个人来了。正打发夏、何二人去洗碗的我,想也不想就自告奋勇地去开门:“你们快去洗碗,我和常久在这看着。”
满意地看着那两个人心不甘情不愿地走近厨房,我才拉开大门——“你好。”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有着棕色短发的少年,身高和我差不多,年龄超不过十五岁。皮肤光滑白嫩,还没被一种名叫青春痘的东西袭击,眼眸清澈,鼻梁挺直,唇线优美。
人真的是很容易被美□□惑的动物。我立刻在心里给他打了满分,不仅因为他的俊秀,更是为他身上那种纯净没被世俗污染的气质。
他看着我,带着微微的紧张:“我是见了这广告来的。”右手举起那张夏瑜满街张贴的广告给我看。
“进来吧。”没怎么刻意笑容就已经在我脸上了,真是可爱的小弟弟,比那个叫常久的人让我感觉好多了。“叫什么名字?”
“安知灿。”
连名字也那么阳光呢。
我带着他走到客厅,常久正拿出一根烟,看见我,动作稍微停顿:“可以抽烟吗?”
“随便。”我无所谓,父亲抽烟凶到一天两包,我闻烟味也早闻出了经验。迟早我们一家三口都要死于肺癌,更何况如果以后我也抽烟了呢?不过目前,为了自己的面子问题,不让痘痘爬上脸,我还没打算进行这种慢性自杀。
把窗户打开,我才指了指离常久最远的沙发让安知灿坐下。
毒害我的肺没关系,毒害大好的少年儿童就不好了。所以我只能坐到了常久的旁边。
他却迟迟没有点火,最后干脆把烟收了回去。
我惊讶,却也没说什么。常久冲我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会什么乐器?”常久开口。
“钢琴。”声音虽小却是沉稳的。
“钢琴?”常久俊朗的眉皱了皱,又迅速平复,“弹钢琴的来组乐队吗?”
安知灿抬头看着他,坚定地说:“我想,如果是键盘的话,我可以。”目光中有一种纯粹的勇敢。
当然可以,只不过大材小用罢了。“钢琴几级?”我随口问。
“九级。”
果然是大材小用。“为什么不继续练钢琴而来这里?”
“我……喜欢。”少年犹豫后这样说道。
“是真的喜欢还是知道自己没有弹钢琴的天分才这样的?”常久冷冷地抛出话,我立刻将停留在安知灿身上的视线转向他,此时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神情严肃而认真。但我知道,他并不是有意为难安知灿,
安知灿怔在那里。
“如果是后者的话,那我们恐怕不能要你。”常久低垂眼帘,俊美非凡的脸一片冰冷,不带任何感情,仿佛一尊没有七情六欲的神,那样地高高在上。
我一时无法移开视线。
“对不起。”安知灿在沉默后,一低头跑了出去。
“喂……”我愣了一下,就跟了上去,拜托,好不容易来了个让我看着顺眼的,怎么就被吓跑了?右手却忽然被常久抓住,我回头皱眉看他,“你干什么?”
他却反问:“你干什么?”
“我……我当然去追他啊!”
“追上了呢?”常久的脸仍是冷酷,虽然他握在我手腕上的手那么温暖,“他只不过是借此逃避在古典钢琴那里受的挫折而已,如果不是真心喜欢这种音乐,他加入了又能怎么样呢?”
是啊,我们都知道,做音乐必须有着一种近似疯狂的热情,而如果只把这作为一种逃避,那是对音乐的鄙弃和轻蔑。
我微微叹气,还是嘴硬:“喜好也可以培养啊……”
“那你当我的女朋友,好吗?”常久忽然笑了,深邃的眼眸注视着我,竟有种认真。
“你开什么玩笑!”我退后几步。他的手还扣着我的手腕,我甩,他却不放开。虽然心中已乱作一团,我还是看似冷静地回望他,很有勇气的样子。
“你很喜欢皱眉。”八杆子打不着边的话从他口中溢出,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另一只手已抚上我的额头,那里,温暖一点点传来。
我接着退后,却跌坐在沙发上。
看着他一点点靠近,在我身边坐下,修长的手指沿着我额头滑下,落在脸颊,没有移开的意思。
虽然眉头皱得更深,但我清楚,我是不反感的。
“当我女朋友?嗯?”
我居然微笑:“难道就因为我说‘喜好可以培养’,你就想到用这个来堵我?”那你还真成功了。
“你这么认为也可以。”他终于松开手,似无限遗憾又似若无其事地耸肩,靠着沙发大咧咧地半躺下,“不过,你答不答应?”
“去死吧你!”我收回笑容,抓起一个垫子扣到他扬着恶劣笑容的脸上,然后眼光一扫,便看见客厅门口何非和夏瑜正鬼头鬼脑往这边瞄着。
我回报以杀人的瞪视。
两个人头立刻凭空消失。
我再次看向已把垫子拿到胸前抱着,带着笑意望着我的常久,心中奇异地疼了一下。这让我什么话也没说就转身离开客厅上楼,假装没听见夏瑜的叫唤。
那时的我,大概就已经意识到,那个叫常久的人,对我来说,永远不可能像朋友那么简单。甚至多少感到,我在第一次见他时,就已喜欢上他。
真糟糕,是不是?
在我眼中,他曾经是那样危险、如谜一样的人,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是认真、什么时候是开玩笑。喜欢上这样的人,会很辛苦。
但时间一长,我却慢慢感到,了解一个人其实很简单,尤其是当你爱着他的同时,他也爱着你。
非常爱,那种可以持续一生、到死的爱。
第三章 他有一双澄蓝的眼
二零零三年——林滟
有什么不对了呢?
有什么不对了呢?
——已经快一个月了,每天早晨我睁开眼,满脑海里反复浮现的就是这句话。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被时光遗弃到五十多年前?
那天,明明是2054年的2月13日,我很早地起床,又是很早地出门。由于家离圣影公园并不远,我便决定步行去那里。
然后……我拿出奶奶和常久的照片,看了看又放回包里,然后……一辆超速行驶的汽车冲我开来……但我清楚也感觉得到,它并没有撞到我。因为在它撞上我之前我就已经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全身仿佛漂浮起来,眼前是飘渺的白,而非无底的黑。
再醒来时,的确是在医院里。
我并没有感到任何异常,除了撑着床沿坐起时头有点发晕。几乎是立刻,就看见窗边站着一个陌生的男子。金黄耀眼的头发,黑衣黑裤,身材瘦高,皮肤很白,脸因朝向窗外而看不真切。
又环顾四周,是医院里永恒的白色,右手上插着的应该是输液管,而这种样子的输液管我是从没见过的。但转念一想,从小到大身体健康的我一次医院也没进过,唯一的一次便是最后见到奶奶时。可那时的情况是不允许我有时间、有心情去仔细观察输液管的,所以现在就算觉得它有什么不对也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心理作用的结果。
这时我再次将视线投注到那男子的身上,才发现他已把脸转过来。
蓝色的眼睛。
却是一张完全东方人的面孔,略显苍白却不失英俊的一张脸。只是神情太过冷峻,让人觉得不易接近。
尤其是那双怪异又带着奇特魅惑的眼睛,呈现出一种冰冻的蓝色,没有任何情感流动,无所谓喜怒哀乐。
我的呼吸立刻变轻许多,就这样看着他,他的眼睛,说不出话来。
“你醒了?”就连声音也那样冷漠。
我轻轻点头,又听他说道:“除了轻微脑震荡外,你的身体一切正常。由于是我开车不小心撞上你的,所以所有医药费由我承担。你只需再在医院住几天就好。还有……”
“什么?”我疑惑地看他拿出一个笔记本,正是我的。
“我按上面的电话打给你的家人或朋友,可这几个号码都是空号。”他把本子放到床边,又掏出手机,“是不是记错了?现在打一个吧。”
我想也没想就接过手机。这个手机的形状样子怪异极了,很像几十年前的古董,却一时没留意太多。开始拨家里的号码,虽然出国多年,但家里的电话还是记得的。但回答我的却是一个好听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查询再拨……”一遍一遍又一遍,我再拨,还是,放慢速度拨,仍是……
“怎么回事?”我皱眉,不可能记错的啊,看向那个男子,“你电话没问题吧?”
他冷淡地没点头也没摇头,冷澈的眼睛却仿佛分明地在告诉我,是你脑子有问题。
不可能,就算是脑震荡却也不至于照着本子上的号又拨一遍仍是相同的结果。莫非在我离家这几个小时里家里出事了?拜托,那电话也应该留着啊,想象力别那么丰富而且没逻辑好不好!
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浓,竟也感到莫名的无助。正要跳下床,却被他一把拦下:“你要干什么?”
“回家!”打不通电话直接走回去不就行了?就算不太认识路但也还有出租车。这时,电闪雷鸣般,一个炸弹在我脑中轰然爆炸——圣影乐队的表演!“不会吧……”我知道我现在的表情一定比鬼都要恐怖和难看!
“怎么了?”即使声音还是平淡无波,但他漠然的眸子也浮起一丝疑惑。
我挥开他的手,匆匆忙忙在床底下找到自己的运动鞋,飞快地系好鞋带后站起,一阵恶心和眩晕让我不由自主地摇晃一下,幸好及时用手扶住身后的床沿稳住了重心,才避免像投怀送抱一样扑入眼前这位帅哥的怀里。
虽然,他很好心却不怎么情愿地伸出了手臂,也似乎在惊讶这么个天上掉下来占帅哥便宜的机会我怎么不要。
总之,他的神情在除刚才的疑惑外还带了点古怪。
“现在几点?”我问。
“快五点吧。”
都快晚上了?我无力地抚额,奶奶盼了五十多年的那一天,就让我这么在昏迷中过去了?“圣影乐队的演出……”结束了?还是持续了一个白天,在夜晚仍在继续?如果是后者,那我还能依稀看到点希望。
“你说什么?圣影乐队的演出?”年轻男子的表情更加奇怪,没有皱眉,没有瞠目,但我却从他冰蓝的眼睛清晰地看出奇怪和惊讶。
“是啊!你不知道吧,就今天在圣影公园!”我的语气渐渐急切起来,“我必须去,你知道圣影公园在哪吧!带我去!”若是平时,我从不会对一个陌生人提出这样的要求,即使他撞了我,即使这是他欠我的。
但是现在啊,现在,现在我就快要违背了对奶奶的许诺,就算我不是故意的。如果到最后我真的没有看上圣影乐队的演出,没有见到圣影乐队昔日的成员,我一定会后悔的,后悔一辈子。
他又用那种奇怪无比的眼神看着我,然后,他转身,我欣喜地认为这是他答应我的标志,于是亦欣喜地跟了上去,谁知他竟对门外的护士说:“叫医生过来一下,她似乎病得比所说严重许多。”
我愣在那里,几秒钟后才从后面抓住他的衣服,皱眉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啊,不就是神态激动了些,说话语无伦次了些,和平时的我不太一样啊。
他沉默,似是无声地叹了口气说道:“据我所知,今天圣影乐队没有任何演出,今晚在圣影公园演出的是麦诺乐队。”
“不可能!”我盯着他,“那你告诉我,今天是不是2月13日?”
“不是。”他缓缓地说,轻轻地把我扶到床上,“今天是1月21日。”
久久,我只是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医生进来给我做了第二次详细的检查,也再次确定我除了轻微脑震荡外没有任何异常。而我却一副饱受打击的样子靠在床头,咬着唇,在脑中慢慢梳理着纷乱的思绪。恐慌、疑惑、无助一并袭来,而我能做的,只能是忽略掉它们,因为它们是没用的,没有任何用处。
终于,我抬起眼帘,一个最不可能也最不愿承认的猜想已然浮出水面。我不带什么语气地问他:“今年是什么年?”
“羊年。”再看到我皱眉阴沉的表情后,他才又重新回答,“2003年。”
*** *** ***
你知道,我怀疑过这是梦。
但世界上不可能会有一个梦这样绵长、清晰,与现实太过相符的。
在回到过去的第二天,那个撞了我的男子又来了。昨天我在知道了自己身处2003年后就一直处于半呆愣状态,连他什么时候道别、什么时候离开都不知道。当然,更无从知道他的名字。
在神志清醒并认清事实后,我开始考虑一个异常现实的问题:我该怎么办?回去,当然是回去,但我并不知道回去的办法。难道走上街再去找个车撞?我没那么异想天开,而没到迫不得已我不会拿宝贵的生命开玩笑。那么,我出了院后该怎么生活?没有家,没有钱,连户口也没有,没法找工作、没地方住,连乞丐都不如。祈祷别被警察抓住还不算,光是温饱就无法解决。
当然了,除了乞丐还有个职业是不需要什么户口和文凭的——出卖色相和身体。但如果摆在我面前的路只剩下这一条,我会毫不犹豫走上街找车撞。
捂着脸长长叹气,心想从前所看的小说中穿越时空的女主人公为什么从来不像我一样为这些发愁?她们不但能找到一个在原来时空找不到的如意郎君,而且还会幸福贵气一生。
敲门声响起,我淡淡地应道:“进来。”
便是昨天那个有着怪异外表,却不会让人感到反感和扎眼的男子。金发碧眼,东方人的轮廓和五官——不用说,头发是染的,眼睛是带了彩色隐型眼镜的。
“好点了吗?”说这话时,表情是一如的淡漠。我想,如果不是他撞了我,加上我昨天表现得太过让人疑惑和担心,他这种人是怎么也不可能出现在医院里,对着一个病号说出这样明明该是关心的话。
却没有任何关心的成分。
我点头。
“医院的饭还好吧。”
我又点头。
他仿佛感到了尴尬,但仍是冰块脸一张。
我忽然很想笑,有那么一丝地觉得,他并不像他外表所表现地那样冷漠。如果他真的冷漠,他是不会来的,只要把钱交了就好。如果真的冷漠,他就算来了也不会说这些话的,还带了这么多色彩鲜艳的水果。
“坐吧。”我开口,指了下旁边的沙发。这个人应该挺有钱的,让我住那么好的单人病房。
他也没客气,动作自然地坐下,顺便把水果放到了我的床边。
屋内安静了几秒后,我决定既然回到了过去就要抓住机会知道一些东西,无所谓有用没用,单纯满足心理需要也是好的。这和刻意忽略心中的无助恐慌有些不同。圣影乐队现在应该还没解散,并大红大紫着。他们和奶奶也仍然年轻。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见到了他们,见到了奶奶……
我非常、非常想见。
“你知道圣影乐队吗?”没可能不知道吧,就算不是歌迷,听说也应该听说过的,果然见他点头,虽然动作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
“常久、夏瑜、何非、安知灿、张迟陌?”说出早已铭记于心的名字,我又见眼前的男子缓缓点头,神情带着隐约的古怪。这样的表情我已经从他脸上看见过很多次了。我想,在他心中,我定是类似异物的存在。
但还是迟疑地接着问:“那你……知不知道苏舞?”
“苏舞?”他竟然皱眉了!而我也在发现他第一次露出人性化的表情时,看见他今天并没有带上蓝色的隐型,露出本色的黑眸……清澈而淡漠,黑白分明。
我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双眼睛。
我从没在任何男子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眼睛。
就连我生命中唯一的恋人的眼,也是深邃而温柔的,却不清澈也不透明。
就像第一次看见他冰蓝的眼睛时,在看见他摘去隐型的眼后,我移不开目光,亦是说不出话来。
但这样的心情,我深信只有自己知道。从很久以前我就学会了隐藏好自己的感情,在别人眼中我一向是冷漠的,疏离的。久而久之我再也不知道我究竟是改变成这样,还是本性就是如此。
是他的话,改变了我吗?让我放弃从前易亲近易欢乐的伪装,露出自己冷漠的本质,还是他伤了我,让我从此就这样发展下去,无论他说的是对是错?
我不知道。
是了,现在眼前的这双眼睛,让我想起了我自己。多么相似的眼。
仿佛看到另一个自己。
久久,他问:“你怎么知道苏舞?”
我一愣,随即想到奶奶毕竟不是明星,只是常久的女友。看来他们保密措施做的相当不错,事情还未曝光,所以一般人都不知道,所以……咦?那他怎么一副担心的样子,还不可置信地望着我……他一定是知道的!甚至我可以这样猜想,他认识奶奶、或者他认识圣影乐队的人!
我心情大好:“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你究竟是什么人?”惊讶的表情变得警惕无比,他站起来向我走来,“记者吗?”
“记者?如果我是记者,我会问这么多问题,说这么多话让自己的身份暴露?”瞟他一眼,不屑。
“那你是谁?”
“你呢?”
“……你不认识我?”
驴唇不对马嘴的话自他嘴中冒出,我莫名其妙地看向他:“我为什么要认识你?”
他凝视我,若探究若疑惑。最终,他说:“我是张迟陌,圣影乐队的成员。”
我不知第多少次大受刺激。
*** *** ***
第三天的时候,不出我所料,张迟陌来到医院。
第一句话就是:“你到底是谁?为什么知道苏舞?”
昨天,我含含糊糊把话题岔开,又推拒说我身体不舒服要休息,估计是我苍白的脸色有点说服力,他也没怎么强人所难就离开了。
但此刻,我实在不知道还有没有昨天的好运,尤其在他好像充满魄力的时候。“如果你是问名字,我叫林滟。”表情相当严肃地回答。
他抱着双臂,冷然地居高临下看着我:“那下一个问题。”打定主意要遏制我要岔开话题的企图。
“我……苏舞……”我咬唇,暗中翻个白眼,“我是苏舞小学同学的表妹……”关系够远也够详细了吧,反正他根本没法查到这地步。
他微微睁大眼,似乎正在衡量我这话的可信度。
我忽然泄气:“算了,那不是真的。”说完后却又后悔得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那什么是真的?”他又问,清澈的眼眸掠过一丝有趣的神情,而我,应该没有看错。
什么都不是真的。我对自己说。难道让我告诉他我是从五十年后来的,还是苏舞的孙女?正常人不但不会信,还会笑掉大牙。可是……我无法圆谎。不仅是因为问了太多问题把自己逼到这个地步,还因为对着这样一对明澄的眼。
就像镜子,映出撒谎的自己。什么都会被他看穿。
而我,向来是不说谎的。不是因为人有多诚实正直,在这个时代正直就是愚蠢的代名词。而是我从不需要撒谎,也并不在乎若不去掩盖真相,结果究竟会怎样。
因此,我是有遗憾的,却不长久。也曾有后悔,但保质期很短。
那么,现在。我应该怎样做呢?
一咬牙,我说:“你相信穿越时空这一说吗?”
“穿越时空?”淡淡地重复,他抚上下颚,“没想过。”
于是我只好接着说:“那你是怎么开车撞上我的?”
沉吟半晌,他看着我说:“我超速了。但我确定本来是没人过马路的。”
“然后?”果然像我想的一样。
“然后你忽然就出现了,我当然立刻刹车,但你还是倒下了。”试图解释得详细些,但张迟陌显然没有叙述的天分。
可他的脸上已渐渐染了疑惑、不确定,以及沉思和惊讶的神情。
“这么说我就是凭空出现的。”语气很平静,我也是平静地看着他,“现在我告诉你,我本来应该是在路上去看圣影乐队的演唱会,而那天是2054年的2月13日。”
说都已经说了,信不信就是他的事了。心中却多少是希望他信的,也许是因为独自一人来到这个陌生的空间需要一个人分担如此沉重的秘密,也许是因为想到他可以把我带去见苏舞也不一定,也许只是想让他相信。
“那你和苏舞的关系?”静默许久,他竟这样问道。
我轻叹,回答:“我是她的孙女。”
又是沉默。
而我发现这沉默让我浑身不舒服起来。正好看见床头上放着我的背包,于是拿过来把里面所有的东西翻到床上。
我先拿出记事本,里面的日历正是2054年。
又拿出护手霜,上面的生产日期是2054年1月2日。
…………
他貌似平静地看我一件件秀着包里的东西,眼眸逐渐从清澈变得深沉和迷茫。俊朗的眉皱起,他从我那一堆东西中缓缓拿出一沓照片。
是奶奶和常久的照片。我翻拍了很多张,都在这里。
这时我才仔细看向照片右下角的日期——2003年5月16日。原来就现在而言,2003年1月的某一天,这张照片也是存在于未来的。
不知多长时间过去,张迟陌把胶着在照片上的目光移开,正对上我的眼睛。
我回视,居然开始紧张,思索着他究竟是信还是不信。
“我信。”
两个字,让我有落泪的冲动。
他竟是看懂了我的眼神,看懂了我平静表情下隐藏的紧张;他竟是相信了,相信一个被确诊为脑震荡的陌生女人的话。
但我不会让眼泪真的流下来,只是微湿着眼眶,笑着对他说:“谢谢。”
在我最后收回目光时,他轻轻扯动嘴角,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随后道别,离开。我在以后的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眼前总会浮现出张迟陌这个多么罕见的笑,也是多么让我震撼的笑容。
*** *** ***
出院后,张迟陌把我带到了他家。
以黑白色调为主的屋子,三室两厅,相当宽敞。
踏入屋子的那一瞬间,我多多少少是有犹豫的。可我没有任何选择。莫名其妙地回到过去,遇上一个能相信自己的人,已是多大的幸运,更何况这个人还提供了住处,毫无疑问,应该还有食物供给。
而他,仿佛也察觉了我的犹豫,冰蓝清澄的眼眸对上我的。
就这样,即使不说一句话,一句所谓的保证,我相信了他。
没有什么理由的,只是单纯地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于是,就靠着这样的直觉,我跟着他走进房间,听他说道:“我和常久住在这里。”
我瞪大眼睛。
“你很想见他?”
点头,又摇头:“还是……”不要了吧,毕竟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见常久,或者见到年轻时的奶奶——苏舞。
“不管你想不想,你都要见。”张迟陌淡淡地说,一边脱下外套。今天他穿着牛仔裤和黑色羽绒外套,里面也是一水黑色的毛衣。
这个人,和常久,似乎都相当喜欢黑色。我想到。
他抬头看了一下表,对我说:“他应该快回来了,也许苏舞也会一起来。待会儿你是要告诉他们实情……?”
“不!不告诉!”我慌忙摇头。
张迟陌默默看了我半晌,才又说道:“那我就说你是我表妹了。”
我缓缓点头,抬眼试图从他眼中搜寻到怀疑或是动摇的神情,但他的眸子,还是一如的清澈。话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说出口:“现在告诉他们,还太早了吧,也太突然了……”
张迟陌扬眉,却没有回话。
忽然觉得,在他面前,许多话都变得那样多余。不说什么,他就仿佛全然明白;他不说什么,我竟也能从他清澈的眼眸中或多或少读懂他的想法。心中因这样的思绪而笼上莫名的奇异和欣慰,以及淡淡的欣喜。
多么奇异——这样的感觉,这样的人,我从未遇见过。即使知道,这也许是“什么”即将发生的前兆,而这所谓的“什么”,就是我躲了也怕了很久的东西。
正想着,钥匙开锁的声音响起。伴随着女子的轻笑和男子的低语,门霍然打开。
我全身立刻僵硬,手指因紧张而微微颤抖,使劲咬住下唇,告诉自己要冷静镇定。于是将视线坚定地移向门——
与那张照片上多么相似的两个人……
当然,如果只是说相貌相似,那是毫无疑问的,因为他们本就是同两个人。但给我相似感觉的,是他们眼角、眉间和唇边流露出的幸福喜悦,和两人之间和谐契合的美好,这些,甚至要比照片上浓烈许多。
女子棕红色的长发在身后飞扬,一身夺目的红裙,美丽明艳的面容。唇是娇艳欲滴的嫣红,眼是迷离朦胧的浅棕。年轻时的奶奶的确是美的,不光美在长相,更美在周身流露出的那种自信、吸引别人目光无法移开的气质。
光彩夺目的女人,从头到尾,奶奶就是这样的女人。
她的手被身旁的男子握着,带点独占的霸道,又有些因爱而特有的怜惜。常久的头发纯黑如墨,比短发稍长,几缕发丝拂过他俊美到了极点的脸庞。但更吸引我注意的,还是他看向奶奶的目光。
他们进屋后,便看见坐在沙发上貌似平静的我,天知道此刻我的心跳得有多快。但我还是在最初的震撼和紧张过去后,扯出一丝微笑:“你们好。”要多不自然有多不自然。
然后,我求助地望向一边悠闲地喝着饮料的张迟陌。
他的语气仍是冷冷淡淡:“他是我表妹,林滟。在这住一段时间。”
“从来没听说过你有个表妹。”年轻的奶奶秀眉一挑,似笑非笑地走到另一个沙发上坐下,在向我笑着打过招呼后,明媚的大眼盯住张迟陌,“快说,怎么回事?”
我又是一阵紧张,表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本想故作天真无辜状,才发现自己实在没有扮可爱的天分和经验,只好作罢。
张迟陌静静地看她:“随便你怎么想。”话毕,奶奶不爽的表情立即告诉我:这样的话,加上这样的表情,实在是欠扁得可以。
我暗暗想笑。
常久这时也走过来在奶奶身旁坐下,丝毫不顾忌别人目光的手大大咧咧地环绕上奶奶的肩,冲我客套地微笑:“你好,我是常久。”
即使名气已经很大,明明不可能有人不认识他(即使是个来自未来的人),却还是有自我介绍自报姓名的自觉,身上也丝毫没有惹人厌的傲气和故作姿态。我几乎是立刻对眼前这个长相太过俊美甚至妖异的男子产生了好感,又心想能让奶奶看上并且爱了一生的男子必定不同一般。
奶奶在试图郁闷张迟陌受挫后转过头冲我笑道:“你是叫林滟?”
我也笑着点头。
“我叫苏舞,是舞蹈的舞。”她很详细地说,看着我的目光真诚,笑容灿烂,“以后要常见面了,请多指教。”
她伸出右手,我与之相握。
掌心的温度忽然让我想起奶奶弥留时那冰冷的手心,就这样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激动。我又见到奶奶了,即使不是我记忆中那个慈祥的老妇,即使时间和我开了那么大的玩笑,但我毕竟是又见到我爱的奶奶了。她活生生地在我的面前,笑着、说着,幸福地和爱人在一起,如此美丽。
这是奶奶一生中最幸福灿烂的时光啊,纵使后来她将它失去。而我,在这时见到了她,是何其幸运。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笑,忍着眼眶中滚动的泪,无数次在心底喊着:奶奶……
*** *** ***
晚上奶奶和常久出去吃饭了,号称对美食颇有研究的我也不过是个只会吃却不会做的主儿。于是,同样也是厨艺白痴的张迟陌带我到附近一家餐厅点菜吃。
他没做什么掩饰,只是戴着低沿的帽子和深色墨镜。一路上,虽然有不少人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却最终没有一个人敢真正确定并上前拦住他,向他要签名什么的。
所以总的说来,变装也算成功。
到了餐厅找到位置坐下,他接过服务生递过的菜单,翻看着问我:“想吃什么?”
“随便吧。”我边说边打量着餐厅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幅照片,上面都是这家餐厅的招牌菜和相关介绍,竟没有一个我曾吃过或听说过的。
毕竟嘛,这是在五十年前。又一次清楚地认清自己所在的现实,我轻叹出一口气。
张迟陌却察觉到了,抬眼望向我:“怎么了?”
“没什么。”勉强笑着摇头。虽然遇见了奶奶是多么幸福和幸运的事,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还是怎么回去的问题。我真的无法想象如果真回不去了会怎么样,我也真的无法想象在这个时代里终老一生会怎么样。
而张迟陌,从他眼中,我看出,他知道我在想什么。
但他依然什么都没有说。利落地点了几个菜后,他把菜单还给服务生,我们就陷入沉默。
两个性冷且都寡言的人碰到一起,这样的气氛也是必然的吧。可是,向来习惯了和别人沉默的我,居然不自在起来。尤其是后来他抬起恢复了本色的黑白分明、清澈的眼,欲言又止地仿佛想说些什么。
“你想知道什么?”我忍不住开口,尽量让语气自然平稳一些。
他于是不再犹豫:“你曾说过,来到这里之前,你是要去看圣影乐队的演唱会?”
“是啊。”
“也就是说……五十年后,圣影乐队依然还在?”他原本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眸浮现一抹光彩,那是蕴涵着无限希望和喜悦的眼神,也似蕴涵着无限梦想。
我愣愣地看着眼前脸颊不再苍白却已然明朗起的张迟陌,他的嘴角似乎扬起某种微笑的弧度。原本过于冷峻的脸的轮廓渐渐柔和起来,笼上无比耀眼的光芒。
有梦想的人,才是最真实的人。而这样的张迟陌,是不是才是真正的他?
可是啊可是……我低头苦涩地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反问:“你希望圣影乐队能存在到什么时候?”
没料到我会这么问,但张迟陌还是回答道:“到我们死。永远。”他的声音清冷却坚定,不带什么感情却又仿佛已融入最深切的感情。我低着头没有看他,但我依然能想象出他说这话时,笑容必定又深了,眼眸必定又亮了。
这是他的梦想,多么执著、多么坚定、又多么美好的梦想。
注定也是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
我的心,一丝丝地被酸涩和悲哀包围。
如果,如果我告诉他,还有一年,圣影就要解散了。还有一年,他的梦想,就要到尽头了。还有一年……还有一年……五十年后的那个演唱会,只不过是个约定,亦也只是一个梦,一个还没有结果的梦,一个因奶奶的死已经无法圆满的梦。那他的眼,还会这样明亮清澄吗?他的笑,还会这样虽淡却真挚吗?他的心,还会这样坚定而时刻充满希望吗?……
最终,我看向他,微笑着轻松地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如果圣影乐队不在了,哪里还有什么演唱会?”
然后,我看见他唇边的笑。只是很浅淡的微笑,形状优美的唇向上微微扬起,却是那样真实又深刻的笑,带着纯粹的快乐。
就算是为了这个,这样一个表情,一个笑,我不后悔撒了谎。
我很少撒谎,因为从不需要撒谎,也并不在乎若不去掩盖真相,结果究竟会怎样。
可是,现在我在乎了。
却是为了一个认识不过几天,还算陌生的男子,一个生活在五十年前的男子,一个平素对什么都漠然,却对自己的梦想无比执著而充满希望的男子。
一个让我感到心痛的男子。
即使知道,不久以后,他会明白我骗了他,他的梦想无法实现,他会怨恨我。
就这样掉进时间编织的网,掉进五十年前的那个时空。有什么要发生了,有什么已经发生了,而这些,都是我无法改变的。
张迟陌素淡的笑,英俊的脸,从此深深烙印于我的内心深处,也许只是同情,也许就是爱。这就是所谓的命运,还是他们说的那根系于手指末端那细细长长却容易断裂的红线?这样的爱情,从一开始就被打上注定无果的烙印。
如果我最后回到了属于我的时空,这一切,就会烟消云散吗?不,不会的,如果回去,我也不再是原来的我了,世界之于我,也不会再是原来的世界。爱情没有所谓的永恒,但记忆会成为可怕的永恒,一年年缠绕着,挥之不去,又无可奈何。
第四章 我们的爱我们的梦
一九九六年——苏舞
早知道小时候因交友不慎而引起的痛苦,会是一辈子的事。所以当夏瑜上楼敲我的门,张口轻唤“小舞”,并且笑得无限谄媚的时候,我还能保持着平静,冷冷地问:“又怎么了?”
他这次回答的倒是干脆,双手抱拳状放在头顶:“能不能借宿一晚?”
我立刻感到脸部肌肉隐隐抽搐,心里渐渐被更加不好的预感笼罩,忙问道:“就你吗?”没了底气。
“不……是我们三人……”
“什么!?”我忍不住喊出声,“夏瑜!你不要得寸进尺!!”
“我哪有啊?”夏瑜眨眨眼,又是一副故作纯真无辜的神情,可在我眼中真是要多恶心有多恶心,实在是恨不得把早上、中午还有晚上吃的东西都吐到那张脸上。
“不经我允许就直接跑到我家占地盘,又耗费我快一天的时间看你们招乐队成员,然后让本小姐做午饭加晚饭……这些都算了!就算是晚饭后一直不停地制造噪音,我也忍了,但你看看表,快十二点了!你们还有完没完?明天是星期一,要上学的!”还有,还有,让我以那么糗的形象示人,那个人还叫我心里如此地不舒服——夏瑜你真是罪大恶极!
“这和借宿没关系吧……”好小声地说道,夏瑜似乎很委屈。
服了他的装傻功力,我深吸口气,只是沉默地看他。
终于被我看毛了,夏瑜轻叹,又细声细气地说:“我们谈的投机,就忍不住练习了,一下就没注意时间啊,又不是故意给你找麻烦。再说了……你家隔音做的不好也赖不到我啊……小舞,你平时没这么多毛病啊,我又不是没住过你家,通融一下嘛,好不好啊?”
我冷笑,是,该砍的人是装修工人,该反省的也是我。夏瑜是住过我家,不过是在他八九岁、个子还没我高的时候。
仿佛料定了我最后还是会答应,夏瑜的笑一刻也未停止过。
“有第一次以后就会有无数次!”我哼道,对于这点我真是体会太深了。就像每次他这样冲我笑,带着故作天真的神情求我的时候,我总是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仅此一次,可这样的情况还不是一次又一次地重演?
“那又没什么不好。”
我咬唇不做声,狠狠瞪他一眼。久久,问道:“你们三个准备睡哪儿?”
“客厅沙发或者地上都行!”夏瑜笑容满面。
“不再制造噪音?”
“Of course not!”
“明天一早就消失?”
“OK!”
我又沉默。
夏瑜笑容越来越大,眼中的得意和信心也越来越多。
……
无力地抚额,我听见自己如蚊子叫一般细小的声音响起:“你随便吧……”我真是越来越鄙视你了,苏舞!
“哦,耶!我就知道,小舞最好了!!”欢呼着还不忘给我个大大的拥抱,就差连带奉送香吻了,又一溜烟儿奔出了屋,谁知激动到视力急速下降的夏瑜和门外站着的人撞了个正着。
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站在那里的常久。
常久动作敏捷地扶住门框,以至最后摔出去的也仅仅是夏瑜一人。
我毫不客气地大笑,却感到常久看向我的目光中有什么一闪而逝,快得让我无法细细分辨、和感受。脸上的笑容也因此微微僵住,几秒后才逐渐恢复正常,若无其事地问他:“有事?”
“夏瑜上来很久,何非叫我上来看看。”他这样说着,到最后竟莫名其妙地笑了。
这才意识到自己已不知不觉皱起眉。刚才的确是在想,他这样说未免让我觉得自己太过自做多情,明明他是来找夏瑜,我却还问“有事”。
有点神经的男人都应该知道,对女孩千不该万不该说出这样的话,除非他迟钝的像木头。而打死我也不会相信常久是因为迟钝而这样说,那么,原因就显而易见了——他,在捉弄我。
没错,绝对没错。我一边暗暗想着,一边恼怒地瞪视着他唇边飞扬的笑容,继而语气不善地说:“那你也看完了,他也走了。我能关门了吗?”
他扬了扬眉,却是道:“可以。”
下一刻,门被我迅速甩上,震得我头晕脑涨。又使劲锁上,感到无比爽快。无意识地摸了摸脸,竟有些发烫,于是,可以说是手忙脚乱地跑到化妆台前,镜子中便映出一张熟悉却又异常陌生的容颜。
我因为不喜欢出门也不喜欢运动所以皮肤一直是病态的苍白,而现在镜子里的那个人,竟有一张白里透红的脸。虽然称不上传统意味的“脸红”,但对我来说,已经是……太可怕太可怕。
喃喃地自言自语,不愿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常久,那个可以说是完全陌生的男子,居然对我有那么大的影响。该死的大。
敲门声,就在这时响起。
“谁?”我问着,仍坐在镜子前,没有去开门的意思。
“我。”似乎是等了半天没有得到回应,他才又补充道,“常久。”
“干什么?”
