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夫夫的奇遇》ceer

1、第 1 章

　　在昏暗的灯光的掩护下，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凝视小白。

　　小白正扭过头去看舞台上的歌手。舞台中间站着穿着超短裙的女人，抱着pad翻歌词，一首一首唱改编过的爵士版英文歌曲；钢琴后坐着的男人时而看键盘，时而看女人，时而合声跟唱，手下熟练地用和弦连接着不断变化的曲目。男人偶尔也朝台下寥寥无几的客人们看过来，正好与小白的视线相接，便朝他露出感谢的微笑。舞台灯间或扫过来，打出小白侧脸的轮廓：一头根根分明支棱起来的短发，一张颇带稚气的年轻的脸，一个突兀的尖喉结。小白有稍显女性化的翘鼻头，灯光就在这鼻尖上闪烁不停，将那张紧抿着的嘴里绷住的怨艾衬得尤为明显。那些怨艾从小白反光的眼珠里流出来，使他的目光复杂而忧郁。尽管他在看那唱歌的女人，但他并没有真正在看。

　　小白在生气。跟他凝视的唱歌的女人和弹琴的男人都无关，只跟正在凝视小白的他有关。

　　他正在凝视生气的小白。

　　酒吧里没几个人，他们又坐在角落。刚刚小白啜着度数不高的鸡尾酒，幽暗的环境和酒精作用使他突然情迷意乱，凑上来想要亲他。他马上躲开了，同时紧张地看了看周围。其实根本没人注意到他们。小白垂下嘴角瑟缩回对面的单人沙发，然后一言不发将视线转向了舞台。

　　小白生气了。因为他不肯跟他接吻。

　　他不想解释。这没什么好解释的，不能在公众场合下光明正大地接吻不是很正常吗？何况他们还是两个男性。

　　可是小白不懂。

　　小白还小，才二十三岁，上个月刚过了生日。他在这世界上存在二十三年了……人最多能存在多少时间呢？通常是七八十年，现在平均寿命似乎变长了，八九十年，吉尼斯记录好像是一百二十多年。这就意味着，人类在世界上存在的时间最多也不过一个世纪。从日历上看，出生于一九八几年的人——比如自己——注定是看不到二一零零年以后的数字了。人的一生，不过就是日历上有局限的数字而已。现在网页上介绍某个名人，常常加上生卒年月，如果这人仍然在世，出生年月后边就跟着一个破折号，指向空白。这种感觉很奇妙，似乎这人已经做完了自己力所能及的所有事情，就等着死了。从出生——到死亡，不过就是个破折号，中间有太多无所谓的东西，不值一提。比如吃喝拉撒睡，求学恋爱工作，结婚生子，各种各样的寻常和意外……

　　意外就像是突如其来的天气，明明早上阳光明媚，出门突然就下了雨，让人措手不及。可是该做什么还是得做，要么冒着雨做，要么买把伞，穿个塑料袋也能对付，总不能因为意外就放弃了本来的人生。可是什么是本来的人生，什么是意外？不过就是跟原本的计划不同。计划活到八十岁，结果刚懂事就吃奶呛死了；计划当个科学家，结果小学考试就不及格……这该怎么应付呢？是该不撞南墙不回头、一条路走到黑，还是该不断地根据实际修改计划，去适应意外情况？那么也许意外才是真实。

　　人生就是由一个个不受控制的意外构成的无聊的连续剧，故事充满了戏剧性，可是那些曲折又是真正发生过的，不是凭空而来……戏剧性太强才会构成狗血，连续剧被人诟病就是因为硬把太多的偶然和意外压缩在了一个故事中，而真实的生活并不是这样的，大多数人还是循规蹈矩度过漫长的人生的，哪怕一个巨大的意外都受不了——比方说爱上一个同性。

　　小白。

　　小白仍是刚才的姿势看唱歌的女子，眼神却更加散了，流出无法言喻的忧伤。小白可能是因为他不愿意接吻而难过，或者是因为他没及时哄他而伤心。小白还是个孩子，太不成熟，太不懂事，他所认为的爱情就是这样简单纯粹。等他长大一点，等他再多经历一些世事，就会发现成为少数人是多么难以生存。

　　世界的规则没有正确与否，只能按照大多数人的意愿制定，保护的也是大多数人的权益。多数决定少数，听起来很民主，很合理，但是真的就这么合理吗？为什么多数人就是对的呢？大多数就是好吗？就是正确吗？就是权威吗？他们理直气壮地站在人群里为真理呐喊助威，似乎大多数本身就代表了真理。

　　可是这真理从何而来呢？掌握着真理的布鲁诺却被大多数人合理合法地烧死。在真理被大多数人接受之前，少数人要想活下去，只能装作自己是个大多数人，不吭声地站在人群中。等到这真理终于掩盖不住发了光，人们不得不承认它的存在之后，人们便纷纷自然地站到了这边，似乎自己从来不曾否认、抵制过它，自己从来都是对的一方。可是就算真理被承认了又怎样呢？人们愿意自欺欺人。现在从小接受着科学教育的孩子们，还不是在相信圣诞老人，相信一个北欧老头子会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日子骑着会飞的驯鹿给自己送来礼物。

