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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日记本 ...

  •   相当长的岁月里,许景望只和一本跟旧牛仔裤一样颜色的日记本相伴,他称它为‘相依为命’的东西。

      冬日里,窗外寂静无声地落着雪,没有人知道这山洪爆发般的白色风暴什么时候结束。

      电视机里,涂成朱砂色嘴巴的主持人正在播送天气预报。

      她带着故作欢快的语调,陈述着令人泄气的事实:“今日有中雪,明天有中到大雪,后天依然是中到大雪。”

      “该死的天气,连太阳都见不到。”

      许景望手中的笔有片刻地停顿,正好写到一个句号上。前面一句是:感觉无望,这重复又空洞的生活,不知何时结束——句号。

      他正写到这个句号时,天气播报员的声音让他感到烦躁。

      尽管她那用十分专业且欢快的语调播音,令任何男人都动容,但对于专心写日记的许景望来说仍然是噪音。

      ‘嘟——’他关掉了电视机。这电视机已经有些年头,也不怎么有人会看它,许景望打开它的作用仅仅是为了让偌大的房间里有一点除了他自己以外别的什么声音。

      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时间长了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连续的寂静就像那宇宙中的黑洞一般吞噬着少年欢快而富有生机的心灵。

      时间在独处中虽然不至于变得很漫长,但它最惊人的变化莫过于不知不觉之中剥夺了分享欲。

      现在,许景望甚至都不愿意让电视机共享他的时光了。

      他接着写下一句话,在条纹整齐的纸张上用力着墨:大学二年级,十分难过,我在人群之中却并不感到快乐,也不想加入他们。他们在讨论什么?政治?经济?我却只想聊艺术……可怪我必须每天都要上经济课。父母呢?他们在干些什么……社交,生意……母亲的口红上涂着钱的味道……

      他的字迹清秀,力透纸背,可惜只写一些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他的思维仿佛被狂风吹过似的,纸上只剩下一地碎屑与残骸,至于原来的模样么,拼拼凑凑大约也是能想象出来的。

      原来他不这样,至少还是个侃侃而谈的意气少年,绝无语言障碍。

      要说有无一件突如其来的大事改变了他,也是没有的。

      他是在时间的流逝当中,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这样,就好像使用久了的茶壶里总会有些黄白色水垢那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变得很明显了。

      他还想继续写些什么,但是思绪已经飘向了很遥远的地方。

      他想起了他的小狗,是一条白色母贵宾犬,一直从他六岁陪他长到十八岁,前两年去世了,名叫安娜。

      这个名字得益于许景望最喜欢的一部俄国小说《安娜卡列尼娜》。

      安娜很漂亮,白白的毛发就像现在窗外的雪花似的,这也是许景望为什么突然之间想到了安娜的原因。看着窗外落个不停的雪花,他想到了同样洁白的安娜。安娜十分活泼,在他的腿旁边绕着圈撒娇,把他的腿当成枕头睡觉……

      许景望曾经为了不挪动被安娜当成枕头的腿,一直在书桌前坐了一个小时,尽管当时他的作业已经写完早就可以出去玩了。

      他还记得,有一次给安娜吃错了东西——一条隔夜的冷火腿肠,导致可怜的小家伙呕吐了。那是他第一次知道狗也会呕吐这件事,那一年他八岁。

      后来,安娜长高了一点,体型也变得更大了,她那旺盛的运动欲望折磨着许景望每天放学带她出去散步。

      他牵着安娜走过一条很深地小巷子,来到中央公园。中央公园的门口有一处不时常开启的音乐喷泉,它不开启的时候那些蜜蜂窝一般的泉眼就成了安娜撒尿的秘密乐园。

      它喜欢那些看起来‘神秘’的洞窟,低矮的灌木丛,儿童乐园滑梯下的阴暗地带——那仿佛是它的秘密基地,就像所有初中少年都会把某家餐厅的角落或某些特定的桌子,当成放学后聚会的标志性地带一样。

      许景望的放学后生活经常是和安娜待在一起的,因为他的身份问题——他是当地一个颇具知名度的企业家的儿子,放在全国来讲家境也算优渥的类型,学校里几乎所有人都认识他的父母,老师会在逢年过节专门关照他,为了给他的父母一个好印象,因为这会给学校的某些投资带来受益。

      每当课间他上完洗手间后,他的课桌上总会多出一点东西,有时候是糖果,有时候是一支钢笔,最不可思议的一次竟然有人在他的课桌上放了一只绿油油的小青蛙,他们声称是从学校门口的喷泉池里捉来的,仅仅为了逗他玩。当然了,在他上高中以后,课桌上就不乏情书,各式各样的,心形,三角形,长方形,上面插着一支风干的风信子,或者一颗金色的费列罗……

      他最喜欢的还是他的狗,安娜。

      能和安娜待在一起,是他每天最盼望做的事。

      时间,像冰河下的水一样不知不觉地流淌着。天色,愈来愈晚,教师的灯光压榨了夜色里的星光,时间宛若海绵里的水被无情地抽走。属于少年的时光不多了,属于安娜的时间也寥寥无几。

      白色的,填满了密密麻麻黑字的A4纸,比山还要高,也在许景望的心中筑下了一堵隔绝外界的墙,糖果,情书,费列罗统统都被当成垃圾丢了出去,却没有什么再能够进来。

      他一个人坐在墙里,冷眼旁观其他的人,就好像在看百脑汇舞台上的演员那样。他会鼓掌,他会笑,他会哭,他会挥手致意,但他的距离离他们很远,很远。

      聚光灯打在他的身上,荧光照亮了笔挺的蓝色校服上每一寸纤维,连同他明亮的眼睛也一起被刺瞎了,他恍然闭起眼睛才发现自己才是那个舞台上的演员。

      所有的人对着他鼓掌,对着他笑,对着他哭,对着他挥手致意,他们相当认可许景望扮演的角色——一个好学生,班长,班草,性格温和开朗对所有人都彬彬有礼的同学,但甚至连这个演员的本名都不知道。