“刚才我是骗你的,我找你是有话要说。”淡淡的嗓音,听不出是真是假。正如他的人。
打定了主意不开门。我只是慢慢度到门前,故作不在意:“说吧。”其实早已提高了警惕。
“你不开门?”声音没有惊诧,却是带着模糊的笑意。
看不见,也可以猜到,门后面,那张俊美的太过妖异的脸,那双太过深邃的眼眸,一定是带着丝丝兴味。
心中警铃大响:不会又要捉弄我了吧?
“就这样说吧。反正我家隔音功能不好。”什么礼貌什么待客之道,根本没有防范他的捉弄重要。
“好。”门那边无声了一会儿,才听他低低地说,“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吧,苏舞。”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奇异地没有大脑空白,没有心跳如鼓,更没有暴跳如雷,而是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打开门,正与他的目光交汇。
我仍是无法看懂他,只是第一次,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目光中的认真。不是像从前的一闪而过,不是像从前的模糊不清,我竟看得如此真切。
但他的眼眸仍是一如的深邃,太多复杂的感情在那里沉淀,凝成一股强大的引力,似在无声地说着:来吧,来看懂我吧,了解我,你能的。
只有你能……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我先收回了与他对视的眼神,结束了那似乎可以无休无止持续到地老天荒的绵绵凝视。明知道这样的感觉太过主观,也的确感到这太过荒唐。“你认为我会信吗?”语气轻快,我顺着他的话接道,伪装成开玩笑。
“不知道。”他答的坦然。
我重新抬头看他,扬唇笑了:“我答应。”
如果是玩笑,我奉陪,如果是实话,我没有道理拒绝。承认吧,苏舞,你是在乎他的。所以在信与不信之间选择放弃,却答应了他突兀荒唐甚至无理的要求。仅仅想着,时间最终会证明一切。
不出我所料地,常久始终从容的俊颜掠过惊讶。但最终还是笑了,亦是坦然地说:“没想到你会答应。”
“那你是开玩笑的了?”我表情没什么改变,语气也平静无比。只是垂下眼帘,怕他捕捉到我眸中浮起的黯然。
“不是开玩笑。”
然后,他走近我,唇碰触到我的脸颊。轻柔而温热。
然后,他伸开手臂把我抱入怀中。
心中的暖意无限蔓延,我闭上眼,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两个人的,有力并且莫名地契合。淡淡的烟草香,温热的体温,冲击着我的感官。再睁开眼时,已是一片朦胧。
想起一篇文章中所写的:“佛给了她五天的时间说:我让你遇见一个人,这是你命里的缘也是你命里的劫。”
只是,佛只给了我不到一天的时间,让我遇见常久。
而他,会是我的缘,还是我的劫呢?
可我不信佛。如果让我选择,我宁愿相此时此刻,耳边响起的他的心跳,和那真实的温暖。
无论是劫还是缘,也无论时间最终会证明什么,我唯一清楚的,是将来决不会后悔。决不会后悔投入这样一个怀抱,也决不会后悔遇见这样一个人。
*** *** ***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下楼时,夏瑜、何非和常久三人就已经神清气爽地坐在沙发上,一副整装待发准备上学的样子。
一看就是通宵没睡。我也懒得问,打了个哈欠声音含糊地说:“早。”
夏瑜笑得好不诡异:“早上好!”
何非还算正常:“早。”
常久笑容很浅,冲我点了点头。这让我怀疑昨天我和他之间发生的事究竟是不是真正存在过。
于是瞬间清醒起来,不再看他:“该走了吧。”
“不吃早饭?”
我转头瞪了夏瑜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忽然很灰暗,冷冷地问:“要我给你做早饭?”
“啊……不用了不用了!”很识相的摆手,又冲何非做了个鬼脸,夏瑜第一个站起,又笑眯眯地对我说,“你先走吧,我来关门。”
我懒懒地收回目光,不经意间与常久的眼神相遇,也是在同时,何非的声音响起:“常久,你也先走吧。我还要收拾东西。”
面无表情地转身走向大门,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毫无疑问是常久的。低头正准备对付我家门上那号称安全效果一流的无比复杂的防盗锁,他便已走到我身后,带着他身上特有的烟草味道和温热体温。下一刻,我的腰被他搂住。
我低着头,还是没有看他。放在防盗锁上的手指轻轻颤动。我缓缓呼吸,把手握成拳,垂落身旁。
“昨晚的话,还有效吗?”低哑的声音拂过耳畔,我的心随之猛烈收缩。耳垂传来酥酥麻麻的感觉,是他的吻。
终于还是侧过头去看他,却瞬间抓住了他眼中的不确定和迷惘,混合着爱怜和心痛。即使这些在我回头的那一刹那消失的那么快,我仍是看得清楚。那样清楚,那样真切。
原本狂跳的心平静下来,悲哀和酸涩涌满了我的胸膛。他是在隐瞒什么呢?明明说是喜欢我,也的确是喜欢的,却不在我面前表露真正的情感?而我,竟然是看出来了。
却是问不出口。
我们只是认识了不到二十四小时的人,所以用隐藏来保护自己,也是可以理解的吧。所以我即使看出他的隐藏,却无法开口问,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只能佯装什么也没看见,脸上也是一如地平静,我笑了笑:“当然有效。你反悔了吗?”说完伸出手动作利落地打开门。
“是怕你反悔。我只是确定一下。”他松开放在我腰间的一只手,可另一只仍迟迟不肯下来。
我不得不用胳膊肘顶了顶他以示警告:“夏瑜和何非还在后面呢!”
“他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常久这样说着,但还是乖乖放下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
一大早就抽烟!本想这样说,终究还是把话咽了下去。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就算他现在是我的男朋友了我也无权干涉。于是我接着问:“你告诉他们了?”
“你不希望我告诉吗?”他反问,看了看我,居然把烟又收了回去。
“无所谓吧。”不过是以后夏瑜损我的话题又多了一个。但相较于这个,我显然更诧异他收烟的动作:“你不是要抽烟吗?”
“又不想抽了。”常久笑着摇头,伸出手握住我的手。
仰头注视了他半晌,忽然有了一股冲动,踮起脚尖在他俊美的脸庞上飞速印上一吻,满意他一时的惊讶,我扬眉微笑:“算是奖励你不抽烟的。”
“那我要是从今天开始戒烟呢?”他不怀好意地低笑。
我学着他也坏坏地笑道:“你说呢?”
给他的吻,是因为我的感动。这感动竟来的那么容易,只是因为常久发现了我对他抽烟的担心、对他一大早就抽烟的反感所以收回了烟。而这,是连我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或许,他发现的没有这么多,他只是觉得我不喜欢别人抽烟,所以他不抽,仅此而已。但这亦是足够让我感动。
夏瑜和何非很久没有跟上来,看来的确是在给我和常久制造两人独处的机会。但以夏瑜的为人,这样做实在不是他的本色。“是你叫他们晚点出来的?”一边走一边随口问道。
“是啊。”常久坦然答道,停下脚步突兀地问道,“你很在意他们?”
“什么?”
常久干脆停下脚步,握着我的手的力度却不减分毫,语气严肃神情认真:“你在意夏瑜?所以并不希望我把咱们的事情告诉他?”
来了,果然来了。就知道被他看见我和夏瑜拥抱那一幕决不会有什么好后果。我叹口气:“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你的过去没有我。”常久说,“却有夏瑜。我知道你们是一起长大的。”
我一震,怔怔地望着他。为着他语气中的落寞和认真,和此时又隐藏好真实情感而一无所有眼眸。
我仔细想要看懂那深不见底的眼,看到的却是自己的影子。
而我是那样想要看懂。
他怎么能这样收放自如?想要表现怎样的感情就表现怎样,反之,想隐藏就能隐藏得这样成功?而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什么才是他真正的感情?现在说着这样的话的他,是真的他吗?
我感到强烈的不安。
“苏舞?”他叫着我的名,一字一字,不是“小舞”,也不是“舞”,而是全名,不亲昵也不温情,可这样叫着的他,怎么会让我有流泪的冲动,怎么会让我就想如此听着他的呼唤终老一生?即使不安,即使心痛?
“我的过去谁也没有,只有我自己。”我低声而缓慢地说,“但现在有了你,以后也会有你,不是吗?”
“那,你会爱我吗?”他抬起我的脸,俊美深邃的眼眸一刻不眨地看着我,额抵着我的额。温润的唇就在不过几厘米处,微张着吐出魅惑的语言。
我咬着唇,借着那一点的刺痛保持镇定,回望着他:“你需要我的爱吗?”
“我需要。”他点了一下头,坚定并带着隐隐的急切。两片薄唇险些扫过我的,本就不平静的心又是一片纷乱。
沉默。
“我会。”我叹道。不是会,我已经爱你了。无法对自己撒谎,也无法顾及那心中浓烈的不安,以及不了解你的恐慌,我终究还是答应了你。
常久笑的灿烂,低头浅浅地吻我的唇,拉着我向前走去。
今天的阳光很灿烂,加上他的笑,灿烂地仿佛能把我的心融化掉。
*** *** ***
终于赶在老师进门前到了教室,我气喘吁吁地冲到座位,夏瑜已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还没等我坐下,就笑道:“我记得你比我出门早。”
我懒得理他,不发一言地坐下。
又听他说:“看不出你魅力还满大,常久那样的人都能看上你。看来我得重新审视你。”
我还是沉默。
旁边那人依旧说个不停:“我和何非的确知道他看上你了,可没想到他动作那么快,也没想到你会答应。苏舞,这我就有点不明白了……”
“不明白什么?”我斜眼扫他,“你不用一再强调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看上我。”
“不是,我现在说正经的。”
夏瑜说正经的?我怀疑地翻了个白眼。
“你别不信!”饱受打击做郁闷状。
“好好,我信,你说。”
“你和他认识不过有一天,就答应了他?你怎么想的啊!你不觉得太草率了吗?”夏瑜说的很激动,表情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不禁有点感动,心想虽然这个朋友让我痛苦了十几年但毕竟没有白交。
“你们不是朋友吗?对他那么没信心?”
“我认识他不过一天,而我认识你十一年!”
我更加感动,很哥们儿地拍了拍他的肩:“放心,我自有分寸。”
“常久,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我不知道怎么说……总之,你……”夏瑜欲言又止,可我已然明白他要说什么。
“你觉得他是在玩我?”我笑了,却是很虚弱的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认真的。”我耸肩,不怎么在意地说,“不过我毕竟不是纯情少女,没那么容易玩的。如果说是玩,也是双方互相玩,没什么的。”说着让自己心痛的话,天知道我多么不希望事实是这样。
“苏舞……如果真是这样,就停止!”夏瑜转过身来,直直地望进我的眼底,“你不是这样的人,为什么?”
我愣了一下,才又笑道:“你又怎么知道我是不是这样的人呢?”看见夏瑜瞬间灰暗的脸,一向明媚的双眸染上恼怒,我急忙改口:“夏瑜,我知道你是为我担心,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也不是因为无聊才这么做的,你明白吗?”
“你……”喜欢他?我清楚从夏瑜眼中读到他想说的话,他终究没有说出口的话。
我点头。
夏瑜长长地叹息,转过头去:“那就祝你好运吧。”
是啊,祝我好运,我也想祝我自己好运呢。
过了一会儿,夏瑜说道:“今天晚上我们要去看一个人的表演,你也去吧?”
“谁?”
“张迟陌。”
“那是谁?有名吗,我怎么没听说过。”我承认对音乐圈内的事知道的实在不多。
谁知夏瑜没头没脑地说:“我也没听说过。”
“那你去什么啊?”真受不了他。
“他就是朋友向我介绍的人啊,今晚在圣影公园有他的表演,我们当然要去了!”夏瑜无辜地眨眼,招牌式动作。
“圣影公园?”我眯了眯眼,名字挺耳熟,忽然想起了在某个报纸上看到过,好像是……热爱音乐的人们固定集会的地方?据说每个晚上都会有演出,演出的不一定是有名的人或乐队,只要达到一定水准皆可。而且因为不收票的缘故,观众总是场场爆满。三十年前就存在的公园,保持这项传统到了现在,最近几年,越来越多的唱片公司也开始到那里发掘人才。
夏瑜轻蔑的看我,似乎咬定了我不会知道,正准备秀一下他广博的学识:“就是那个……”
“我知道。”毫不留情地打断他,“张迟陌是吗?你肯定他愿意加入你们?他虽然不是很有名。但——不是我降你们志气——你们现在毕竟一无所有。”
“我朋友说张迟陌正想组乐队玩音乐,也联系过他,他答应今晚演出后跟我们见面。什么他不愿意加入?没准还是我们不要他呢!”夏瑜底气不足地说着趾高气扬的话。
“是,他绝对愿意加入,因为你们不仅有免费场地,还有充足的经费……”我顺着说下去,又很没道德地大笑。
“是啊。”夏瑜也不生气,仅仅是无奈地撇嘴,“你到底去不去啊?”
我忽然犹豫,不知道想去的心情是因为真的想看表演,还是为了常久。但东想西想,说白了就是胡思乱想,一向不是我的风格。“我去。”想去,就去。
顺着自己的心意去做,是善待自己。从小到大我都是这样认为,所以难免过于冲动和感性。
但对常久,我知道,不是冲动和感性那么简单。
*** *** ***
圣影公园没我想象中那么好。
面积不够大,绿化不到位,舞台是临时搭的,接待观众的是简陋的塑料桌子和椅子,观众人数超过了公园最高接纳的水平……我实在太过挑剔。这样想着,不知不觉被夏瑜拖到了一个离舞台不远、人口密度还算比较小的地方。何非已占了座位,招手示意我们过去。
好不容易又挤又推地过去,我坐在椅子上总算得以舒服地喘口气,接过何非递过的饮料,毫不淑女地大口大口灌进去。烦躁地用手顺了顺脑后的长发,想用手腕上的装饰绳系个马尾,却怎么也系不紧。
暗自骂了一声,正要松开手,却已经有个人来到我身后,轻巧地帮我绑好头发。
我回头,看到常久,却没有太大的惊讶,笑道:“你来啦。”
他低头,动作自然地吻上我的脸,才在我身边坐下,若无其事地问多少受了点刺激的夏瑜:“演出还没开始吗?”
何非看表,替夏瑜答道:“应该马上就开始。”
常久“哦”了一声,拿过我刚才喝了一半的饮料仰头喝下去。我不自然地掉转目光,和夏瑜的目光相遇。
我笑了笑。无声地再一次告诉他,不用担心。
这时舞台上忽然亮起色彩斑斓的光,人群中响起几声响亮的尖叫和越来越多的欢呼,许多坐着的人从座位上站起,有的甚至还不怕摔地站到了桌子上。
拜托,那是塑料,不是铁桌!
不过,显然没人像我一样注意这些,所有人的视线早集中于一个正往舞台中移动的黑点——
一个棕色短发身材瘦高的男人,黑衣黑裤的打扮。舞台上五颜六色的灯光在他的身上、观众身上扫射、投驻,有一种奇特的美感。他始终是低着头的,拿着一把黑色的电吉,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高挺的鼻子和两道俊朗坚毅的眉。
可即使这样,他还是如此的充满吸引力。
就连我的视线,也一时无法收回。
然后,他缓缓抬起头……我几乎可以感到所有在场的人都和我一样屏住了呼吸,只为看到他整张脸孔的那一刻……
可我终究错过了这一刻,腰忽然从后面被人揽住,这样熟悉的姿势和动作,我又被常久特有的气息包围。
等我从常久的怀抱中回过神来,台上的男人已抬起头,并微微侧过脸。是个相当英俊的男子,冷漠淡然的英俊,却没有常久那种俊美至极甚至妖异的感觉,也没有让我心悸的感觉。
现在,心脏的确是跳快了,为的不过是横在腰上、带着独占性的一双手。
我转过头,也不试图挣脱他的怀抱,只是要笑不笑地问:“你就让我这么看演出吗?”
“不行吗?”
“那你随便吧。”
我继续把目光投向舞台。舞台上的男人修长的手指熟练地在琴弦上跳跃,却不唱。乐曲的节奏明快,旋律优美,再加上一流的演奏水平,这些足以让观众沸腾。有的人开始随之起舞,有的人按照节奏挥动着双手,有的人一脸震动地看着他……
“什么歌?”我问常久,“没听过。”
“应该是他自己写的。”
“好厉害。”我想也没想就称赞道。
身后忽然没了声音,腰间的手也随之消失,在我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之前,常久说了句:“看着我。”就迈开长腿一阵风般向舞台方向跑去。
他动作飞快地又越上舞台。舞台上正弹奏的男子看见他,微微愣了一下,却轻浅地笑了,冲常久点了一下头。
“怎么回事?”夏瑜显然也没搞懂状况。
“大概是他认识张迟陌吧。”
“不见得啊,你们是第一次来这吧。这里只要想唱都可以上台去唱啊,表演的人互不相识也没关系。就看你有没有勇气喽!”旁边一个年轻女孩好心地解释。
舞台上,常久拿过麦克,向那个男子做了个继续刚才曲子的手势,自己便随着音乐唱起来:“见到你的那天/你穿着围裙在炒菜/我心想这样一个贤妻良母/娶回家一定很幸福/可是转眼你变成了母老虎/对于我的告白无动于衷/二话不说就谋杀亲夫/下半生谁来给你幸福/所以请你爱我/永远爱我/这仅仅是我一个卑微的请求/所以请你爱我/永远爱我/就像我的名字/天长地久……”
台下响起了低低的笑声,又有更加热烈的欢呼。
我远远地看着他,他的视线也是从头到尾没有离开我。
“这小子行啊,听一遍就能记住曲调,还现编歌词!夏瑜,咱们运气真是好!”何非欢天喜地的声音传到我耳朵里。
“是啊!音域广、音质很好,又有爆破力。”夏瑜看样子也是非常满意,“而且他和张迟陌还没认识默契就已经那么好,不错不错。”
我久久说不出话来。歌词一字一句地传入我的脑海,震撼的感觉便又从脑海转移到心脏和四肢。
一曲结束,常久和张迟陌握手,台下立刻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还夹杂着“再来一曲!”等等的请求。常久绽出微笑,沉稳地道谢后下了台,穿过人群向我走来。
好在这里的观众早习惯了如此的场面,并没有依依不舍地望着常久,众人视线的焦点还是在舞台中央,因为接下来也许还有更加精彩的演出。
我终于长长舒了口气,可刚刚的震撼却像根植于心中一样挥之不去。除了震撼,好有无穷无尽的感动和越来越浓的爱……苏舞,在这之后,你是想逃也逃不掉了,你是完完全全陷进去了。
常久扬起自信地笑:“怎么样?”
我不带什么表情地看他:“很烂的歌词。”
“哦?”
“不过勉强还能接受。”说完,我终于控制不住,泪流满面。
常久一把将我抱入怀中,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在你眼中,只能看一个人。知道吗?”
我在泪光中,还是故意装傻,带着哭腔调侃:“你说谁?夏瑜还是张迟陌?”
他惩罚似地将胳膊紧了紧:“都不是,是我。一辈子只能看着我。”
那你也应该让我看得见你啊。我默默地想着,却仍是没说出口。如果那时我知道,这一句话可以改变很多事,让我和常久少走许多弯路,让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变的更长些,我一定会说的。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知道为什么无法将一句简单的话说出口。不知道为什么不明明白白地对他说,让我了解你,不要隐瞒我什么。只是想着,让时间来改变这些吧,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太短,短得不足以了解彼此。
其实,了解不了解,和时间是没有关系的。
而就算了解了,两个人也不一定能在一起。
张迟陌演出完毕后,直接下台向我们走来。
近出一看,才知道他的年龄并不大,脸色也显得有些苍白。眼眸中没有了表演时闪亮激情的光,而是冷漠的淡然。
但即使这样,还是能看出他是很高兴的。他先冲常久轻扯嘴角算是微笑,又转向夏瑜和何非:“你们就是夏瑜和何非吧。”
“是啊。”两个人站起来笑着打招呼。
“我已经决定加入你们。”开门见山,够爽快。
“真的?”夏瑜毫不掩饰他的惊喜,“为什么?”
“为什么?”张迟陌重复了一遍,淡漠的眼眸闪过深思的神色,“直觉吧。”
“很好的直觉。”一直没说话的常久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何非也说道:“那就欢迎你了!”
“对了……”夏瑜猛然想到什么似的大叫一声,“你是弹吉他的?那……”原来他们是想要个贝斯的。
“你们要贝斯?我两样都会。”张迟陌淡淡地说,没有一点炫耀的成分,只是单纯地在叙述某件事实。
我从夏瑜和何非的脸上又看到那种类似发现财宝的惊喜表情,不过连我也承认他们的确够幸运,也的确开始相信他们的乐队能搞出点名堂。只不过,他们后来搞出的名堂可还真不是“一点”,而是“一大堆”,大的让我难以置信。
就这样,张迟陌加入了这个乐队,还没有正式成立,也没有正式名字并且还少了个键盘手的四人乐队。
第五章 如果世上存在如果
二零零三年——林滟
已经过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我仍是住在张迟陌家。他给了我张卡,让我能够去买任何需要的东西。在苏舞和张迟陌的帮助下,我也得到了一份工作。
这让我感觉舒服许多,起码不会有刚开始因白吃白住白用而满心的过意不去。心想,与其想破脑袋怎样回到未来,还不如想想怎样才能快快挣钱不仅把欠张迟陌的钱还了,然后赶快找到房子搬出去自立门户。
毕竟,他和我什么关系也没有。
如果除了我是苏舞五十年后的孙女,那么,我和这个世界,也什么关系也没有。
心中浮起熟悉的悲哀和窒闷,最终也只能化成一声淡到极点的叹息。
“想什么呢?”轻快的女声忽然响起。
转头望去,不知苏舞什么时候进了化妆间,正笑吟吟地望着我。
我笑了笑:“没什么,大概是太累了。”
从没想过,能和年轻时的奶奶这么投缘,短短几个月我们竟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也许是我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反而本意如此的缘故,也许是苏舞开朗和善容易相处的缘故。
虽然刚开始的确很不习惯了一阵,毕竟就算从前我与她的感情再好再亲密,她也是我的奶奶,而我是她的孙女。现在,跨越了年龄的界限,带着惊喜也带着感动,我赫然发现,从小到大,我第一个可以称的上是好朋友的人,居然是我五十年前的奶奶。
而我,当然是叫她苏舞,并也告诉自己,就算在心里,也要把奶奶叫成苏舞。就怕哪一天一激动或是一不留神,“奶奶”这个词脱口而出。不用想,眼前就自然而然地浮现起苏舞诧异到极点或是哀怨到夸张的表情:“我有那么老吗?!还是你发烧了?……”
真相,有一天是要告诉她的,但不是现在。
全部的真相,是伤人的。
她向我讲起与常久的种种,又告诉我圣影乐队的许多事。当然,也有关于她的。她在二十岁那年就开始边在设计学院上学边兼任圣影乐队专属服装设计师,虽然忙却充实,也快乐。
虽然这和她父亲的好友是正是MF总裁林风然不无关系,但更重要的还是因为她非凡的才华。
这些,苏舞当然不会亲自对我说。我只是看了许多报纸和杂志,上面有几条关于她的报道,无不对她设计的服装大加称赞,说她让圣影乐队中每个人的特点都更加鲜明地表达了出来,而又造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契合之感和整体之美。拥有如此才能又年轻的她,若能到国外深造,必会取得更加巨大的成就。
她拿过不少大大小小服装设计的奖。毕业的那一年,法国一家艺术学院也寄来了录取书和全额奖学金邀她过去。
可她终究没有离开,留在国内专心做圣影乐队的服装设计。
她喜欢设计服装,但在国内和国外一样能够设计。可是,在国外,没有常久。
知道她和常久关系的人当然明白,但其他人就无法理解了。
她和常久的保密措施做得一向很好,就算有时走漏了风声,她的父亲或是林风然也会用高价将消息买断。她很明白,这种事情曝光了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尤其是对常久。即使他一再强调这无所谓,强调他厌倦了这一直的遮遮掩掩。但她坚持,他只好妥协。
她非常非常的爱他。而他,亦然。
虽然我并不了解常久,但苏舞了解。她说,知道一个人的一切并不等于了解他,同样,当你还对他一无所知时,你很可能就能看懂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于是了解他。也许你并没发现,也许你还会对那一无所知感到不安,但这就是爱了,爱到轻易发现,他也爱着你。
就像命中注定,更是毫无理由,莫名其妙。
我于是相信她,再加上那张照片,两双温暖而幸福的眼。
所以,我有什么理由对她说:“你们后来会分开的,五十年后的约定,你也是没有等到就去世了。”这样想着,心里便一阵冰冷。
就算我要告诉她,我也决不会告诉她这些。就像没有告诉张迟陌圣影乐队终要解散一样,我不会告诉苏舞她和常久终会分开。
就算哪天我准备好了,也只会说出她是我奶奶,而我很爱她而已。也许还有我是在去看圣影乐队演出的路上回到过去的,再无其他。
这是谎言,又是谎言。
不知道将爱作为撒谎的理由可不可以被上帝宽恕,我只是太过在乎他们的感受。不明白为什么回到了过去反而有了在乎的人或事,也不明白为什么就算知道了这短暂的谎言只是徒劳,却义无返顾。
挣扎、痛苦还有疲倦。但即使这样,快乐依旧是更多的。什么事都是矛盾的吧,从没完美。
“怪不得躲到这里休息呢。”苏舞艳唇一撇,扬起一抹灿烂的笑,走到饮水机旁边,“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不用了。”早就不知不觉将苏舞当成同辈的朋友,的确,面对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美女,通常很难联想到奶奶。我习惯的很快,也适应的很快。就像对这个与我无关的世界。
“我看你有心事哦。”她眨眼,神秘兮兮,“刚才我敲了好几下门,没人应我才开门,想什么想那么出神,连敲门声都听不见?”
我心事多了,暗暗想道。嘴上却只是说:“正想着怎么治Brad呢。”
苏舞笑出声:“Brad?你不用想就已经把他治得死死的了。那个玩劣青年,好多人都拿他没辙。刚才我经过摄影棚他好像又在闹什么脾气,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无力抚额:“这小子……就不会给我少找点事吗?”
没错,我的工作,就是做MF唱片公司旗下歌手Brad的经纪人。他是公司新签下来不过几个月的一个歌手,年仅17。从小在美国长大,养成一副桀骜不驯的叛逆性格。家里有钱有势,长相身材无懈可击,歌喉也是万里挑一,使得这肆无忌惮的性格更加发扬光大。
只两个月,就共有五个经纪人被他踢掉,不过是因为芝麻大小的理由。而我,当初公司里的人就是抱着破罐子破摔的绝望心情让我这个没户口没文凭只有关系的人试试的。
但起码到现在,一共三个月,他大少爷并没有踢掉我的意思,虽然嘴上总是咬牙切齿,神情也是凶神恶煞的。
原因么,连我自己都不太清楚。
想着已迈开脚步往门外走去,本想休息一会儿,也终究成为了奢望。
身后苏舞忽然开口:“圣影的巡演,你会去吗?”
我愕然回头:“巡演?”
“我以为张迟陌已经告诉了你,一周后圣影乐队开始全国巡演,一共十五场,你不知道吗?”
*** *** ***
我知道,我除了惊讶还有别的。
我知道张迟陌之于我,永远不可能是和圣影乐队其他成员一样的存在。
就像现在,我心中迅速缺失的,不过就是为了他要离开的消息。
只是短暂的离开,只有短短几个月。
可这几个月,谁又料得到发生什么?也许我,就会在这几个月内消失。什么没留下,什么没改变,没有人记住我,包括他,也包括苏舞。
无限失落。
他是唯一知道我秘密的人,他信任我。而我,同样那样信任他,可以说,也多少有点依赖的。即使他从未表现过什么,他对我说话的语气永远是淡淡的,话永远不多,笑永远少得可怜,淡漠的眼甚至很少落到我的身上。
但我的心情就是这样,连自己都无法理解。
抬眼望向电梯镜子里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女人,长发长围巾,还有一张虽然美丽却少了光芒的脸。但是她的眼眸比从前深了些,还流动着从前没有的莫名情感。
一双与张迟陌的眼眸,那样相似,却又变得有那么点不同的眼。
真糟糕啊。我扬起一抹自嘲地笑,已经开始变了吗?因为爱上一个人,所以自己开始变化了吗?
爱,多么神圣的词汇。
我愿意承认,可决不会将它说出口。
电梯门霍然打开,正要走出去却发现没到要去的十二层,立刻退回几步。然后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走进。
他伸出修长而略显苍白的手指按下“关门”键,才不经意地向我扫来一眼。
“嗨。”我自认为自然地微笑,点头打招呼。
金色发丝下的湛蓝双眸闪过一丝淡淡的惊讶,随即恢复平素的淡漠安然:“嗨。”看了一眼按扭上亮着的“12”,他伸回手:“你也去12楼?”
我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他亦然。
其实,问一句“圣影乐队下周开始巡演”是多么简单不过的事情,也是很自然不过的事情。但我却一直一直站在他旁边靠后一点的位置,看着他瘦削的肩和金色的发丝。
也看着电梯指示灯,一闪一闪,闪到了“12”。
最终,什么也没说。
电梯门开的时候,张迟陌侧了一下身子,意思是让我先走。为了成全他所谓的绅士风度,我走过去,也感觉到他跟在后面走出。
“那,我先走了。”礼貌地道别,迈开脚步。
“林滟。”他忽然叫我的名,嗓音是一如的平淡,但分明让我感觉到他有什么事要说。
我难掩惊讶地回头,微微挑高了眉等待他下面的话。
“圣影乐队,下周会有巡演。”
几个字从他唇中缓缓吐出,声音流进耳朵却仿佛有了温暖心脏的力量。我不知不觉微笑了:“苏舞刚才告诉过我。”
“你……”清澄的眼是天的颜色,在那一片蔚蓝中,我第一次看见了某种让我莫名欣喜,却又更加患得患失、茫然无措的东西。“你……和我们一起去吗?”
时间似乎在刹那间凝结,我放肆地将目光投进那两泓清泉——有着隐约波动的清泉中。但那波动太短暂也太模糊,时间也终是继续走动。
唇边的笑深了些:“还有个煞星Brad在这儿呢,我想去也去不成啊!”毕竟,已经是有工作的人了。
即使心中有百分之一千个想去。
“哦,也是。”他微微点头,“不过我听说,公司会让Brad担任我们演唱会的嘉宾。”
“真的?”我不可置信。但立刻想,张迟陌这个人,如果对一件事没有十分的把握是不会说的。
“只是听说,你可以去确认一下。”随即,他露出一丝淡到极点的笑,“你的运气还不错啊。”
“还可以吧。”笑着摸了摸头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有了和苏舞、我的奶奶和圣影乐队更多接触的机会。我回到过去如果说非要有个理由,不过就是如此吧。但同时又感到,老天也在制造我和张迟陌的机会,那这是幸运还是更大的不幸?
也许,还是只有,天知道吧。
与他道别后,径直走进摄影棚,见负责拍摄的工作人员正收拾着器材,个个脸上都不像是顺利拍摄后的表情,相当不爽。
“你可来了,我的大经纪人!”王思韵看见我立刻摇头晃脑,叫苦连连。她是圈内数一数二的女性摄影师,公司聘她来给Brad的新专辑拍宣传照等一系列照片,性格相当直爽,当然,脾气也不是盖的。
“怎么了?”
“还怎么了?你该问他吧!他大少爷不知怎么回事今天一开始拍就是一张臭脸!行,他装酷,把他拍酷点不就行了吗?可他不仅摆姿势懒洋洋,而且让他换个姿势就哼哼半天,这也行,就来个慵懒的魅力!可还没到一个小时,他大少爷就说太累了,今天到此为止,拜托!我们都还没嫌他就嫌?他知不知道我们比他累多少倍?我们忍耐他伺候他两周了,却还连个象样的成果都没有。我这怎么向老板交差?不知道还以为是我王思韵的问题,小小的宣传照都搞不定,传出去我怎么做人?他可还不是大牌呢,只是个新人,就那么拽?不就他家里有点钱有点势……”
心平气和听她的碎碎念。王思韵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否则她早就可以不要这份工作调头走人,找她拍照的人多的很,酬劳也相当可观。
两周来,这样的情况出现的不少。通常都是她大骂发泄过后,怒气也快速地淡了,事后勉强接受Brad被迫的道歉。也是在勉强和别扭中,短暂的不愉快宣告完结。
既然完了,就是好的,只是没想到存在的隐患总是导致矛盾一次又一次激化。
“死三八!你说什么?我家怎么样?”一声怒喝传来,伴随着声音一头刺状银发的Brad出现,俊秀的五官因愤怒而局部扭曲,“有胆量在背后说怎么当面就不敢说了?!告诉你!以后对我有意见就直说,你他妈不愿意拍,我还他妈的不愿意让你怕呢!!你要不是女的我早一拳……”
果断干脆地出手捂上他的嘴,心想这孩子说话的速度有够快,害我短时间内都没反应过来。一边用另一只手拉住他的衣服,脸上还向王思韵赔出歉意的笑:“思韵,今天就让大家都休息吧,明天继续,好吧?”
说完飞快地拖着Brad闪到几米开外,只听王思韵用气急却无奈的声音喊道:“喂……你……”
“明天见!”我笑笑,暗中又掐了蠢蠢欲动的Brad一下。
幸亏她终究没有追上来。我推着Brad进了休息室,卸下刚才虚伪的笑容,忽然觉得,真正最累的人,是我。
要知道,若是从前,杀了我也不会去做经纪人,这个经常会变得两边不是人的角色。
不喜欢和人接触,更厌恶虚伪和管理一些琐碎的事和麻烦的人,这是我的个性,现在依旧也是。
但这个工作是我唯一的选择——靠关系找工作的人没资格挑东挑西,而且还是个接近苏舞和圣影的绝妙机会。于是不得不做起这个本是讨厌的工作,累是当然,虽然总体说来,还算顺利。
“你干什么不让我说?她那是人身攻击你知不知道?”Brad习惯性地缕了缕额前的发,好像生怕刚才的争执毁了他完美的造型。
“那么在意所谓的人身攻击,你还不如多在意一下自己的行为。”不带什么感情说着,声音不高不低,也没什么严厉的神色,我走到沙发上坐下,舒服地靠着坐垫,“说说,今天谁又惹你大少爷了?据说一大早就很不爽哦?”
“我没有,是她瞎编!”气鼓鼓地说道,他现在的神情愈发像个不懂事的小孩。而且,还是那种犯了错还嘴硬,不肯认错的坏小孩。
“你这样就太没劲了,敢作敢当才是男子汉好不好?快说。”我瞟他一眼,似乎无声地告诉他,我快失去耐性。
Brad叹气,犹豫半天才说:“哎,我不愿意跟着圣影去巡演!”
我愣了一下:“为什么?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啊。”
“哼,它那么有名那么红的乐队干什么让我这个小新人去当嘉宾啊,这不是存心为难我?那些疯狂歌迷根本不会有心听我唱,不把我哄下去就算最大的幸运!这样的‘好机会’,我才不要!”
似乎满有道理,我抚着下颚一副深思的样子。
“喂,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啊?”Brad走过来坐在我旁边,伸手推了推沉默的我,语气中流露出少见的小心翼翼和微微的慌张:“你生气啦?”
“生气的是你,别把角色互换了。”出言提醒,语调冷清。
“那你怎么没反应?我说我不想去参加圣影乐队的巡演,你听见没有?”
“那么大嗓门,再听不见是聋子。”
“喂!你怎么这样?……”
眯起双眸冷冷地看他,直看得他乖乖闭上吐不出象牙的嘴。我动作干脆地起身,作势要向屋外走。
“你干什么啊?”
