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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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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玑子如今虽风光无两,但一路行来却也绝非坦途,亦有不少如履薄冰、夹缝求存之时,期间不乏多次险象环生,若非他看人看事极其精准犀利,怕是断断无今日之景象。
一言既出,金坎子心都凉了,下意识地握紧了手。
“如此看来,你畏惧的怕不是你的本心,而是那人眼中会如何看你。你怕那人知晓后,会鄙薄、厌弃甚至是因惧怕而离去。”玉玑子握住了他的手,示意他松开,“在你全然不知的时候,他已成了你最大的弱点。可你是否有想过,若他因接受不了真实的你而离开,本身便不值得你去上心。如此弱点,又如何有存在的必要呢?”
“不!师父不要!”那言语中的危险之意扑面而来,金坎子倏然回神,顾不得再犹豫,急急反握住师父的手掌。这一刻,他已全然忘了平日里的敬重,只想拦住那双足以翻覆云雨的手。“他不会的,我知道他不会的!”
那力道之大,饶是玉玑子有准备,也仍是被他握得生疼,面上却是不曾表露什么,“哦?你觉得他可信?”
金坎子面色惨白,双唇也失了血色,单薄的身子紧绷着,隐约有些颤抖。面对师父不轻不重的问话,明知危险只在一瞬,却不知何处来的信念,教他直直迎上师父不怒自威的双目,“我信他。师父,我信他。”
不是可信,而是信他。
看似相近的两个字,内里的意味却全然不同。
玉玑子深深看了他片刻,点了点头,周身气势一缓,已无方才危机逼人之感。“看来他始终待你甚好。如此便罢了,你放在心上的人,为师不会动的。”
金坎子心神一松,背上冷汗津津,连心口都跳得凌乱。不知何时起,短短几句谈话中,竟已设了问心之局,好在天草素来待他极好,故而始终信念坚定,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莫要多思,且静心调息几轮,于你修为有益。”玉玑子提醒后,待他真气运转,面色逐渐恢复后,方抽出手来,“你如今远离中原,一年里也见不得几次,鱼书雁信不足细表,为师偶尔闲下来,总是挂心几分。此刻见你平安喜乐,为师便也能安心了。”
金坎子睁开眼睛,正欲说什么,玉玑子却轻笑着拍了拍他,“说起来,今夜里倒不见他痴缠着你,怎就舍得放你一个人了?”
那小妖道顿时玉面敷粉,支唔道:“与他说了的,来与师父叙话。”
玉玑子见他赧然,便转了话头,“你既是信他,有关记忆之事,为师倒是建议你可与他坦诚。你的苦恼烦闷,该当有人同你一道分担。”
“……与他说了的,”分明是过了明路的事儿,金坎子却不知为何愈发语塞,“便是……便是他教我来寻师父的。”
玉玑子眉峰微动,面上却是淡淡,“哦?已经说开了吗?却仍是如此决议。可有告知你是何缘故?”
金坎子抿了抿唇,似乎想将不由自主弯起的唇角抹平,“他说他不想我记得,太苦了。忘了也没关系,他会替我都记着的。我……我信他的,他从不骗我。我总是信他的。”
信他说到做到,信他始终如一,信他愿意替自己背负所有不堪的过去,信那个从初见起便从来不曾教他失望的人。
这一刻,玉玑子终于了解了,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让冰封了所有情感的徒儿动了心,动了情。
“若是如此,也不错。其实有时候,弱点也不全然都是坏事,人一旦有了弱点,才会有为保护弱点而努力上进的动力。只有强大起来,强大到任何人都无法越过你伤害到你想护着的人,护住了他,便也是护住了你自己。”不可思议的,看似最冷清、最具杀伐之心的徒儿,最终走的竟是这样的道路。“很多时候,守护都比破坏要困难许多,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好好走下去吧。”
金坎子静静听完,末了才低声问道:“便……如同师父一般吗?”