　　这种文化侵略造成的愚蠢情况简直可笑。圣诞节原本来源于罗马农神节，基督教传播的时候顺势化人家的节日为自己的节日，偷换了人们脑中祭祀的概念，现在又用礼物来占领了我国市场……不得不说这种方法很有用。人总是倾向于相信对自己有益处的东西，相信与自己有共同之处的东西，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于是乎假的成了真的，编出来的成了历史。

　　基于人类这种本能的倾向，有些实际中存在的、却因为是少数而被人否定的东西，他们的存在便成了悖论。比如他跟小白。他们相对而坐，他们相爱，他们是一对情侣，但被社会拒绝承认他们配偶的关系，所以他们必须隐藏着爱。

　　小白。

　　小白已经被歌手吸引住了，歌手在用蹩脚的中文唱歌，唱最近流行的那首情歌。歌手似乎是东南亚人，大概是来自菲律宾。据说，这种卖场的歌手中很多都是菲律宾人，他们出来卖唱的收入比在家稳定工作得到的收入还要高，所以他们愿意背井离乡。但他们不是吉普赛人，吉普赛人自愿流浪。吉普赛人——或者说波西米亚人、茨冈人、弗拉明戈人——他们自称罗姆人，罗姆就是人的意思。这个民族自愿居无定所，天生流浪。他们称自己为“人”，没有国家，没有约束，自由自在。他们不做食物生产者，一路载歌载舞穿过历史，从一个地方迁徙到另一个地方，他们的生活中没有现代文明，抵触先进的科技，只有古老的神秘和不灭的欢娱。还有自由。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为什么生存？在整个世界看起来，他们很奇怪。

　　可是，我们这些有国籍、有民族、有定居之处的人，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们为什么生存？即使那些不断发现的古迹、遗骸能给我们由来的答案，可谁能告诉我们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太阳东升西落？为什么时间向前流淌？为什么世界有那么多颜色？为什么生命一代代流传？为什么他要这么活着？他不想听到所谓正确的回答：地球绕着太阳转，时空一体，光的波长，细胞代谢，这些都是自然规律，可是科学不能解释疑问。他想要知道的不是原理，而是目的。

　　宇宙的目的是什么？生命存在的理由是什么？

　　给我个意义，给我个意义吧！

　　他想知道自己为什么存在，该怎样存在：给我个意义吧，我实在惧怕没有目的地活下去。给我个意义，给我一条路，至少给我一个方向。我害怕一无所知庸庸碌碌，我害怕在游戏结束时看到一个寂寞的大海。如果有神，我将向神祈祷，如果有造物主，我向主乞求，我什么都不要，金钱也好权力也好，人生的所有情欲都无关紧要。我不奢求永生，也不指望来世，我只求一个意义！请给我一个存在的意义，漫长的人生，只要个小小的意义就能支撑。

　　可是没有神也没有造物主，宇宙沉默着，它没有目的，也永远不能给任何人任何意义。

　　他很早就清楚这一点。

　　生命只是空虚，世界一片荒芜，现在是介于过去和未来之间的一瞬。历史真假难辨，未来变幻莫测，而现在并不存在。他自己和世界上其他的生命、非生命物质都一样，不过是个虚幻的粒子。

　　这世界给他的一切都是假象。家庭、事业，父母，名利，这些实际存在的人际关系和物质，只不过是定义他这个粒子的某种方法。可他本质上究竟是什么呢？他要什么呢？他想怎么样呢？没有人来过问，人们只要他符合他的身份活着，于是他一直规规矩矩地活着，哪怕压抑着自己的喜好，哪怕浑浑噩噩，也这样波澜不惊，准备一生都这样活下去。

　　可是，小白。

　　既然现实只是虚无，为什么他还要困于虚无？既然一切都无关紧要，为什么他还要放弃真正的要紧？骨肉情长，民族大义，国家崇拜，都只不过是让一个人自我感觉有归属的东西，是最缥渺而不值一提的东西。他生于哪里，生于谁，生于什么环境；他该属于哪个群体，该遵循什么传统，该如何对待无理由的禁锢；他必须做什么事情，创造什么价值，实现什么意义。全都无关紧要，全都是扯淡。

　　他只是一个人，一个罗姆，生来自由。他只想遵从于自己的意愿，只想跟随自己的内心。

　　此刻，他，他能感知的：迷乱的灯光，怡人的音乐，一杯见了底的鸡尾酒，温度不冷不热。还有，小白。触手可及、活生生的，小白。小白正沉醉于音乐，露出一丝笑容，那笑容跟蒙娜丽莎那样若有若无，意味无限。

　　他也笑了。他探身向前，抓住小白的前襟，一把把他薅了过来。

　　小白惊讶睁大的双眼在这个生硬而剧烈的吻发生之时映入了近在咫尺的他的双眼，原本积蓄的怨艾烟消云散，然后慢慢放松，也跟着闭上了。

　　也许下一刻就是世界末日，时空坍缩，星云湮灭，宇宙稀释了所有的存在。小白和他自然也就消失，他们的感情毫无意义。

　　可是这一刻，这个吻存在。即使构成这个吻的四片唇分开，即使这份爱情会消逝，即使整个存在都不再存在。

　　这个吻也曾经在无限存在里占有过一个宝贵瞬间。