“我去跟老板说,你不愿意去啊。”
“啊?”Brad彻底诧异,只是一个劲儿愣愣地望着我。
早料到他的反应会是这样,也早想好怎么对付发飚的他,做了三个月的经纪人毕竟不是白做,而这个一副大少爷脾气的Brad,说到底,不过是个任性的孩子。
我再接再厉,扬起一抹微笑,带着试图让他放心的意味:“你别担心,我一定千方百计说服老板不让你去,并且警告他以后都不许给你强人所难的通告,OK?”
“等等……”他皱眉拦下我,“我怎么觉得你这话那么别扭?”
废话,当然别扭,不是你觉得,我也这么觉得。
“如果是别的经纪人,通常这种情况下不会像你这样吧?”
“那应该怎么样?千方百计说服你让你去吗?我可没有这样的功力,相比较之下,还是对付老板容易些。”说完就要绕过他,却被他拉住手腕。
“我……”男孩欲言又止,无意识地摸了摸银白色的短发,显然忘了顾忌自己完美的发型。
我不动声色,忍住唇边就要泛滥的笑,耐心地等着。
“我又没让你去找老板……”男孩低垂着视线和脖颈,样子和刚才发飚时相差了何止十万八千。
“那找谁?”装傻地反问。
男孩银白色的头颅更低,声音也轻轻细细:“哎……其实去也没什么不好……”
“这才对嘛!”伸手拍了拍他比我要高些的肩,然后在他愕然抬起的眸子中看见笑得很奸诈的自己,竭力不流露出更多的得意,“你要是早点明白就好了。”也省得我费这么多口舌。
Brad缓缓眨眼,双眸忽而瞪大并放出灼灼的光亮:“你刚才……在耍我?!”
“耍人的是你吧!”这种时候,先发制人是不败的绝招,“是谁刚开始说不想去,恨得牙痒痒?是谁后来又别扭地觉得去没什么不好,意思是想去?精神分裂也不是这么个裂法,中间还气跑了王思韵、影响了工作?”
“我,我就是精神分裂不行啊?……我很矛盾啊,你就不能理解一下?”Brad的火气成功被我压制,本来要吼的话到后来几乎是哼着出来。
“我理解。不就是——其实你也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但又怕歌迷不买你的帐冷场,多掉面子?”扬高了眉,双臂抱在胸前看他,“我说的对不对?”
“……对啦对啦。”瞒不过去,他索性承认。
我张了张嘴,终究说不出一句安慰或者鼓励的话。难道要说什么“相信自己你能行”,或者“我支持你你很棒”的话吗?光想鸡皮疙瘩就要掉一地。
最后,只能低低地吐字:“多点信心吧。”
还好,只是牙根发酸而已。
谁知,Brad听过后一半惊讶一半嘲弄地说:“我以为你不会说这些。”
“什么?”
“没什么。”他拿起外套,又对着镜子整理一下发型,确定满意后才不紧不慢准备离开,“再见。”
脑海中飞速闪过他的行程表,确认今天他在拍摄照片后没有其他行程,才回道:“再见。”
独自伫立在休息室,就因他刚才那句“我以为你不会说这些”而陷入茫然。我的确是不善于说这些话的,从前一直都是。也许这正是因为我的冷漠,那种把身边的人逼走,又不让人接近的冷漠。
但现在,似乎变了。
即使牙根发酸,那句话依然说出了口。跟Brad这个人其实毫无关系,而是自己本身的问题。
后来,才知道是苏舞——年轻时的奶奶,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我。那样善良而热情的她,感染着我,让我渐渐学会相信温暖、从自己冷漠的世界走出。
如果我早知道了这些,我也会用自己的温暖去改变另一个冷漠、迟迟不肯走出自己世界的人。但那时的我,一直是这样认为,人是不可能轻易被改变的,也许,终其一生都是不可能被什么人、什么事改变的。妄想改变别人的人,通常都是自不量力的。
也许,这没错,真正能改变自己的人只有自己。但是,别人可以影响他,用温暖、用爱去帮住他改变。
如果,我真的早领悟到这点……
可是,我没有。现实的世界中,永远没有“如果”。
*** *** ***
站在一楼大厅的玻璃前,看着淅淅沥沥下起的雨,忽然有点不知所措。
那一边,圣影乐队的五个人和苏舞正从电梯里走出。
由于苏舞的关系,我以张迟陌表妹的身份和夏瑜、何非还有安知灿很快熟识起来,常久是早认识的了,很早很早。
“下雨了哎,没带伞?”苏舞看见我两手空空便问道。
“没有。”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张迟陌,见他低垂着视线,正带着耳机听CD,手指仿佛跟着节奏打着拍子。
“那我送你吧。”夏瑜走近几步,笑意盈盈。
“你不是有约会吗?”苏舞一把推开他,相当不客气地说。
“可以推掉啊,送林滟回家比较重要。”夏瑜对苏舞的态度习以为常地耸肩,吊儿郎当地笑道,末了还冲我放电似的轻眨俊眸。
受刺激。
但仍保持微笑,客气道:“不麻烦你了。”
“林滟和迟陌住在一起,当然是迟陌送,你还争什么啊?”何非皱眉,看白痴一样地看着夏瑜,“你不是说不对同事出手吗?出尔反尔可真没劲。”
“你?!……”夏瑜瞪大眼睛,暴风雨就要来了的样子。
却被安知灿打断:“夏哥是怕迟陌哥有事,是不是?”
有台阶下,夏瑜立刻认真地点头,不忘咧着嘴对安知灿说一句:“拜托你别这哥那哥这样叫,很肉麻的你知不知道?”
“有什么关系,他叫了这么多年你不都忍了吗?”苏舞温柔地抚了抚安知灿的头,带着姐姐对弟弟的宠爱,“还是人家知灿弟弟最乖,才不像你!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最近还变得越来越像花花公子,无药可救!”
“不是像,他本来就是!”何非帮腔道。
“行了行了,别哥哥弟弟花花公子了,再说下去雨就要大了。”常久拉下苏舞不安分的手,从容的笑颜掠过微微的妒意,又转过去拉下张迟陌的耳机,问道:“你待会儿是直接回家吧。”
“是啊。”张迟陌这才抬头,发现自己此时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却依然保持千年不变的冰块脸,“怎么了?”明明是发问,却感不到句尾的问号。
“顺便把林滟带回去啊,今晚我要晚点回去,饭你们俩解决就行了。”毫无疑问,又是和苏舞约会。
夏瑜不甘寂寞地挤进来:“晚?多晚?还回去干什么,直接住苏舞家不就行了?”
下一秒,被一拳抡开,苏舞冷笑:“真不好意思,我父母回来了。”
“哎呀,不好意思?”夏瑜无辜地摊开双手,“你这话应该跟常久说吧,我不觉得有什么遗憾。”
一张俊脸再次被拳头袭击,遭受这样频繁的攻击却次次不长记性,不断惹怒他人,还很享受的样子,不禁让人怀疑他有被虐狂的怪癖。
“那我们就先走了。”常久仍是笑着,相当独占性地拉过苏舞,“明天见。”
苏舞转头招手:“再见!”
“再见。”
何非和安知灿也相继离开,只剩下我和张迟陌。
周围的空气似乎瞬间冷却下来,也稀薄许多。我的呼吸不知不觉放轻,就像每次我对上他那双冰澈的眼眸。
把另一只耳朵上的耳机拉下,收好CD机,他轻轻说道:“走吧。”
应了一声,跟着他走出大厅。
“你等着。我去取车。”说完便看也没看我,走下大厦的楼梯,冲进雨中。
看着他奔跑着的黑色身影,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一股温暖从心脏向四肢蔓延。但同时,也浮起淡淡酸涩。
幸福来得太容易也太快,而这样小小的幸福没多久就会烟消云散。
这又算什么呢?我竟像个怀春少女,为了小小的幸福而微笑了,心痛了。
不一会儿,张迟陌的黑色轿车已在面前停下,我穿过落得愈加密实的雨点坐进车,系好安全带。
他静静地等待,澄蓝的眼看着我,明明是一无所有的眼眸却让我心跳微乱。直到我坐正了身子,他才重新踩下油门。
我再一次确定,他不是如外表那样冷漠。只是这对别人的体贴,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那时,我当然没有意识到,他的冷漠和他的体贴同时存在,却并不矛盾,因为他的体贴,是有特定对象的。
一路上都是沉默,我看着窗外匀速掠过的景物竟在某一个瞬间突然快速飞起,一阵不对劲涌上心头——他提高了车速。
“怎么了?”我惊讶地看他。
他没有回话。却在我以为他一直准备沉默下去的时候,沉声说:“我们被人跟踪了。”
我第一个反应到——“记者吗?”
“不是。”
“什么?”更加疑惑也更加惊诧,为他确定的语气,和紧抿嘴唇流露出的……愤怒?
我正要回头,却被他制止:“坐好别动。”
只能乖乖听话,却在安静几秒钟后忍不住再次问道:“到底是谁?”
这次,他没有回答,唯一说的是:“闭上眼睛。”
于是,为了不让他分心,自己也因恐慌暂时忘记了好奇,我保持缄默,也顺便听他的话闭上眼睛。
黑暗,竟第一次给我了少许的安全感。
身体随着车子不断的转弯、晃动而震个不停,耳边是引擎的“嗡嗡”声和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感觉中,张迟陌不断换档、转动方向盘。除此之外,还有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约漫长如一个世纪,我听见张迟陌清清冷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到了。”
缓缓睁开眼,又缓缓吐出一口气,一时之间,只能看着他的脸发愣。
我是在害怕,但神志却依旧清醒,能够让自己勉强镇定。于是,在短暂的怔愣后,我听见自己若无其事的说:“你的车技真好。”
张迟陌诧异:“你不怕?”
“遇见这样的情况,不怕的只有你吧。”我轻快地说,心中的好奇因淡去的恐慌而明朗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但我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我一开始就不应该奢望他真的会回答我。这样,我就不会有那么多怅惘和迷茫,也不会有那么强烈的痛。在失眠的夜晚,看着满天星辰的夜空,一遍又一遍地想着他那句不带任何感情的话——
“让你遇到这种事,我很抱歉。但还是请你,忘了它。”
生生地被他隔绝于他的世界,我看不清他说这话时的目光。只是想着,你被他推开了,你没有过问关于他的事的权利。然后自嘲地笑了,然后告诉自己,再不要试图知道他的一切,更不要试图了解他。
没有眼泪的,我保证。
在他推开我的同时,我也向相反的方向走去,更加拉大了我与他之间的距离。……又是如果,如果我知道结果,知道无论如何,兜了多大的圈子,我和他还是要在一起,我就不会顾忌所谓的自尊、怯懦以及其他无谓的情感,勇敢地走上前去爱他。
这样,我们的时间就会长许多,我们的爱情也会长许多。
甚至,他的生命也会长许多。
如果,我尽全力用温暖、用爱去帮助他改变。
第六章让我看见你的一切
一九九六年——苏舞
两个月来,夏瑜他们乐队的排练如火如荼地进行。这可苦了无辜的我,但谁让夏瑜是我的青梅竹马?又谁让常久是我的男朋友?两个字——认栽!有时甚至怀疑常久的告白根本就是夏瑜和何非那两个阴险的小子施的美男计,但这怀疑实在太缺乏证据,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
拜托,人家不像你想的那么无聊!
再说,如果真是美男计,我确信,抢先打冲锋的绝对不会是常久,夏瑜一定会自告奋勇……
真恐怖,还是不要想了。
看着讲台上历史老师正眉飞色舞地讲着第二次世界大战,我百无聊赖地转笔,一边看向正睡得香甜的夏瑜。
这两个月,他们每天最早也是练到晚上十一点,而且还是因为我的强烈抗议才停止的。也许志趣相投的人本身就很容易相处融洽,四个大男生吃在一起睡在一起,自在快乐得很。如果不是在我家,我会很高兴看见这一幕。
不过,说句实话——虽然我这个外行人说了实话也跟没说一样,他们本身的才华再加上如此刻苦的练习,还有那一腔热血,使得这个连名字还没有的乐队越来越让我刮目相看……不仅每个成员都拥有绝妙的技巧,而且乐队的默契也根本不像刚组建了两个月的样子,这无不给人一种感觉:他们生来就是该在一起玩音乐的,他们注定就是该在一起的。
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
而我和常久的相处,却一成不变,与刚认识的时候相差无几。
常久,中国人,1979年11月8日出生,在市七中的高三(2)班,身高184cm,体重69kg,最爱吃的水果和最爱的事物是无所谓,最喜欢的乐队是NIRVANA。我知道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夏瑜说过我,你当人家的女朋友有够失败。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但又有什么办法?我不是那种爱好挖别人隐私的人,就算他是我的男朋友也一样。所以他如果不主动告诉我,我也决不会非要问个清楚。
我是这么想的,如果他真的不想说,问了,得到的回答也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敷衍罢了,而这,我不需要,也不想要。
都说知道是为了了解,了解是为了更好的爱。那么,一无所知,是否就代表着无法了解,也无法去爱?
即使我知道这三者并无必然关联,即使后来我也知道了很早很早之前我就已经了解了他、爱了他——在知道关于他的一切之前,但我还是经常感到不安。
可,冷静和理智都在告诉我,你要忍,也要等待。
毕竟,他最近都在忙着乐队的事,我和他单独相处的时间寥寥无几。而和我在一起谈的无非也是乐队与音乐,还有我。
他知道关于我的很多事。也许是我言语中的透露,也许是夏瑜漏风的嘴。他知道我有一对感情好得可以忘记有个亲生女儿的父母,他知道我在遇见他前的感情史是一片空白,他知道夏瑜和我不过是很铁的哥们儿,他知道像我这样双子座的女孩有双重性格,心里并不像外表那样大大咧咧,对什么都满不在乎。
只是,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我爱他。
但就现在这种情况,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本就不平衡的天平若再在下沉的那端放上最重的砝码,那端会沉坠到最底,天平也会翻。
感情是不该用这来比喻的,但我已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自己。或许是我的思想太灰暗太复杂,或许我应该把事情都看的简单一点,这样想着:常久是我的男朋友,而我喜欢他,真是天大的幸福!多么容易满足,多么容易心安。
可毕竟只是或许,我永远不可能这样。连想想都觉得好笑。
在这时拉回飞出去的思绪,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仍然眉飞色舞的历史老师身上。
都说高中时候谈恋爱会影响学习,但就我看来,那都只是发生在自制力差或者太过感性的人身上。我当然不是,就这点,还是满自豪的。
就算走神也只是走几十秒而已啦,现在,还是听课吧。
*** *** ***
放学的时候,我和夏瑜一起走出校门,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常久。他难得的穿着校服,白衬衫黑裤子,却是穿得很随意,我似乎都能数出他的衬衫扣子只系了几个。
左手插着裤兜,右手夹着烟抽着。很是一副不良学生的样子,如果再加上色彩斑斓的头发或者密密排列银光闪闪的耳钉效果一定会更好。但他的头发仍是纯粹的黑,比我刚认识他的时候长了点,衬得俊美的五官更加深邃,使他让人觉得更加神秘和捉摸不透,周身也流露出一种“闲人勿近”的冷酷和高高在上。
而他,是不扎耳洞的,就像对发色的坚持。
这样的常久,毫无疑问,吸引了众多女生,还有部分男生的注意。可他一派悠闲,不带什么表情的吞云吐雾,目光中仿佛没有任何人的存在。
很遥远……我看着他,不知不觉停下脚步。他就站在马路的另一端,可是为什么让我觉得那样远?而他,竟让我觉得那样陌生?
怔忡之中,胳膊被夏瑜握住又带着向前走:“你停下干什么,没看人家等着呢吗?还想表演牛郎织女隔河相望……哦不,隔路相望啊?”
狗嘴吐不出象牙!我无声地骂着,再次抬起头时,正与常久的视线交汇。
满眼的笑意迎向我,瞬间,那个目中无人的他不见了,这让我疑心刚才只是我的错觉。
他转身将烟仍到垃圾筒里,接着冲我笑,又向夏瑜打了招呼,说道:“我找苏舞有点事。”言下之意,就是让夏瑜快点闪人。
夏瑜笑嘻嘻,装出很受伤的模样:“虽然早知道你这小子重色轻友,不过你这么说还是让我很伤心啊!”
“哦?”常久挑眉,眼往旁边一瞟,“那就让何非来安慰你受伤的心灵吧!”
“说什么呢?”何非走过来,看见张牙舞爪的夏瑜并不感到惊讶,反而皱眉显出一脸无奈,“夏瑜,我跟你说多少遍了,在外面要像个人!枉费你祖先进化了那么多年!”
想不到何非的损功也不是盖的,我笑出声,“人家本身条件有限,别为难他!”
“你们!你们!!……”夏瑜俊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我、何非还有常久,无比生气愤怒的样子,“狼狈为奸!!我……”
换来的不过是我和何非阴谋得逞后更加响亮轻快的笑声。
目光不经意的扫过身边的常久,然后定住。他也正是在笑着,不像我和何非那么可恶的大笑,而是安静的微笑——好看的唇勾起上扬的弧度,狭长的眼微微眯起。
可那深邃的眼,却分明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在真心的愉悦和温暖的感动后面,闪着丝丝寂寞。
我愣住。
为什么他会流露出这种表情呢?那种在他没注意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寂寞;那种像深深根植在内心深处的寂寞。甚至,是那种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的寂寞。
心脏突然像被什么扯着似的生生地疼。
我是在为他心疼。我非常明白。
右手忽然被一团温暖攫住,这才惊觉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变得无比冰凉。也这样从烦乱的思绪中回神,最近走神的次数真是频繁的超乎所想。
“那,我们走了。”常久低澈的嗓音响起。
何非挥手:“Bye!”
看来似乎已经消气的夏瑜也懒懒地点头:“再见。”
我笑着道别,随着常久的步伐走着。“有什么事?”两个月来,他还是第一次来学校找我,可现在又二话不说只是拉着我在街上走。表示一下疑惑总可以吧,虽然知道,无论怎样,我都会跟着他的。
无论去哪儿。无论何时。
这样想着,浑然不知道,多少年后,这终究只成了奢望。
他扬出一抹迷死人不偿命的笑:“约会,不行吗?”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很没用地跳快的心脏:“乐队不练习?你还有这闲工夫来约会?”说完才发觉这话带了多大的酸味,听起来就像个不甘受忽视的怨妇。
偷偷地抬眼想确认他没听出我语气的异样,却在听见他的话后巴不得有个地洞让我钻下去:“苏舞,你是觉得我陪你的时间太少了吗?”
“没……没有。”垂下头,一世英明全毁在这小子手里了,悲哀啊!
“你脸红了哦!”他伸出手指轻刮我滚烫的脸,并成功地让它的温度再次上升。
真是毁了……我凄惨地闭了闭眼,又认命地叹了口气。但在最后关头死死攀附住仅寸的一毫镇静,扬眉冲他挑衅地微笑,用似真非真的口气说:“是啊,太少了,让我怀疑你是同性恋,就知道和夏瑜何非还有张迟陌混在一起哦。”
一层阴霾笼上他的双眸,又迅速淡去,他唇边的笑僵涩而不自然:“怎么会?我是想反正每天都能见到你啊。”
我装作没察觉到他的异样,只是把疑惑和不安深埋心底。这个谜样的男人,迟早有一天让我神经衰弱。可这又能怪谁,不过是自作自受。“那你今天又为什么找我?是真的有事吧?”
“是有事,也是想见你。”他选了个两全的答案,得意洋洋地宣布。
暗中翻个白眼:“有事就快说。”
“陪我买东西。”
*** *** ***
“你妹多大?”
“十三。”
“喜欢什么?”
“不太清楚。”
“……以前的礼物你都是怎么选的?”
“别人帮我挑。”
我彻底沉默,抱着双臂无奈地看着眼前微笑得一脸无辜的男人。他所谓的有事,是陪他给他妹妹买生日礼物,这我勉强能接受。但他这样大大咧咧,一副你随便挑我不介意的神情,仿佛那妹妹是我的,而陪人买东西的是他。这着实让我无话可说。
可,这妹妹不仅是他的,也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妹妹。而且,他们的感情,非常之好。他这样说完,我立刻有种感觉:他又在捉弄我。
老天,我知道我的思想是太过灰暗,可眼前这个男人……
再次无奈地叹气,我哼着说:“别人?是不是都是你那时的女朋友啊?”
惊讶地眨下眼,常久的笑好刺眼:“你怎么知道?”
狠狠地瞪他,明知他的话大多不可信,心里还是微微疼痛。不光是嫉妒,我知道。
迈开脚步,开始漫无目的地在商场里走,视线内各种商品一闪而过。我是在挑,只是没怎么用心罢了。
他就在后面跟着我,人少时和我并排走,我不说话他也保持安静。那种让我越来越不知所措,无法镇定下来的安静。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脚已开始感到酸痛,余光中他还是很悠闲自在的样子,耀眼地吸引着一个个女人的目光。
心中窒闷的感觉更甚,索性在卖首饰的柜台停下脚步,兴趣缺缺地浏览着光彩夺目的项链、戒指,我随口问他:“给你妹买个钻戒吧。”
“钻戒?这不是该送妹妹的吧。”
“有什么关系?我看这个就挺好……”恶意地指着一个最贵的白金钻戒,我要笑不笑地看他,“就它吧。”
常久眉一扬,显然已经知道了我是在恶作剧,却很配合地继续:“其实是你想要吧,那就直说,过生日我一定送你。”
笑容一敛,我皱眉斜睨他:“那可真谢谢你的心意了。”根本没有当真。
就在要转身离开的那一刹,视线忽然莫名地被一团银白强烈地吸引,我看着平放在黑色绒面上的一条项链,停住了脚步。
那是一条男式的十字架项链,白金质地,上面零星地镶着碎钻,相当个性的设计,矛盾地融合着硬朗、夸张、冷漠和柔和,仿佛在向世人宣告着它的独一无二。
没有过多的考虑,竟看也没看标签上的价码,我就决定买下它。
营业小姐开着票,常久才开口:“这个项链,是要送给我吗?”
“再等个几百年吧。”我笑着说。
“那你买它干什么?”
“我自己留着啊,等哪天遇见了我的真命天子,再送给他……”故意露出夸张的花痴表情,就差两眼冒出金灿灿的星星。
“哎哎,你不用等了,他就在这儿。”他得意地指着自己,笑容满面。
“去死。”低声骂道,真不知他是不是自我感觉太过良好呢。拿过小票,我走向收银台,让他在原地等我。
其实,在看见那项链,被它吸引的同一刻,我就想道:它要是带在常久的脖子上,会有多么契合。
却没有告诉他。而他,也许在笑闹过后,不会知道,也不会放在心上。
看着收银员刷卡,不禁有点良心不安,毕竟那么多的银子一下就被我花掉。但心想那两个逍遥在外的恩爱男女——我的父母又哪会在乎这点钱?就当是他们冷落女儿的精神损失费好了。
边自我安慰着,边走回柜台。
但远远看见常久瞬间僵滞的神色。紧抿的唇流露出决然的冷酷,脸色也仿佛苍白许多。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某处,那是一种夹杂着痛苦和轻蔑,甚至仇恨与耻辱的目光,那是对我来说全然陌生的目光。
飞快地跑到他身边,仿佛怕瞬间陌生的他就这样离开似的,我拉住他的手,一面迅速将小票交给营业员,拿过项链。挤出一抹好灿烂的笑:“我想好给你妹妹买什么了!”
他的视线这才缓缓落到我的脸上,冰冻的双眸出现融化的迹象,但总是挂在唇角的那丝淡淡的笑,却是没有立刻恢复的:“是什么呢?”
“走,我带你去看。”
谁知刚走了几步,身后响起一个陌生的男声:“小久,你怎么在这里?”
温暖从常久的指间退去,他停了脚步,动作艰涩地回头,我便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一个非常俊美的男人,大约三十岁上下,却显得很年轻。狭长的凤眼盈满惊讶,美丽精致的五官、周身偏近妖艳的气质……让我感觉似曾相识。
“你呢?”常久的手不知不觉握紧我,是那样冰凉。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感情,神情也是冷漠如雕像。
“……陪朋友买东西。”男子笑了笑,薄唇勾起,说不清的妖媚,我才知道,这样的词原来也可以形容一个男人。而常久,虽然也是俊美得有些妖异,却没有他那种媚,也比他多了几分男子气。
“朋友?”常久冷冷地笑,“是她?”长指一伸,指着不远处一个正挑选着首饰的女人。
女人在这时也恰巧回过头,高档的服装、闪光的首饰、以及精心化妆修饰过的脸,虽然让她看起来年轻不少,却依然遮不去岁月留下的残酷痕迹。她,应该超过了五十,这也只是保守估计。
而我,看人一向是很准的。
男子没回答,冲那女人招了招手,才对常久说:“没事就回家吧,思思虽然懂事,但一个人在家总是很寂寞的。”
常久又是冷冷地笑:“是啊,你那么忙,哪有时间管思思呢。不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在一年前,就已经把她送到寄宿学校了吧?”
男子俊美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半晌才吞吐开口:“抱歉,我忘了……”
“没关系,反正你总是以‘工作’为重,是吧。爸爸。”淡淡的语调,到最后终于流露出讥诮和嘲讽。
然后再没看他一眼,带着我快速走开,一路沉默着上了电梯。
他一直没有看我,只是不着痕迹地松开我的手。
心脏仿佛忽然被冷水浇过,寒冷地发抖。紧紧地咬唇,看着他低垂着视线,黑色的发丝有几缕挡在眼前。双手插在裤兜里,固执又坚决地将自己与别人隔绝起来,当作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
我深吸一口气,再次握住他冰冷的手,若无其事地摇了摇:“你渴不渴,喝杯饮料吧。今天还真热呢!”
他终于抬起头,有些诧异。
我笑:“好啦好啦,我知道我好看,你不用再这样看得目不转睛了,我请你喝饮料还不行吗?”
他无语,只是一径地看我。看到我唇角抽筋,脸部假笑的肌肉挂不住的时候,才眨了眨眼,勾起坏坏的笑容:“我是在看……你的额头上起了一个痘痘哦!”
“啊?!……”
……
最后选了一条很可爱的手链作为常久的妹妹——常思思的生日礼物,自信眼光一流的我,心想虽然她妹妹只有初中一年级,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还是正在成长中的少女。
常久貌似满意地点头,不知是真的满意还是压根不关心。
他送我回家,就在我说完再见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听到他的声音在身后缓缓响起:“你不问我,那是怎么回事吗?”
他口中的“那”,我当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我甚至已猜出个大概。
没有回头,我低低地道:“如果你不想告诉我,问了也是没用的吧。”尽量不让语气中流露出太多真实的情感,但不安、失落还有更多,萦绕其中。
夏天的空气闷热潮湿,我的手搭在门把上,动作僵硬地等待着他下面要说的话。是的,我承认,虽然我多少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但我还是多么希望他能够亲口告诉我。
知道了的意义并不单是知道那么简单。
我等着,等着,沉默在流动,流动。
终于忍不住回头,却也正是他开口的那一刻:“很晚了,进去吧。”
却又在我以为他已离开,而对着大门无声落泪的时候,他用略带沙哑的嗓音,似是喃喃、自言自语般说着:“不要离开我。”
下一刻,我打开门,走进去,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
任性又自私的男人,只是想着让别人爱他,让别人给他安全,不让他孤独,却从来不想着给别人什么。一味地要求别人爱他,嘴上挂着似假似真的情话,却在心里不让别人接近他,像只刺猬般保护着自己。
可恶!可恶!!
那么当初,又为什么来招惹我呢?!
而我,又为什么明知道是火坑还往下跳呢?
纵使,万劫不复。
*** *** ***
后来,过了一段相当风平浪静的日子。
我的父母终于甜蜜归来,去机场接他们,一见面老妈就抱着我,无限心疼状:“小舞啊,看你瘦了好多,是不是没好好吃饭啊,还是太想我们了?!”
“别忘了咱家女儿厨艺可是一流,不可能是饿的。莫非是……故意减肥?”父亲托着下巴,恍然大悟状。
母亲接道:“怎么可能,小舞身材那么好,减什么肥!说到减肥,该减的也该是我吧,最近在国外净吃高热量高脂肪的东西了,又胖了!!”
父亲接道:“不会不会!我可一点不觉的你胖啊。再说,就算真胖了,在我眼中,你也永远是美美的啊!!”
母亲害羞状:“讨厌,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说话还没个正经……”
父亲深情状:“那有什么关系,这是我的真心话啊,不管我有多老我都会一直说下去!”
母亲更加害羞状:“哎呀,你呀,真是……”
父亲更加深情状:“不喜欢吗?我以为你就是喜欢我这样啊!”
母亲更加更加害羞状:“没说不喜欢啊……”
恶!!看着两个年逾四十的人彻底无视我的存在,柔情蜜意地脉脉相望,我真是太后悔今天大发孝心来接机。瞅瞅,瞅瞅,就差配个满是桃心和“I love you forever”字样的背景和“My heart will go on”的音乐了!
由于害怕鸡皮疙瘩掉一地会被警察叔叔骂随地乱扔废物,我当下步伐迅速冲出机场钻进早为父母准备好的车子里。
老爸的专属司机见怪不怪:“你说这回需要多长时间?”
“大约半个小时。”作呕之意渐渐褪去,我感觉舒坦许多,心想中午没吃饭的选择真是正确,“保守估计。”
“可上回快到一个小时了呢!”
“那你说,这回难道还要一个半小时吗?饶了我吧。”
“啊?呵呵……”
看着手表上的分针顺利走过半圈,我开始认真考虑起要不要打个车先回去。已经是下午,还很有耗到天黑的可能。但今晚,不能不说是个重要的日子——
大概是在前几天,大家一起吃饭时,夏瑜说起:“苏舞你父母快回来了吧!”
“嗯,应该是。”如果他们甜蜜够了的话。
“这么说,咱们乐队组建了也快三个月了。”带点自豪、带点欣慰,夏瑜开心地笑着点头。
“是啊。”何非应着。
这时,一直沉默,并且给人感觉要继续沉默下去的张迟陌忽然开口:“上台试试吧。”
“耶?”夏瑜很白痴地发出疑问,“上什么台,试什么试?”
“他是说,要不要正式上台演出。”常久带着笑意说,很乐意地帮张迟陌解释。
“不行吧,毕竟只练了三个月……”何非沉吟。
“可以。”惜字如金的张迟陌淡然说道,抬起的眼眸闪过自信的光,让我仿佛又看到几个月前,在圣影公园的广场上,夺目耀眼的他。
“是啊,总不能光自己练吧。”常久缓缓说着,“上台演出,是检验也是磨练。我们已经有了不少自己的曲子,虽然只练了三个月,但大家不都觉得效果、感觉很棒么。难道你们不想看看真正的成果吗?”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夏瑜沉思,可在我看来,怎么看怎么像是犹豫不决、信心不足,条件反射般开口:“夏瑜,什么时候你也这么缩头缩脑了,一点不像个男人!”
“谁说我不像了?!”一激就中,夏瑜站起身狠狠拍桌,“演就演,有什么好怕的!?”
漏嘴了吧!我又没说你怕!心里得意地笑道,却没有说破。
常久笑着看我一眼,视线又转到何非身上:“你呢?何非。”
何非深吸口气,道:“好。”
“那就这个礼拜六晚上,圣影公园。”张迟陌早有预谋,紧绷着的脸上却流露出隐约的兴奋和激动,“已经安排好了,时间上不会和别的乐队有冲突。”
何非和夏瑜一副被人卖了的样子,常久则是笑得高深莫测,一看就知道他先前就已和张迟陌穿通好。这么一想,本来一无所知的我,却有了帮凶的嫌疑。
“没问题!”常久拍拍夏瑜,“下面就该讨论一下以后的场地问题了。”
“我家。”张迟陌又是一语惊人。
还没等我有所反应,夏瑜就先叫出来:“你家?有地方怎么不早说!”
张迟陌一脸茫然,莫名其妙:“我一个人住啊,你们不知道?”
回答他的,是三颗摇动的头,对了,还有我。
他却“哦”了一声再没下文。
“那场地也解决,下面就是……”
“队名问题!”夏瑜自感思维敏捷地接道。
何非点头:“是啊,咱们乐队到现在连个名字都没有呢。”
“叫什么呢?”
“真难起……”
“哎……”
四个大男人陷入沉思,一脸绞尽脑汁却无所得的痛苦模样。终于明白,本该是组建乐队的第一件事——为乐队起名字,为什么拖啊拖,一直拖到现在。
“对了,小舞,你不是作文老拿高分吗?那文学细胞一定很多啦,你起吧!”夏瑜轻而易举把炮弹丢给我。
何非松一口气:“是啊是啊,女孩子应该对这拿手些。”
“这是你们的乐队吧,让一个外人起名?”我试图将炮弹丢回去,“难道起什么名都无所谓吗?祖国花朵?东海龙王?”……靠,我在想什么啊,就这还叫有文学细胞呢。
“是无所谓啊,只是个代号而已。”张迟陌轻轻地再次将炮弹丢回。
“算了,名字先搁一搁,先决定队长吧。”常久英雄救美,一句话拯救我于水火之中。
“就你啦。”夏瑜、何非、张迟陌异口同声。
“哎哎。”常久摆手,无奈地笑,“我不行啊。迟陌年龄是最大的吧!”
“我不适合。”张迟陌语气很淡,却很坚定。我们只知道他在一所贵族学校读大二。关于自己的事从不多说,几乎是不说。正如常久。
“那……”常久还是为难。
“你什么时候也那么谦虚了?不太像你的作风哦。”我凉凉讽道。
“是真不行,你想想,如果我当了队长,那就会很忙,很忙就没工夫……陪你了。”常久凑进我耳边,轻声细语道。
“肉麻。”瞥他一眼,好冷啊,是空调温度太低了?
显然,那句好冷好冷的话被其他三人听到,夏瑜夸张地抖了抖:“啧,我怎么觉得一阵阴风吹过来了呢?”
常久只是笑。
“你就当吧,没人管你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好学生摸样的何非伪善地建议。
常久装模作样地思考许久,才貌似谨慎地点头:“也是。但我要先问问苏舞……”
“Stop!”忍无可忍地打断他,“你当,你当,我没意见!”呜,越来越冷了。
“哈哈,你什么时候那么惧内了,常久!”夏瑜笑得很大声。
哼,明摆着是耍我啊,还是当众的!在桌子底下使劲踢了常久一脚,不动声色地开始像一桌美味的菜进攻,那可是我辛勤劳动半天的结果。
他笑眯眯,也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拿起筷子:“那就没事儿了,吃饭吧。”
“吃,吃。”
演出的事就这么决定了,最后一次见到他们是昨天晚上。走的时候,夏瑜不忘提醒明天我无论如何都要去,但我不得不提醒他另外一件重要的事——给乐队起名字。
他当然是答应得好好的,其他三人也猛点头。
但还是有不详的预感……
兀自想着,父母已相携从机场的大门走出,我立刻从后座改坐到副驾驶,给他们留下充裕的空间相亲相爱,也给自己的眼睛找条生路。
到了家,正是该吃晚饭的时候,可不知怎的,连中午饭都没吃的我,却是什么也吃不下。
是被父母的行为恶心到了?不对,早在八百年前我就习惯了,早练到了顶多掉掉鸡皮疙瘩或者干呕咳嗽的火候。
莫非是因为乐队要表演激动的?不可否认,虽说和我没什么关系,但现在心里像被什么揪着的感觉、坐立不安,不都是为了今晚乐队的演出?
“小舞,你真的在减肥啊,看你都不怎么吃!”母亲终于把注意力拨给我了一点,“还是嫌张妈的手艺不合你胃口?”
“没有,张妈做饭一直都是很好的。”只是没我好而已,不忘自夸一下。
张妈是父母雇佣的管家,样样能力顶级棒,父母甜蜜之旅的时候让她放了三个月的假——当然是在我的强烈要求下,今天下午和父母同一时间到家。
哎,真是命中注定,本想一个人清净、舒服地过三个月,却因此给了夏瑜抢占地盘的机会,也因此认识了他……
“我今天晚上要出去,现在该走了。”早点去好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反正在家也不过是颗超级无敌电灯泡。
“晚上出去啊?去哪儿?”