“是,却也不是。”玉玑子摇头,“你与为师很是相似,所选之道也有共通之处,但绝非一模一样。”这个孩子与他,确实很是相似,看似血腥杀伐罪孽满手,心中却始终有一处最干净的地方,满满地只装着一个人。“从前,一直都是为师告知你要如何行事,你所作所为也尽都是依着为师所想。如今有了自己要走的路,为师对此很是欣慰。只是这一路上,与你共扶持、同患难的另有其人,只望你顺从本心,不要后悔。”
“既是你二人共同的决定,为师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了。只是记忆毕竟是自身过往凭依,轻易舍弃总是可惜,今儿个年关不妨多留几日,待过了元宵再回转吧。你也再好好考虑斟酌,若到离去时仍是不改决议,便来寻为师吧。”
话说到这份上,金坎子也知这时最好的结果了,便也不再强求,低声应了。
此时天色已晚,他叨扰师父多时,再说得几句便想起身告辞。玉玑子却也不拦他,挥挥手道,“你且回去早些歇息,之尚传了书信来,明日晌午前后便要到了。你师兄弟二人多年未见面,该去迎上一迎。”
许是今夜里与师父说多了话,比之往日里只谈公事的模样,已然亲近了许多,金坎子难得随意了许多,抱怨道:“陆师兄对这缥缈峰还真是上心,人都不在几年了,每年也不见他早回来几日。”说罢,偷偷瞧了师父一眼,见他没什么不虞,便又道:“师兄旁的倒是挺好,只是这眼光着实太差。怕是老天也看不下去了,才教他比旁人多修得一套术法,聊做补偿吧。”
他这话听着像是揶揄,实则颇是不客气,只差没指名道姓骂人了。又是在尊长面前,其实已然有些出格。
只是玉玑子从不在意这些虚礼,又难得见他如此活泼模样,也不以为忤,只笑骂道:“孩子气,哪学来的刻薄话,莫要被你师兄听见。”说罢,又挥手,“你回吧。他数年晚归,怕是心结难解,明日为师便不去见他了,你好生照应便是。”
闻言,金坎子面露不忿,却也不再多说什么,拜辞了师父离去了。
夜寒风大,金坎子待得又晚,待回房时已被吹得脸色发白。
见他推门进来,早等了不知多久的天草急急迎上,往他冰凉的手里塞过去一个手炉,又捧着他手背来回搓揉,心疼道:“怎去了这许久,可冻着了?来这边坐,快暖暖手。”言语未落,已将人拉到床边坐下。
屋里摆了炭盆,正是和暖,金道长乍然冷热相冲,有些不适,便解了身上披风。
天草顺手便接过来了,将外头那一袭墨黑抖了抖,挂到屏风上烤火,“还说你师父不疼你,出去穿了一件,回头便带回来两件。一会儿我整平了,你明日送回去吧。”
金坎子逐渐适应了屋里的温度,面色好转了些,转着手炉默默地看他忙活。
“中原比之九黎要冷上许多,你这一去也不知哪个时辰回来,怕你冻着,炉子上煨了红枣桂圆羹,我去拿给你。”天草说了会儿子,不见他回话,回头便见他一语不发的样子。有心想问,却又不知结果如何,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
金坎子回神,见他隐约有些紧张的模样,心下一动,竟是招手让他靠过来。
天草见他并无什么为难模样,便松了口气,走过去坐到他身边,握着他犹自有些凉意的手暖着,“不想吃甜汤吗?那我与你说说话吧。”
熟料他刚说完,金坎子便搂住了他脖颈,微凉柔软的唇瓣凑上来,竟是无比主动地吻了上去。
“……嗯?”天草是当真没想到的,平素里要这妖道亲昵几分都十分难求,更遑论此处是他师门,上头又有他师父镇着,怕是平日里要偷个香都难,哪还敢奢望更多了。然而难得有此软玉温香投怀送抱,他却也不愿错过,手上一搂一抱,已将人压在身下,深深吻了回去。
金坎子也不躲,开启了唇儿由着他浑闹,直到身子都软了,才抖着指尖摸索着去拉那剑客头发。
天草恋恋不舍地舔了舔他艳红欲滴的唇肉,撑起身子,单手抚过他微微凌乱的乌发,“方才瞧你都不说话,还以为你不高兴,却原来是这般欢喜的吗?”他低头看着金坎子闪着水光的双目,轻笑道:“去了这许久,可是你师父说了什么?是同意了?”
金坎子摇头,“不曾。师父要我再想想,我便回来了。”旁的他也不多说,只是眼角眉梢和缓了许多,原本便精致的容颜愈发生动起来。许是被压得气闷,他推了推身上人,“想喝甜羹。”
天草只要他高兴,便也不去理会旁的,闻言笑笑,又亲了亲他,“我去拿。热水已经备下了,一道给你拿过来,一会儿好生泡泡,晚上睡得安逸些。”
玉玑子目送自己的徒儿离去,又坐了片刻,方起身缓步而回。
小院中始终亮着灯,是莫非云为他特意留着的,只是他以为耽搁了这许久,莫非云定是早已安置了,却不料推开门时,那人手捧书卷坐在床榻边,肩头松松披着外衣,看模样正在等他。
他下意识急走了两步,又忆起外头天寒,一身的寒气怕是要冲撞了人,便又停住了。
莫非云抬头,正瞧见他走走停停的模样,顿时失笑。放下书卷起身,走到桌边时伸手碰了一下手炉,见温度正好,便一同带上了。
“在外头待了这许久,怕是要冻着了。来捧着暖暖手。”说着,他好似没瞧见爱徒些微的抵抗一般,拉着那只冰凉的手往里屋走去。
玉玑子自然不敢当真抗拒,便默默地随着他进去了。掌心的手炉,被握着的手,都从毫无温度之中被染上了温暖,直到发烫起来。
直到随着莫非云坐到床榻边了,他方回过神来,低声道:“都这么晚了,师父下回便不要等了。”
“左右也是无事,便想着多等等你。”莫非云拍了拍他的手,多少觉得有些暖意了,便也放下心来,“出去了这么会儿,回来便心事重重的,可是有什么为难处?”