      高中的时光如此度过,令他相当怀念那只睡在他腿上的那只不会说话的白色母贵宾犬。

      白色,母贵宾犬,雪花。

      许景望的思绪从过往回到了现实,他大概是有感而发,随即拿起黑色水性笔在旧牛仔布纹路的日记本上写下:

      高中,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保姆提醒他该出发了,今天要去一场特别的宴会,他母亲的公司周年庆晚宴,必须正装出席。

      于是就在犹豫片刻之后,许景望放下了手中的笔和纸,走向了连在卧室的衣帽间。

      “又是宴会……”许景望自言自语道。

      望着眼前琳琅满目,堆积如山的衬衫、T恤、西装、运动衣……目不暇接,涨满了许景望的眼睛,他突然觉得眼睛十分刺痛。

      也许是刚才盯着雪良久的缘故,也许是白色的灯泡一直闪在眼前的缘故,总之他现在眼睛很痛。

      于是他信手选了两件,黑色西装,白色衬衣,十分经典的搭配。

      他想着,这样总不至于出什么乱子,也符合母亲的一贯要求——在人前必须要有教养。

      保姆的电话又在催了,丁玲咣当响个不停,让原本寂静的空间充塞着针刺般的痛感。

      “知道了,我马上来。”

      “好的。”

      “嗯,我会的。”

      “好……”

      冗长的对话过后,许景望开始动身。

      当他开着自己的车来到宴会举办地点——某个坐标级星级酒店时,夜幕已经十分深沉了。月牙在漆黑的树梢上划了一个口子,用奶油黄的绷带包扎着,将周围的云层浸得橙黄橙黄的。鸟群在枝桠上疲惫地停歇,像几个不会动的斑点。

      今晚,许景望特地戴了一副白色手套,因为他将会跟很多人握手。

      他从车上下来,只见酒店门口被来宾围得水泄不通,他与目的地只离了一个门槛的距离,但却仿佛被人墙割开了几公里。他们穿着粉的蓝的晚礼服,白的黑色笔挺西装,白的酒店长廊上停满了栖息于红地毯上的花蝴蝶们,娟红的,靛蓝的,厚粉的,波绿的。他一路在草丛中穿行,周身沾染了花粉的味道——化妆品和香水的混合气息,诸如什么……白松香,橙花,鸢尾草,皮革香,西洋杉……还有等等他叫不出来名字的香味。

      等到他走过长廊以后,身上的气味已经不可谓之纯粹了。

      金碧辉煌的大厅,像古埃及法老的墓穴,泛着神秘而肃穆的气息,庄严而不可侵犯。站在大厅里的人们,像是古老的壁画上的金色侍卫,分散伫立在黑白条纹相间的大理石地板上。

      许景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屏住了呼吸,走进了会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原本在自己的世界里像鱼一样自由游荡,这一刻却被人捞了起来,来到了陌生的陆地。

      他像寺庙里的罗汉那样板着脸走进场子,光怪陆离的地面上有不少人认识他,所以他又在见到第一个人之后扬起嘴角,这时他的面部肌肉像法棍那样僵硬,背部的肩周隐隐约约传来刺痛。

      远处墙上有一个巨大的装饰性沙漏,白色的细沙宛若泰国海岛上晶莹剔透的海盐,并在黄白相交的酒店大厅吊灯下泛着夕阳的光泽。

      细沙在窄小的玻璃板之间穿梭,像水一样地往下流淌,仿佛无穷无尽又似乎很快就结束了。

      这时,有一个人撞到了许景望的身上,将他撞了一个趔趄。

      “啊,不好意思。”她也吃了一惊,但又很快反应过来。她向他打招呼,用一种刻意的礼貌的口吻。

      许景望站在原地打量她,她仿佛一个易碎的瓷娃娃,穿着芭比娃娃式的衣服,整个人都很闪亮。她的脸上涂着亮片式的蓝色眼影,枫红色的唇膏,蓝将她原本白皙的肌肤衬托得更加白了。

      她站在他面前,用一种恰到好处的角度微笑着,眯着眼睛看不清神色。

      “踩到你了吗?”

      “哦……不,没有。”

      “那就好,我穿着高跟鞋,如果不小心踩到你可是很疼的。”

      “你为什么站在路中间发呆?”

      “没什么……对不起,我该走了。”

      “景望,你来晚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许景望回过头来,见到了一张堆满笑容的老脸。

      “李叔叔。”

      不远走过来打招呼的是一名海产生意商,跟许家有多年的生意往来,也是许景望童年时经常来他家陪他玩的‘怪叔叔’。这些年过去,时光在他的脸上留下着褶皱,但他的精神仍然那么矍铄,仿佛任何困难都不能将他眼里的火焰熄灭似的。正因为有这样坚毅的品质,所以他家的生意一直都很好。

      “两年不见,你倒长高了不少,有一米八了吧。”

      “额,嗯……”

      “好小子,你妈妈在后台等你呢。对了,你爸爸今天也会来,不过他现在还没到。”

      “他迟到的毛病我已经习惯了。”许景望无奈地笑了笑。

      这时他才注意到,刚才把他撞了一个趔趄的女孩此刻正用一种怪异地眼神看着他。

      这让他感到有一些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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