“夏瑜组了个乐队,今晚有他们的表演。”实话实说,丈着父母对夏瑜的好感,和他们观念的开放。
果然,母亲听后,点头道:“去吧,就是别太晚了啊。”
父亲笑眯眯:“夏瑜小子还可以嘛,什么时候我们也去看看啊。”
“别逗了,要您们去,他没吓死就不错了!”
“他那么害羞啊?呵呵呵……”
不是害羞。你当全天下的人都像你女儿一样,对一对像橡皮糖一样甜的发腻的中年夫妇有免疫力啊。以夏瑜的个性,吓到死还真是保守估计。暗自想到,不再久留:“那我走了,再见。”
“拜!”老妈飞吻抛来。
我踩!……算了,还是捡起来好好珍藏吧,千年不遇呢。
第七章 怎样才能远离绝望
二零零三年——林滟
“起床。”
“嗯……”
“请快点,大家都在楼下等你。”
“嗯……”
“少爷您还不起吗?”
“嗯……”
“OK,你别逼我!”耐性和礼貌完全耗尽,我冷冷一笑,一把掀开Brad床上的被子,无视他只穿着遮住关键部位的四角裤,我从冰箱中拿出一杯冰水浇上他的脸……
“啊!!!杀人啊!?”
不,是杀猪。没好气地想,我再接再厉地用手拍上他一直引以为豪的俊脸,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自觉。忽然感觉最近,我似乎变得越来越……凶残?
真是可怕。
俊脸的主人狠狠地抹了把脸,立刻坐起,目光灼灼地瞪视着我。
我亦是毫不畏惧地瞪回去。
“你……”Brad咬牙切齿地正要说……
眨了眨眼,我开始微笑:“从来都是说刚睡醒的女人没办法看,现在我是知道了,原来刚睡醒的男人也是半斤八两。”
“什么?”
“哎,Brad,你真是让我有点失望,本来还以为你是真的满帅,可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轻轻摇头,一脸遗憾。
“你什么意思?”不知不觉忘了自己正在生气的事实,Brad喃喃地摸着自己的脸,带点疑惑又带点惊惧,的确是个非常注重外貌的人。
“我劝你赶快梳洗整理一番,顺便穿上能提高你魅力指数的衣服,看能不能挽回一下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相当好心地建议。
听罢,他果然匆忙从衣柜中抓住一套衣服,飞也似的冲进卫生间。我想起某个政治笑话里的一句经典台词:“跟我斗,嫩了点!”
抬眼看了一下表——七点五十分。九点半的飞机,应该还来得及。
等到Brad神清气爽地出来,我很给面子地露出惊艳的表情:“啊!好……”
“怎么样?”摆个自感无比帅的姿势,Brad露齿而笑。
“好……”真的是好好骗。
“好什么?”
“好帅,行了吧!”再和他玩下去有多少时间都不够用,我大方地赞赏,下一刻已指着墙角的旅行箱,“拿上那个,我们走。”
“喂喂,你……”Brad剑眉一皱,仿佛相当不满,“你这个经纪人真不够称职,哪有让我这个宇宙超级无敌霹雳帅的偶像拿行李的!”
“你是男的。”
“这……”
“而且,你很绅士。”说完轻拍他的肩,“是不是啊?”
被说者于是乖乖地拎起行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咕哝道:“真不应该给你我家的钥匙……”
不是你想不给就不给的,我暗暗想道,却没有说出口。今天早上他已经够憋气的了,我还是适时好心一下算了。
楼下,苏舞站在车前,看见我们走来,瞠目结舌地样子活似见了鬼:“你你你……他他……”
立刻明白她为了什么惊讶,我笑而不语,带点得意。
车窗降下,车里的常久、何非、夏瑜、安知灿也都向我投来半惊讶半钦佩的目光。
苏舞好不容易能说出话:“哦!我要对你刮目相看了林滟,Brad的赖床癖举世闻名,都说不过上午十点他是决计不会起床的,连睁眼都不可能,你是用什么办法啊?”
“秘密。”故弄玄虚。
身边的Brad蠢蠢欲动,积攒了一早晨的愤慨和委屈眼看就要爆发。
“不会是用香吻吻醒了睡美男吧!”夏瑜神情暧昧,目光在我和Brad的身上转来转去。
我立刻觉得苏舞对夏瑜的评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确精辟。
正想着,却感到另一道和其他人不同的目光飘向我,不由自主地迎向那道视线……永远淡然的脸。张迟陌戴着耳机,似在看我,却又像穿过我看向更遥远的地方。
“请你,忘了它。”那样冷酷的嗓音还在耳边回荡。所以从起床后到现在,我还没有任何勇气和他说话。
不知道他有没有感觉到我的躲避,但……他又怎么会在乎?
自嘲地在心里笑。
工作人员都已经到了A城去做演唱会的准备工作。说起来,演唱会的事其实和苏舞没什么关系,毕竟要用的衣服她早已设计好也准备好。但她还是混了个工作人员的资格,并留下来和圣影的成员一起去,原因不得而知。
我和Brad,也顺便搭车一道去机场。
“时间快到了,上车吧。”司机开口,仿佛已经不耐我们漫无边际地侃大山。这话,成功地制止了被夏瑜的话刺激而正要发飚的Brad。
我和Brad挤进后座,大型面包车还算舒服,但不知怎么搞的,我莫名其妙地就和张迟陌坐到了一起,右边是Brad。
虽然到机场只有短短几十分钟,但我已经预感到这几十分钟将比几十年还要漫长。
视线又和他碰到一起,他微微点头,我也挤出笑。但也只是那么一秒,他立刻将目光投向窗外,留给我一个冷漠如昔的侧脸。
心又立刻乱起,也疼起。
Brad却还嫌不够乱,大咧咧地舒展着身子,眼看就要倒在座位上,还不忘坏笑地指着我肩膀,低低地说:“让我靠着睡一下?”
要是平时,我立刻会拿出各种方法惩罚这个企图捉弄不该捉弄的的小孩,并让他知道什么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但现在,一想到我左边坐着的人,就连搭理他的力气也没有了,淡淡扬起眉无所谓地说:“你随便。”
然后,他怔愣几秒钟,大概是在估算我心存阴谋故意整他的可能性。最后,索性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大大咧咧地就要往上靠——
“这可不太好哦,你们之间的暧昧表现得太明显啦!!”夏瑜转过头说,明明是坐在我前头,也不知怎么就看见了。真可谓耳听四面眼观八方。
好不容易捉弄我的机会被人打断,Brad不爽之极,随即挑衅地笑:“怎么样?羡慕吗?”
“是啊是啊,你大哥我真是羡慕得心都滴血啊!林滟,你怎么那么狠心,就这样伤害我这个纯情少年的心……”还少年呢,也不想想自己多大。
渐渐习惯了他没个正经的说话方式和爱耍宝的个性。我也假装严肃,配合地道:“那就对不起了。”
“呜,你怎么能这么说?……”捂着胸口,夏瑜的表情无限悲戚。
“夏瑜,你还真没完没了!”苏舞插口,视线掠过始终沉默不发一言的张迟陌,秀眉微微一皱,提高了声音接着说,“迟陌!”
余光中,被唤者不紧不慢地摘下耳机,以永远不变的一号冰快脸迎向苏舞:“怎么?”
“你表妹被人吃豆腐,你都不管啊!”
我知道,苏舞一直对张迟陌冷漠的个性不以为然。即使这无损他对圣影的爱,无损圣影的团结,大家也多少习惯了。但在不知不觉中,张迟陌的淡然无所谓,让苏舞受过不少闷气。
就好比,当你满怀希望或者抱着捉弄之心去找一个人,却换得一个“你在干什么?”的绝对真诚的疑惑表情,或者一个“我不敢兴趣,你随便”的绝对坦然的无谓表表情。你会很高兴很爽?
于是,苏舞始终期待看到张迟陌冰块脸融化,哪怕少许也好。但除了在舞台上,她一直未能如愿。于是,试了很多方法,也不忘时刻找机会刺激这冰块,但结果嘛……呵呵,大家心照不宣。
常久也说:“别说是你,就算是和他住在一起那么多年,我都没见过他脸上出现比那么一点点微笑还要多、夸张的表情。”
我想,这次也会和从前一样。
整个车的人都各怀所思地盯着张迟陌,一时间,安静得吓人。
当事人缓缓将目光转向我,似乎意识到我是她的“表妹”是个很艰难漫长的过程。然后,他启唇:“换座位吗?”
没头没脑的答语,没有人反应过来。
常久忽然笑起,眉目间露出高深莫侧和兴味盎然的神情,但他仍旧保持沉默,俊眸扫向疑惑无措的我。
我似乎明白了。
张迟陌的行为失常了。
因为苏舞的话只是玩笑,没人会对玩笑认真,而他,更是不可能。平时的他听到这,一定会说:“这不关我的事。”无论那个人是他的表妹,还是他的亲妹。
脸颊的温度隐隐上升。避开常久探照灯一般通悉一切的目光,我决定继续装傻。
可是,苏舞红艳优美的唇也勾起了笑,露出和常久一模一样的神情,即使她也是沉默。我自感装傻工夫还算一流,瞪着疑惑的眼,和夏瑜他们一样,仿佛期待着什么人来解惑。
张迟陌再次开口,惜字如金:“林滟,换座位吧。”这次是肯定句。
我低声嗯了一下,明白自己不可能大条地问“为什么”而拒绝。尤其是在两盏探照灯几千瓦的照射下,还是保持低调点好。
心,却不由自主飞扬起来。
但也只是那么短短的一瞬。
这又代表什么呢?
我说过,我不够乐观,而我的经历、处境、理智……也不允许我乐观。
Brad却在我起身的同一时刻拉住我的手腕,清俊的脸上透着完全小孩子式的不快,却还混杂了难以察觉的成人式的深沉与固执。
车里本来就很诡异的气氛因他这个动作而更加诡异。以我为中心。
天知道,我最头痛这样的场景。
“怎么了?”我是真的不明白他大少爷又哪里不爽了,可几个月的历练让我能够不带任何不耐的问他,顺便还带着微笑。
“你是我经纪人,有义务照顾我。”小孩嘴一撇,任性到死,“所以要坐我旁边。”
“哎……”怎么感觉他是在利用年龄和面皮为所欲为,明知道所有人最不会跟小孩计较。而一直火爆早熟、自以为是的他,又什么时候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过话?简直是撒娇……
意识到这一点,我似乎又明白了什么。
头好痛……“反正也快到了,别换了。”我重新坐回他们两人中间,尽量无视周围那几道看好戏的目光。不带什么表情地低下头,再一次觉得敏感或者说是聪明,不是什么幸福。
张迟陌再次带上耳机,Brad若无其事地转过头看着窗外,不一会儿打起瞌睡。
终于,到了机场。
暗暗松了口气,但仍告诉自己要警惕小心,谁知道更让人受不了的会不会在后面?我回到过去的命途真是多舛啊。
*** *** ***
当我跟着其他人下了车正要向登机口走去,身后响起毫无礼貌可言的高傲声音:“喂!”
“什么?”淡着声音回头看Brad,明明知道他要说什么却故意问道,“又要抗议我让你拿行李吗?但我也有行李啊,要不我去推个行李车?”
“我又不是说这个!”Brad焦躁地抓了抓头发,神情中有发怒的前兆。
身为经纪人的我意识到还是尽点责任为妙,谁知道他大少爷会不会在这紧要关头拍拍屁股走人?于是伸出手:“算了,我帮你拿,快走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声音提高了八度,他狠狠地瞪我,方才抓着头发的手放下,却又有不知道放在哪里的趋势——手足无措。
“你怎么了?”相差四岁的代沟真的那么明显吗?都不知道小孩子心里在想什么。
终于,他在深呼出一口气后,语气粗鲁表情臭臭地道:“你的行李,给我。”
哎?……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一把抢过我手中的箱子,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入机场。
“你不走?”又一个声音忽然响起,我饱受刺激地回头,正对上张迟陌那双似乎永远都那样清澈明澄的冰蓝眼睛。
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里?”
他微微扬眉,仿佛在反问,我不该在这里?
原来他没跟刚才那一拨人一起进去,我暗暗想——那,刚才那一幕他都看见了?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又一面告诉自己这没什么没什么,干笑着迈开脚步说:“那走吧。”
“小心。”伴着他淡淡的语调,一辆鲁莽行使的车以能与光媲美的速度掠过我面前,太快了,快到让我还没来得及感觉到惊吓。却在下一刻,被手腕上多出的一种冰凉触感夺取所有注意力。
他的手,很凉。
我茫然地抬头,他看着前方,目光和神态都是一如地漠然。然后,我的目光又落到他的手……没有松手,修长的手指缓缓下滑,直至,十指相交。
就这样,他拉着我,穿过停车场到登机口的那条马路。
然后,他松开手,仍是没有看我一眼,让我完全有理由怀疑,刚才那全都是我的错觉。
脸上的温度,在这一刻,才开始飞速地上升。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抬起眼帘——回答我的,是他穿着黑衣,背着贝司,金黄色的发丝轻轻飘扬的背影。
无限遥远,却又似在伸手即可触及之地。
“林滟,你的脸怎么那么红啊?”苏舞走过来,笑靥如花,但清楚地透露着一丝了然和狡猾。
我不是省油的灯,毕竟有这样精明的奶奶孙女又怎么会差。佯装惊讶状,一手抚上脸,睁大眼睛疑惑地看着她:“太红了吗?看来腮红是打多了点。”
一句话成功击退了等着看好戏的夏瑜何非安知灿这几个对化妆一窍不通、并对女性话题不感兴趣的大男人。常久则是永远的微笑,高深莫侧。
Brad正在办行李托运,一脸委屈不分,一看就是被人压迫的。
没错,能制他的人不止我一个。就算不说苏舞常久这对魔鬼夫妻档,光夏瑜何非那两个一冷一热的搭配就能把大少爷气得快要晕,再配上安知灿明明比他大却比他纯真百倍的表情说:“Brad弟弟,可不可以请你帮我们一下?”鸡皮疙瘩掉一地的Brad即使有怨言也只能是在心里说说而已。
忽然想到,这也许会是他不愿意和圣影一起出来开演唱会的另一个原因,而且,很有可能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
但苏舞怎么可能轻易地被敷衍过去,把我拉进,压低声音说:“从来没见过什么人上腮红都上到了额头和脖子,你是史上第一人。”
“呵呵……是吗?”我的视线飘啊飘就是不和她的眼对上,却在不经意间掠过那张苍白淡漠的脸。
他不知什么时候转过身来,看样子正要重新带上耳机,低垂着眼帘,正如其他任何时候一样。
但几乎是在同一刹那,他眼眸似无意一扬,与我就要收回的目光轻擦而过。
腮红……瞬间又多了些许。
苏舞轻轻笑起,让我立刻毛骨悚然。
接着,一直到办好所有手续,她都始终笑着,明眸在我和张迟陌身上转来转去,上了飞机也不惜抛弃常久,强烈要求和我坐在一起。
我当然无法拒绝。
如果不是和她,一定是和Brad坐在一起——千万不要!
在接了常久一记怨恨的白眼后,我颤颤巍巍坐下,如坐针毡。但又一想如果几个小时都要这么过,还不如就把话挑明,以短暂的痛苦求得未来的安宁。
于是半侧过头,对上苏舞那张太过灿烂的笑脸,突然觉得这笑容、这神态竟多少和夏瑜相似——这是死也不能说出口的话,如果我还要活。
“苏舞,你想问什么就问吧。”停了停,又补充,“或者,想说什么也行。”就是不要再这样笑着看我了,世界上不需要第二个夏瑜。
她的笑又深了些,却没卖什么关子,开门见山:“你不是迟陌的表妹吧。”
“不是。”我坦白。
“那是……”她歪头想了想,棕红色的长发柔顺地垂下,美丽的眉微皱,“别告诉我你是他女朋友?”
“怎么可能!!”态度激烈地否认。
“也是,他那种大冰块怎么可能会有女朋友!……那我可真猜不出了,林滟你?……”明媚清澄的眸子锁住我,带着疑惑和关注。
她是真的把我当作朋友。
思及此,原先心中因撒谎而起的愧疚便波涛汹涌地泛滥起来,令我无法招架。说吗?说我其实是她的孙女?却不是她和常久的孙女?
不,绝对不可以。
我矛盾的神情被她看去,她立即拍了拍我的手臂,语气轻快地说:“你不愿意说就算了,每个人……呃,都有些不愿意告诉别人的事,是吧!”
她的体贴和善解人意,让我的喉咙立即像被什么堵住似的难受,心中的愧疚不减反增。
说吗?说吗?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于是很自然地看向张迟陌,那个唯一知道我秘密的人。
可是他闭着眼睛,在睡觉。
哭笑不得。
苏舞又拍了拍我,表情夸张地问:“别告诉我你是什么杀人犯,逼迫张迟陌帮你掩藏行踪?”
我怔住。
“还是你在被什么人追杀,张迟陌英雄救美,而你为了保护自己不告诉别人你的身份?不过……我实在无法相信他会是英雄救美那一类的人呢。”
我还是说不出话。
“啊!莫非你……”她不死心地接着猜。
我终于有了反应——大笑,笑声欢快,让我感到陌生。很久很久我都没有这样笑了。视线中苏舞暗暗松了口气样子让我明白她是为了不让我不安局促才用这种方法逗我开心,也让我忘记刚才摇摆不定的无助心情。
我笑着挑高眼眉:“你说呢?”
“啊!真的是!”她也开始笑,惹得圣影乐队的人全都向这边看来,她不爽地摆手,“没见过美女笑吗?是不是倾国倾城啊?好了,夏瑜,你不用呕吐……”
冰冷的机舱瞬间温暖起来。
我的奶奶——她即使不知道我到底是谁,却还是相信我,如此真诚地对我。
心底瞬间潮湿起来,还有眼底……
“我去一下洗手间。”因为我知道,边笑边掉泪的样子非但狼狈,也是怪异至极的。然后在洗手间里,哭得不能自已。
现在的奶奶是多么幸福,如果我能够改变历史,如果她能够和常久在一起……即使这样很对不起我的爷爷,即使这样我就此消失,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可是,历史真的能够改变吗?
我能不能用尽所有的力量让他们永远不分开?圣影、还有奶奶和常久?……
我能吗?
*** *** ***
到了A城,也就是圣影乐队巡演的第一站,已经是午夜。我先和Brad去了他的房间,看看他大少爷是否满意五星级宾馆高级套间的住房条件,或者还有什么要吩咐在下,让在下给他跑腿的。
但无法集中精神,满脑子都是飞机上苏舞后来对我说的话。
我确定自己的眼睛只是微红,点了眼药水后,走出洗手间,重新坐回座位。那时气氛已平静下来,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睡觉,一片详和。
过了一会儿,苏舞低低地开口:“但你,是喜欢他的吧。”
我惊异过后便是沉默,沉默过后,缓慢地点头。
对她,我没必要隐瞒。而我知道,如果我不说,她是决不会告诉别人的。
苏舞扬起笑,有别于方才太过灿烂而有所预谋的笑,而是一个很温暖让人不知不觉能安下心的笑,一个我无数次在奶奶脸上看到过的笑。
“其实我觉得,他也是在乎你的。”
摇头,浑然不觉此刻的自己已流露出丝丝落寞,和悲哀。“怎么可能?大冰块永远不会融化。”我模仿苏舞一贯的语气,玩笑道。
“那就让时间来证明喽。”她一耸肩,眉间却是自信满满,深信自己眼光不会错的样子,“你也应该发现张迟陌有时行为反常吧,而我呢……看见他和你过马路的那一幕了。”
……哎,腮红啊腮红,你别总是还没人抹你就自作主张地打满我的脸好吗?
“林滟,他遇见你是他的幸运。”苏舞的笑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严肃认真的容颜,“好好对他,无论如何,不要离开他。”
“现在说这个太早了吧,我还没……”
“你没听说过命中注定吗?”苏舞一笑,复杂的神色从眼中一闪而过,“有的人一生注定遇见一个人,然后爱上他,换做别人是不行的。而那人,很有可能一辈子都只爱这一个人。”
她不单是在说我和张迟陌,她也是在说她和常久。
因为,常久之于她,她之于常久,都是那样的存在。
否则,她不会在五十年后还记得那个约定;否则,她不会过了五十年,还依然爱他。而他,我相信,亦然。
她接着说:“张迟陌的个性当然不会是天生的,他……的家庭背景很复杂,做音乐的机会也是来之不易的。他是圣影中最孤单最神秘最难于了解的一个,你看,就算我们认识了他那么多年,他也从未表现过人性化的一面。但你出现后,他多少是变了。起码他从未对任何人那么体贴过。更别说他居然还会吃醋。”
我幽幽地望着他沉睡的侧面,熟悉的心疼泛起,酸涩难解。
“这种人一但爱上别人,就会爱得万劫不复,你明白吗?他也许不懂如何去爱,如何去对你好,可他爱你。如果你离开他,他还有音乐支持着他的生命,但如果连音乐也失去……他会死。”
他永远不会像外表那样冰冷刚强,他其实异常脆弱。
“张迟陌现在能玩音乐的条件,就是在三十岁那年放弃音乐回到他那个我们一无所知的家。他对这些只是草草一提。但我们都知道,他有多痛恨那个家庭,对他来说,那不叫家。”苏舞淡淡叹息,“所以,你不能离开他。”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离开他。
因为,我爱他。
可是……我涩涩地笑:“苏舞,很多事情不是想怎样就怎样的。”
“我不管。”她孩子气地固执道,“但你要答应我,好好对他。我们都是他的朋友,希望他能幸福。幸福,我们无法给他全部,也无法给他最重要的那部分。”
我于是答应了。虽然没什么底气,虽然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我还是说:“如果我能,我会。”
但毕竟对我来说,那还是很遥远的事。张迟陌爱我吗?根本没人知道,那些都是别人的推测罢了,我还是现实一点好。
“林滟!!”
“林滟!!”
眼前忽然出现一个庞然大物——两只眼睛,两个鼻孔,一个嘴巴,银白色的头发,气急败坏的表情……“你干什么啊?!”一把推开Brad,我没好气,“本来大喇叭嗓门就大,还叫;本来脸就大,还离别人那么近。”
“靠,你敢说本帅哥优美的声音像喇叭!?英俊无双的脸大?!你太没有审美观了!太让我寒心啦!……你……”
“我怎么了?”打断他的话,谁知道他要你你你你到哪一年去?
“你……刚才叫你都不答应!我才那么大声的……”少年的样子似乎是越说越委屈,就要哭出来。
信才有鬼——“好了,现在我听见了,你要干什么?”
“你有心事哦。”Brad托着下巴,神情严肃,却因身高和我差不多而使散发的威严大打折扣。
“谁没心事?”反问回去,我看了眼表,快一点了。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你没事了吧,我要去睡觉了。”
“我有事!!”不甘受冷落和怠慢的Brad大吼。
“什么?”又是一个哈欠。没办法,今天遇到的事太费脑也太耗精力,现在还要陪这个危险的小孩闹,真是……“快说啊。”
“你……你住哪房?”
咦?诧异地看他一眼:“就你旁边那一间。”不知道他问这个做什么。
Brad俊眸睁大,瞬间变死鱼眼:“什么?普通套间?”
困乏的我很轻易地火大起来:“别忘了我只是你的小跟班,有地方睡就不错了。我都没意见你反应那么大干什么?”
Brad沉默,而且是看着我沉默。
老天,你别让我烦心的事再添一桩了!边想着边准备离开,所谓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就算对中国古代文学不感兴趣,这么经典的道理也还是明白。
“没事了吧,那我走了,Bye。”
“我跟你换房睡。”
还是……无声地叹起气。
转过身去看见Brad正走到房间的角落拿起行李,动作有稍许的僵硬,银白发下清俊的脸上淡淡的红痕若隐若现。
“你想让我被炒吗?”我环着双臂,除了这样实在找不出其他对付的办法,“如果让别人知道我让大明星你睡普通的小套间,你认为我的饭碗还保得住?”
果然,少年的怒气被轻易挑起:“我是在关心你哎!你这个女人怎么那么不知好歹!!”脸,更红了。
忽然觉得于心不忍,但对他的心情,我也只有选择漠视。“算了吧,对我来说普通套间和这里没什么差别,如果你安分些我会更感激。”
“林滟,你到底是真不明白还是在装?!”Brad终于忍无可忍,狠狠甩下手中的行李,冲到我面前,又硬生生地停下。
松了口气,又不着痕迹地拉开与他的距离,刻意忽视他瞬间黯淡下去的暴怒双眸,我回避他的问题,只是说:“都说人的思维在午夜十二点后会变得奇怪,如果有话咱们明早再说。好梦。”
不看他一眼,走出门,再关上。
原来,我还是很冷漠。
但我知道,对不爱的人温柔是何其残忍,对不爱的人冷漠才会让他们有机会在未来幸福。
对不起,Brad。
*** *** ***
第二天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Brad没再提起昨晚的事,他不笨也非常骄傲,我那样说等于婉转的拒绝,他没理由再纠缠不休。而我,更不可能去问他:“你昨天晚上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有话没说完现在说啊!”这样的结果是我一手造成,也是我最乐意看见的。
即使他冷着一张脸,脾气更加臭,开始处处针对我。
我想,我就要荣幸成为他第N个踢掉的经纪人。
我从来学不会完美地拒绝人,也不相信什么恋人做不成就做好朋友之类的鬼话。所以Brad的冷淡我很能理解,也很容易习惯。
但当他在排练时一次次出状况,差点又要和工作人员争吵不休大打出手时,我再也无法袖手旁观,也再也无法一个劲儿地自我暗示他的事和我没关系。
就当我发扬一下少有的敬业精神好了。
毕竟,现在他的经纪人还是我,在圣影乐队巡演结束前,也应该还会是我。
接了杯水递给卧在休息室沙发上的Brad,我咽下无奈的叹息:“要不要喝点水?”
不理我。
“你到底要怎么样?”
还是不理。
“Brad……”坐到他旁边,我伸手摇了摇他捂住脑袋的手臂,“你成熟点好不好,不要把个人感情带到工作里。”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罪不可赦的话,想补救已晚。
少年缓缓抬头,炽热的眼中却寒冷彻骨,复杂的情感在燃烧。
但就在我以为他又要发飚怒吼出声的时候,他不带任何感情地说:“成熟?我看是冷漠吧!只有你这么冷漠的人才可以,我当然比不上,不是吗?”说到后来,语气已充满讥诮。
我丝毫没有生气,第一个说我冷漠的人又不是他……是他……已经很遥远,似乎只在尘封的记忆中才能寻到的他。
“冷漠,不好吗?”我缓缓问道。
冷漠,真的不好吗?如果我还是像从前一样,无法被任何东西打动,心情平静得如冻结的河水,那么,现在就不会那么痛那么累了。
看一看年轻时的奶奶,曾经的圣影,然后回到自己的时代,什么都没留下,什么都没带走,记忆算什么?情感算什么?爱情,又算什么?
那会多么轻松啊……
而现在,我居然宁愿,永远不再回去,就留在这里。
原因,已然明了无比。
第八章 在梦想开始的地方
一九九六年——苏舞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都无法忘记那个夜晚。
那是圣影乐队第一次登台,那时他们甚至没有起好队名,是常久随口道:“我们第一次演出是在圣影公园,所以我们就叫圣影。”
那场演出,知道的人、记得的人并不多。它只是个无名的乐队,和无数曾在圣影花园里,那临时搭起的舞台上演出过的歌手、乐队一样,有可能因此成名,也有可能在仅此一次、或两次的演出后,销声匿迹。
而后者,却是存在的最普遍的结果。
太阳,独一无二。再多再密的星星也永远成为不了太阳。
不知道这个比喻是否合适。但能红能取得巨大成功的乐队的确寥寥可数,几年后能达到圣影乐队成就的乐队……只有圣影一个,独一无二。
对于我,对于所有爱着它的人来说,圣影就是类似太阳的存在。
后来,圣影的演出渐渐多起来,名声变大,签公司出唱片,在能容纳几万人的场子里开演唱会。于是,又有谁还会记得那个设备简陋的公园,临时搭建的舞台,和昔日那个默默无闻的圣影乐队?
几个还年轻的孩子,有着最纯粹最真的梦想,和几颗为了梦想永不放弃的赤诚之心。梦想的全部就是音乐,可比作生命、比作灵魂的音乐。只要有音乐就好,演出也只是为了让更多人听到他们自己的音乐。
仿佛永远不会变。
*** *** ***
夏季的白天很长,我到那里的时候,天仍亮着。圣影公园还是一片冷清,远远地看见夏瑜他们在台下做着准备工作。
张迟陌调着贝司,相当熟练的样子,棕色短发一如以往有型的根根立起,而神态也是一如以往的冷漠。想起夏瑜透露过的小道消息,说张迟陌这人非常之怪异,染发成癖,似乎什么颜色都尝试过,但最钟爱、在头上保留时间最长的颜色是棕色和金黄。而眼睛,明明没有近视,却时不时要带上彩色隐型眼镜,主要以冰蓝和蔚蓝为主——总之,就是不露本“色”。
这的确让我受过不小的刺激。
记不清是哪天,我不小心和他来了个对视……没反应过来便毫不客气地喊道:“见鬼了!你的眼睛怎么是蓝色的?明明以前都是黑色的啊!!”说完才察觉自己非常失态,但考虑到自己非淑女的身份便不足为怪。
只见张迟陌淡淡的视线扫过我,淡淡道:“隐型。”
我很迟钝地呆了半天,思考着眼睛颜色怎么还会隐形?直到连夏瑜都看不下去本人少有的白痴,伸手不客气地弹我一记:“是隐型眼镜啦,笨蛋!”
张迟陌不紧不慢收回目光,面无表情。
可我怎么看就怎么觉得他明明也是在笑我——在心里的。当下相当不爽!哎……说我心理阴暗也未尝不可。
所以,从那以后,我看到他那没有表情的脸就非常不舒服,心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同时盼望他能露出丰富一点的表情,哪怕一次也好,来满足我强烈的好奇和报复心理。为这,我不是没有努力过,但屡战屡败。
何非摆弄着手边的鼓,懒懒地敲上几声,抬头看了看在舞台上窜了窜去的夏瑜,似乎忍无可忍地开口:“你安静一点不行吗?”
“我急啊。”夏瑜挠头,脚下箭步如飞。让我直担心他会不会一激动从台上摔下来,落个英年早逝、红颜薄命。
这样的事故毕竟也是发生过的。但那些也都是在演出中,如果还没演出就……而且这台子还不到两米……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啊。
看见我,夏瑜的步子还是没停,只不过是跳下台冲我走来,边走边大声嚷道:“常久呢?”
常久还没来。我刚才从很远的地方就已经看见。
“我哪知道。”无奈地耸肩,“不是还没到开始的时间吗,急什么?他又不会不来。”
“但我们约好提前一个半小时到啊,现在都过了快一个小时,连你都来了……”夏瑜嘟囔,虽然表情平静无波,但失了一贯痞笑的俊脸分明诉说着他的紧张不安。
我只好很善解人意地开导他:“我知道你紧张,这我当然能理解了。因为紧张所以不安,我也能理解。所以……”
被开导的人睁着一双疑惑的大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我这个大好人一号,满怀能听到什么真理哲言的希望。
大好人一号接着说:“跟着姐姐来做深呼吸哦,来!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我还放屁咧!!”夏瑜反应过来,忍无可忍地吼道,“耍我!!还装大姐?……就知道你没那么好心!还真以为你能说出什么好话。”
我得意地笑,又问:“你们那么早来干什么?”
“当然是提前找一下感觉啊!”夏瑜说着,不一会儿露出招牌式的自大微笑,白牙闪闪发光,“虽然我们很厉害啦,不用找感觉也OK!但所谓没有最好只有更好,没人不喜欢完美的!……你不用太崇拜我们,知道?”
受教地点了点头,忽然一抹忧虑浮上心头——他,怎么会没来呢?明明是约好了提前集合,但马上就要开演了他还没来?
这不是他的风格,起码在我眼中,他不是这么不负责任的人。虽然他总给人一种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感觉,总是吊儿郎当而邪气地笑。可他是队长啊,而且如此地爱着音乐……
是,发生什么事了?
我微微皱眉,意识到夏瑜必然和我想到了一起才会如此焦虑,便问:“给他打电话了吗?”
“他家没人接。”夏瑜脸上狂妄的笑立刻褪去,“还以为他会和你一起来,谁知道……”
“我也不知道。那张迟陌和何非知道吗?”
“怎么可能?”
“那……我再打打看?”随即向四周环顾,却怎么也找不到公用电话的踪影,不知不觉也开始着急和紧张,心脏仿佛就要停止跳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下一秒,夏瑜忽然长长地呼出口气。
常久终于出现,他大步跑向我们,神情是从未有过的焦急和烦躁,眼神深沉。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暴露出如此多的情绪,他一向都是无所谓的懒懒。
“怎么了?”我想也没想就问道。
他看了我一眼,却很快避开我的目光,低低而含糊地应道:“堵车。”
我立刻沉默。看着他和夏瑜走向舞台,做着准备工作,又练习了一会儿。
圣影公园的人渐渐多起来,我迟迟没有走上前,只是站在观众席的中间,心脏像被石头压着又砸着似的沉和痛。
还是后来夏瑜走下舞台把我拉到前面,看样子他并没察觉我和常久之间的异样,毕竟连自己都顾不了的他哪还有工夫在乎别人?
我索性被动地被拉到前面的位置坐下,而常久,自始至终再没看我一眼。
为什么?
我问自己,虽然知道这样永远不会知道答案。
去问他?自嘲地笑出声,几乎是在潜意识就否决了这个念头。看了看表,差不多到了开演的时间,便又开始担心常久的水平会不会受情绪左右而无法充分发挥。
但显然我是多心了。
他们一上台就攫取了所有观众的目光,不可否认,这的确是他们的外形和一水黑色服装的功劳。我听见身边有两个女孩议论:“头一次见到每个人都这么帅的乐队!简直就像偶像明星!”“是啊,但主要还是看实力吧!你知道,大多数人长得太帅实力就不行,实力好就长得丑,造物主公平得很!”
事实上,造物主也有不公平的时候。
所以,在圣影乐队连开场介绍都没有而直接演唱了一首曲子后,全场在因强烈震撼而短暂的沉默后,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和欢呼、尖叫声。
那是支相当激烈狂放的曲子,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常久临时改的,他说他那时的心情只适合唱那种类似嘶嚎般的重金属。而他那种郁闷烦躁不安无奈的心情竟让他的实力发挥到了极致,全然不顾一切地歌唱,在舞台上仿佛变成另一个人。
我应该算是他们的第一个观众,却是最后一个鼓起掌来的人。
因为我用了很长时间擦拭流下的泪,真可谓狼狈不堪。
也许是和其他观众一样被震撼所以流泪,也许是因为常久的若即若离、不可琢磨、无限遥远,也许,就只是因为一种感动。
他们仿佛生来就注定要站在这个舞台上,一起表演一起歌唱,一起散发出如此耀眼的光芒!
我抬起眼,台上的灯光很强,眼睛便又是一阵刺痛,再次流出眼泪。暗自庆幸着在亮处永远看不到暗处,他们永远不会发现,此刻的我有多么狼狈。
台下有个人喊:“你们乐队叫什么名字?”
这就是圣影公园,观众和表演者没有明确的界限,明明不认识的人可以熟稔得像朋友,不过是因为对音乐的喜爱。
然后我发现那四个人的脸上都出现了短暂的僵硬,紧接着面面相觑——惨了!还是忘了起名。
我无奈地用手支撑着好像快要垂到地上的脑袋,终于知道不好的预感为何而来。
半晌后,常久笑了笑,对着麦克开口:“我们第一次演出是在圣影公园,所以我们就叫圣影。”
其他三人居然就这样松了口气。
台下居然没有嘲笑,又是掌声、以及更大声音的欢呼。没人在乎他们这样的侵权行为,也没人怀疑他们到底够不够得上这样的资格,事实上,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圣影让所有人为之折服!