玉玑子本不是个心思外露之人,奈何莫非云见识通透,又关心他至极,只寥寥几眼便觉徒儿有心事,故而有此一问。
他问了,玉玑子便也没打算瞒他,摇头道:“倒也不算什么为难,只是与那孩子多说了些话儿,便有些感慨起来。本以为是个冷性子的孩子,这会儿见来,又仿佛是我多年来都看错了。”他瞧了莫非云一眼,“便忍不住会想,若是我从前待他更上心一些,多与他说说话,看看他究竟要的是什么,是否结局又会与如今不一样了。”
“只是随意想一想罢了,也不是什么为难事。师父也不必太过在意。”
莫非云听他说完,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玉儿,你打小便心思细,想得很多,虽从不曾说出口,为师却多少能看出来。你这性子,到如今也未大改,说实话,为师其实挺高兴的。”他目光温柔,抬头抚过爱徒鬓发,“为师明白你顾虑什么,且问你一句,你觉得那孩子如今过得好吗?”
玉玑子默然片刻,颇有些不甘不愿地点头,“……总觉着,他或许,还可以过得更好。”
莫非云轻笑,又揉了揉他的头,“身为师长,总是希望自己的徒儿过得好一些的。只是玉儿,什么才是更好的生活,只有当事人自己,才有资格评定啊。”便如同他看自己的爱徒,一面希望他心想事成无遗憾,无病无忧长相欢,不要行逆天之事,付出什么自己舍不得看到的代价,另一面却也不愿擅自决定他的喜乐归宿,不愿看他失落无依的模样。最终,仍是选择成全了他的心意。
玉玑子不说话了,他默默地看着师父的眼睛,那眼神温柔而缱绻,满满地只装了自己。
“师父……也是一样的吗?”
“嗯?”他突然冒出来一句,莫非云正是有点神游,一愣之下才反应过来,笑问道:“为何如此说?”
“看着自己打小教养大的孩子,忽一日便长大成人了,小时候初遇的模样仿佛还是昨日,一眨眼便已有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想法,好似错过了他们很多很多年。孩子们听话的模样,倔强的模样,以及为他们时刻操心的自己,仿佛从未变过,又好似全都不一样了。”玉玑子顿了一下,轻叹道:“总有一些物是人非,时光易老的感慨。”
“每每到了这时,便总是会想起师父……师父从前,是不是也一般看我呢?又会不会,有时也有和我一样的感慨。”他抬起头,看向记忆中那个始终护在自己身前的身影,“护在羽翼下的雏鸟长出了翅膀,遮在荫蔽下的树苗长高了,欣慰的同时,也依旧会忍不住担心,是否能承受得住高空和风雨。”
“师父,也是一般看我的吗?”
莫非云静静听他说完,笑道:“你能认真去想这些问题,可见你是真心对待你的几位徒儿的,为师对此很是欣慰。至于你说的那些,作为长辈,父母亦或是师长,难免都会有些类似的感想,然而为师与你,相似,却又是有些不同的。”
他双手捧起爱徒犹自带些寒意的双颊,倾过身去抵上他额头,“在你眼里,你的徒儿们是需要操心的晚辈,而在为师眼里,你除了是我带大的孩子,也同样……是我认定了,要相守一生之人。我对你的爱护之意,与普通的师徒,是不一样的。”
饶是玉玑子再如何喜怒不形于色,如此近的距离下,听着心中恋慕之人直白而不失温柔的言语,几乎是立刻的,面颊便飞红发烫起来。
眼瞧着他的眼神都移开了,莫非云方松开了手,感觉到徒儿下意识地便要退开,忽地坏心一起,又凑上去亲了亲他的鼻尖。“热水一早便给你备下了,明儿个是初一,左右也无需早起,今夜里便同为师多说说话罢。”
莫非云初复生时,玉玑子总有些忐忑小心,这些年下来相处惯了,早已无最初时的小心,此时被逗得狠了,还有些羞恼起来。
然而听得莫非云如此说,却摇头道,“明日一早……怕是要下山,”他看了一眼师父的神色,又补了一句,“至晚方归。”
莫非云虽不曾管他行事,但听他大年初一还要往外走,却也忍不住问道:“可是有何要事?”
“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只是往年年关总有一些人要见一见。”玉玑子明显不愿多说,只是见莫非云不说话,又小心问道:“师父……生气了吗?”
“为师与你置什么气?”莫非云最见不得他忐忑模样,便揉了揉他的乌发,“那今夜便早些沐浴安置了,明日里若有人寻来,为师待你招呼便是。”
玉玑子一听便明白师父是看穿了,有心想解释,但见师父温和又宽容的浅笑,便又觉着什么都不必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