在接着演奏了两首其他的曲子后,圣影乐队的演出宣告结束。接着另一支乐队上台,他们收拾好东西走过来和我坐在一起,拿起饮料大灌,扇子大扇。
“怎么样啊?”夏瑜一副明知顾问的样子,笑得比舞台上的灯光还要刺眼。
“好棒!好离开!”我配合地做出倾倒的表情,不可否认,这也是实话。话锋一转,“你们还要看下面的演出?那我先走了。”
已经快九点,像我这样的好学生加乖女儿该回家睡觉了。
张迟陌不置可否,看样子是要留下来的意思,夏瑜何非也是一样。只有常久,刚才过来后并没坐下,只是站着,现在才启唇道:“我也要走了。”
“呦!你们是不是有什么活动啊?那快走吧,别耽误时间啦,虽然很希望一起庆祝一下咱们首次登台的顺利,可是……嘿嘿,拆散人家姻缘会受天谴的,拜拜啊,苏舞,常久!”夏瑜絮叨得有如进入更年期的老妈子。
何非却或多或少感觉到一丝不对劲,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常久,没说什么仅仅是微笑着:“明天见。”
张迟陌点点头,冰块脸千年不变。
常久仍是没有看我,淡淡道了再见就先从人群中走出去。
我无意识地放慢脚步,却又加快脚步,希望赶上他,跨过那一直横越在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等我,很久以前,我就已经学会不要随便去希望,轻易去相信。可是,心还是一样的痛。
终于,他转过头,深邃的眼睛看向我。
在离他几步远外停下,我轻轻喘气,耳边是公园里不断传来的歌唱声、欢呼声。一时间,既嘈杂又安静的诡异气氛浓重起来,我和他,无语对视。
“发生什么事了?”我再次问道。
他沉默。
“你……”深吸了口气,又拼命想憋下喉头的哽咽,却爆发出更加激烈的言语,“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让我知道,什么女朋友什么爱,你到底要干什么?如果是玩,那就停止,我受不了了!”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对我,又是什么样的感情?
常久目光闪动,神情在夜色中忽然变得迷朦起来,看不真切。
但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长时间的忍耐终于换作进今天的爆发,我承认我的耐心也不过如此。也不可不承认,我的确是爱惨了这个男人。但同时也爱自己,所以不可能一味的被他摆布,闷不吭声地跟着他,不在乎自己的爱会不会得到同等的回报。
“我们分……”
“常久!”忽然介入的女声打断我的话,也使原本就诡异暧昧的气氛更加异常起来。
接着,一个女人映入眼帘。
相当艳丽的女人,年龄不过二十,却打扮得相当成熟,穿着合身剪裁的短裙套装,长卷发、高跟鞋。她看也没看我,小跑到常久旁边:“你快回去吧,思思的情况很糟。”
常久调转目光,落到她身上:“没送医院吗?”
“送了送了!”女子伸手拍他,语带调侃却不乏温柔,“喏,还你家钥匙,真是……自家妹妹生了病还来演什么出。不过思思真是一点抱怨都没有,还说什么这是哥哥的梦想呢。这次你欠我个人情啊!”
常久温温地笑:“谢谢。”
“光说谢谢又不能当饭吃,要真有点诚意就要拿出来秀一下!……现在不说了,先去医院吧。真是,害得我下班连衣服都没换就被你叫走,你要怎么补偿我?”女子动作自然亲昵地挽起他的胳膊,迈开脚步。
有个女人,在他的世界。
小小的钥匙、女人状似不经意的动作、亲昵温柔的语气,他们相携离开……他们走入我到达不了的世界,就此远去。
我应该叫住他,接着说:“我们分手,从此再不相见。”或者改口:“你不要走,留下来,我需要你。”但却发不出声音。
他缓缓回头,视线密密地锁住我。
女子跟着他回头,看到我面露了然,添上抹笑,不知道是否有炫耀得意的意味。
但他终究和她一起离开,连个再见都没有。
就这样结束了?
这场还没到三个月的恋爱,什么都还没有的恋爱,就这样结束?而我爱的那个人,就这样离开?
是了,也就这样吧,应该还来得及,收回自己的心。而心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痛,只是麻木。
是了,也就这样吧。所以,即使刚才他最后一眼中那复杂的情感我看懂了,也不算什么了吧。
——想爱又不敢爱,想说又无法说,而且,距离那么远。
两个世界的距离,想要跨越,不仅需要努力,也需要时间。但我们,两者都没有。为什么你不想去改变呢?常久。而我,也是呢。
真的,不行了吗?……
*** *** ***
那之后,直到1996年的圣诞,我都没有再见过他。
夏瑜问起,我也是不带什么感情地说:“分了。”
他很长时间没说出话来,然后干笑几声,发挥着他忽然少了许多的幽默细胞:“这个……干的好!够干脆够冷酷,真不愧是我认识的苏舞!我喜欢……”
冷冷地瞟他:“那多谢你的喜欢了。”
夏瑜笑脸僵了一下,随即严肃下来:“你提出分手的?”
点头,是提出了,却没有说完。但自从那之后,圣影不在我家练习,而他也再没有来找过我,所以我们一直没有见面。
我想,他亦是默许了吧。
看着夏瑜不知所措的表情,我笑起来:“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没那么脆弱。”
“我没什么要说的。”夏瑜摇头,“这应该是最好的结局吧,说句实话,我早觉得,就算你们在一起也不会有结果。”
我撑着头没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对他这样的说法,仿佛宿命般的说法很反感,却找不出驳斥的理由。半晌才开口: “你不觉得我被他玩弄了吗?”语带讥诮。
“就当你也玩回去了吗,反正现在已经脱身,再好不过。”夏瑜伸手拍了拍我的头,完全哥们儿似的安慰,“虽然一度我以为,他是真的喜欢你。”
说完又接着似自言自语:“怪不得最近他都精神恍惚、练习时也总是来得很晚,有时甚至不来,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几乎是立刻打断他的话:“他怎么样已经和我没有关系。”
夏瑜住嘴,有点尴尬。
我笑着给他个台阶下:“你会因此刁难他吗?”
“现在还这么担心他?”夏瑜绽开笑容,站起身摆出要杀人的动作,“我当然会很努力很努力地刁难他——我解他的鞋带、藏他的烟、拆他的弦、摔他的琴,怎么样,够狠?”
拜托!我翻了白眼,你多大年纪了啊……无力地摆手:“你这样还不如不做,有够丢人!”
夏瑜傻笑几声:“但你知道,他是很好的伙伴,无论音乐还是别的……”
“所以,就算他玩弄伤害了你认识十一年的朋友,你也不会跟他绝交?”我顺着他的话说,半开玩笑地,心中并没有什么不快和不满。
“小舞……”夏瑜无辜地眨眼。
我受不了地把他推到一边:“你跟他怎样是你们的事,我想管也管不着。”我知道,常久对于圣影有多么重要,而圣影对于夏瑜有多么重要。我又怎么会无理地要求因为我而让常久离开?就算是我,也不希望这样。
再说,我也没有这个权利。
夏瑜听懂我的意思,再次笑开:“小舞果然是大人大量,心胸宽广!”
“是啊是啊,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毫不客气地接下称赞,我拿起书包,“不跟你瞎贫了,我要回家。”
“对了……圣诞节那天我们有演出,你来不来?”夏瑜犹豫地开口。
动作出现片刻的僵滞,我笑了笑,没察觉这笑竟含着多少寂寞的成分:“算了,那天我有事。”
夏瑜这一次居然没有强人所难:“好吧,圣诞快乐!”
“演出成功。”我继续微笑,直到嘴角隐隐发颤,才知道,原来想要坚强是这样难。当下快步走出他的视线,不允许自己在别人面前露出丝毫的脆弱。
就算在自己面前,也是一样。
明天是圣诞,我的父母在昨天就以国外节日气候浓厚为由飞到美国准备欢度佳节。这次,他们没忘了问我要不要一起去。
我当然没有当灯泡的癖好,于是拒绝:“开什么玩笑,我还要上学。”
现在,在又一次将张妈打发到老家休假后,我再次恢复独自生活的状态。夏瑜是知道的,却没像上次一样抢占地盘,原因已然明了。
多少有点感激他。
*** *** ***
圣诞节——耶稣的生日,外来的节日,商家的最爱,情侣互相陪伴。如果我不是基督教徒,这个日子对我来说会与平常没什么分别。
12月24日的晚上,去了教堂,心知父母在国外也会像我一样。
也许刚开始会怨他们的冷漠,但现在已经不了。毕竟有这么恩爱的父母怎么样也是一种幸福,夏瑜不知有多羡慕我。
教堂安详温暖,有唱诗班在歌唱,修女和教徒们一起庆祝这个神圣的日子。
祈祷过后,听了会儿歌,心灵获得片刻的平静和温暖。我想,我会有勇气面对这个漫漫长夜,也会有勇气面对以后的日子。爱情终不是生活、生命的全部。
离开教堂我没有回家,在长街上慢慢走着。灯火通明,一对对的恋人擦肩而过,时不时停下来,看看小店橱窗里陈设的商品,各种各样,忽然摸到口袋里的项链。
是那条十字架,我本是要送给他的。
我本是以为,终会有那么一天的,但现在我却不知道拿它怎么办。
对着映出自己身影的玻璃,我自己带上。
不知道走了多久,街上热闹的气氛仿佛也多少能感染我似的,我迟迟不愿回家。圣诞夜的灯光是要亮通宵的,所以直到人渐渐少了,我才惊觉已过午夜。
为了安全,还是别瞎晃了吧。
但脚下的步子就算调了方向却依然缓慢,东张西望地,我不知道在期待看见什么,又期望什么人的出现,渴望什么事情发生。
路过一家PUB,刚经过门口,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苏舞?”
回头,看见张迟陌,他今天奇异地没有带隐型,眼眸清澈淡然。发色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金黄,已经很久没见他。
他又走出几步,才发现他拖着一个人,一个醉酒的人。
那个人头发漆黑,长已及肩,脸斜斜地垂着,瘦长的身躯懒懒而无力地靠在张迟陌身上,落拓颓废不堪。
我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
“你怎么在这里?”张迟陌问我。哦……应该是在问吧,虽然没有疑惑的语气。
“偶然经过。”我实话实说,但还是觉得他会感觉我仿佛早有预谋。
张迟陌没有追问,只是指了指常久:“那他就交给你吧。”
“不!”我想也没想就拒绝,还夸张地退后几步。真不明白老天为什么总是和我作对,明明已经下了决定,却在下一刻再次遇见他。
“你们已经分手了。”张迟陌似沉吟道,停顿半晌才看着我重新开口,“但……你不后悔吗?”
什么?我惊讶难掩,又继续听他说:“今晚演出后我们俩来喝酒,他什么都不说只是闷灌,最近这样的情况出现很多次了。然后醉倒后,他总是喊你的名字……”
我愣在那里。
“你真的要离开他?”张迟陌平静无波的脸色一如以往,清澈的眼眸却分明带着不平和疑惑,“你就不能原谅他吗?”
“原谅?我拿什么原谅?”我忽然很委屈,“他什么都没做错,他只是什么都不告诉我,他不相信我!这不是他的错,我何来的原谅?”就算他不爱我,他也没错,我怎么原谅?
张迟陌沉默许久,才又低声说:“他的妹妹,几个月前死了。他已经搬来和我住一起,大学应该也不打算上了。如果你爱他,就不要现在离开他。”
因为,他就要崩溃,他正在崩溃。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闭着眼却不知低喃什么的男人,走近几步,我听见:“苏舞……舞……回来……”声音很小、断断续续、也是模糊不清的,但我还是听见了。
泪水立刻流了一脸。
张迟陌见我迟迟未有动作,像是放弃了,架着常久向前走去。
“等等!”跑上前,我扶住常久另一半身子,用还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去我家吧,我家近。”
……
等到常久在我家沙发上躺下,张迟陌准备离开。
我送他到门口,他转身严肃地对我说:“你可以改变他,所以不要离开他。去拯救他吧,他需要你。”
说这话时,他一向清澈的眼睛起了几丝朦胧。
那是寂寞。
他也是和常久同样寂寞的孩子。
所以,他们成为很好的朋友,他们都希望彼此能够幸福。
我自嘲地笑笑:“如果他不让我拯救呢?”
“给他时间吧,不要放弃。”张迟陌说完这话就走了,瘦削的背影在夜色中居然和常久有几分相似。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爱情,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另一半。如果我能够拯救常久,那么,谁来拯救迟陌呢?
会出现那么一个人的吧,让张迟陌永远幸福。
哎……有时间想别人还不如先来想自己,我到底该怎么做呢?
回到客厅的时候,常久居然已经醒来。但这醒来也只限于眼皮睁开而已。
他看见我,使劲地眨了下眼,又眨一下,再眨……神态说不出的孩子气,也说不出的可爱。我不禁微笑,走到他旁边坐下:“看什么呢?”几个月的心伤和痛苦便都像未曾存在过一样,我们仿佛还在幸福地相恋。
而我又是多么清楚,我多么希望时光还停留在那里,我一点也不想离开他。
“……苏舞?”他迟疑地发声。
我点头。
“……苏舞?”他重复,俊眸迷朦,又似天上星辰般闪亮。
我再次点头。
“苏舞……”醉酒的人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坐起身紧紧抱住我。将头埋在我的肩胛,似叹息般地吐字,“你回来了……”
我没有回抱他,却也没有推开,只是沉默。
如果我答应了,那就意味着我要重新成为他的女朋友,会重新受着他若即若离的煎熬,和被他排除于心门之外的痛苦。
两个世界的人,还是分开最好吧。
但如果就此推开他……无法,也不想,我清楚地知道。
我异常矛盾,我只有沉默。
他的双臂滚烫而有力,气息忽浅忽重地喷拂在我的脖子,我感觉全身缓缓发烫,真是危险的气氛。
“你是假的,真的苏舞离开我了……”他低低地说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倾诉着什么,“但就算假的也很好,我好想你……对不起……”
然后,脖子上清楚地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流淌——不会是他感冒流的鼻涕吧?(真煞风景),我想着,用手托起他的头,好好打量他。
他眼眶发青,瘦了许多,疏于整理的头发长而凌乱,失了往昔的光泽,俊美的脸颊依旧,只是憔悴。闭着的眼,有透明的液体流出……
那是眼泪,他在流泪。
我想,我就是被他的泪打动的。或者说,我早就动摇了,却在看见他眼泪的这一刻,彻底宣告投降。
让他睁眼,虽然知道神志不清的他未必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微笑着伸手去擦他的眼泪,语气轻快:“这么大人还哭,丢不丢人。”
又环住他的腰,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离开你。如果不是你开口,我决不离开。”
无论会不会再次受伤,无论未来会怎样。我已决定拯救你,走进你的世界,舍弃我的一切,永不放弃。
*** *** ***
不知不觉和常久一起在沙发上睡着,他牢牢地圈住我,仿佛怕我再次跑掉。再没别的动作,但这已让我无限幸福。
第二天早晨是被轻微的碰触惊醒的,我缓缓睁开双眼,看见他怔怔地注视着我,仿佛看见什么千年老妖精。
“没见过美女啊?”我没好气地伸手摇他,又一边试图坐起。却发现他的手,还是横在我的腰上,没有拿开的意思,索性又躺下去。
“苏舞?”
头痛。“你昨晚已经叫了很多遍我的名字,不用再叫了。”就算我名字好听也不用这样吧。
他表情还是愣愣的,我只好耐心解释:“你不是做梦,OK?昨天我在街上碰见醉了的你和张迟陌,然后他就把你送到我家了。然后……”
然后,我决定不离开你了?……说出来会怪怪的哎。
他的目光渐渐发生变化,从呆滞变为深邃复杂,闪着莫名的光。是感动、是欣慰、是感激……还是爱?但他还是沉默。
我伸手很放肆地拍他的俊脸:“以后,有什么事情要说清楚,就算我这么大人大量也不会永远原谅你。就算有了别的女人,嫌我不够成熟漂亮也要说一声,不要让我说分手做坏人,老被人骂,很过分的你知不知道!”
他的眼眸添进几丝温暖和笑意。
“这次,我心情好姑且原谅你。但……你要答应我,以后不要把什么都憋在心里,我是你女朋友,有义务为你分担。”而我爱你,也想为你分担,只是没有说出口。
他唇角上扬。
“好了,现在该你说了。”
“说什么?”他嗓音沙哑而性感,也恢复了以往的吊儿郎当。但却分明与以前有几分不同,是神情还是眼神,我说不清楚。
“你觉得该说的都说!”我豁出去了,什么尊重隐私,什么害怕拒绝,我都不管了,我就是要知道关于他的一切……可是,却开始紧张,等待着他的答案。
也许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脸上懒懒的笑意慢慢消失,我也感到我的心、刚刚萌芽的希望缓缓死去。
可却在彻底绝望前,被他重新圈入怀中,听见他低低地说:“我告诉你,一切。”
第九章 注定的悲哀来了么
二零零三年——林滟
明天就是圣影巡演的第一场了,晚饭后的自由活动时间我只想好好回房睡一觉,这几天没少为Brad头疼。
走过饭店的咖啡厅,却看见苏舞正和一位陌生男子面对面坐着。表情是不寻常的冷淡客套,尽管嘴角含笑。而那男子背对着我,看不清楚长相,穿着灰色西装,背部挺直个子很高。
不知不觉就停下脚步,他们之间的气氛实在太过诡异,让我这种素来好奇心缺乏的人都有一探究竟的欲望。
隔着玻璃还有一段距离,听不见他们说话,只能看见苏舞一直都是那样的表情,有时点头或应个几声,眉头却隐隐地皱着,美眸时不时闪过不耐却又勉强压抑……真是太奇怪了。
“喂。”肩膀忽然冷不防被人拍了一下,心跳立刻停止的我听出是常久才微微松气,却更加无措起来,回头只是瞠目沉默,不用想就知道样子有多白痴。
他的目光也正停留在苏舞身上,又在男子和她之间游移,神情是一贯的高深莫测,太过俊美的脸上一如地含笑,眼眸是永远的复杂深邃。
我忍不住开口打破尴尬:“他……她……?”
“他是她的未婚夫。”
“什么?”
常久收回目光,看向我,缓缓重复:“那个男人,是苏舞的未婚夫。”声音平静淡然,但若有若无的落寞忧愁萦绕其中,一丝一丝,似能将旁人感染。
我久久不能回答,这样说……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我的爷爷了?因为我的确听说奶奶和爷爷是青梅竹马,所以说很早就订婚了也不是不可能。可是,常久的反应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他似乎是知道很久了,却仍是和奶奶那么亲密和相爱,让人认为从来没有什么可以介入他们之间,也给人一种感觉,他们会这样一直下去,永远不分开。
但……终于,时间到了吗?爷爷的出现,是不是就意味着,所有一切都会改变了呢?毕竟离圣影解散不到一年了,即使现在没有任何迹象。
“你……知道很久了?”
“没多久,也就几个月吧。”常久笑了笑。这一笑,却笑出来更多的寂寞和苍凉,他低下头掏出烟,边点火边继续说道,“她没告诉我似乎也没打算让我知道,也许是我们都认为无所谓吧。那些名分之类的东西,我不在乎,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就好。”
但他也是不确定的吧,也是有些在意的吧。所以他即使无所谓的耸肩后又潇洒地抽烟离开,却管不住自己关注的目光投向苏舞,所以他高瘦的背影总是流露出寂寞和颓丧,那是不安全和害怕的表现。全是因为太爱了,太怕分开……
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就好。
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就好……
常久的声音回荡在我的耳旁,淡定缈远,明明是在陈述,却像许愿——许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想着想着,喉头哽咽,眼眶干涩,却没有眼泪。
我没有走开,而是走进了咖啡厅,这样的举动连我都感到吃惊,却停不下自己的脚步。
装作不经意地在他们不远处坐下,正叫着服务员便已被苏舞发现:“林滟!”那表情,简直就像见了救星般的欣喜,又没有表现太多,因对面男子时刻关注的眼神。
我“啊”了一声,又很自然地笑开:“你怎么在这儿?我刚才都没看见。”真是睁着眼说瞎话,像苏舞那么明丽且存在感强烈的女人怎么可能会让人忽略她的存在?
她没有计较太多,只是热情地邀请:“过来一起坐吧。”
“你有朋友,算了吧。”为难地皱眉。
男子这时回头,客套有礼地微笑:“没关系。”俊朗的五官,脸部轮廓清晰,乍眼望去是个斯文无害的温文男子。可是,却拥有一双银边眼镜掩不住精明的双眼,略带评估意味地看我,十分锐利。
而这个男子,我当然是见过,因为他正是我的爷爷。
现在他和照片上一点变化都没有——结婚照片上的他即使面露喜悦得意也是一样的深沉精明,不愧是一位成功的商人。
我和他的感情算不上好,也不坏,只能说是一般。他太过严厉和冷酷,而且不喜欢女孩,真不明白怎么到了那年代还会重男轻女,古板到死。这大概应该是我和他感情平淡的最重要原因了,再加上不和他住在一起,他又在我十三岁那年就去世,想培养子孙情也没办法。
此刻见到他,直感到莫名的冷从脚窜到头顶,难以言喻的恐惧竟在心里缓缓发酵。我知道,我害怕的并不是他,从来都不是。我怕的,是他带来的一切——更确切的说,是会跟随着他出现,而发生的一切。
但我还是镇定地在他们旁边坐下,听他笑着自我介绍:“我是林以远,苏舞的未婚夫。这是我的名片。”
接过名片并没细看,瞥眼望见苏舞脸上无奈和不耐一闪而过,急欲说什么的样子。我扯出同样客套的笑:“林滟,Brad的经纪人。”
“Brad?”他眼中掠过一丝讶意,随即笑容更大,“家弟让你费心了,那孩子从小就不安分。”
咦?……“他是你的弟弟?”
“他本名林以迅,是我的亲弟弟。”他笑容可掬地解释。
天!我暗中翻了个白眼,既然林以远是我的爷爷,那Brad岂不就是我的**(爷爷的弟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实在是难以想象啊,那个时不时抓狂闹脾气,还喜欢上我的小孩是我的长辈?顿时无力,孽缘孽缘。
“以远,你答应过不公开我和你的关系。”苏舞终于冷冷地开口,清定的眼坦然地锁住林以远。
林以远又是一笑,右手伸到鼻梁轻推眼镜:“我的承诺也是有期限的,现在应该差不多了吧。”很轻又似玩笑的语调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还有让人无法回绝的魄力。
苏舞沉默地瞪他,片刻后缓缓叹息:“再给我点时间。”
他勾起唇,伸出手轻抚她的发,温柔而亲昵,完全无视我的存在般。“好吧,谁让我那么爱你呢。”他说,然后慢慢收回手,笑意从头到尾未曾褪去。
我全身又是一冷,正对上他深沉的眼眸,他微微颔首:“再见,林小姐。”
“再……见。”
“对了……有没有人说过,你和苏舞很像?”他起身时又抛出这样一句话,使我和苏舞同时飞快地看向他,他从容地接着开口,“气质、外貌都很像。”
于是,离开。
我和苏舞很久都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她是在想着什么,我只觉得爷爷的确是个太不简单的人物,也同时为他说那话时眼中的神情所震动。
无论他是个怎样厉害的男人,说到底也是个爱着的人,爱着苏舞。那样精明深沉的双眼,也会露出温柔和爱怜,即使同时带着浓浓的占有……
是个为了得到所爱而不顾一切的人,我确定他是这样的。
而他同时也是第一个说我和苏舞相像的人,这又意味着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看见苏舞拿起包翻着,随后拿出一枚精美的钻戒,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但我同时也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上已带着一个,同样是钻戒,钻石却比先前的小的多,指环也很纤细。
她拿下手指上的戒指,将两枚摆在一起,然后抬起头问我:“如果两个男人分别拿着这两颗钻戒向你求婚,你会答应哪一个?”
我没有回答,知道她有话要说。
“那么,如果是有两个男人分别送了你这两个,你只能戴一个,你会戴哪个?”
我挑眉,似乎多少明白了她所指的:“当然是小的,带着大的像暴发户,容易被抢劫。”
苏舞被我逗笑,眼中的忧愁却无法散尽,又开口:“那……如果一个男人只是单纯的送你这个戒指,并非求婚,而另一个男人就是为了求婚才送你这个戒指,你会更容易接受哪个?”
“后者啊,结婚才是爱你的表示,光送有什么用?”我故意说道,已看出那细的是常久送的,而那颗“暴发户”钻石,当然是爷爷的求婚戒指了。
她显然也知道我是开玩笑,便笑了。半晌后长长地叹了口气,重新收好那颗钻石大出许多的戒指。“但你就是爱那个也许永远都不会向你求婚的人,他送你那么小的戒指你都会高兴得睡不着觉,却偏偏对另一个没感觉,怎么办?”
“金钱比感情实在,婚姻比诺言可靠。”我编着歪理,说出来丝毫不脸红。
“哎……”苏舞第三次叹气,抚额无奈状,“不玩了不玩了,我还是直接说吧。”
我洗耳恭听。
“林以远一年前从国外回来,父母介绍我们认识,说我们小时候曾在一起玩过,也算是青梅竹马。哼,什么青梅竹马,都是说来好听的,对我来说,我的青梅竹马只有一个,就是夏瑜,而林以远,不过是个陌生人。但你想想看,两家感情深厚,做父母的怎么会不把儿女送做堆?而且……”苏舞无奈一笑,半带着嘲讽继续道,“林以远说他对我一见钟情。”
我没忽略她的嘲讽,问:“你不相信一见钟情?”
苏舞愣了一下,又沉吟:“不是不相信一见钟情……可是,他这样说出来,我就是无法接受。我很明确地拒绝了他,也向父母表示这门婚事是不可能的。但林家的财富和势力都要比我家深厚广阔的多。说句不好听的,我爷爷是个‘暴发户’,林家却从好几代之前就拥有了庞大的产业。你知道,FM唱片公司的老板林风然也只是林以远母亲的一个不算远的亲戚而已。林家成员很多,但唯一的继承人是林以远,这虽然并没明说却是人人心里都认定的事实。”
我想了想,这些对我并不陌生,身为林家子孙的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家族的历史?但在我印象中……爷爷并不是林家所有产业的继承人啊?曾祖父将财产平分给几个孙子孙女,据说这样的举动跌破很多人的眼镜,因为林家的传统就是只有一个继承人,其他人辅佐他,以此来防止家族分裂、巩固这从祖上传下来的产业。
“现在可以说,所有的实权都掌握在林以远手中。”苏舞低下头,一下一下搅着早凉掉的咖啡,“所以,我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尤其是他很明确地撂下威胁以后。”
世界就是那么现实,金钱和势力很多时候就是一切。苏舞不说,我也会明白,FM唱片是林家的产业,圣影乐队便是林家的,它掌握在林以远的手中,就算飞了多高多远,林以远都有使它坠落的能力。而苏舞个人的或者家庭的力量又是远远无法与林家抗衡的。所以,除了妥协还能怎样?
不由自主地猜想,圣影乐队的解散……莫非和爷爷有关?但还是有很多矛盾之处,无法想通,许多念头在脑海中仅仅呈现出一种模糊的状态,渺远又不可及。
“以前一直以为自己只要努力就能做成一切事情,就算最难的爱情也是一样。但现在才知道,那时的自己实在是太纯真了,人的力量其实算不了什么,还是会在许多事面前无能为力。”
苏舞的长发滑落遮住半边脸,阴影中她的容颜黯淡沮丧,这样认命的神情让我很不习惯,毕竟,她一直都是那样充满活力、似乎永远光彩灿烂。
却无法说出安慰或者鼓励的话,因为,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 *** ***
告别苏舞独自回房间,通过长长的走廊,脚步无力地缓缓移动,心中一片悲寥。我能做什么?能做什么?……我反复问自己,却找不到答案。
一无所有的我,恐怕是怎么也改变不了历史的吧,从来就只会考虑最坏结果的我,恐怕是怎么也看不到光明希望的吧。
但,难道,就要一点点地看着圣影分裂,最终解散;看着奶奶和常久明明爱着却分开……看着张迟陌冰蓝的眼眸失了清澄,只剩下悲哀、失落、或者寂寞,还有对我骗了他的愤怒和冷酷?
我怔在原地,忽然感觉不到真实,想起回国时在飞机上的那个梦,惊慌、无措,害怕又绝望……黑暗一下子变得如此之近,沉重得让我喘不过气。
眼前却瞬间出现一双眼眸,没有温度的冰蓝色,清澈纯净,很普通的双眼皮,眼睛也不是很大,却总能让人的视线为之停留、端详、震动。
眼睛眨了眨,我却仍是纹丝不动地盯着那双眼看,冰蓝便渐渐添了几分困惑的颜色,很淡却看得清楚——“啊!”反应过来的我轻叫一声,发现眼前的这双眼睛并不是源于错觉,张迟陌真真实实地站在我的面前。
允许我这么认为吧,是他驱走了黑暗,让我重回现实。
“你没事吧。”
“没什么。”我摇头,“正要回房间。”
他“哦”了一声,却没有为我让路,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我。走廊的灯光昏暗,窗外是灯火通明的楼房大厦,他整个人的轮廓便像是镀了层柔和的金黄色,优雅出尘得仿佛不在人间。
没躲避他的目光,也没开口问出疑惑,我等待着。
“你说谎。”
简单的三个字让我浑身瞬间冰冷。思绪乱作一团,不会吧,他已经知道了?知道圣影乐队终究还是要解散了?那么,是谁说的?这应该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而我明明没有告诉任何人。还是说这已经是公司的决定,他们必须遵守,在巡演结束后解散?……未免太早了啊,还有一年,却也不是不可能……
“我……”张口又止,我无法说出个完整的句子,也不知道究竟该说什么。
“你有心事,要不刚才不会一个人在走廊里发呆。”
啊?原来“我说谎”不是指的那个啊……松气的同时抬头,再次对上他宛如清泉的目光,敏感地捕捉到一丝异常的温度,忽然感觉有什么和从前不一样了,是他?还是他和我之间?而那温度,是关心吧,我应该不会看错。
想起那次莫名其妙的牵手,脸上便又烫了些:“还好吧……就是,看见爷爷了。”
“爷爷?”
“林以远。”这没什么好隐瞒,我坦然相告。
“林以远?是林总裁的外甥?”他好看的眉隐隐皱起,又松开,并不知道林以远真正的身分,“这么说,常久不是你的爷爷?”
他怎么会这么想?实在是哭笑不得:“我姓林,他姓常,而且……你认为我和他长的像吗?”要有他十分之一的妖艳美丽我就会很满足了。
“是不像……还以为你那个时代不用从父姓。”张迟陌淡淡地解释,丝毫不感到不好意思。现在不从父姓的人也有很多,但大多数人还不照样沿袭着中国古老的传统?林家嘛,当然一样,无论五十年后还是一百年后,我想。
我笑了笑,心情奇异般地轻松许多,而那个总是不近人情的张迟陌竟陪我闲聊着姓氏问题,着实让我惊讶不已,高兴也是免不了的。
“爷爷和奶奶的关系并不好,原来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总算知道了。”不知不觉我站在了窗前,面对着一城的灯火璀璨。张迟陌半靠着旁边的墙站着,目光投向遥远的夜空。
“她和常久感情很好。”张迟陌的语调一如的淡定和简洁。
“是啊。我跟你说过,来到这里的那天我正要去看圣影的演唱会,但那时候……奶奶已经去世了,我是代替她去的。”说完我看他一眼,即使多少隐瞒了一些,但现在说的,的确是句句属实。
他微微地点头,示意我继续说下去。这时我注意到一种详和宁静的气氛在他和我之间流动,衬着夜色,让人感到莫名的心安和温暖。
“她说她和常久有过约定,要在那天相见,即使都已年老而白发苍苍。而她,竟是一直到死都爱着他。”顿了顿,我问张迟陌,“你相信吗,世界上真的存在那么永恒的感情?”
“也许吧。”张迟陌扬了扬嘴角,“我不知道。”然后他将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重新投入无边的夜色,冰雕般的侧面有着孤独的线条。
是因为没有经历过,所以不知道吧,我也是这样。但从前的我,却是一点也不相信的,什么永恒什么爱情,在我心中,真正不朽的东西只有死人和上帝。
“但她却在一个月前死了,她最终也见不到常久……”说着说着,脸上不觉已冰凉一片,很静很凉的眼泪流下,无法停止也没想让它停止,就这样把自己真实的情绪暴露在一个男人面前。
而他,也在同一刻回头,迷朦中他的眼神便也迷离起来,看不真切。抬起手抚上我的脸,一点一点为我擦去眼泪,动作小心,甚至可以称之为温柔。指尖拂过,留下冰凉的触感。他的手,一如的冰凉。
渐渐,我看清他的眼,就像冰封的河流瞬间融化,冰蓝色的大海轻缓荡漾,他的目光闪动,里面有让我心悸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故作轻松地笑开:“但人都是有灵魂的吧,就像奶奶所相信的那样,她的灵魂也会去和常久相见的。”
或许,下一世他们还会相遇、相知、相爱——这不得不承认是个太过好听的安慰。随着时代的发展,信仰上帝的人越来越少,相信前生来世的人寥寥可数,但素来前卫时髦的奶奶却坚持这个,多年不变。
而我,虽然不相信来生,却信仰上帝,也许是奶奶从小的影响,也许是心灵总会需要宁静与慰藉。
张迟陌没有说话,手指仍停留在我的脸颊。
然后,在我笑容开始消逝的同一秒,他低下头,很轻地吻上我的唇。又在下一刻,同样轻柔地将我带入他的怀中。
竟是无限温暖。
心跳加快,嘴唇的温度上升,却保持着清醒——我相当清楚发生了什么,再清醒不过。我想起苏舞的话,那次双手交握,还有他那缓缓有了温度的眼眸……叹出一口气,便放任自己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你这是代表什么呢?”
但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沉默半晌,才说起似乎是毫不相关的话:“你是要离开的吧,林滟?最后你总是要回到原来的世界。”
我同样没有回答,便又听他接着说:“我也是要离开的。”
抬起脸疑惑地望着张迟陌,看见他短暂地笑了一下,很浅的笑,却非常无奈又寂寞,和常久的笑是那样相似。我的心忽然尖锐的痛,伸出手回抱他。
“记得上次我和你回家被人跟踪吗?那不是记者,其实是……我家人派来的。”停顿片刻,他的目光如斯遥远,“我的家庭很复杂,我和他们有过协定,到了三十岁就要回家,放弃现在的一切。再多的,我无力改变,很早就知道了。但他们还是会派人监视我,因为时间快到了……”
第一次听张迟陌说那么多话,即使仍是一贯的简洁。加上苏舞曾经说的,我多少听出了大概,并为他的“无力改变”而震动。同样的话,方才苏舞还讲过;同样的原因,让苏舞和他的眼中都黯淡无光,且带着已认定的无奈和麻木。
仍是说不出丝毫安慰和鼓励的话,却听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但你说五十年后圣影还存在。我不知道是不是后来发生了什么,难道真有什么能改变这一切?”他深凝着我,很认真地问。
我再次流泪。
他又温柔地为我擦拭,眼中闪耀着一抹希冀,和我第一次告诉他时一模一样,却又没有太多。是因为受了太多的伤和失望,所以再也不会时时心存希望,从原先的刻意变为后来的不自觉,成为冷漠淡然的人?
不知为什么,感到心疼,为他。
而我,骗了他。
可我终究,还是没能说出真相,原来撒了谎去弥补是那么难,而事实却总是那么伤人。不是没有想到未来,也知道真相总会显现,却还是说不出。
原来,我是那么胆小懦弱的人。
他没有再问,体贴得让我又是一阵疼痛。
最后把话题放到圣影上,说了刚刚成立时的一些事,夏瑜的糗事……又说到巡演的曲目和时间等。虽然早从苏舞那里听来很多,但从张迟陌口中说出来,即使是同样一件事,也多少有些不一样。
他的话很少,我的也不多,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却没有不自然和尴尬。
那晚的夜色很美,而那晚的张迟陌,像是从天上忽然降落到了人间,再也不是高高在上、无限遥远,他轻扯嘴角浅淡地笑,望向我的目光清澈温柔。
如果真的有永恒,我希望那一刻便是,光有记忆是不够的。
是不是太过奢求了?我自问,然后自嘲地笑,笑意很久没有褪去。
*** *** ***
演唱会开场前的一个小时,一切准备就绪,休息室里有人抽烟有人打盹有人调琴有人练歌,还有人闹脾气。
“Brad,你出来,我和你有话说。”我小声地对那个脸色臭得像人类排泄物,打扮得无论怎样光彩帅气却仍是心志未成熟的孩子说。
他白我一眼,迟迟坐着不肯动。
我回他一个白眼,所谓礼尚往来。然后独自走出休息室,看也没看他。
经过张迟陌的时候他正调着琴,却在我装作不经意望向他的时候抬眼,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但眼中添了抹温度,蔚蓝色的眼比从前温暖许多,应该不仅仅是换了副隐型眼镜的原因吧。
果然,几分钟后Brad踢着门就出来了,很拽地斜睨我:“有什么事?”
我面色冷穆:“我是很认真的和你谈话,请你也认真一点。”
“切。”
“我不认为你这种状态能在演唱会上充分发挥你的实力,我说过,你应该成熟一点,把私人情绪和工作分开,只有这样才能成功。你说那叫冷漠,错了,那是理智。虽然没有人能完全做到这点,但很多人都在向那努力,而你呢?却放任自己的任性,想怎样就怎样,一点不考虑别人,就算你对这些无所谓,那为你忙前忙后的工作人员呢?还是说,你进这个圈子就是为了玩,什么音乐什么演出都是你大少爷的游戏?那算我看错你了。”一口气说完,虽然没有慷慨激昂,但离滔滔不绝已经不远。真是可怕,从来不知道自己能说这么多话……暗自想着,天知道从前的我最受不了唠叨的女人。
Brad果然怒气狂飚,恨恨地瞪着我,没有说话,我坦然地承受他那仿佛能够杀死人的目光,没办法,如果这样说他还不行,我只能放弃。
许久,他的目光平静许多,却越加冷酷,与他稚嫩清秀的五官非常不配,说话时的语调也是冷硬的:“我自私任性?……你知道,如果我想要你,就能得到你。”
虽然他的话出乎我的意料,但我仍冷静应对:“你不会那样做的,Brad。”说完我笑了,他不该是和他哥一样的人,和他相处不久,但了解足够,而且……如果真那样做,岂不是□□?当然这不能告诉他。
他又看了我半晌,忽然泄气,大叹了一声向后靠在墙上,哇啦哇啦大声叫开:“你这个老女人我才不想要咧!就会欺负小孩!!还那么冷血,一点也不体贴,以后谁当你老公谁倒霉!不就长的好点吗?天下长的好看的又温柔的女人多的事,才不少你一个!!……”
然后,大约有二十分钟我都忍受着他恶劣的人身攻击,真佩服自己的忍耐力和脸部肌肉,二十分钟都没受他恶毒语言的影响,二十分钟笑容都没有僵。只是路过的人无一不拿无限同情的眼神看我,也许在他们眼中我会是又一个可怜的就要被踢掉的经纪人。
好不容易他大少爷累了,我静静地道出我的饭碗问题:“那以后还要我这个又冷血又不体贴还那么老的女人做你的经纪人吗?”
“要!!我要一吐我的恶气!扣你的工资!!”
……这样的他可爱多了,总比阴阳怪气就会臭着脸生闷气,时不时以眼神杀人好多了。而这样精神充沛的他,似乎不用担心演唱会发挥的问题了。
他,也多少应该明白了,有些东西总是强求不来,而他对我的感情也是很浅的喜欢吧,无关爱。我的漠视让他向来的骄傲受损,所以才会变成那样。
据说Brad的演唱曲目是三首很激烈的曲子,呵呵,正适合。
“你笑什么?以为我吓你啊!!少把我当小孩看,我都十七了哎!老女人!!!”
这时,身后的休息室门开了,苏舞探出个脑袋,脸色阴暗深沉。她冷冷地打量着Brad,直看的他汗毛竖起,冷汗狂冒:“怎……怎……么了?”
“林滟比我还小两岁,你就叫一口一个老女人了?那我呢?……”她哼着说,眼底却是一片捉弄和好笑的神色。
“啊,这个……”Brad没忽视她的眼神,故作害怕兼认真地思考了两秒才慢慢地说,“就叫……老、老女人吧。”相当勉为其难的样子,像是这样的称呼都是抬高了苏舞。
“你这个死小鬼!!”她张牙舞爪地窜出来,两个人闹作一团。
这才发应过来原来刚才Brad的嚷嚷全被休息室里的人听见,那他那句“你这个老女人我才不想要咧”也被他们听见了?怪不得……我扫视了一圈,都一个个暧昧的表情呢!
而张迟陌……竟然睡着了?
真是死小鬼……我抚额头痛,忍不住为苏舞加油,弄死他弄死他!相当恶毒啊。
***
他们像是生来就注定要在舞台上演奏的,他们像是生来就注定要在一起演出的……常久的嗓子,张迟陌的贝司,夏瑜的吉他,何非的鼓,还有安知灿的键盘——一切组合起来都是那么完美,而每个人的技艺又是那么精湛!
十几岁的时候我听过一段时间摇滚,后来就转而去听古典了。无非自认为品位高了,而摇滚再也满足不了我的欣赏水平。现在,才知道错的有多么离谱。
好的音乐其实是不分类别的,无论摇滚通俗,无论现代古典……就像现在,我还不是为他们震撼着又感动着,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五十年后还会有人记得圣影,而此刻,圣影又为什么称霸了整个亚洲!
看台下的歌迷吧,有人激动得哭了,但更多人都仰着脸笑,大声地跟着他们一起唱,为每一个节奏、动作和常久时而高亢时而低回的天籁嗓音欢呼和尖叫,现场的气氛热烈到了极点。
我和苏舞在后台看着,没有一个人说话。她不可能和我一样是第一次看现场,却仍是一脸震动的表情,丝毫不亚于我的专注。
这样的乐队,怎么可能只存在了七年?!我自问,但很快就找到答案。但还没来得及为之郁闷,就再次融入到场内激烈热闹的气氛中,视线停留在圣影身上,再也移不开。
张迟陌脸色全然没有以往的苍白,冰封的眼眸完全融化,闪耀着无比夺目的光芒,他有时轻扬嘴角,笑着;有时与其他队员用眼神的交流,配合默契。这样的他对我来说陌生,却又有那么一点熟悉……
有梦想的人,才是最真实的人。那么,正圆着梦的他,毫无疑问就是最真实,也是最快乐的他了吧!不用压抑不用伪装,抛开恼人的现实,哪怕只有短暂的一刻也好。
结束时,歌迷一起大喊:“圣影,FOREVER。”我的眼眶顿时湿润,强忍着眼泪迟迟没有流下,在五个人下场时已跑入洗手间,一个劲儿往脸上泼冷水。
忽然想起因为太注意圣影而忽略了Brad的演出,呃……反正没出什么状况就好,而台下观众反应应该也不错。自我安慰着,心想这个经纪人当的实在不够称职,望向镜中回复正常,神清气爽的女孩,挺直了背走出洗手间。
短暂的休息后,圣影还是要反场唱安可,我站在一边静静地打量他们每个人,方才的震动仍在心中没有消失。而这震动,也许会持续很长时间……很长、很长……
第十章 怎样才能天长地久
一九九七年——苏舞
常远从小失去亲人,在孤儿院长大。因有着一个男孩不应有的美丽和妖艳而受尽欺侮,孤僻冷漠,愤世嫉俗。
张繁清,一个美貌任性的财团千金,一个因为寂寞无聊而夜夜出入酒吧的女子。
遇见她的时候,常远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也还只做着服务生的工作,尽管不少女人男人暗示或明示他,有另一种快又不费力的赚钱方法。
如果不是张繁清的出现,他会去做,而后来他也的确做了——为了生存,他所做的一切都仅仅是为了生存。
他爱上她,她也爱上他,姑且将这种感情称之为爱吧,尽管那时的他们并不懂。在第二次见面时上床,认识两周后私奔,他们像两个因爱而不顾一切的傻瓜,但毕竟曾经幸福快乐了好一阵子。
后来钱用尽了,他们分别去找工作。但她终究只是个会吃会玩会享受会花钱的千金小姐,而他终究只是个还未成年并且冲动脆弱的美少年。
后来感情也耗尽了,她瞒着他离开,回到那个金碧辉煌的家,重新过起挥金如土的日子,无限满足。可是她走的不干净也不彻底,因为她留下了常久——他们的孩子。
常远不得不照顾起了常久,做起那种赚钱快又不费力的工作。
刚开始对象只限于女人。可渐渐他发现,和男人做会更舒服。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他已因张繁清而恨起女人,成为同性恋。但性取向并不重要,什么都敌不过金钱,只要谁有钱他就跟谁。
不久之后,又发生一件事让他对女人的憎恶更深。一个女子爱上他,生了他的孩子——常思思,又在产后自杀。常远于是成为两个孩子的父亲。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抛弃那两个孩子,所以我想他多少还是善良的,而且不惜为了孩子做那样的工作。
但常久冷冷地说,也许一开始是那样,但久了自然而然就成为一种喜好和习惯,他再也做不来别的工作,毕竟只要动一动身子就有大把大把钞票的工作谁不喜欢。
“我恨他,更鄙视他。”常久的语气很淡却很冷,说这话时他微微松开了我的手,眼神投向窗外,“从小到大,我不知道什么叫爱、什么叫温暖、什么叫家,这并不重要。但思思她……
“她有先天性心脏病,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她很依赖我,并对那个男人心存希望。她和你想的一样,认为他是爱我们的。多么可笑啊,就算真有爱,我也不要!然后,思思死了,死前还是在等他。我于是去找他,他却正在和一个男人鬼混,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是我的父亲!我当时第一个念头就是想把他杀了。但我没有,我只是回医院送思思最后一程,她临死前看着我叫爸爸,我从没有像那一刻为这张和他那样相似的脸感到恶心!”
他低下头,嗓音暗哑,我往他怀里又靠紧了些,伸出手细细地抚摸他的脸颊,顺着额头,一直到唇,一寸一寸,指腹很疼,像是心疼都传递到了那里般。
他抬眼看我,我笑了笑,在他瞳孔中我看到了自己,面孔非常温柔。
“不会,我很喜欢。如果你不是这样,我才不会理你。”我拖着嗓子,尖尖细细地说,轻佻暧昧,和脸上的温柔一点不符。
但常久显然习惯了我这样的个性,缓缓地笑了,眼眸笼上一层薄薄的雾,看我的神情是宛如对至宝一样的珍惜和爱怜。他又开口了:“你知道吗?我一个人在医院,竟是连哭都哭不出来的。我那时忽然很想你,很想你就在我的身边。而那时候,你已经离开了我。还是我一手推开的。”
我感到嗓子酸涩,看着他沉默。
“刚开始我就知道你和我没有未来,却还是忍不住接近你。但久了,我开始害怕你最终会离我而去,像我的母亲一样。你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相差太多。我知道你爱我,但爱又能有多久?我叫常久,但好笑的是,我从不相信天长地久。”
“所以你一开始就隐藏着真实的情感,为了这份害怕?”从前多少是看出来了,他那种想爱又不敢爱的心情,但听他亲口承认,便又不一样了,我接着他说。
他默认,过了一会儿又说:“但我后悔了。”
气氛忽然异常沉重,于是我扯开笑容,轻松地说:“是不是发现我简直太好了,而我和你母亲毕竟不是一样的人,没了我你就活不下去,一天到晚都在想我,然后憔悴成这样?”
常久目光闪动,也露出笑容,爽快承认:“是啊。”
“那现在你是怎么想的呢?如果不是在路上碰见你,你是不是就算有多么想念和后悔,也永远不会来找我?”切入正题,早知道逃避不是办法,就算气氛再次沉重,刚才耍的宝也宣告无用。
“……也许吧。”
我说不出话,即使早料到他的回答。笑容褪去,正要从他怀里撤开,却被他更紧地搂住。俊颜多了一抹不知所措和慌乱,虽然他的神情仍是一贯的懒懒:“你说过,再也不会离开我。”
好像是说过,但那是在……“你那时明明喝醉了!!”
他绽开得意的笑容:“还有百分之二十的清醒。我很清楚怀里抱的是谁。”
我怔怔看着他,脸部温度飞快上升,却绷着脸也冷着嗓子道:“你又不稀罕。”
“谁说我不稀罕?以后就算你坚持离开我,我也不允许。”他板过我的脸,四目相对,让我看见他满目的坚定和认真。
“你凭什么?”按捺住就要飞扬的心,我冷言相问。
“凭,我爱你。”
这样想起来,那时是常久第一次对我说那三个字。而说完后,他的眼眸竟是前所未有的明朗与清澈。那一刻我真的以为,我看见了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也看见了我一直期盼许久却一次次失望但最后终于得到的东西。
是信任,是理解,也是爱。
然后,我说,让我们多给彼此一点信任吧,从来就没有什么两个世界,这天、这地,都只有一个。
我又说,其实我也不相信天长地久,所以我不会向你要什么海枯石烂,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好,在我们彼此相爱的时候。
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好。
但世事总是与愿望相违。我们在相爱时分开,却拥有了天长地久的爱。这是不幸,还是另一种的幸运?
*** *** ***
那天上学果然迟到,毕竟中国的学校不会因为圣诞而放假。傻笑着说是因为父母都出国了不小心发烧又睡过了头,老师一脸关切和担心,现在好多了吗?我样子很虚弱地点头,还可以。老师叹气,我想她一定是在想现在的父母怎么这样,自己去玩把孩子一个人扔在家。她又说,那你不舒服告诉我一声啊,实在不行就回家休息吧。
坐到座位上,瞥见夏瑜雷打不动地在睡觉,神情香甜地连我都不忍心打扰。
于是打开书包准备上课用的东西,忽然听到后座的程零对柳洋说:“后天是夏瑜的生日吧,你想好送他什么了吗?”
“没……呢,没想好。你说我该送什么啊?”嗓音带着一抹羞涩和为难。
“我也不知道,问问苏舞?她和夏瑜很熟。”
“不、不用。”细细软软的声音赶忙阻止,“放学后咱们去逛街再看看吧。”
恢复安静,我暧昧地瞟了一眼旁边的夏瑜。哎,从前后座说话我是从不去留意的,更别说是在上课,她们声音还那么小,但这次我怎么就听见了呢?
嘿嘿,诡异地笑一声,心想等夏瑜一起来就要毫不留情地损他……忽然脑中什么一闪——生日?
我呆住,如果没记错的话,11月8日应该是常久的生日吧。
没错,没错,的确是。
和他分手后一直阻止自己去想有关他的东西,更是刻意将所有空暇时间安排的满满,就是为了不让自己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胡思乱想。当然,取得的效果还是不错的,一方面从前没看的DVD啊,CD啊,小说啊,搞定了很大一部分;另一方面……的确是没怎么想,连他的生日都忘了。
那他昨天怎么也不跟我说?不会是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吧。心疼愧疚一并袭来,我伸手过去推醒夏瑜。
“你……干嘛啊?”后者睡眼朦胧地看向我,这样的样子,我想在他的崇拜者眼中一定很性感,可是在我眼中嘛……
“11月8日那天……有没有发生什么事?”自觉问的很“巧妙”,我笑得很假很刻意。
夏瑜应该是仔细思考了一阵,然后摇头:“没有没有,除了演出就是练习,要不去看别人演出,没什么特别的。”
“哦。”心里不是什么滋味,看来是夏瑜也不知道那天是常久的生日,“好了,你睡吧。”
困倦中的夏瑜少了许多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精神,只是疑惑地皱了皱眉就继续与周公约会去了。
在午休的时候,我打电话到张迟陌家,虽然早知道常久已从高中毕业又住到了那里,可依旧没抱什么找到他的希望。但那边居然是常久接的电话,他听见是我也很惊讶,即使声音仍带着些许的笑意:“怎么了?”
“你那个……”我语塞,半晌才问,“干嘛呢?”
“怎么,想我啦,嗯?”一贯的不正经。
“是!”我索性承认,知道对付他这种人,你越不好意思他就越来劲。而且,我的确是想他了,想见他,“你什么时候有空?”
那边果然短暂地沉默,片刻后才开口:“我什么时候都有空,倒是你,不用上学吗?”
“放学后。”忽然想起张迟陌那句“应该也不打算上大学了”,接连着想起分手时那个美丽成熟和他亲密的女人……看来尽管我们和好,却还是有许多没有解决的问题,虽然这些终归都是他的事,而我向来没有管他人事的习惯,可这次,不一样。
“那我去找你?”
“好吧。”我应了一声,再没别的可说,起码在电话里无法说,“那,再见。”
“拜拜,亲爱的。”他故意拉长声音,腻人到死的声音,激得我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你去死吧!”
回到教室,夏瑜在昏睡一上午后复活,神清气爽地坐在桌子上,眉飞色舞地跟何非侃着什么,双眸闪亮,眉目间满是兴奋激动,高兴的样子简直难以用言语形容。
走过去看了眼何非,却发现他虽然没夏瑜那么夸张,但也是微笑着,眼里闪着不下于夏瑜的光。这样的神情在向来稳重的何非脸上出现,已经是非常不得了的事情。
我立刻好奇:“你们说什么呢?”
“那个啊,小舞我告诉你哦!……”夏瑜迫不及待地开口,看样子憋了很久。
却在下一秒被何非打断:“还没确定的事,别乱说。”
“我哪有乱说,小舞又不是外人。”夏瑜不满地皱眉,把我拉到他身边。看样子何非也不打算阻止,毕竟还是希望有人分享他们的喜悦吧。
“昨天常久告诉我们,有唱片公司要和我们签约!!”夏瑜趴在我耳边,却用高分贝,简直能媲美学校广播的声音嚷道。
何非轻蔑地看他一眼,像是在鄙视他言语不清,说了也等于没说。接着向我详细解释:“已经有三家唱片公司对圣影表现出兴趣,但这家是最有诚意的一位,已经拟订了合约,今天下午常久就会去和他们谈。”
我的嘴也忍不住咧开,天知道我现在心里激动兴奋的心情是为何而来:“是哪家公司?”完了,我的表情也要像他们一样失态了。
“FM唱片公司。”
“是啊是啊,好大好大的公司呢!!FOE、POTI都是出自这家公司呢!!好厉害哦,对不对?何非。”不甘冷落的夏瑜再次咋呼开口。
何非一个白眼过去:“你小点声!”
“啊,那恭喜你们了!!”实在想不出有更好的语言来表达我此刻的心情。
“如果谈的不错,常久会把合约拿回来,我们四个人再研究一下,应该就差不多了。”何非又笑着开口,势在必得的自信样子。
我忽然想起什么,非常煞风景地说道:“那你们的学习呢?夏瑜,你妈会同意吗?何非,你还要回家继承家业吧。”虽然不太清楚具体的,但我知道何非家的财力势力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的。
果然,两人的神情均是一黯。
过了一会儿,何非才笑了笑:“上大学后空闲时间很多,可以两不误,而继承家业吗,怎么说也要等到我大学毕业,没准还有研究生什么的呢。”
夏瑜也笑,却是那种虚弱而伤感的,即使他并不觉得:“我妈她如果反对,我会离家出走。”
两人都笑着说,说的也是那样轻松。但其实将要面对怎样的压力,他们比我还要清楚得多。可我已不打算再说,因为我知道,为了圣影和音乐,他们会坚持下去,选择的道路,他们会一直走下去,无怨、无悔。
为了梦想,而奋斗。
从那一刻,我从单纯的喜欢开始敬佩起圣影。也从那一刻,我开始认真地审视自己——我的梦想呢?那个曾经因不切实际而被自己扼杀在心灵角落的梦想,我是不是该重拾起它,然后像他们一样为之奋斗,就算用尽了一生也无妨?
放学后见到常久,我第一句问的就是下午谈的如何。他料到我已经知道似的,笑容灿烂:“当然是不错。”
“那还不去告诉夏瑜他们。”反正我要说的事情……相比这件,实在是微不足道。
“你不是找我有事?”
“我不急。”
“我急。”他笑吟吟开口,说着就揽上我的肩,眸中温柔闪动。
我并没有坚持,我们找了间普通的咖啡厅进去坐下。犹豫几秒,还是决定开门见山。所谓浪费是最大的犯罪,浪费时间也是如此。
不发一语地解下围巾,又解开大衣,接着开始解校服,对面的常久瞠目结舌,这是他第一次露出如此彻底的惊讶:“你……你想那个……也不该是在这里吧。”
“去你的,一天到晚都想什么呢?”我狠狠地在桌子底下踹他一脚,垂下微微发烫的脸颊,每件衣服我都只是解领口的扣子,真不知道他怎么能想到那里去。加快手指的速度,终于成功将脖子上带的项链解开,拿出。
还带着温热的体温。
镶着碎钻的十字架在手心熠熠发光,银白色仿佛浮云流动般动人。不禁再一次感叹起自己的眼光,厉害啊。
“送你的。”我看着他开口,“生日快乐。”
他的目光从那十字架移向我,由最初的惊讶和困惑,到后来的深邃感动,我都看在眼里。心便又像刀绞似的疼痛,却还带着矛盾的喜悦:“我知道晚了一个月多,你也不必这样看我。”
常久沉默,伸出手缓缓拿起它,却在下一刻握住我的手腕,使劲将我向他拉去,又深深地吻住我。温热的气息笼罩,我一颤,流下泪来。
遇见他后,我总是落泪。
等他松开我,我们已成为旁人注目的焦点。开玩笑,一个穿校服的女生居然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放肆地和男人接吻,成合体统!
但我不太在意,说实话,我一直不太在意别人的目光。从前的扭捏,不是对众人,而是一种撒娇,对他的撒娇。而特立独行的常久,更是如此。
我们相视一笑。我歪头看他:“感动吧?”
他点头,却又道:“你不是说这是送你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的吗?”
我扬眉,收起笑容愤怒状:“哪儿那么多话,送你就收,不要就还我!拿来!”纯粹的耍赖。
他看破我的诡计,在他眼中我仿佛看见脸红如番茄的自己。边摇头边将项链带上脖子,他笑着糗我:“你那套对夏瑜还管用,对我可一点也没效果……”
十字架在他胸前闪耀,一如我所想,说不出的好看和适合。我轻抚着它,用很淡很轻,却无限认真的语气说:“你永远都不要把它摘下来。”我不知道,这是请求还是要求,或者只是我的希望?
“好的。”他用手掌盖住我的手,“就算死了也不摘。”
我大笑:“那以后盗墓的都专盗你的,骨灰还带项链!哈哈哈哈……”
他揉乱我的发,宠溺的动作犹如对一个孩子。
然后他送我回家,路上我问起那个女人,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常久啊,那个女人是谁?”
“哪个?”
“就是那天,送你妹妹去医院的那个……”我被他困惑的表情蒙骗,说着说着就露出迫切的表情,也许还带着嫉妒吧。
“哦……”他长长地应,我立刻知道再次被他捉弄,冷着脸停下脚步。
他看着我笑了,也许是认识到这件事对我的严肃性,他重新开口:“那是我的邻居。”
我切了一声,摆明了不信,甩开他试图拉我的手。惊觉自己近乎于撒娇——简直就是撒娇的举动,哀叹一声,苏舞你真丢人。
“她的确是我的邻居,叫顾如,比我大两岁,从小就很照顾我和思思。在一家公司上班。”他见我还是一副不满加不信的表情,微叹口气又接着说,“她是我第一个女朋友,两年前分手。行了吧?”
我还是冷着脸:“全部?”
“全部。”他肯定地点头,“除了她我再没交过别的女朋友,和她也只交往了半年。都是因为好奇寂寞什么的,无所谓爱和喜欢,所以就算分手了也还是朋友。再说我们一起长大,互相照顾也是很平常的。”
“你的过去,没有我。” 我走过去抱住他劲瘦的腰,想也不想就将很早以前他对我的话重复出来,原来这对我们两个,都那样适合。
“我们有未来。” 他没有像我回答他一样回答我,而是这样说道。半晌他又很轻很轻地问我,“你不会在意我的过去吧?”
“会。”我实话实说,“我非常小心眼的。”
他静默片刻后,忽然笑得胸膛震动:“那我只能以后好好表现了。”
“是啊是啊,你记着点吧。”我掐了他腰一记,很使劲,这种时候,一点也不知道什么叫心疼。
*** *** ***
后来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圣影成功地与FM公司签约,条件虽然有些苛刻,但他们毕竟能够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音乐。
公司给他们安排了一个键盘手——安知灿。据说他见到常久差点吓晕过去,非常莫名其妙。
我和常久复合的事似乎在何非、张迟陌眼中是理所当然,夏瑜小小的不满了一阵,但还是表示支持。他说那几个月的常久实在太恐怖,如果你不回来恐怕以后我们都抗不住。这小子的话可真好听啊,好听得我把最近听来的关于他和柳洋的八卦消息全全抖露开,弄他个不得好死。
这天他们五个人一起去圣影公园看演出,算是培养和新队员的感情吧,把我也叫了去。那时侯,我还不知道那个新键盘就是半年前那个有如天使般的男孩。我的记性不算特好,起码听到“安知灿”这个名字,只是觉得耳熟而已。
“来来来,这是你常大嫂子,快叫人。”夏瑜拉着安知灿起立,后者恭敬地鞠躬,着实让我受宠若惊,立刻没了工夫搭理夏瑜那张吐不出人话的嘴。
“常……嫂……”少年抬起头,对这个称谓感到为难。
“叫我苏舞就行了。”我拍拍他,示意别那么客气,鞠躬也可以停止了。同时暗中拿一杯饮料倒在夏瑜的座位上,没一会儿就听见如杀猪般嘶嚎的叫声。
“谁干的?!谁干的!?”夏瑜捂着屁股,动作相当不雅。何非和张迟陌的全部注意力正集中于舞台上,似乎没听见他凄惨的叫唤,常久一则脸茫然无辜地摇头。安知灿小弟弟这时刚把头抬起来,方才哪有闲心帮他留意凶手?
“啊!你不是那个……”安知灿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半晌后又望向常久,年轻的脸上满是惊讶和紧张,“那时侯的……”
我皱眉看向常久,后者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耸肩:“他见我时也是这个表情。”也是同样的疑惑。
我于是仔细打量起安知灿,他只比我高了那么一点,头发是带着点浅棕的自然色,面孔俊秀皮肤光洁,纯净的双眸还没被世俗污染……“啊!是你!”眼前的男孩与记忆中一个模糊的影响重叠,我成功记起,“半年前你来应征过乐队,是不是?”
“是的。”少年点头,白净的脸颊添了抹淡红,大概是想起那次不快的经历了吧。
我再次将目光投驻到常久脸上,似在说你这个人欺负过人家还当真忘得一干二净。他正拧眉思索,但看表情也知道仍然什么也没想起来。
“现在确定自己要走这条路了吗?”我笑着问安知灿,“不会后悔?”
他脸上的赧然渐渐褪去,认真地点头答道:“不会。”如此的神情,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陌生,因为这样的表情,我在圣影的每个人脸上都见过。
“你们认识啊……应征乐队?我怎么不记得。”夏瑜喃喃开口。
“那时你正在为本大小姐洗碗。”我得意洋洋地拉个椅子坐下,环顾四周想起什么似的,向夏瑜伸出手,“饮料呢?”
“嘿!”瞪大眼睛抱起双手,夏瑜佯装愤怒,“你还真不客气!把我当什么啦?”
我懒洋洋地瞟他一眼:“你说呢?”当然是仆人加奴隶。
“我去买。”常久忽然出声,然后起身离开,动作之快把我和夏瑜都吓了一跳。
“看人家多绅士。”忽略若有若无的不对劲,我冷冷讽刺夏瑜。
夏瑜啧啧:“重色轻友重色轻友……”
何非不知什么时候将差不多定格在舞台方向的脸转过来,冒出不惊死人不休的话:“我看,常久是吃醋了,苏舞你快去哄哄吧。”
“怎么会?”我愣了一下,“吃什么醋啊?”
“吃你和我感情好的醋啊……”夏瑜笑眯眯地贴过来,过于灿烂的笑脸让我又掉一地鸡皮疙瘩,晚上吃的饭差点都要呕出来。
“他瞎了才会觉得我和你感情好。”我低声咕哝,但还是向买饮料的地方走去,身后夏瑜笑得很放肆,以后再算帐!
在卖饮料的旁边看见正抽烟的常久,若有所思神情冷漠,我在心里哀叹,不会真被夏瑜和何非料中了吧!却还是走过去声音淡然地问:“不是买饮料吗?在这里干什么。”
看见我,他缓缓微笑,眼中刹那间像有什么融化似的,无限温柔。于是我的唇角也抑制不住地扬起,这样的常久,再不是从前那个让我痛让我忧的他,这样的常久,让我真的觉的我们会幸福,他会给我幸福。
他没回答,只是扔掉烟反握住我的手。我心情太好,所以忍不住捉弄他:“你……是不是吃醋啦?”
他斜我一眼,露出很夸张的诧异表情:“谁家的醋?”
有问题有问题:“我和夏瑜的啊。”
“哈!”他笑一声,却还是被我听出几丝不自然,于是我接着一口气说一堆:“都说让你不要乱吃飞醋,对我来说夏瑜就像个姐们儿,因为太熟已经没有性别之分。所以,你啊,心胸要放宽点知道吗……”
“吗”字还没说完,就被他用修长的手指轻按住双唇,太过突然的动作让我立刻停止絮叨的嘴,只是睁大了眼,仿佛在无声地问他,你在干什么?
“我承认我是在吃醋,但你也不要说那么明白好吗?我会不好意思。”说完他收回手,并很快转头,拉着我走进观众的人群。
抬头只看见他的后脑,我想也不想就走快几步到他面前,果然,看见从来都是漫不经心的俊颜上多了几抹异常的红色。
“你说你不好意思……”我扬眉微笑,“是实话?”
“你这个女人!”仿佛是恼羞成怒,一掌扫过来,我认命地闭眼准备挨揍,谁知下一刻,脑袋已被紧紧按在他的胸膛,透不过气。却还是忍不住笑个不停,如果不是常久脸皮那么薄的话,我会说,你好可爱你好可爱,说个不停。
回到原位,便又看见几张神情暧昧的脸。早习惯如此,谁让圣影五个人中只有一个有家属呢?看来我要发扬一下红娘精神,为他们物色几个对象了。
聊了一会儿,夏瑜忽然提起FM的总裁林风然,一个耳熟的名字,但我使劲想了半天却一无所获。
演出结束后回了家,父母“蜜月”归来,家里灯火通明,我不知道是喜还是悲,与常久告别后踏入家门,竟是抱着一颗上战场的心。
*** *** ***
“小舞回来啦!怎么那么晚啊?”老妈正将从国外带回来的东西一件件从箱子中拿出,密密麻麻地摆了一沙发。
“看夏瑜那个乐队的演出。”我走过去坐到她旁边。
“夏瑜小子很厉害嘛,那个乐队现在怎么样了?”老妈对夏瑜有好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
“已经跟一家唱片公司签约了,估计不久后就要正式出道了吧。”我耸肩,抓起一件色彩斑斓的衣服,在身上比来比去,“这件是给我的吗?”
“啊!真的好厉害哦!!”老妈惊呼,紧接着问,“什么公司啊?”
“FM唱片公司,您知道吗?”据我所知……她应该不知道,甚至可以说,绝对不知道。一天到晚就想着丈夫和“蜜月”旅行去哪里的女人,怎么会对音乐感兴趣?
“我知道啊。”
我完全茫然,就差从额头滑下小丸子式的三道黑线。
“就是你林叔叔做总裁的那家嘛!”老妈轻拍我的头顶,一副非常无奈的样子,“别告诉我你不记得林叔叔了。”
怎么会不记得?上个月父母出国前还一起吃过饭。但……“我又不知道他就是FM唱片公司的老板!”
“你笨!”老妈瞥我一眼,继续收拾箱子里的东西。
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妈?我全身无力地靠在椅背,怪不得林风然耳熟呢,这样一想,那个面目慈祥、态度和蔼的“林叔叔”的全名正是林风然。
世界真小。
“要让林叔叔知道你连这个都不知,非要伤死他的心。人家从小把你疼到大,还说要认你做亁女儿。我刚才还说呢,要夏瑜小子的乐队能搞出名堂,就介绍他和林风然认识,没想到他已经那么厉害,都已经签约了呢!”
我沉默,左看右看,那个从来都是和我妈像橡皮糖一样形影不离的老爸呢?也只有老爸在,才能成功阻止老妈的唠叨,可现在,似乎会永无休止。
“对了!”看吧,总能找到话题,“你林叔叔有个外甥,你还记得吧?”
我想了几秒就摇头,非常果断,因为这次我确信不记得。非常确信。
“哎!……你们小时候还经常一起玩呢,怎么就忘了呢?女儿啊,让我怎么说你好呢?”
“我笨我笨。”乖乖承认,却还是反问,“但我记得小时侯我只和夏瑜一个人玩啊……”
“啊,夏瑜是你五岁才认识的,你林叔叔的外甥你从两岁就认识了啊!”
我冷哼一声,那样记得才有鬼,如果记得我早就成神童了,两岁就有记忆,连全宇宙的人类加外星人都会佩服我。但只能平平地顺着老妈说:“哦,他怎么了?”
“他啊,叫林以远,那时侯我们就给你们俩订婚了呢!”母亲放下手中的东西,笑意盈盈地看向我,但神态认真的……可怕,非常可怕!
“你别开玩笑!!”我一下站起,老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激动嘛!只是说说而已啊,都没正式办的。他后来就被送到国外去了,谁知道现在变成什么样子。”母亲温柔地拍拍我,却接着说出让我再次抓狂的话,“但如果他回来,还是要安排你们见见面的,毕竟,我们都乐意看见你们俩个……嘿嘿嘿嘿!”
我盯着兀自笑个不停,显然陷入某种幻想境界不能自拔的母亲,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用。忽然觉得天地间一片黑暗,只有冷风一个劲儿地吹啊吹。
林以远啊,虽然我不认识你,但我还是拜托你,千万别回国。要回也可以,不过一定要带着你的老婆回来……
第十一章 他说,不要离开我
二零零三年——林滟
时光飞逝,不知不觉已是11月,圣影乐队从五月开始巡演,到现在已有四个月。十五场完成了七场,速度不快却也绝对不慢。
又到达一个陌生的城市,闲下来的时候我会出去转转,不再向从前一样什么时候都闷在屋里。大概是多少习惯了这里的生活,确定自己不会迷路了吧。但有时还是会害怕,怕不小心被车撞到,一下撞回原来的时代。
我不知道张迟陌是不是也这么想,所以每次在我出门前他总要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然后拿起衣服,淡淡地说:“我跟你一起去。”
这样,是人都看出我和他关系的不寻常。苏舞也澄清了我和他根本不是什么兄妹,所以不存在什么近亲□□问题。
大家刚开始的确难以接受了一阵子,我还听夏瑜说这两个大冰块在一起冻不冻啊之类的,却只是一笑置之。张迟陌永远的漠不关心,丝毫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但真正如何,也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
Brad知道后,很明确地问我:“跟他在一起,你幸福吗?”
我沉默许久。幸福其实是个很奢侈的名词,快乐不等于它,很多很多很长很长的快乐才能到达它。而我的快乐,注定是短暂又矛盾的:“还好吧。”磨棱两可的回答。
在Brad眼中,张迟陌不是个能给我幸福的人,但我,从未奢求过幸福。这样已经足够,顺其自然是我唯一能做的。而我,难道能给他幸福吗?
我不知道。虽然苏舞那样说过,但仍是茫然。
我们在一起,话从来都是不多的。张迟陌不是个会说甜言蜜语的人,他不知道如何去表达感情。但他的眼眸清澈,让我能一望到底,看懂他心中所想。所以,这样的相处并不难,牵手、散步、拥抱、接吻,轻轻而自然。
也许有些无趣,太过平淡,却感不到厌倦。
他的笑渐渐多了,但脸上总会有若有若无的孤独和不确定闪过。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也如此。
是对突如其来的爱情感到迷惘和无措吧,甚至无法确定它是不是真实地发生了。而他有着太过孤独并且孤独惯了的灵魂,我,为着既要发生的事战战兢兢。也许,明早起来,一切都只是个梦,过眼云烟。
而从那晚我流泪后,他便再也没问过我关于圣影乐队未来的事,也许是感觉到了什么吧。我仍是隐瞒着,不知道谎言何时会到尽头。
离那个日子越来越近,爷爷再没出现,什么都没发生。但现在的风平浪静也许只是狂风暴雨的酝酿。也正因为如此的平静,让我不知该做什么,只能无措地等待。
“滟?”耳边响起张迟陌的轻唤,我拉回飞远的思绪凝眸看向他。他正坐在地上调着弦,但目光落在我的脸上。
“怎么了?”我笑笑,即使听了很多次,但从他口中唤出的我的名字,还是那么动人。
他没说话,目光专注地看着我,我一阵心慌:“我刚才在想事,叫我有什么事?”
他摇了摇头,面色看不出一丝异样,我最近走神的次数越来越多,而他显然是发现了。却迟迟不问。真不知道是别扭还是体贴。
我微叹口气,坐到他旁边,想了一会儿才开口:“如果有一天我忽然消失了怎么办?”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脸庞低垂,半晌才抬头:“不知道。”神色认真,认真中带着无助,他是真的不知道。
我扯了扯嘴角:“我也不知道……但,如果有一天我忽然不见了,你不能怪我,我绝不是故意离开你的。”
淡然的眼眸有情感闪动,他“哦”了一声再次低下头去。即使只是这样,对我来说也是足够了,一个眼神,就足够了。
犹记几星期前的一个夜晚,他在庆功宴上被人灌酒而醉的一塌糊涂。扶他回房后被他死死拉住,冰蓝的眼眸睁开,一片朦胧,张口喃喃,贴近了才听见原来他是在说:“不要离开我……”
可想而知我的震惊,又一想,酒精的功力果然不是盖的。不觉微笑,似是自言自语地说:“你只有在喝醉了才会那么坦白吗?”
他听见,仰脸很认真地强调:“没、没有,我没有喝醉,我也没有不坦白……”平素苍白的脸色泛着淡淡的红色,消融了一贯的冷漠,连面孔的线条也像柔和许多。
我看着他,许久收不回目光,近乎贪婪。
知道醉酒了的人向来都是不可理喻的,我安抚地拍他:“好好,你没醉你也最坦白。现在快点自己躺平好吗?我要给你盖被子。”完全一副对小孩子的口气,说出来都觉得怪怪的。
他乖乖地躺好等我盖好被子。
一切完成,我想起刚才那句“不要离开我”,于是在他床边坐下。才发现他一直都没有闭眼,而是很专注地望着我。
“我不走。”我淡淡地说,心里忽然涌起一种相当复杂的感觉,是心疼吧,却也因他这样依赖自己而高兴。
“哦。”他应了一声,眼睛仍是睁着,停顿了一会儿开口,“我睡不着。”说这话时,他微微皱起眉头,无限困惑的样子,声音也有别于一贯的冷淡,而是轻软的。
张迟陌,你的形象可是毁于一旦啦……我暗自想着,不过幸好夏瑜他们不在,只有我一个人看见,而我呢,很乐意保密。
“我睡不着。”见我没反应,他又重复,并撑着床沿要坐起来。
“别动。”我制止,“那你睡不着想干什么?”
“说话。”
我再次怔住,半晌后再次大叹酒精的威力,忍不住笑着问:“你想说什么?”
“什么都好。”虽然仍是没什么表情,但他的眼中是满满的坚持,“说你的事。”
“我有什么事?”第一直觉我就脱口而出,毕竟向来都不擅长说自己的事情,长这么大更是很少说过,所以潜意识里很抗拒。但视线触及张迟陌瞬间黯淡下来的眼睛,不知不觉又改口:“想听我的什么事?家庭?你已经知道了,其他的,就没什么了吧。”
“还有。”他很肯定,依然坚持,“你要说。”
我哭笑不得:“好吧……我叫林滟,2033年11月11日出生,原来在美国读大学。个性一般,成绩还好,兴趣广泛,与同学关系融洽。嗯……就这么多了。”想来还真可悲,三言两语就把自己说尽了,活的太失败了吗?
“不够。”
“啊?那……”我犹豫一下,再接再厉,“讲究生活品质,物质要求很高,离开城市和电就活不下去,讨厌古代的东西。”
“古代的东西……包括我吗?”张迟陌缓缓眨眼,又缓缓吐字。
我今晚不知第几次头大。“咳,不包括,你还到不了那么古,我指的古代……是说几百几千年前那样。”就像《红楼梦》之类。又想说你不是东西,可似乎有语病,看他没打算追究的样子也就闭上了嘴。
“哦。”他点头,唇角上扬,露出个有史以来最开怀的笑,就像个孩子,睁着懵懂的眼对这个世界充满希望。但这些,也终究只是我的错觉。
“还要说么?”忍不住伸手将他垂落在脸颊的发丝拨到耳边,为自己放肆的举动心跳不已,脸上却还是平静温和的笑,原来自己隐藏情绪的工夫与张迟陌相比,毫不逊色。
说话简洁的人通常一语惊人,他也不例外,无论是醉酒还是清醒:“男朋友呢?”
“有过一个。”关于他的记忆遥远的只剩下个影子,就连那似乎永不会散去的草香味道也淡的闻不到,现在说起已经无比坦然,就算面对着现在所爱的男子。我耸肩接着道:“但他把我甩掉。说我太过冷漠并且从未爱过他。”
“哦。”张迟陌淡淡地应,再无别的话。
怎么说还是有点失落,我看他:“该轮到你说了吧。”承认有点趁人之危,哦不,是趁酒之危。
他垂下眼帘,有一瞬间我还以为他要装睡蒙混,或者是我运气太背,就在这紧要关头他真的睡着。垂头丧气正要离开之时,才见他抬起眼帘,只不过视线不是向我。
他盯着天花板上某一点,却像看着更远的地方,语气一如的淡然和冷漠:“我是私生子,却是我父亲唯一的儿子。母亲死后我被父亲接回日本,要我继承他的事业。他是那里势力最大□□之一的帮主,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呵呵……可却有个最不争气的儿子,天天只想着玩音乐。到那没多久我就逃回了国,当然那不可能成功。但一次失败,我会逃第二次,第二次失败,就有第三次……就这样,最后他也心灰意冷了,却在我满心喜悦以为达到目的的时候,说给我想要的时间和条件,只是一切,必须在我三十岁那年结束。”
微微停顿,他目光依然遥远:“我惟有答应,就算没有一生,有十年也是好的。但我还是会怕,怕他终究等不到而违背诺言,怕我失去音乐就再也活不下去,在这十年之后再让我回到那个家,是多么残忍的事情。
“圣影就是我的一切,我真的想它一直存在、到我死。所以你跟我说五十年后圣影还在的时候,我是那么喜悦,从出生起,第一次那么的喜悦……”他转过头深深的看着我,仿佛一眼便能望进心底,“是真的吧,滟,你决不会骗我的,是吗?”
与说“但你说五十年后圣影还存在。我不知道是不是后来发生了什么,难道真有什么能改变这一切?”一模一样的神情。
他无法完全相信,却又宁愿全全相信,永远的圣影,实现的梦想——这样的矛盾,这样的他……我久久开不了口,怕哭。
对不起,我是骗你的,圣影会在2004年2月13日解散!就要溢出嘴唇的话,却因他闭上的眼坠入睡梦而生生止住。
老天也不让我说吗?我无助地趴在床沿,那就让我对他隐瞒到最后一刻吧……最后一刻……
第一次那么喜悦吗……
*** *** ***
过了几天,我找到Brad。多多少少知道这样做很没用也很傻,却还是想多了解些林以远的情报,看看能不能改变什么。
正好是晚饭时间,于是我大方地说要请客,Brad虽然总被我耍却也不笨,但狐疑归狐疑,白吃的饭还是要吃的。
两人点了菜,喝着茶沉默。
可有他在,沉默永远不会很久。现在的他,早已恢复到从前那个只会闹会笑的大少爷,中间突发的感情事件似乎早早就烟消云散。前后不过几个月,年少的感情,那种算不上爱的感情,来的快也去的快。
“你有什么预谋?”果然,第一杯茶的第二口刚咽下去,他就开口了。
我露出相当无害的笑:“没什么,就是想犒劳你一下。最近演唱会上表现不错,歌迷反应很强烈,直说你气质歌艺就连长相都变的比原来好很多……”
“靠!你什么意思,是说我原来气质歌艺和长相都很差吗?”头发从银白色换成黑色的Brad多了几丝从前没有的沉稳,颇似林以远,但也只是外表上而已,内在吗……我无奈摇头。
“我说错了,口误口误。”有求于人,态度就要恭敬。
“哼。”
“对了……听说你有个哥哥,叫林以远?”小心谨慎地开口,一边观察Brad的脸色,人单纯就是有个优点,光从脸就能让别人看到内心,方便可靠。
他惊讶地睁大眼:“你怎么知道?”
“秘密。”我得意挑眉,切入正题,“那他有个未婚妻,你知不知道?”
“什么啊?你问这个干什么?莫非……”Brad故作聪明地一弹响指,又笑得过于灿烂开朗,大大的眼睛望着我仿佛我是什么千年老妖精,“你爱上他了?”
一阵冷颤,我想也不想就激烈反驳:“去你的!”真是罪过。
“也是……我说前阵子你还被张迟陌迷得团团转呢,怎么就看上我老哥了?是不是张迟陌同志太冰太冷啦,冻死你了?”
“再乱说我泼你。”我收敛笑颜,悠哉地举高茶杯,用一种若无其事地语气说到。这样说出的恐吓其实威力百倍,尤其是对Brad这种人。
他往后一躲,知道我说的出必然也做的出:“哎呀,那你为什么问我老哥的事啊?”
“我、好、奇。我、愿、意。”
“你?……”
觉得有点过火,刚才还告诫过自己态度要恭敬呢。我放下茶杯,整理一下过于凶神恶煞的表情,才笑着又说:“就当吃饭时的聊天嘛,再说,经纪人了解一下明星的家庭情况很正常啊,告诉我吧。”
Brad看着我,看啊看,而我呢,就笑啊笑,看谁比的过谁。
最后,即使仍是无限不解和疑惑,他还是先一步投降,问:“你刚才问我哥什么?”
“你哥是不是有个未婚妻?”我重复,总不能问你知不知道苏舞是你哥的未婚妻,你未来的嫂子吧,这样不知道都变成知道了。我嘴很严的,才不像夏某人。
接着,我看见Brad本来已经睁的很大的眼又继续无限增大,连带着他的嘴,就差放个鸡蛋:“我怎么都不知道?!最近的事吗?我已经好久没联络他了!该死的,这么大事也不告诉我这个亲爱弟弟,怎么有这样的哥哥啊……你是怎么知道的,报纸上吗?”
我静静地看了他半晌,才敲着桌面沉声道:“说实话,小弟。”
“呃……人家、的确不知道啊……”眼睛和嘴巴立刻缩小,试图展露出万般无辜的样子。
“想骗我,你还是嫩了点。”我眯起眼睛,说不清为什么认为他是在说谎,但我相信自己的直觉,也凭我对他的了解,“快说。”
“咳咳,今天好冷喔……”
“屋里有暖气。”
“咳咳,菜怎么还不上?”
我瞟他,叫来服务员:“麻烦请快点上菜,这位先生很饿。对了,顺便拿点咳嗽药。”
服务员的脸上仿佛划下黑线,却还是必恭必敬:“我们这里没有咳嗽药。”
“那就醋吧。”我笑笑,指着Brad,“这位先生的嗓子里似乎卡了什么东西。”
“没有没有,你下去吧!”Brad脸色涨红,看着服务员离开才冲我吼,“你存心让我丢人是吧,我嗓子里哪有卡什么东西?”
“我以为是那东西妨碍你说实话。”我依然不冷不热,又淡淡地撂话,“你到底说不说?”已多了几分威胁加恐吓的意味。
“好啦,我怕你了……”再次宣告投降,这一局又是我胜。“他是有个未婚妻,而且似乎是从小就订下的,本来我以为他很不愿意,没想到他居然说他爱上那个女人,还非她不娶咧。”
本想问“那个女人”是谁,却终没有开口,只是又听他说道:“但似乎那个女人并不喜欢他,而且很抗拒这门婚事。开玩笑,我老哥那种人,从小到大什么没有,他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他很认真地对我说过,为了得到她,什么都做的出来。那样的神情,让我看了都打冷颤,虽然他是我亲哥,但我从小都很怕他,也知道他的说到做到。但这些总归不关我的事,我也只能希望那个女人自求多福了……可怜那……答应就得了呗,惹上我哥……啧啧,太不明智啊。”
说罢万分遗憾的样子,又看向我:“喂,所以我说你要是看上我哥是绝对没希望的啦。他只要爱上就是一生一世的事,不会变心的。”
“你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吗?”没搭理他的调侃,我沉默片刻问道。
“不知道,他都不告诉我。”少年很委屈,“我还真想看看什么样的女人能把我哥迷成那样呢。”
我应了一声便再不说话,从Brad这里听到的我从苏舞那里多少已经了解到。但却更了解了爷爷的为人和他的坚持,一生一世的爱固然可贵,但若爱错了人,便是可怕。
仿佛看见爷爷说绝对要得到苏舞时的表情,心里一阵寒冷。
菜陆陆续续地上了,我全然没了胃口,对面Brad吃的不亦乐乎,忽然想到什么,问道:“你进演艺圈家里人不会反对吗?”
明亮的眸子淡了几分,他抬起头自嘲地笑了笑:“我做什么他们都不会管的,毕竟家里最重要的人,是我哥。”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淡然,早走过了最初的失落和寂寞,从这方面来说,他很成熟。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每个人的幸运、快乐,每个人的无奈、悲伤,而与他们相比,我的忧愁和痛苦、和愈多的疲惫,算的了什么?太过渺小了吧,之于这个连生命也只是沧海一粟的世界,根本什么也不算。
*** *** ***
吃完饭回到房间,却看见苏舞等在门口。
灯光昏暗,她抬起脸,一片泪影斑驳。我一时反应不过来,记忆中第一次见她落泪——她是我奶奶的时候,我没见过,即使她死,也没有落一滴泪。来到五十年前,更是没有见过。
从来都是笑着,快乐的笑,幸福的笑,无奈的笑,悲凉的笑,却都是笑。
她的泪渐渐止住,脸色惨白而憔悴,红唇褪了颜色,一刹那,无助的就像个迷路的孩子。我知道,有什么发生了,风平浪静就要结束,时间的齿轮开始转动。
“进来吧。”我没说什么,只是打开门和她一起走入房间,又走到一边倒水。
她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目光朦胧,手指无意识地抚着无名指上纤细的指环,一遍、一遍、又一遍。
递给她水,她缓缓接住,又慢慢地喝,空气中流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
“今天,他又来了。”终于,苏舞放下水杯,启唇开口,手指又抚上指环,像是要牢记住它的触感,牢记住关于它的一切。
“他说,他等的时间够长了,要我快到他的身边去。他说他不在乎我有过常久,也不在乎我还爱着常久,婚后还是能继续我的设计,只是必须离开FM,离开圣影。否则……否则……他会解散圣影。”
脑中几个许久的疑点逐渐清晰,我忍不住问:“圣影不在FM也可以去别的唱片公司发展啊,世界那么大,不会没有做音乐的地方。而以圣影的实力,离开FM从头发展不是困难的事情!”
“的确,你说的很对啊……”苏舞笑了,笑容飘渺,“圣影真的好厉害,那么多人爱它,在我们心中,它是可比拟太阳的存在,不会消失不会黯淡,永远都是那样……这样辉煌的它,怎么可以从头再来?为了一个女人?!”
她很大声地笑了,凄厉的让我眼眶潮湿。她微微喘息,又说:“而且,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圣影的成员每个人都有不可曝光的事,其中只要有一件被抖露出来都会引起很大的后果。是,圣影是有实力,但难道能说,它有今天的成就,就不是靠着点运气和炒作?很多女孩喜欢他们,不是单纯的因为他们的音乐,而是因为他们的人!每个都有英俊的外型,站在一起说是偶像团体,信得人会更多。我们也知道这些,所以一直努力地维持着他们完美的形象。我和常久的事不能公开,夏瑜曾交往的女朋友就因承受不了这样的压力而离开他……
“这就是商业,也是现实,为了做音乐就必须忍受!他们忍了那么长时间,公司再苛刻的条件也不在乎,无非是为了实现梦想。现在,就在离梦想一步之遥的地方,你让他们放弃,从头再来?常久为了我,我可以接受,但其他四个人呢?我凭什么?”说着说着,她再次泪流满面。
“但最后圣影还是解散了,即使你嫁给林以远!”想住口已来不及,我看见苏舞抬起犹有泪光的眼,不解而诧异地望着我。
“你说什么?”
“即使你嫁给了林以远,圣影乐队还是会在2004年2月13日解散!”我一字一句地重复,原本想隐瞒到最后的真相还是说出了口,无非是希望能改变什么。即使挽回不了圣影解散的命运,但能让苏舞和常久在一起,也是好的。
“你……为什么这样说?”
于是,我将一切告诉她,所有的一切,能说的都说了。和张迟陌那时候一样,我从包里翻出那张照片,但那显然失去了说服力,因为那是2003年5月照的,已然成为过去。但还有保留着的护手霜之类,上面的生产日期足够证明我所言的真实性。
“天。”她震惊地将视线从护手霜上面转向我,盯着我沉默半晌,忽然感慨,“我都有个那么大的孙女了!”
我笑开,不用说,她是信了,但这样的反应,的确出乎我的意料。
“但……林以远答应过我,如果我离开常久,一切都会维持原样啊。”她看着我,眼眸纯净,没有一丝怀疑,只有不解。这让我寒冷许久的心一阵温暖。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摇头,“这事,你告诉常久了吗?”
“没有。但他知道。”苏舞肯定地点头,“我们都很有默契,谁也不说,只是过好在一起的时光。其实他知道了又能如何呢?只是无能为力,我们都是林以远手下的棋子。”
“可你有没有想过,常久并不希望你这样为他牺牲呢?”
“有啊,但圣影不是他一个人的……这我已经说过,为他的未来,我离开他,为了圣影的未来,我更要离开他。我和他都不能那么自私,为了我们的爱而不顾一切。”她垂着脸低低地说,声音很淡却让人感到苦涩的痛,明明要分开的两个人,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在一起,爱的那样辛苦,却心甘情愿。
我沉吟:“难道是林以远食言了,最后还是解散了圣影?”我很不孝地大胆猜测,爷爷啊对不起。
“不可能。”谁知苏舞竟很坚决地否定,“他不是那种人。”
也是,如果真的是林以远食言,那苏舞是决计不可能和他过了一辈子的。而且也决不可能生下我的父亲,进而有我。而她虽然爱了常久一辈子,却不能说是对爷爷没有一点感情的,因为她善良。
所以,这个可能性可以排除。
那么就是苏舞口中的圣影成员不可曝光的事?包括张迟陌的出身吗……立刻沉重得喘不过气,想问其他人却再也问不出口。
“但现在,我只有答应他。”苏舞最后说,“也算挽救圣影的第一步吧,虽然我们都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是吧,孙女儿?”
“啊?”我受不了地做了个鬼脸,驱散掉周身沉重悲哀的空气,“不用这样吧,别以为你以后是我奶奶就装大,现在我可只比你小两岁。”
苏舞笑嘻嘻:“小说中由未来到过去的人从来都是什么都知道的,倒是你啊,却和我一样无知。”
明明无心的话,却让我沮丧许久。是啊,如果我知道圣影乐队解散的真正原因,也许能改变历史也说不定。但也只是如果,我终究什么都不知道。没想到这一切,会是那么复杂,而爷爷,也只不过是这件事中的一个环节而已。
*** *** ***
后来苏舞告诉我圣影乐队每个人的家庭背景,也就是绝对不能曝光的事情。其实这样的东西在我那个年代并没什么大不了,玩摇滚的人又有几个人的过去是干净的?更别说,只是家庭背景而已。
但这放在中国、放在五十年前就大大不一样了,歌迷也许会接受,但别的人会带上有色眼镜看你,惟恐天下不乱的记者会无限联想发散,绯闻漫天,想止也止不住,那影响,何止是不好两个字可以概括的。
夏瑜的父母曾是圈内有名的银色夫妻,父亲是名导演母亲是名演员,无比恩爱羡煞了所有人。但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他们离异后的第二年,父亲因吸毒进了戒毒所就再没出来,母亲的美丽敌不过时间,最终也从圈内淡出。
夏瑜出道时,早已没人记得那时的银色夫妻,即使不过几年的时间而已。但因为夏瑜,被人忘却的夫妻会再次让人从历史中翻出,炒出五花八门的报道。很残酷,也很现实。
何非出身高贵,有四分之一的英国血统,据说祖上还被封过爵位。背后是跨越世界的财团,就连林家也无法比拟。他是取得了某种妥协后,留在国内做音乐的,与张迟陌相似。
常久父亲劣迹斑斑,同性恋者、从事色情交易,而母亲是名门之花,现在仍活跃在社交圈上。即使他们已断绝父子关系,而母亲也忘了有这个儿子。但事实在那里,没人会听你的解释。
关于常久,苏舞说的不多,许多话都是匆匆带过。我想,是因为想保护他吧,潜意识里为他的遭遇心疼,不知不觉为他隐瞒悲哀的过往。
安知灿算是最为单纯的了,出身平凡家庭,父母是公司职员,生活富裕而温暖。也难怪会有天使般洁净的笑颜,苏舞说着,我表示同意。
至于张迟陌,苏舞扬眉,若有所指地看我:“虽然我知道,但我想,你大概比我更清楚。”
我没有装傻,点点头算是承认了。
“林滟,你会留下吗?”苏舞话题一转,问。
而我当然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问,耸肩笑了笑:“我想啊,可谁知道什么时候,没准‘砰’的一下就回去了呢。”与这里的生活相比,原来的世界,也许除了父母,再没我留恋的东西、或人。
她叹了口气:“如果我不和林以远结婚,你会不会消失?”
“哪有活生生的人消失的,顶多你不再是我的奶奶。”我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其实早想过这个问题,但就算是用自己的消失来成全她和常久的爱,我也是愿意的。
她恍然地点了点头,大约是信服了吧。
我们于是放弃那些沉重的话题,开始漫无边际地聊天、调侃、开着玩笑,我告诉她以后她在设计服装方面会获得很厉害的成就,还拥有了自己的公司。
她高兴得笑开怀,一个劲儿地问:“是吗是吗?”
然后她说起为什么当初决定走这条路。
“小的时候,很喜欢漂亮衣服,更喜欢在纸上涂涂画画,希望有一天能把画的衣服穿在身上。但后来长大,觉得做个专业的服装设计师实在是太不现实,那也只能是最初的梦想罢了。可是当我看着圣影一步步走向成功,原先在我身边笑笑闹闹的几个男孩真的那么努力地在为梦想拼搏的时候,觉得自己原来是那么渺小和懦弱,连追逐梦想的勇气也没有。” 她说着,目光温暖,因回忆而笼上温柔的雾,非常幸福的样子。
“因为一直都在学画,所以画功还可以,一直关心流行,所以多少有了底子。报考设计院校前恶补了专业知识,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考上。父母嘛……他们说一切由我自己做主。于是就这样走了下去。”
“应该说,你是有天分吧,也喜欢它。”所以一直不会放弃,所以梦想最终会实现。
“当然了,我可是天才!”她开玩笑,眼中却是真真切切的自信。
这样为了梦想而目光明亮,与那时的张迟陌是多么相似。
那时,我爱上他,因为看见为了梦想而真实的他。
那时,我爱上他,多少个日子后我终于确定,我永远忘不了他。
第十二章 永不会忘怀的歌声
See how the night has fallen
Fallen upon you and me
See how its cloak has covered us
Guarding our mysteries
And how the stars are sinking
Sinking below you and me
Lost in a dream of obviousness
Lost in the shimmering sea
As the wind flies over the world unseen
Lilac eyes shine in the dark
And with the rise and fall of our unspoken dreams
She gathers us into her arms with
Songs and silhouettes
Songs you won’t forget
Feel how the world is floating
Floating around you and me
Feel how the air is whispering
Secrets of eternity
As the wind flies over the world unseen
Lilac eyes shine in the dark
And with the rise and fall of our unspoken dreams
She gathers us into her arms with
Sons and silhouettes
Songs you won’t forget
Sons and silhouettes
Songs you won’t forget
看黑夜如何降临
降临在你我身上
看黑夜的斗篷如何覆盖你我
守护着我们的秘密
然后看星星如何下沉
下沉到你我之下
很明显的遗失在一个梦里
遗失在闪着微光的大海
就像风不可预见地在这个世界上吹过
黑暗中闪烁着紫色的眼睛
伴随着我们灵犀相通的梦想起伏
将我们环绕在她的臂弯中,伴随着不断
歌声和剪影
你永不会忘怀的歌声
感觉这个世界正如何漂浮
围绕着你我漂浮
感觉空气正在耳语
永恒的秘密
就像风不可预见的在这个世界上吹过
黑暗中闪烁着紫色的眼睛
伴随着我们灵犀相通的梦想起伏
将我们环绕在她的臂弯中,伴随着不断
歌声和剪影
你永不会忘怀的歌声
歌声和剪影
你永不会忘怀的歌声……
——《Songs and Silhouettes》Kate St. John
二零零四年——苏舞
现在想起这几年间发生的事情,还是如昨天发生般的历历在目。
圣影的第一次演出,签约,出道,第一张专辑的出版,第一场演唱会……我亲眼看着它成长,看着那五个人努力地走过向梦想拼搏的日子。回忆无限美好,只记得快乐,忘记悲伤。
还记得与常久第一次见面,两个十几岁的孩子也许在那时就已爱上。我拿着鸡蛋系着围裙神情狼狈,而他背着吉他噙着微笑满眼兴味。又想起我们最初玩笑式的交往,却都是无比认真,他对我说,要爱我,不要离开我。中间的分手不过是个插曲,我最后还是回到他身边,那时我们的幸福才真正开始。
零星碎钻的十字架,是我留在他身上的印记,他为我在无名指套上指环,笑容温柔如水,那一刻心都要融化,泪流满面。没有誓言没有天长地久海枯石烂,但我们爱的很深、很深。持续了七年,却丝毫未变。
七年,很久吗?久到必须分开吗?但我们还没有爱够。
自从见到林以远,一切就开始变了。后来又遇见林滟,她说她来自未来,并且是我的孙女。多么可笑,但我信了。
却也是因为这样,知道圣影最后还是要解散,即使我嫁,即使我离开常久。
可又有什么办法?我惟有如此,走上注定的路,离我爱的人,越来越远,直至完全分开。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却迟迟没有下雪。
林以远再次出现,他笑吟吟地看着我,满目的爱怜,却毫不留情地说着让我痛苦的话:“你想好了吧,准备什么时候离开?”
“婚礼什么时候举行?”我淡淡地反问,像是事不关己,不痛不痒。去年11月他向我下了最后通牒,却还是样子体贴地说要再给我时间。现在是新年的第一天,大家过着元旦,到处喜气洋洋。
就像迟迟没有雪的天气,我也迟迟没有对常久坦白。虽然知道这样像鸵鸟一样可耻,更是毫无用处,而他不可能什么都没察觉,却还是维持着两人之间的默契,贪恋最后的时光。
有时我看着他的笑容和目光,会不知不觉流泪,而他,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拥我入怀,吻干我的泪,却吻不尽我的疼痛。相处的气氛越来越沉重,早没了从前的互开玩笑,又何谈快乐?他开始很厉害地吸烟,而我频繁地失眠。
“你说呢?”林以远端起咖啡,动作优雅地喝着,“我想五月应该不错吧,都说五月的新娘会很幸福。”
“哦。”我低着头应了一声,“挺好的。”
他沉默,半晌后重新开口:“最近我听说了几个消息,关于圣影的。”
我立刻抬头,却又惊觉这样的表现未免太过明显。果然,林以远眼中闪过一抹黯然,但还是仍笑着说:“看来只有关于圣影的事才能引起你的兴趣,比你自己的婚礼还要重要呢。”
为他语气中的淡淡自嘲而感到内疚,我低声说道:“对不起。”
他目光闪烁,再没说什么,只是接着刚才的话题:“是不好的消息,但百分之百真实,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想起林滟的话,我想,这不会就是圣影解散的真正原因吧。“你说。”我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如果是,虽然距离2月13日只剩一个多月,但现在我知道了,能不能改变什么呢?
“何非和张迟陌的合约马上就要到期,按理说只要续约就好,但这事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你知道,他们当初都是和家里取得某种妥协的。现在何非剩下一年的时间,张迟陌剩下三年,但显然他们的家庭不打算继续放任他们。而且,据说张迟陌的父亲碰到一些事,急需他回去帮忙……”
“所以,即使我和你结婚,圣影还是要解散?”我眯起眼睛,冷冷地说道。我知道这样做多少有些迁怒,我听的出,林以远语气中的无能为力和歉疚不是假的,但心灰意冷的人哪还顾的了那么多?
林以远紧抿双唇。
我继续说:“你实在不应该将这些告诉我,这样你就失去了得到我的筹码,你知不知道?林以远,我以为你一直很聪明。”
他沉默地看我,我也无惧地回视,却没料到过了一会儿,他缓缓笑了。一个让我寒冷彻骨的笑:“我还有筹码的,你不用担心。告诉你这些,只是单纯的想让你知道,而你需要知道。因为我很关心你,也知道圣影对你很重要。”
“让我知道?是想让我求你救救圣影?”
他摇头,无限遗憾:“我没那么大能耐,林家势力虽大但比不上何家,我也不想趟□□的混水。抱歉,我无能为力。”
他之所以告诉我,只是想让我知道,圣影解散不是他林以远的问题,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而他,没有违背对我的承诺。
我恍然明白,手紧紧握成拳,指尖刺得掌心生生的疼。他做什么事情都是有目的的,我早就应该知道。“那你所谓的筹码,是指什么呢?”
“常久。”他又笑了,眸中满满的自信闪耀。
我觉得刺眼,心中有一部分渐渐缺失了……
他打开公文包,拿出一本杂志《环球娱乐》,那是在圈内相当有口碑的一本杂志,刊登的消息从来不是空穴来风的八卦,十有八九都是真实的。而现在,它的封面上赫然印着“惊曝圣影乐队主唱常久成长史”。
我颤抖地拿过,飞快地翻,然后全身冰冷,再也无法动弹。
“这是今早发行的,现在数以千记的记者应该都在赶来这里的路上。我是来提醒你快点准备好怎么应对。”林以远闲闲开口,十指交叉,专注地看着我,“如果是假的也就罢了,但看你现在的样子……应该都是真的吧?”
“这是……你干的?”我听见自己沙哑不成语调的声音响起,思绪混乱得已无法思考,“原来你是这么卑鄙的人,林以远,算我看错你!”
“冤枉。”他淡淡地辩解,“我才不做这么无聊的事。”
“那么,这就是你所谓的筹码?!就算不是亲自曝光的消息,但你不可能直到现在才知道,你是早就知道了吧,所以来威胁我?”我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撑着桌沿站起,居高临上地看着他,但可笑的是,现在我们的处境和位置却与这截然相反。
他仰头看我:“我只是顺便。想得到自己爱的女人,再卑鄙的事,我都做得出来。”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微笑的他,温尔文雅的他有着世界上最精明的眼睛,和最固执的心。他是那种说到做到的人,我想,如果不是杂志早一步曝光,他也会找到另外的筹码,逼我离开常久,投入他的怀抱。
许久后我才能开口,将杂志摔到桌上,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压下它。我知道凭你的力量,那是轻而易举的事。”
“为什么呢?”他故意问,笑容便又深了些,眼眸的颜色更始浓重许多,是啊,胜利的人都会有这样的表情。
“我,嫁给你。”说完我头也不回地离开。
身后是林以远轻淡的许诺:“一切都交给我吧。”
我闭了闭眼,一切都是注定,再也改变不了,也再也没有希望。
*** *** ***
我看着宾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镁光灯闪烁,举高的摄象机和麦克风,一张张兴奋迫切的脸,一声声嘈杂尖锐的提问……
拉上窗帘,我转头看着从始至终一直沉默地坐在沙发上,一根一根抽烟的当事人,强迫自己云淡风清地问:“饿了吗?”
常久摇了摇头,冲我伸手。
我握住他的手,微笑地坐到他身旁,他向往常一样,将烟掐掉,拥我入怀。“没事的。”轻语安慰他,绝对会没事的。
“苏舞,都到这时候,你该说了吧。”他抚着我的发,修长的指抬起我的脸。脸上的神情很温柔,甚至还笑着,但眉目间却是浓浓的悲哀。
我于是也笑了,但毫无疑问会是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我看你差不多都知道了吧。”
“我要听你亲口对我说。”
为什么?为什么?你明知道那对我来说,是比死还要痛苦的事。你我心里清楚知道不就好了吗?默默地分开,从此以后只有怀念。为什么还要让我说呢?非要把你我搞的那么凄惨吗?我无声地在心里呐喊,将头埋进他温暖的胸怀,手臂紧紧地在他腰间环绕,沉默许久。
他的手,一下一下为我顺直脑后的发,不厌其烦,似有无限乐趣。这是他的习惯,小心而宠溺,对至宝一样的珍惜。
最终,我还是说了:“我要离开你,嫁给林以远,二月离开公司,五月结婚。”低垂着眼帘,无法看他。
“为了圣影,还是为了我?”他幽幽地问。
“都有,但现在……只是为了你。”实话实说,也终于有了勇气与他对视,望进如海般深邃的眼眸,那中间的悲哀和寂寞,我从不陌生,而来的心疼也是熟悉惯了的。但这一次,仍是不同的,因为除了悲哀和寂寞,那里面还有,绝望。
“音乐,是你的梦想,我知道的。我无法帮你实现梦想,但我起码不会让自己成为你的障碍。”渐渐冷静下来,我伸手摸上他的脸,“我也知道,如果让你为了我放弃梦想,你也会去做的。但你想想,如果这样去做,以后你不会后悔吗?”
我们都深信,没有天长地久的爱情,所以现在会是最好的结束,彼此留着美好的怀念,甚至就此思念一辈子。
但如果他放弃音乐而选择我,我们之间就永远会有一道沟,有压力。渐渐违背了相爱的初衷,爱的很辛苦、很疲惫。更不要说,如果有一天,不爱了呢?
他父亲母亲的事情,我们都记得。虽然不尽相同,却是相差不远。
“我永远都不会让你怨我、恨我。”我注视着常久,异常肯定,理智的连自己都觉可怕,“而你,也是如此想的吧。”
我了解你,就像了解我自己。
他默认,满目的伤痛,又有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厌恶。“可是,我们现在还爱着。”如果他有能力,他会改变这样的情况,他会把我留在他身边。在我们相爱时,相守。
但……“什么事都会有遗憾的,这就是人生的无奈。”如果我也有能力,摆脱所有的束缚,又是何尝不想随他一起,哪怕海角,哪怕天涯?
而他亦是了解我,就像了解他自己。久久,他唇角上扬,嗓音沙哑:“你让我无话可说……好吧,如果这是你希望的,我会去做。”他明白我的想法与坚持,他知道惟有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
我轻轻摇头:“不要为了我,要为自己。”
或者,是为了我们。
最后,我叹息地开口:“所以,就这样吧,常久,让我们好好度过最后的时光。
留下最后的回忆。
回忆不能当饭吃,却可以凭借它生存,我们可以记得,曾经那么相爱过,曾经那样快乐的在一起过,就此度过一生。
*** *** ***
常久没有详细地问我为了他做了什么,那早已不重要,我们只是倍加珍惜起仅剩的一个月。
林以远如言压下这件原本要闹得满城风雨的事,在电话中他明确地告诉我,圣影乐队会在二月解散,最后三场巡演取消。而在歌迷的强烈要求下,公司安排圣影在圣影公园举行最后的演唱会,2月13日。
一个月就那样匆匆的过,我再次明白,之于天地,人的力量是那样渺小。也真正感受到,什么叫做真正的无能为力。
林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总能见她一个人默默发呆,或是注视着张迟陌许久都移不开目光,满眼的伤痛。她对我说抱歉,说她什么也帮不上,什么也改变不了。而我也只能摇头,轻轻拍她,笑着说没必要。
她和张迟陌也是要分开了吧。我还记得,我对她说,不要离开他。其实她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相爱的两个人,为什么一定要分开?但张迟陌的离开已是确凿无疑的了。
或者会有另一种结果,他会带她走,不管有着多大压力,他们会一起面对未来的困难?
但她告诉我,张迟陌什么也没跟她说。她还说,她骗了他,他也许已原谅她,但再不能回到从前。她还说,她是没有资格留在他身旁的,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会离开。但她还是不禁希望,那一天,永远都不要来。
我只能沉默,然后开玩笑似的说:“听天由命啦。”说这话时轻松的我,心里却早已沉重难挨。
*** *** ***
2月13日那天的中午,圣影乐队的五个人还有我、林滟一起吃饭。
席间气氛沉重,还是夏瑜最先打破这窒闷的气氛:“别一副生离死别的表情,又不是从此以后再不相见。”
可其实大家心里都很清楚,这也许恰恰就是有生以来我们最后一次坐在一起。
“是啊,轻松一点吧,还要为晚上的演唱会养精蓄锐的呢。”何非也接着说道,“以前一直想说又说不出的话,现在就一并说出来吧!不要留下什么遗憾。”
“你说什么呢何非,我刚说不是生离死别,你就不要留下什么遗憾……偏偏跟我唱反调,找打啊!”夏瑜作势拿起茶杯,就要往何非的脸上砸。
“哎哎,文明一点!”我阻止,“夏瑜你老那么暴力,亏你祖先进化那么多年!”
“夏瑜哥一直都是那样的。”安知灿小小声地说。
常久笑出声,然后大家都笑了,总算恢复了一点从前的样子。
叫了很多菜,也喝了许多酒,酒品一直不好的夏瑜醉了以后开始胡言乱语。但字字句句却像锥子一样砸在每个人的心上:“为什么要解散呢?……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无奈呢,何非、迟陌,你们不走可不可以?还和从前一样无忧无虑地做着音乐可不可以?为什么过了那么多年,我们长大了,却再没从前那样快乐了?……”
什么都变了,似水流年。
“夏瑜,你别喝了,晚上还有演出。”我皱眉使劲儿晃他,就差拿凉水泼上他的头,真没责任感啊,看看所有人,喝醉的只有他一个。
“我才没醉呢!”夏瑜甩开我,“不是何非让大家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吗?我说,有什么不对?……虽然我很舍不得圣影,更不想让它解散,但我还是要说,没了圣影我们依然要活!并且要各自活的灿烂精彩!这就当作我们的约定好不好?好不好?何非?迟陌?常久?安弟弟?……”
大家都为他的话震动了,一时间包厢里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我们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各自活的灿烂吗……
“好。”安知灿第一个答应,“只有这样,圣影才不会白白解散!”
何非笑了笑:“好啊。就算为了圣影,再怎么艰难的路也要走下去呢,我们还有大半辈子没有过。”
常久走过来握着我的手,也笑了,绵远而悠长,他看着我:“算是答应夏瑜,也是要和你说的。听见没有啊,苏舞?”
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我在泪光中回了他微笑,点头应允。就算没有彼此在身边,还是要为梦想而努力,也许某一天我们会重逢,那时才会真正地了无遗憾,不为年少时被迫的分别而后悔。
最后只剩下张迟陌,他却迟迟没有回答,冰澈的眼眸在转向林滟时才有了一丝微妙的改变,他扯了扯薄唇,露出浅浅的笑。
那是我们的约定,即使分别,也要活的精彩。
晚上演唱会就要开始,我坐在观众席,想起从前的时光,伤感与欢乐又一并矛盾地袭来。抬手看看表,心想刚刚林滟说去洗手间怎么过了快二十分钟还没回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就要起身去看看,却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去路,银边的眼镜反射着舞台上的光,直刺进我的眼睛。是林以远。
“嗨。”他打招呼,我涩涩地笑了一下,就要脱口而出的“你怎么在这里”生生被咽了下去。这毕竟也算是他公司的事,他大老板出现在这里有什么不对?
他看了眼那个空空的座位:“不坐下吗?”
于是我和他一起坐下,却还是开口提醒:“那个是林滟的位置。”
“等她回来我就会起来。”
话音刚落,四周的灯光全灭。黑暗中响起歌迷们震耳欲聋的欢呼尖叫声,演唱会开始了。
我于是很专注地开始看演唱会,我要将舞台上的一切都牢牢镌刻在脑海。那个握着麦克,高声歌唱的男人,我爱着,他也爱我。一首首歌过去,都是听过的老歌了,却仍是感动,泪水就在眼眶徘徊,没有落下,就要落下。眼前一幕幕的往事,都过去了,却永远都要记住。
压根忘了身边还有个我最不想接触的人,也没有留意直到演出结束,林滟都没有回来。
正式演出告于段落,他们下台稍作休息便会回来唱安可,这是一贯的规矩。四周的灯光亮起一些,我不经意的转头,才看见一直没有离开,而看样子似乎一直都在看我的林以远。
“我会将常久推荐给美国的一家唱片公司,让他到那里发展。”
我只是觉得好笑:“你是不相信我,所以非要让他消失的一干二净才可以吗?”
但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美国那里有更宽广的环境供他实现理想,而在那里,一两件在国内惊天动地的绯闻是不算什么的。
林以远耸肩,算是默认了,然后他离开。
他怎么想的已经不重要了,即使他是即将与我共度一生的人。他有些手段实在是过分了些,就算以爱为借口我也未必会接受。但以后的日子还会很长,我对他的反感会变淡,甚至会喜欢上他也说不定。
可要说爱吗……我看着再次登上舞台,穿着黑衣,俊美得近乎妖异的男子,忽然觉得,我可能会获得许久以来不相信也不曾奢求过的天长地久。只不过,是以失去他为代价。
三首安可曲结束,常久开始说话,场内那么多的歌迷竟安静得就像没有一个人,他们全都在屏息认真地听着他的话,只有寥寥几句,却让人铭记终身的话——
“来约定吧。
五十年后。
让我们再次站在这个舞台之上。
无论疾病或者死亡,我们都会回来,一起回来。
带着那一曲永恒之歌,完成我们昔日无法完成的誓言。
到时候,你们还会来看我们的演出吗?
一定会的,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证明——FOREVER圣影……”
天空,开始飘雪,一片一片。圣影公园成了泪水的海洋,而我,在周围悲伤的哭泣声中,仰起头,看着雪花飞舞的天空。
这是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今年的冬天,特别冷。
我在哭泣的歌迷中起身,去寻找林滟。不好的预感像野兽一样啃噬着我的心,找遍了后台、卫生间……直到所有歌迷离开,手表的指针指向午夜,仍是一无所获。
毫无疑问,她是离开了,在圣影最后的演唱会之前,回到原先的那个世界。她是离开了,连演唱会都没有看,连道别都没有说。我再次冲进后台,那里只剩下常久和张迟陌。
今晚,是个无比痛苦的日子。就在今晚,我要永远的和他分开。而张迟陌,他靠着墙坐在地下,头埋在曲起的□□,金发散乱。
“张迟陌!”我大声地叫他,他缓缓抬起头,冰封的眼眸……有透明的液体流下。细细的泪痕沿着苍白憔悴的脸颊蔓延。
“她走了,是吧。”声音很轻很淡,似乎就要融化在空气中,他看着我,却像透过我看另一个人,“她还是走了……”
我想起自己对林滟说过的话:“这种人一但爱上别人,就会爱得万劫不复,你明白吗?他也许不懂如何去爱,如何去对你好,可他爱你。如果你离开他,他还有音乐能支持着他的生命。但如果连音乐也失去……他会死。”
我跌坐在地,终于,忍了好久好久的眼泪狂泻而出,再也止不住。紧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看着走近我的常久,我无意识地伸手……就差一点,就要握住了,那只手,温暖干燥,一如我们第一次相见……还有那么一点……
“苏舞。”身后想起低沉的男声,我和常久的手就那样停留在半空中。缓缓回头,看见林以远的眼眸隐藏在镜片后,看不出任何表情,“很晚了,该回去了。”
我仍是坐在原地,看着那只手。
那只手渐渐地远了,又近了,有力地扶我起来。我的视线上移,先望向他颈间的十字架,闪闪发光。又望向他的脸。他冲我笑,笑容温暖目光温柔:“再见了,我爱你。”
“我也是。再见。”我绽出笑颜,同样温柔地说道,感受着他停留在我胳膊上的温度一点一点淡去。最终,只剩下寒冷,一片寒冷。
我一步一步走向林以远,他在我身后,那灼热又痛苦的目光啊,不用看也能感受的到。没有回头,我没有回头,步伐平稳而坚定。
然后,手被另一个人握住,我走出他的视线,离开他的世界,走向飘雪的黑夜,走向我的未来……
那里,没有常久。
……
后来,他到了美国发展,从此世界摇滚乐坛上有了中国人的足迹。演奏作曲作词一手包办,俊美的外型和天籁般的嗓音,就像神的宠儿,他红的理所当然。他很成功,环球巡演时到达了我所在的城市。
夏瑜送来了门票,他和安知灿是我仅有的保持联络的人。林以远不可能不知道,却没有阻止我。于是,我去了。
却只是站在演唱会场外,一直,又在结束时离开。那时我已剪断长发,那时我的无名指上套着的是那枚巨型钻戒,那时我已怀上林以远的孩子。
什么都变了,即使宣传照上,他俊美依旧。
我想起他最后对我说的话:“我爱你,再见了。”多么讽刺,一别竟当真是生离死别。从此再没见过他,只是从夏瑜那里零星地听到他的消息。他转入幕后,成为专业的词曲作者。他的曲子曲曲都上排行榜,并创了最昂贵歌曲的记录。他定居旧金山。他一辈子没有结婚。
而夏瑜,在国内继续发展音乐,做起音乐制作人,并成立了自己的唱片公司。安知灿将古典与流行融合,自创了独一无二的钢琴演奏方式,名扬海外。
几年后,我又在一次商业宴会上见到何非,他已继承家业,年少有为,成为著名的青年企业家。
我,也正如林滟所说,将儿时不切实际的幻想变为可能。
应该算是完满了,多少年后,我们都实现了那个约定,即使分别,也要各自灿烂。即使已是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却独独张迟陌,失去了一切关于他的消息。
尾声 这,不是过眼云烟
我终于还是离开了他。
我终于还是回到了五十年后。
什么都没留下,连个道别也没有。我恰恰就在在圣影乐队最后的演唱会之前离开,太巧了,巧合的让我觉得无比讽刺。
我想起宣布圣影解散的那天,我和苏舞等在会议室门口。那扇大门紧紧关闭,仿佛要将我们隔绝到另一个世界。林风然饱含遗憾的声音响过后,就是可怕的沉默,唯有沉寂而沉重的空气流动、流动……
而在世界另一端的我和苏舞,早是一切明了,等着就要出来的人,各自心中深爱的人。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门打开,林风然走出。看见我们,招呼般地微笑一下,然后离开。是啊,对于他,这算不了什么,顶多公司失去了一个非常好非常大的摇钱树而已。但其他的摇钱树还有很多,他只需善加利用便够。
但我们失去圣影,就当真是一无所有了,再也无法弥补,无法挽回。
常久最先出来,眼眸锁住苏舞,然后扯出一个无比惨淡的微笑,绝望的悲凉在他脸上投下片片暗影,俊美的脸庞再无以往的光彩,就连一个故作轻松、吊儿郎当、用来掩饰自己真实情感的举动都嫌奢侈,他已倦。
他向苏舞伸出手,两人相携离开。多么契合的背影,渐行渐远,仿佛要走到时间的尽头,走到永远……
但那时,他已知道,她要成为别人的五月新娘。
夏瑜低着头向何非要烟,嗓音沙哑。何非翻便了全身没有找到一根,于是两人去买。临走前看见已红了眼眶,眼泪就要流下的安知灿,何非淡淡地说:“要像个男人。”自己却已是眼眸潮湿。
最后,剩下张迟陌和我。
他从头到尾没有看我,走出来后便靠着墙,面无表情。透过窗户望向蔚蓝天空的眼眸,是一水的蓝,蓝的那样纯粹而彻底,没有一丝情感的流动。死亡的大海,我这样想,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
他清冷的眼眸中,没有我。
冰封的眼眸和脸颊,是第一次见到时的他。线条冷硬的面孔,紧抿的双唇,闲人勿近的气质,如神一般的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他看起来受的伤害最少,实际上,却伤的最深。
是我造成的。
我的全身开始冰冷,我一声声唤他,却换不来一个回视。他早料到这一天的到来,却还是因为我而重新拾起希望,希望、希望、最后绝望……如果没有希望,没有我给他希望,他就不会像从天堂忽然坠入地狱那样的疼痛。
但我无法道歉,我居然除了叫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只能沉默的看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样子永远嵌入脑海,但我知道,不用这样,他就已经深植于我的脑海中了,无论过多久,都不会消除。
现在,真相大白,是不是也意味着,我和他,就要结束?
应该是的吧。毕竟我和他终有一天会分开,这次受了那么重的伤的他,一定认为长痛不如短痛,在快乐还没有很多很多的时候分开,总要好过最后非常非常幸福的时候分开。
我也是知道的,所以……
他的视线终于落在我的脸上,看我,又不像是在看我。那样飘渺而遥远的目光,陌生的让我颤抖。
我艰难启唇:“对不起……我……”我骗了你,我骗了你,所以如果你说不出分手的话,就让我来当坏人吧。
但他忽然抬起手,轻抚我的脸颊,指尖冰冷,动作却那样温柔。然后,他淡淡地问:“你说五十年后那场演唱会……是真的吗?”
我疑惑,但唯一能做的,只是使劲点头。
“那就够了。”他浅浅一笑,牵起我的手,“走吧。”
两只冰冷的手,依偎在一起取暖,却谁也没有暖和起来。
那就够了,那就够了……怎样的心情,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是觉得一生与圣影相伴终究会是奢望,所以在白发苍苍之时重温梦想,也是好的吗?是觉得临死之前,有了那么美好的回忆,就够了吗,此生无憾?
他金色的发丝飘扬,他穿着黑衣的背影瘦削,我看着看着,终于还是哭了。算是替他流出他流不出的泪吧,我想。
那时的记忆还是那么新鲜,可一刹那,我就又飞过了五十年,走在去圣影公园的路上。我回到了我的世界,只余悲伤和痛苦。
我不敢想象自我离去后,会发生什么。也更不敢想象自我离去后,张迟陌会怎么样。
圣影宣布解散后,我们表面上还是像从前一样。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变了,消失了,就再也回不来。他也许已经原谅我,但绝望破碎的心,却无法在短时间内痊愈。
但无论如何,至少有我陪在他身旁。
可我就这样,把他一个人留在阴暗冰冷的世界,把他一个人留在孤独寂寞的世界……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他这样对我说,外表冷酷的他是那样脆弱,我应该保护他的,一直一直保护他,却还是伤了他。
或者,就算我离开,等到圣影演出结束也是好的。
那时,我会给予他安慰,他需要的,我知道。
那时,就算他即将离开,我也会说,五十年后会再见。那时,就算做不了情人,相伴到死亡总是可以。
但一切在没有完成时结束……我甚至没有对他说一声:我爱你。
无法再想下去,我捂着胸口,心如刀绞。
“如果有一天我忽然不见了,你不能怪我,我绝不是故意离开你的。”
“虽然我很舍不得圣影,更不想让它解散,但我还是要说,没了圣影我们依然要活!并且要各自活的灿烂精彩!这就当作我们的约定好不好?好不好?”
自己的话和夏瑜的话在耳边响起,是在告诉我,还应该往好的方面想,是吗?就算没了我的告别,张迟陌也是明白我的不得已吧。就算没了我,张迟陌也会为了那个约定好好活着吧。
一面想着,就加快了脚步,现在还是上午,冬天的太阳懒洋洋,天空灰蒙蒙,路人行色匆匆。
这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在2054年。
*** *** ***
有人比我更早到达那里。
一个坐着轮椅、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舞台前,身边站着一位年轻男子,看样子是在说些什么。
他们都是背对着我的,看不清楚长相。
但我无来由地知道……“对不起……请问……?”还是谨慎地开口,然后看着那两个人一齐转向我。
老人望着我愣了一下,随即微笑,他很瘦但精神很好,眉目间可以隐约看出年轻时的俊美。目光深邃而不见底,少了年轻时若有若无的妖异,却也没有一般老人应有的慈祥。这样的他,毫无疑问是陌生却又熟悉的,我认出他。
“常久。”
而他,笑容又深了些,没有一点惊讶地叫我:“林滟。”
于是,惊疑的轮到我:“你怎么知道我……”
“当年你离开后,张迟陌多少告诉我了一点。”他慢丝条理地解释,却在同一时间目光一暗,不好的预感立刻向我袭来。
但我没有问,是胆小吧,所以选择片刻的逃避。而我,也有重要的事情要说,对常久说……
“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何其然。”常久指着身边的年轻人开口,“他是何非的孙子。”
何其然……似曾相识的感觉一闪而过,我看向在我面前,向我伸出手的男子:“你好。”仔细打量,又在脑海中搜索,才有了那么一丁点的印象。
“又见面了。”他笑道,明亮的眼睛在镜片后闪闪发光。
我笑笑,本以为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关系。但飞机上的事对我来说,已是像隔了几个世纪般的遥远,现在还能想起来,不能不说是我的记性太好。
“何非几年前去世了,于是他叫了其然来。”常久不缓不慢地说,然后复杂的眼眸望向我,“我听张迟陌说你是在来这里的路上被撞回从前的,那么,你为什么来这里呢?”
他知道了。
他知道奶奶已经死了。
我叹了口气,才轻轻地开口:“我是代替奶奶来的,她今年1月去世。”
常久的眼神立刻朦胧,但他还是笑着,如此凄凉又带着嘲讽的笑,我看了只觉无限心寒:“就只差一个月啊,就差一个月……”
我想起奶奶的话。一个月,就是生与死的距离,一个月,让他和她最终没有相见。
“还有一个月,那个日子就要到了呢……可我撑不到那时候了,我是知道的。所以,小滟,你要代替我去履行那个约定。我的灵魂也是会和你一起去的,只是他们看不见。我只是要让他们知道,我没有忘记。为了这个日子,我才活得那么努力,我的一生,都是为了它。那不仅是约定,是誓言,更是我的心愿和信仰。常久,我一直那样爱他……”
将奶奶的话告诉了常久,他笑了,绵远而悠长。似乎忽然之间,见不见面已经变得不重要。
他仰起头,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天空,我知道,他是在看什么。那样温柔的目光,温柔的仿佛能融出水来……多少年后,当面孔上被岁月无情地刻上痕迹,唯一没变的,就只有这目光了吧。
而他,也是爱了她一生一世的。
他们,无憾。
当常久将目光从天空收回,再次落在我脸上时,我的心立刻提紧。该知道的终于要知道了,我在矛盾中挣扎。
常久说:“他死了。”
……
他是在三十岁那年自杀的,与NIRVANA乐队的主唱KURT死法相同,饮弹。据说,死时已面目全非。我不知道那么脆弱的他,怎么会有如此的勇气选择这种离开的方法,那样决绝,那样干脆,那样残酷。
那时离圣影解散已有三年,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死因,却多少猜的出。像失去翅膀的鸟被囚禁在不属于他的地方,孤寂冰冷的牢笼,连心跳都感觉不到。做着自己深恶痛绝的事情,看尽世间最残忍低劣的行径,血腥、背叛、欺骗……一切的一切,让他本就没有希望的心,一寸寸被绝望吞噬。
他想起从前的时光,轻松愉快,为了梦想拼搏。那时充满着阳光和温暖的日子,与现在相比有如天堂。那里,还有一个他爱着也爱着他的女孩,可是她走了,什么都没留下。然后,他就堕入地狱,仅仅三年却如三千年长。
他寄给常久一封信,他知道常久会等到那个时候,他说,如果林滟出现,就把这封信交给她,我已无法再见她。他没有告诉常久,再也见不到苏舞,因为他希望,常久好好的活下去,代替他,实现圣影的约定。
他和常久,即使都有着孤独的灵魂,却终究是不一样的。
“为什么……”喃喃自语着,我颤抖地接过信,迟迟没有打开,“那么残忍,你对我太过残忍……”
“那你离开他,难道就不残忍了吗?”常久尖锐地话语狠狠刺中我,“演唱会结束后,他居然哭了。那是我第一次见他落泪,那也许,也是他生命中唯一一次落泪。”
眼前仿佛闪过张迟陌冰蓝的眼,那样的眼睛,竟会流出泪来……我的眼泪,再也不受控制地涌出,一滴一滴,无法停止。泪划过脸颊,一片冰冷,寒风吹过,便成刺骨。那时的他,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我是不得已的,我并不想离开他……”
“他难道就没有苦衷吗?他不是神,没有那么坚强,他从头到尾就不是一个坚强的人。原来,他是靠音乐活着,你出现了,他便有了最快乐的时光。但后来,你和音乐他都失去了,他还怎么生存下去?”常久激动起来,“五十年,多么漫长,我因为还有梦想,所以走了过来,但他……”
不用多说,我已明白。
世间有太多的不得已与无奈,并不是谁对谁的残忍。但即使这样,我还是好想呼喊,你为什么不为了我活下去?为什么?
但我也知道,我没有这样问的资格。如果换作我,结局难道就不会一样?五十年,那对我来说只是一转眼的时间。而对他,却是一辈子。如此的不公平,我又怎能去怪他?
待我稍稍平静,常久才说道:“带我去苏舞的墓吧,演唱会下午才开始。”
*** *** ***
到达墓园,常久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震惊表情。
我走在前面,何非推着他用轮椅在后面走着,只听他总是似自言自语地说:“太巧了,太巧了……”
我扯出一个笑容,淡淡自嘲的。又有什么巧合了吗?在飞机上遇见何非的孙子是巧合,我被撞回过去也是时间的巧合,回到未来恰恰是在演唱会之前更是巧合。巧合真是太多,有的巧合,给人以快乐,有的巧合,却太过残酷。
到达了奶奶的墓前,又顺着常久的手看向旁边的另一座墓碑——张迟陌之墓。
我久久不能动弹。
这座墓碑,我怎么可能没见过?奶奶葬礼时的匆匆一瞥,谁会想到,沉睡在这里的人,竟然会和我有这样深的关联?谁会想到,那墓碑上笑得浅淡的脸,会是我日后千百个日子里永远无法忘怀的容颜?
伸出手抚上寒冷的墓碑,我在泪光中微笑:“我来了,你好吗?”
其实他的骨灰不在这里,而是在日本,葬在家族的墓群里。常久在这里为他立碑,因为他知道,回归到这里才是张迟陌最深的愿望——这里,离圣影公园不远,这里,是他们最初相识的城市,这里,也是他们为梦想拼搏过的地方。
但常久显然没料到,多少年后,他所爱的人,也是埋葬于此。
原来,常久所谓的巧合就是指这个。这是给人以快乐的巧合,还是太过残酷的巧合呢?
我们都不知道。
后来,我们离开墓园,常久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奶奶墓碑另一边还空着的地方,微微地笑了。
*** *** ***
下午的时候,夏瑜来了。同时带来安知灿已经去世的消息。
夏瑜即使已经是个老头子,个性却还是没什么变化,幽默风趣。苏舞去世的消息应该是他告诉常久的,说是为了给他个心理准备。看见我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惊讶,只是开玩笑的说:“原来你林滟是个长生不老的女妖啊!”
圣影的五个人只剩下两个。时间就是这样可怕,匆匆间,什么都变了。无限苍凉。
但许久过后,常久和夏瑜相视,默默地笑了。
“还要演出?”常久问。
“当然。”夏瑜答。
他们看向观众席,那里已坐了几个老人。其中两个,我是认识的,就是当初告诉我关于圣影事情的两为老人,圣影永远的Fans。
何其然推着常久上了舞台,然后下台和我坐在一起。也许是知道我不想说话,所以他很体贴地保持沉默。我不知道他是否明白我和常久刚才所说的话,是否知道关于圣影的一切事情,但他一直都只是安静地看着我们,什么也不问。
演出就要开始了,观众席上只有二十七个人。我认真地数,然后发现除了白发苍苍的老人外,席间还有几个年轻人。是与何其然一样,代替自己的祖父或祖母来看这个演出的吗?
这场演出,什么都没准备,连个麦克或音响都没有。只有夏瑜的吉他和常久的嗓子,当然还有,他们脚下的舞台。
但这已足够,就算观众不多,也是足够的。
圣影的那个约定,还有人记得。虽然人很少、很少,此时的圣影公园也是万分冷清,但那个五十年的约定,还是持续到了现在。
然后,常久随着夏瑜的伴奏开始歌唱,声音与年轻时的高亢已相差甚远,但低沉沙哑,磁性依旧,他唱的那样投入而忘情,仿佛一切都回到了过去。什么都没变,什么都还在,他们还年轻。
“你们能来,我们真的很高兴。FOREVER 圣影,还记得吗?就让我们一直唱下去吧……”常久结束两首曲子后说道,台下二十多个人于是爆发出上百人似的激烈掌声,我看见十几张老泪纵横的脸,笑着,缅怀着……
多少首歌曲过去,我低头打开张迟陌的信,确定自己已有勇气将它看完。却没料到,上面只有寥寥数言——
我从没怪过你骗我,我知道你是想让我快乐。
但我不知道五十年后你会不会出现,我已等不到那个时候。
对不起,我要先走了。再也见不到你。
就这样吧,林滟,我爱你。
……就是这样,连遗言都如他说话一样的简洁。
我看着台上歌唱的圣影,台下已完全融入、跟着他们歌唱的歌迷,听着悠扬的歌声,夏瑜伴奏的吉他声,还有插入的几声欢呼、尖叫和掌声,忽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是我眼花了吧。我茫然地看着台上,那里突然多了三个身影,一个有着天使般笑颜的男孩,舞动着身躯弹琴;一个气质高贵的男子,神情投入地敲着鼓,时不时与夏瑜相视一笑。
还有一个金黄发色,一身黑衣的男子,演奏时他总喜欢低着头,然后一抬头,露出苍白俊俏的脸,和一双冰蓝清澈的眼眸……
我再次泪流满面。
忽然,夏瑜的喊声突兀地响起:“常久?常久!!”我慌忙擦干眼泪站起,正看见常久从轮椅上缓缓倒地,脸上还挂着笑容……场内全乱了,十几分钟后,救护车来到。
圣影最终没有唱到最后,但这在歌迷心中,已是最圆满的结束。
我想起张迟陌的那句“那就够了”,抬头看向天空,就如常久方才一样的表情,目光温柔,嘴角含笑。
2054年2月13日晚,常久死于心脏衰竭,享年76岁。后葬于苏舞墓旁。
番外 张迟陌之纪念篇——thanks
他出现在一个黑暗的夜。
冰蓝的眼,金黄的发,东方人的轮廓,脸色在月光下更显苍白。一种难以言喻的飘忽,一种淡然又彻骨的冷漠。
我的手上还沾着粘稠的液体,滑腻的感觉一直蔓延到骨子里。酒吧的旁边狭窄的巷子,飘荡着一首我不知名的歌,乐队主唱的声音高亢而撕裂,有催人泪下的力量。
但我的双眼干涸。看着忽然出现的他。
我的白裙裂开,衣不遮体,上面一片片的殷红犹如怒放的玫瑰,一朵一朵,越开越大,越开越美。我的手中握着冰冷的刀,冰冷而锋利,刺入人的身体里会发出细微的“嘶”声,令人震颤,令人疯狂。
我仰着头,后颈酸了,全身隐隐发抖。还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离我不远,却也不近,一身黑衣在黑暗中却依然醒目,清俊的五官可以用干净来形容。却是奇怪地看不清他的表情,或者说,他面无表情。
今夜的月亮很圆很亮。
来嘛来嘛,让爸爸好好来疼你……
你逃不掉的,嘿嘿……
妈!他……
怎么了?他是你爸,不会害你的,快回屋去……
你还不回去?那别怪我不客气……
死丫头,居然想跑,亏我养你那么多年,明天就把你卖到夜总会去,老娘我也该歇歇了……
我没有死,心里有个声音响着。
身上的血不是我的,刚才刀刺入的身体也不是我的。
无论如何,我没与死,即使我杀了人。杀了那个名义上是我父亲的人,又刺伤了那个血缘上是我母亲的人,仓皇却并不狼狈地逃进这条巷子。
脚下一滑,跌坐在地,我匆匆喘息,并没有人追上来。然后一抬头,就看见他。
他是谁呢?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仍是看着他,可却不知他是否也在看着我。
不知有多长时间,我都没有动作,他亦然。直到身后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我才意识到处境的危险。飞快地站起,握紧手中的刀,鼻间是浓稠的血腥味,肮脏龌龊。
还是忍不住发抖,迈开步子才发觉举步维艰,我深吸一口气,不顾一切地奔跑,却在离他不远处再次跌倒。但这次迎接我的并不是坚硬的石头,而是一个人的怀抱。
他的身上有浅浅烟草的味道,体温比常人要低许多,甚至可以说是寒冷的,在这炎热的夏天更觉异常。
但让我觉得舒服。
全身力气都被抽干,我的意识陷入一片混沌,坠落黑暗前满眼都是他冰蓝的眼眸,没有一丝情感的流动,冰封似的眼眸,却让人觉得可以信赖。
*** *** ***
醒来的时候,听见轻缓的吉他声,对我而言完全陌生的旋律,只觉得它存在于很遥远的过去。
从床上坐起,环顾所在的房间,可以说是豪华的。他坐在窗边,似是无意识地拨弄着吉他,一面望着窗外,目光遥远而飘渺。五官的轮廓因此模糊,月光冷冷照在屋里,一片银白。
我的身上已换上一件干净的白色棉裙,血迹已被洗净。“谢谢。”
他没有回头。
我知道,他救了我,所以没必要拘泥于是否被看光之类,能保住生命就不该再有怨言。我也知道,他救了我,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我心里莫名的悸动,也是毫无意义。
“谢谢。”我再次开口,下了床才想起跑出来的时候并没有穿鞋,于是只能光脚站在地上,感受着大理石地板的冰冷和光滑,“我走了。”
他这才缓缓转头,眼神一如的冷漠淡然,低澈清淡的嗓音在下一刻逸出:“现在是几几年?”
“2024。”
“都过了二十年了啊……”他似是自言自语地喃喃。
“你多大?”他又问。
“16。”
“名字?”
“宋紫。”
他听完依然没什么表情,又重新拨起吉他,刚才那首曲子便又流泻出来,轻缓而美妙。有那么一刻,我希望留下来。
留在他身边。
于是,我开口:“你呢?”
没有回答,我也料到他不会回答,所以无所谓失望。却在我准备离开的同时,他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张迟陌。”
我回眸,确认道:“你的名字?”
他淡淡扬起了唇角,应该算是笑,却暴露了太多的凄凉和寂寞,我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想,心却忽然疼了,为他。
他轻轻地说:“很久没人叫我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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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那所屋子里待了三天。
饿了叫外卖来吃,才发现他吃的很少,几乎不吃,也难怪会那么瘦。
我们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便是听他弹吉他。
有的时候,他看我的眼神会是朦胧而怀念的,像是从我身上找着什么人的影子。但不多久他便会收回,眼中一无所有。
有的时候,我会无来由地叫他:“张迟陌。”等他回过头来,我微笑:“没事。”很无聊的事情,却让我心理感到淡淡的温暖
仿佛过去不过是一场噩梦,梦醒了,便是天堂。
只是还是会失眠,闭上眼睛便是一片血红,耳边回响着一声声警笛。我知道,出了这栋房子将面对的是什么,也知道不该逃避,但现在之所以这样,不是因为我害怕坐牢,而是因为害怕离开他。
我有预感,只要现在离开了这里,终其一生,都不会再见到他。
“我要离开这里,你要没地方去就住下吧。”第三天的晚上他这样对我说,语气是一贯的淡淡,没有丝毫留恋。
我想他没有不辞而别,已是对我最大的恩惠。
而问他要去哪里,实在太多余,求他带我一起去,实在太可笑。我笑着和他道别,并请求他为我弹一便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晚上,伴随着我醒来时的那首歌。
他说,那是他自己写的,名字叫“YAN”。
我不明白这名字的含义,却也没心情在乎太多。在“YAN”悠扬悲哀,轻缓凄凉的旋律中,看他离开我的视线。
我的眼眶依然干涸。
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背影。
*** *** ***
后来,果真是一生未见。
但遇见他是我人生的转折。
不幸的我从此开始幸运。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给我的。
警方获得充足的证据证明我是自卫杀人,又几乎在同时我被一个很富裕的人家收养,他们是一对老年夫妇,善良可亲,待我有如亲生女儿。
我过上了正常的生活,比普通人要优渥幸福许多的生活。
在二十五岁那年我结了婚,丈夫是林家独子,生活过得无忧而安宁,没有人知道我十六岁之前是什么样子。我成为一个成熟美丽的妇人,丈夫是大财团的总裁,可谓死而无憾。
又在两年后有了个漂亮可爱的女儿。
她长得很像我。
我给她起了名字,叫林滟。
“YAN”。
那晚的旋律随着时间渐渐淡忘了,毕竟没有什么永远不变的东西。但我不会怀疑遇见他是我的错觉,虽然后来我再到那所屋子时,得知那里已经很久没人住了。
他曾真实地存在于我的生命,我记得。
冰蓝的眼,金黄的发,冷淡孤独的男子,他叫张迟陌。
对他的感情不能说是爱,却是一种比爱还要复杂得多的感情。包括感激,最多的仍是怀念。
为什么呢。我不知道。
如果再见他,我一定会对他再说一声,谢谢。
*** *** ***
所以现在我站在他的墓前,不知为何泪流满面。林滟和丈夫他们参加完婆婆的葬礼都上了车,我一个人要求留下,没有告诉他们原因。
张迟陌,生于1977年,卒于2007年。
“都过了二十年了啊……”
他飘忽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回荡。
我们相遇在他死后的第十七年,那么,他口中的二十年是什么意思呢?而又是什么让他留下了呢?是怎样强的牵挂,能够阻挡住一个要去天堂的灵魂?
无人知晓。
但我还是要说,谢谢。
谢谢让我遇见你,即使那时你已经死了。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